进了厨房,一股浓郁的蜜糖甜香飘入鼻中,勾得王濯缨垂涎三尺。
她看着放在窗下的红泥小炉子,大理石板和铜锅铜勺等物,惊奇且欢喜:“这是……”
贺兰点点头,步履轻快地走过去,将铜锅放到炉子上,夹起一块色泽金黄的糖块放在铜锅里,然后调整一下炉子的风口,小火熬着,自己在炉子旁边坐下来,指了指身边另外一张小木凳。
王濯缨雀跃地过去坐下,双肘撑在膝上,双手托着脸蛋眼睛亮晶晶地看着铜锅里的糖块一点点融化。
贺兰见她这副模样,心头比锅里正在融化的糖浆还要柔软。
见糖块融化得差不多了,他一手捋着袖子,一手拿过一柄油刷到油罐里蘸了点油,刷子在油罐边缘轻抿两下,然后在那块干净的大理石板上均匀地刷上薄薄一层油。
放下油刷,他拿起铜勺,自锅里舀了一勺糖稀。
“你会做吗?”王濯缨怀疑地问他。
这画糖画好歹也是一门可以拿来谋生的手艺,自有诀窍在里头,岂是随便什么人说会就会的?
贺兰含笑看她,蕴着星光的眼睛朝她微微一睐,仿佛在说:“我若画得不好,你会嫌弃吗?”
王濯缨笑而摇头,将小凳子搬得离他近些,指指大理石板,催促他:“你快画。”
贺兰眉眼弯弯地回过头去,捋着袖子执着铜勺,在大理石板上作起画来。
王濯缨看看他认真专注的侧颜,再看看他手里的铜勺。他从容得仿佛在执笔作画,铜勺里倾下的糖稀该粗的时候粗,该细的时候细,成点成线或是成片,都如他所愿。
片刻之后,一条做打挺状的鲤鱼出现在大理石板上,鳞鳍俱全活灵活现。
贺兰趁着糖稀尚未完全凝固时快速地黏上一根竹签,然后用专门铲糖画的小铲子将整条鲤鱼轻轻铲起。
他将鲤鱼递到王濯缨面前,王濯缨欣欣然伸手去拿,他却又收了回去,一双明眸略带狡黠地看着她。
王濯缨不明其意,但她很快就明白了,因为就在这时,凤泉端着一碗药进来,道:“王姑娘,该喝药了。”
可着费这么大周章,还是为了骗她喝药来着。
王濯缨气鼓鼓地斜睨着贺兰,就不喝药。
凤泉走到近前,背对贺兰对王濯缨道:“王姑娘,我家公子为着学做糖画,连晚饭都没吃。”
王濯缨瞬间内疚了。
他又不是她的什么人,尚肯为她的伤着想如此花费心思哄她喝药,她又拿什么乔呢?药再难喝,忍忍也就过去了。
如此想着,王濯缨端过凤泉手中的药碗,一气饮尽,忍着满嘴的苦涩向她道谢。
长这么大,能让她乖乖喝药的,贺兰也算是头一个了。
凤泉出去后,贺兰瞧王濯缨眉头皱得紧,忙将手中糖鲤鱼递给她。
王濯缨拿了,歪着头抿了抿鱼尾巴,没舍得咬。
“贺公子,你知道一个叫做却枫斋主的人吗?”转来转去爱不释手地看着手中的糖鲤鱼,她问贺兰。
贺兰神情微微一凝,点了点头。
王濯缨没注意到,兀自欢喜地对他说:“他是个可厉害的核雕大师,我曾得到过他的一件作品,雕的是四尾鲤鱼围在两片荷叶下嬉戏。你这糖鲤鱼,与他的鲤鱼,颇有神似之处。”
贺兰笑了笑,又拿起铜勺开始作画。
这次他画了一个正在舞刀的女子,动作飘逸腰肢纤细。
王濯缨拿了,笑问:“这是我吗?”
贺兰点头。
王濯缨道:“你都画得这样好看,叫我怎么忍心下口?”
贺兰竖起一根食指,示意她等等。
他画了恶少与他的两名家丁,虽是面目不清,但那肥头大耳的身形,张牙舞爪的模样可是传神得很。
王濯缨乐不可支,露出编贝般的雪齿嘎嘣一口咬掉了恶少的头,还道:“咬掉他的狗头,让他洗心革面重新做人!”
