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好的大年夜, 竟是连半点儿过年的气氛都没有。
其实, 也不单是因为朱四郎不在家中,更因为其他几房人完全没往朱家老屋这边来。
讲道理,分家是一回事,可过年来看望父母却是另外一回事儿了。当然,那种距离格外远的另当别论,毕竟大冬天的, 很不好赶路,留着正月里再拜年也是很正常的。可问题在于, 朱家这几房人离得太近了,哪怕不是紧挨着建的, 那也是喊一嗓子能够听清楚的距离。从今个儿, 从清晨到傍晚,压根就没人过来。
朱父朱母一脸的丧气, 既要为人在牢里的朱四郎担忧, 又被其他几个儿子伤了心。想来想去, 也只能自己安慰自己,毕竟温氏和宁氏都是身怀六甲的身子,田氏孩子太小了,牛氏倒是没怀几个月, 可大冷天的……
所以,儿媳妇不来还算是情有可原, 可那些蠢儿子呢?!
再怎么给自己做心理建设, 朱父朱母还是肉眼可见的不高兴。等勉强吃了点儿东西, 这顿年夜饭就算彻底结束了,朱父朱母很快就回了房,留下王香芹和六郎两个年轻的守岁。
王香芹叹了一口气,她也难过啊,哪怕难过的点跟其他人略有不同,可感受着家里这气氛,她又怎么可能高兴地起来。
倒是六郎,左看右看了一阵子,忍不住道:“不然嫂子你也去歇着吧,明个儿一早还要去大伯那头拜年呢,守岁有我就成了。”
吃的喝的倒是有的,虽说无论是朱母还是王香芹,都没心情鼓捣这些东西,可她们手里捏着钱,无论是请人做还是直接去集市上买,都容易得很。再一个,其他几房也没那么过分,早在过小年时,就陆陆续续的送来了今年的年礼,鸡鸭鱼肉都有,糕点果子也不少,只是因为宁氏在娘家养胎的缘故,很多手工做的东西就缺了些,但也用其他的补上了。
也因此,就算这段年夜饭看着不算特别好,其实较之老朱家穷的那些年,已经算是很不错了。
王香芹抬眼扫了一圈,迟疑了片刻后,到底还是点了头:“也行,那我先去歇着,明个儿早些起来,你也好眯会儿。”
六郎点头,其实他真的不困,毕竟这段时日里,除了跟着父母一起去了县城一趟外,他都没做什么事儿。农闲嘛,地里又没什么活儿,家里也没紧要的事儿,别家忙着修缮房子,可他家的屋子虽然是旧的,却是年年翻新的,压根就不用专门腾出空来修缮。要是搁在以前,六郎还会去猪舍帮忙,可因为巡讲那事儿,朱母不让他去,加上猪舍如今也雇了人,并不差人手,六郎压根就无事可做。
没事儿干就歇着呗,熬一夜也没啥,横竖明个儿正月初一也没人上他家来的,等去朱家长房那头给朱奶奶拜过年磕过头,有的是时间回屋睡觉。
只这般,在别家热热闹闹守岁之时,朱家老屋格外得安静。
六郎一个人待在堂屋里打哈欠,只时不时的吃点儿喝点儿,顺便用他并不聪明的脑子,盘算着来年的事儿。
……
大年夜守岁,很大程度上本来就是用来规划来年的。
确切的说,是回顾一年的得与失,再商量来年要做什么。譬如,家里的孩子大了,该嫁的嫁该娶的娶,这些都要提上日程来了。再譬如,自家的人口多了,屋子不够住了,就该琢磨着钱财够不够,能盖几间屋。还有类似于来年开春是养鸡还是养鸭,或者该捉几只猪崽,以及春耕时自家的地要怎么安排,种什么庄稼,要不要划半亩出来种其他的……
乡下地头的普通农户家庭,肯定是比不得城里的富贵人家,要操心的也基本上都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儿。可过日子嘛,本来就是由许许多多琐碎的事情组成的。
换言之,除非是投胎到了大富大贵 之家,普通老百姓家,多数都是年复一年的过着差不多的日子。像家里多盖间屋子,或者能添一头牛,就是一辈子难得遇到的大事儿了。
不过,今年很显然是个特例。
托王香芹的福,几乎整个县城的乡下地界都在谈论同一桩事儿。
甚至于就不说乡下了,连带县城里都有人在为这件事儿犯难,其中就包括了县太爷。
县太爷给的命令是开春后,让王香芹配合提供成年的公猪母猪,由县衙门接手培育繁殖,再将之后的初生仔猪送到各家各户手中作为赔偿。其实,最方便的办法是由王香芹这边直接提供初生仔猪,可因为数量是不足的,只能双方各退一步。
然而,这些事情并不是一句话就能完成的。王香芹对于猪舍的要求之高,县太爷是心知肚明的,哪怕已成年的公猪母猪不似初生仔猪那般难养,可别忘了,母猪在妊娠期间,包括之后的生产过程中,以及坐月子期间,都必须接受全方面的照顾。
这是用于繁殖的种猪,而非简单的育肥猪。
也因此,在乡下地头忙着准备过年的事情时,县城里一点儿也不太平,既要找地方盖猪舍,又要招募人手做事。杂七杂八的事情一大堆,偏桩桩件件都马虎不得,时间还这般紧凑。为此,县太爷不得不要求所有人取消年假,本来县衙门应该在小年那日就给所有人放假的,除非是出了特重大案件,不然整个县衙门就只得两个值房的人。可今年,所有人一直忙活到了大年夜下午,并被县太爷要求正月初二一大早接着忙活。
造孽啊!!
