“我家是禹州小商户,父母急病,我做不了主,就带着仆人来京城寻找兄长。路上出了意外,家仆走失……烟霞姑娘是偶遇到的,她为报恩,让我扮作她来找岑望仙的,说岑望仙能帮我寻人。”
唐娴低着头,因为说谎,声音很低,语速缓慢。
这是她想了整夜编出来的故事。
她看出来了,岑望仙也好,面前的年轻公子也罢,都想通过她寻找烟霞。
她有两种选择,一是告知他们,烟霞就在皇陵北面的孝陵里养伤。
这么一来,她自己的身份也暴露了。
她身份特殊,论辈分,当今圣上也得喊她一声皇祖母,可偏偏又出自罪臣之家。
擅离皇陵,获罪的不仅是她与皇陵中的妃嫔、侍女、侍卫,她远在禹州的亲人也难免于难。
这条路行不通的。
她唯有替烟霞保密这一个选择。
“昨日不是和岑望仙说烟霞在你家中养伤?”庄廉质疑。
书房外,侍卫挎刀守着,书房内,两个男人盘问。
光是这处境就让唐娴有很强的压迫感,她不敢抬头,心虚道:“我怕他不肯帮我,骗他的。”
庄廉摇头:“漏洞百出,骗小孩子还差不多。”
唐娴听得心急,这是她琢磨了半宿编出来的,哪里有漏洞?
她两手紧紧攥在一起,没听人说话,为了增添说服力,着重讲起与烟霞的相遇:“我说的都是真的,半月前,我在城西佛光寺后面的竹林里遇见烟霞,她左肩受伤,匕首再向下几寸,就要刺入心脉了。”
“她说有人在追杀她,不肯就医,让我帮她寻了草药敷上。之后、之后她就让我扮作她来见岑望仙……”
烟霞受伤是真,佛光寺的竹林也是真的,以前她娘带她去烧香拜佛,她亲眼见过。
半真半假,这么详细,还能有什么漏洞?
云停的目光原本停在手中文书上的,此时忽地搁下文书,问:“你兄长叫什么名字?”
唐娴:“……孟竹。”
她又说谎了,寻人是真,但这人不是她兄长,甚至不是男人。
去年年关,负责看守的老太监犯了风寒,趁着那会儿监守不严,有位孟夫人托侍卫给唐娴递了口信,说她父母弟妹从南岭搬去了禹州,一切安好,让她放心。
唐娴不知对方是谁,也无法传信出去。
但能把口信传入密不透风的皇陵中,足以证明这位孟夫人出身不凡。
唐娴猜测对方是自己未出阁时的好友,还念着与她的旧情。
她想找到这位孟夫人,请她夫婿或长辈与皇帝提议放皇陵其余人自由。
昨日面对岑望仙时,唐娴多了个心眼,把孟夫人说成兄长,现在,又编造出孟竹这个名字。
“他在京城做什么?”
唐娴惧怕云停,犹豫了下,道:“求学。我不识字,不知道他在哪个书院,所以才想骗岑望仙帮我。”
总低着头显得心虚,唐娴做足了心理准备,慢吞吞抬头。
她目光涣散,根本不正眼看审问她的人,又说道:“早知烟霞不安好心,我才不会去见岑望仙。”
云停又问:“你是哪日从禹州出发的?”
唐娴算算时间,道:“近一个月了。”
“那便是二月下旬了?”
唐娴点头。
云停笑了下,懒散地向后靠去,慢悠悠道:“二月十九,禹州一带发生地动,房屋坍塌,河堤摧毁,死伤无数……”
一心编故事打补丁的唐娴反应稍慢,将他这几句话在心中过了一遍,听懂后,脑中倏地一阵嗡鸣,刹那间,她脸上血色消褪,心中所思所想全部变成空白。
云停后面还有一句:“月中正是天灾最严重的时候,你是如何完好无损地出来的?”
唐娴已听不见了。
禹州地动,死伤无数。
她爹娘和弟弟妹妹就在禹州!
五年前,皇陵入口,一家五口诀别。
唐父说:“揭发你祖父的罪行,是我做儿子的不孝,无颜苟活于世。可我若死了,你母亲与弟弟妹妹该如何活下去……”
唐夫人泣不成声,除了抱住她一遍遍喊她乳名,什么都说不出口。
一双弟妹尚且懵懂,惊惶失措,拉着她的手说长大了就来接她回家。
回不去的。
祖父想夺的是云氏江山。
太子身为储君,江山无法做主,连婚配都差点被臣子左右,这是他一生最大的耻辱,他绝不能轻易放过唐家。
当初未杀光唐家人,全赖唐父大义灭亲的行为来的太突然,弄得天下皆知,逼得太子赏罚分明,不能将唐家灭门。
以一人换全家安康,唐娴是愿意的。
可如今……
唐娴仿佛被抽去了魂魄,空洞的双目看向窗口,外面明媚的春光细化成一道道无形的栅栏,将她困在其中。
栅栏外还有无尽的山川河流阻隔着,她将永生难见血脉亲人,连他们是死是活,尸身何在,都无从得知。
她反应太大,像一株迅速干枯的牡丹,庄廉惊讶,偏过脸看云停。
云停不为所动。
庄廉前几年得了个女儿,一想自家姑娘听闻自己遭逢噩耗该是什么模样,就止不住心酸,忍不住低声道:“一个姑娘,连谎话都说不好,随口一诈,家底就暴露了……还差点被岑望仙害得手都没了,怪可怜的……公子,要不咱还是换成刑法逼供吧……”
云停道:“闭嘴。”
他也没想到随口编来的一句话能将唐娴打击成这样,盯着她无神双眸中滑落的泪珠,待两行清泪滴落,他转开眼,淡淡道:“诈你的。”
在皇陵的五年没把唐娴压垮,此时禹州地动的消息直接将她打得万念俱灰,她蜷缩在窗下,泪水不断地坠落,根本没把云停的话听进去。
“禹州安好,并无地动。我诈你的。”云停的声音高了几分,唐娴总算有了反应。
大悲后忽有转折,她有点迟钝,眼睛里转着将落未落的泪珠,呆愣愣地望着云停。
云停不喜欢被人这样看,好似是他在欺辱无辜姑娘。
他心中不快,冷冷道:“再看挖了你眼珠子。”
唐娴眨了眨眼,悬在眼眶中的泪水没能挂住,破睫而出。
她满心是父母的安危,不安地追问:“……你、你骗我的?禹州没出事?”