贺兰笑得侧过头去虚拳掩唇。
“贺公子,谢谢你。”王濯缨对他道,“我小时候就喜欢糖画,我觉得糖画又好看又好吃,为什么不喜欢?可是我爹老是吓唬我,说吃糖画牙齿会烂掉,到时候连饭都不能吃,人就活活饿死了,吓得我很长一段时间都不敢要糖画。等到长大了,知道爹是骗我的,他也不在了。然后……”
然后就是陆巽,他也不喜欢她买糖画,觉得这种几文钱一支的东西配不上他们的身份。他从来没有这样说过,但她知道他是这样想的,他从来都活得比她讲究和精致。他能弄到宫里皇上娘娘们吃的糖给她,能弄到从大海彼岸舶来的糖给她,只是不是她想要的,再好也就不过如此了。
走了会儿神,她又扬起唇角,对上贺兰明波荡漾的双眸,道:“这可能是我长这么大第一次心无旁骛地吃糖画,谢谢你。”
贺兰微微摇头,望着她的眼神如此刻窗台上倒映着花影的月光一般。
王濯缨突然想起他还没吃晚饭,回头望望菜架,看到上头居然有几颗兴蕖。
她将手中两支糖画放在大理石板上,起身过去看了看,又在厨房里逡巡一圈。
猪油,面粉,小葱,鸡蛋,什么都不缺。
“贺公子,我下碗面条给你吃吧。”她回身对贺兰道,见贺兰似乎愣了一下,她有些腼腆地补充:“这是我唯一会做的。”
贺兰点点头。
“那你先烧水。”王濯缨往锅里舀水。
见贺兰去了灶下烧火,她拿了把菜刀风风火火地出去了,没一会儿便拎了一只被剁了头和爪子的鸡回来。
灶上水开了,她将鸡放在盆里,舀了滚水浇上去烫毛,撸起袖子正准备下手拔毛时,贺兰拦住了她。
他将她往后挡,自己拖了张凳子过来坐在盆边上,拎起一条鸡腿,小心翼翼地将还带着滚水温度的鸡毛拔掉。
王濯缨见状,就丢开手过去和面,揉成一个小面团放在面板上醒着。回身见贺兰已经将鸡毛拔掉内脏也掏干净了,她把鸡拿到砧板上,麻利地剁成块,放锅里焯了一遍水,这才放入葱姜蒜黄酒等开始炖。
因为看井叔做过很多次,所以她这依葫芦画瓢,看起来还有模有样的。
贺兰将装着鸡毛血水的木盆端到厨房外头,回来见王濯缨在厨房里走来走去地忙活,背影青春窈窕,扎成一束的长发随着她轻快的步伐在背后甩来甩去,像匹快乐的小马,忽然就有些不忍心进去惊扰。
但很快的,他看到王濯缨在案板前切着切着,突然用袖子擦起眼睛来,似是在流泪。
他忙走过去,在她身边稍稍一弯腰,探头过去关切地看她。
“没事,是这兴蕖,太辣眼睛了。”王濯缨眼泪汪汪道。
贺兰接过她手中的菜刀,示意他来切。
“你小心些,真的辣眼睛。若是受不了就放着,我待会儿再来切。”王濯缨用袖子捂着眼睛跑旁边去了。
少时,她终于觉着眼睛没那么刺激了,放下袖子往贺兰那边一看,恰好看到贺兰受不了地侧过头来,眉头微蹙,眼圈红红的,眼角泪光点点。
王濯缨眸中水光未干,见他如此,却忍不住笑了起来。
贺兰泪眼模糊地勉强睁开眼。
王濯缨道:“想来不仅是离别能让人‘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这切兴蕖也能,而且眼泪来得更快呢。”
她这样一说,贺兰也笑了起来。
好容易切完了兴蕖,王濯缨又让他去烧火,叮嘱要小小的火。
她从袖中摸出帕子当蒙面巾把脸蒙起来,只露了眼睛和额头在外头,然后挖了点猪油在锅里,放入兴蕖慢慢地炸。
偶一抬头,发现透过灶台上方放点火石的孔洞能看到灶下的贺兰。他此刻也正仰脸看着她。
她脸上蒙着帕子没法和他说话,便冲他眨眨眼,得意地一抬小脸,意思不言而喻:“把脸蒙上就不怕油溅了,我聪明吧?”
贺兰显然明白了,笑着侧过脸去看灶膛里的火。
将炸好的兴蕖油盛出来,她又磕了个鸡蛋,用锅里的底油将鸡蛋液摊成薄饼状,铲出来切成丝状备用。
做好了这些准备,她回到面板前将醒了一段时间的面团继续揉紧实,然后用擀面杖擀成圆圆的薄面皮,再一层层叠起来,用刀切成细细的面条。
锅里烧开水,下入面条煮熟,捞出来,加入放好作料的鸡汤,撒上青翠的葱末和金黄的鸡蛋丝,再淋上一勺兴蕖油。香味四溢,勾得人食指大动。
王濯缨将面端到桌上,对贺兰道:“尝尝。”
贺兰在桌边坐下,拿起筷子尝了一口,掏出册子写了句话。
王濯缨一看——
迄今为止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面。
王濯缨捂脸,道:“你别夸我了,我有自知之明。”
贺兰笑了笑,没跟她争辩,只是不疾不徐地将那一大碗面吃得干干净净。
回房之后,凤泉又来帮王濯缨换了次药。王濯缨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脸一侧看到插在桌上小瓶中的两支糖画,她忽然忍不住想:听不见的世界,到底是怎样的。
她伸手捂住自己的耳朵,夜里本来就没有人语喧嚣,这么一捂,连外头的虫鸣蛙叫都听不太清了。
“好安静。”
她在这样的安静中睡着了。
贺兰房里,麻子从外头进来,看着正站在书桌前写字的贺兰没说话。
少倾,贺兰写完了一幅字,抬起头来,他才道:“公子,你找我。”
贺兰搁下笔,袖底忽然寒光一闪。
麻子还未反应过来,贺兰那边已是衣袖连翻,左臂两道,右臂一道,右肩一道,瞬息之间,他给自己划了四道伤。
麻子瞠目结舌,失声问道:“公子,你这是为何?”
贺兰将自己刚写的那幅字甩到他面前。
麻子低头一看——
我纵是死,也不要一个女人来为我搏命,不管她是谁!
麻子无言以对,收起那幅字出去,叫凤泉进来为贺兰包扎伤口。
凤泉进来,见贺兰身上伤口与王濯缨的在同样位置,心中还有什么不明白,当即道:“公子,你这又是何苦呢?”
贺兰沉默了一会儿,提笔在纸上写:“我是不是错了?”
凤泉问:“公子指的是哪件事?”
贺兰笔锋微动:“陆巽。”
作者有话要说:查了资料,据说古代洋葱就叫做兴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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