不止乡下地头的养猪户们在骂老朱家,连带那些衙役们都看他们家不爽了。要不是因为朱四郎认罪态度良好,悔过也相当得诚恳,保不准还有人拿他出气。
就在县衙门的人忙得脚不沾地时,各处的里长也接到了上头的任务。
让所有的里长,在自己的管辖范围内统计清楚养猪户的损失,越详细越好,还必须做到如实登记,以便之后衙门给予赔偿损失。
讲道理,这种事情是很难做到如实的。
谁家养了几头猪,按说这不算什么秘密,可也不是什么值得别人去打听的事情。像老朱家,在王香芹嫁进来之前,也是养猪的,可除了最亲近的几家外,谁会关心朱母养了几头猪?同样的,别家也是这么个情况,自家人肯定是清楚的,近亲可能知道也可能没放在心上,至于外人,除非特地去打听,不然不清楚才是正常的。
里长们在接到了县衙门给予的任务后,皆是一脸的犯难。
除非核实数量很困难外,还得防备着其他人弄虚作假,万一只养了一头猪偏说养了两头呢?你说证据?证据在哪里?还有就是,里长自身就是有亲戚的,这要是自家的亲戚找上门来,让帮着捞点儿好处呢?
着实为难。
可就算这事儿再为难,县太爷安排下来的任务也是非做不可的。还好,关键时刻有人帮着出了个主意,让那些养猪户们拿大肥猪做证明。
你说你家养了一头猪,那猪呢?如果大肥猪就待在自家后院里,那自然就是证据充分,啥都别说了,数一数有几头大肥猪就成了。假如是卖给了屠户,那行啊,卖猪的时候肯定不止一个人看到,屠户本身也可以算作是证人,只要人证齐全,也算。或者还有可能是自家杀了吃了,可杀猪啊,那不是杀鸡这般容易的,既是杀猪,绝对有人瞧见了,还有其他人一道儿吃了杀猪饭等等。
总之,想要获得赔偿就要好好配合,弄虚作假不是不行,而是你要承担起曝光之后的责任来。
里长们苦口婆心的劝着村里人,又要夸县太爷是个为民着想的好官,还要拿老朱家举反面例子,你要说谎没啥,有本事就瞒一辈子,万一捅出来了,那很抱歉,就算你家真的养了猪, 回头也没得赔了。
在强压之下,多半村人还是说了老实话的,毕竟这年头多数人的心理素质都很差,稍微一吓唬也就吐露实情了。
然而,甭管哪个年代,总归是有几个混子的,就有人一口咬定自家养了三五头猪,猪栏里还真有猪,就是瞧着特别不对劲儿。
“听说了没?南边那桃树村的老李家闯大祸了!”
“知道,他们家那小儿子是个混不吝,从外头买了好些个出栏猪假冒自家养的,结果被那头的里长发觉了,是这事儿吧?”
“对!也不知道他那脑子是咋想的,咱们咋就想不出这种法子来呢?”
单纯的说谎是没用的,你家养没养猪,养了几头猪,除非打从一开始就瞒着,那兴许还有可能成功。可很显然,谁都不会预感到会出事,更不可能提前一年就开始布局。也因此,就算有人编排了谎言,但没过多久就会被揭穿的。
就不说别的,家里人平日都不去山上打猪草,也没种苜蓿草,你说养猪,你家猪吃啥长大的?要是只养了一头非说是两头三头,也行吧,你家里人这么能耐,一个老婆子就能伺候好三头大肥猪?谁不知道朱四郎巡讲上说的养猪法子繁琐得要命?
可这种办法只限于比较了解内情的人,换句话说,要是完全不熟悉的人家,不一定就真的能够察觉到。
就好比,王香芹知道宁氏娘家的大致情况,但要是让她说田氏和牛氏的娘家是怎么一个情况,她就只能两眼一抹黑,啥都不知道了。
村里人谈论的桃树村老李家,也是那个村子的大户,人丁兴旺,且跟朱家一样,都是族人挨着住的。那家排行最末的小儿子就想出了个法子,去外头买了大肥猪,也不全放自家猪舍里,而是联合其他几家近亲,每家多添一头猪,这不到时候就能每家多获得一份赔偿了?再加上各家都得了实惠,自然愿意互相帮忙编排谎言,这不就成了个天衣无缝的局了吗?