“地动非小事,若当真发生,早该在京中传开了。你可有听闻?”
唐娴今日方才入京,回想街头安乐景象,心放下了一小半。她将信将疑,抹了把眼泪,发现自己狼狈地坐在地上,料想姿态定然十分不雅。
可她没力气了。
唐娴默默擦干了眼泪,没忍住再次与他确认:“禹州当真无事?”
“再问就有事了。”
唐娴一哽,闭紧了嘴巴。
缓和了下情绪,她这才回过神来,意识到自己轻而易举被套出了最重要的线索。
可除了孟夫人送来的那条口信,这是她五年来,唯一获知的涉及父母的消息,一时情绪翻腾,没能控制住。
云停将她上下扫视一遍,毫不留情面地戳穿她:“满口谎言。”
唐娴羞愧,脑袋耷拉着,难堪地揉了揉眼睛。
“我懒得与你周旋,烟霞偷了我的东西,说出她的藏身之处,我就放了你。”
唐娴没法说。
“不说?”云停单薄的皮子掀了下,凉凉道,“那就用我的法子吧。”
他坐姿放松,随手掂起一册文书翻开,一副事情已有决断,无需再谈的模样。
稳操胜算的姿态让唐娴不安。
他都能杀人了,烟霞还说他目无王法……
要威逼姑娘,有很多手段,尤其是下三滥的。最让人害怕,也最侮辱人。
唐娴越想越怕,抓着衣襟往后退。
“满嘴谎话,怕是只有一句家在禹州是真的。让人把她洗干净了……”云停漫不经心地吩咐庄廉,说话一半,余光一扫,正好看见唐娴惊惧后退的动作。
她有什么想法全都写在脸上。
云停话音一顿,脸色瞬间变了,修长指骨把手中纸张捏变形,狠戾道:“让人把她洗干净了,画几幅肖像,快马加鞭送去禹州,张贴在大街小巷。”
语气极差,但说得很清晰,书房中所有人都能听清见。
唐娴稍一怔,而后猛抽一口凉气。
被无声污蔑过的云停眼中铺满寒意,嗤笑一声道:“除了家在禹州这句,其余的一个字都不能信。你不肯说出烟霞所在,我便只好派人找出你父母亲人,问候下他们了。”
一别五年,别人或许认不出唐娴,她父母一定是认得的。
乍见城中贴满她的画像,万一、万一寻到京城来,被人发现,那可是违抗皇命、私入京城的大罪。
她家有造反的前例,皇室巴不得揪住她家的过错,把她全家都砍了!
“你、你……”唐娴磕巴着,其实自己也不知道要说什么。
她怕,同时心底还有点跳跃着的期待。
五年未见,她爹娘能看看她的画像,知道她还活着,这样也好。
而且爹爹那么机警,不会拿全家人性命冒险……可以托别人入京看她的。
运气好些,她还能写封书信送回去……
两种想法在她心中拉扯。
云停就冷眼看着她纠结的表情,越看越碍眼。
在云停看来,派人去禹州张贴画像的做法可行,但是耗费时间,他没那么多闲工夫。
还是用刑逼问更快。
这么想着,他看唐娴的眼神越发危险。
而唐娴终于想出了反驳的言辞:“没有官府许可,私自张贴榜文是违反律例法规的。”
云停听见什么笑话似的,眉峰一挑,道:“你与我讲律法?”
唐娴:“……”
唐娴觉得她需要冷静一下,否则没法与这人交谈。
这时,有侍卫在门外道:“公子,白太师已至府门口。”
唐娴才稍微平静下来的心,再次急促跳动起来。
白太师与她祖父同年入朝为官,始终差她祖父半步,唐家落魄后,朝中说话分量最重的就是白太师了。
她的封后大典,白太师在场,就连把她送入皇陵,也是白太师的提议。
白太师认得她!
庄廉道:“公子,属下让人把姑娘带回去看守?”
“不,白庭之必是为了钱宁几人的事而来。她想与我讲律法,那便留着,让她听听我的律法。”
云停说完,眸光从唐娴身上掠过,又道:“正好让白庭之见见,或许他认得这是哪家的落魄千金。”
唐娴:……
她一面疑惑对方是如何得知她家中落魄的,一面闭上眼,在心底大喊救命!
作者有话要说:第一天更了三章,后面就是每天一更了,V后另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