然后……
他们倒了大霉。
是的,这么做理论上是完全可行的,毕竟李氏一族几乎家家户户都养了猪,好几户还养了不止一头。所以,每家每户多出那么一头猪,似乎是完全可行的,加上李家确实有十亩旱地种植了苜蓿草,从大致上来看,这些谎话也是经得起考验的。
可惜,仍然逃不过里长的火眼金睛。
原因很简单,只要是真的根据朱四郎巡讲上说的内容养的猪,就该是精气神很足的,而且体格也会比普通家养猪肥一些。那个差距,就算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可仔细看,还是很明显的。
最惨的是,那家被抓了典型,在里长将此事告知县太爷后,县太爷很快就给了惩罚,李氏一族所有人家都不能得到赔偿。
杀鸡儆猴……
这事儿完结得很快,并且在最短的时间内,传遍了全县所有的乡镇村子。要说没人在背后推波助澜,还真不太可能。
可就算好些人猜到了这是县太爷杀鸡儆猴的手段,又有谁敢当面质疑?民不与官斗,更别提这事儿原就是桃树村李家有错在先。
据说桃树村李家是哭天抢地,始作俑者更是被骂成了臭头,要不是还抱着转圜的希望,只怕那小子能被直接逐出家族。
而自打这事儿传开之后,其他人倒是收敛了很多,也不敢再搞事欺瞒了,纷纷配合得登记损失。
只这般,赶在正月十五元宵节前,各处里长终于将统计完毕的册子上交到了县衙门。
乘机浑水摸鱼的肯定有,这个是没办法杜绝的。不过根据县太爷派人查证,起码这里头九成九是属实的,那就没必要再继续追究了。至于李家那头,直到名单核实完毕,依然没得到宽恕的消息,气得各房又斗成了一团,俨然成了附近村子里的笑话。
与此同时,县衙门也终于派人来到秀水村,跟老朱家交涉。
县太爷已经很清楚猪舍是王香芹在管的,因此负责此事的人,直接来到朱家老屋,要求王香芹依着之前的承诺,提供成年种猪。
王香芹这段时日也没闲着,她还是存了私心的,仗着别人看不到系统数据,又进行了一批筛选。将最好的一批留了下来,而稍差的一批则提供给县衙门。
两者的差距并不是很大,是属于那种质检报告上一目了然的,可单凭肉眼是没办法分清楚的。
县衙门的人也不知道是被瞒过去了,还是不欲将人往死里逼,只要带过来的行家说这些猪都是健康的,他们就愿意接受。
成年公猪和母猪的比例暂定为一比二十,其实这个比例还可以继续降低一些的,可王香芹提供不了那么多母猪,毕竟她的猪舍还是要继续运营下去的。也因此,最终被陆续运走的成年种猪一共有两百一十只,全部都是正当年的种猪。
王香芹心痛到窒息,却又毫无办法。
就在她忙着为猪舍巨大的损失感到无比痛心之时,朱母踉踉跄跄的跑过来问衙役,她家四郎啥时候能回家。
衙役是得了吩咐出来办事的,除了自己该做的事情外,对于旁的事情并没有太多的好奇心。因此,面对朱母的追问,他们只摇头摆手,表示并不清楚。
朱母没了法子,只能低头垂泪。
王香芹听了他们的对话,才意识到自家男人还关在牢里,后知后觉的走过来安慰朱母:“猪也赔了,四郎肯定会没事的。”
平心而论,王香芹这个安慰效果几乎约等于零,可朱母眼下没了别的法子,只能信了她的话,又唤来了其他几个儿子,主动帮着做事。
大年夜那天,朱家其他几房都没过来,这事儿确实让朱父朱母挺寒心的。可正月初一他们又都来了,包括几个怀孕的儿媳妇,加上后来过元宵前,每房都送了自己做的元宵。当爹娘的还能一直跟儿子记气不成?也就难得糊涂的,不再去想大年夜那事儿了。
等猪们尽数被运走后,王香芹瞧着比早先空了一半的猪舍,心里那叫一个揪着疼。
要知道,年前送贡猪上京时,她就已经舍了一批大肥猪,当然因为是育肥猪的缘故,她也谈不上有多难受。可眼下,正当年的母猪也被拉走了一批,怎么能叫她不痛彻心扉呢?
那是她的猪……
朱母彻底无奈了,刚才王香芹起码还安慰了她两句,甭管走没走心,反正安慰的话是说出来了。结果一转眼,王香芹又去心痛那些猪了,朱母真想吼她,你就不能多分出些心思去关心你男人吗?
不过很快,朱母就没这个心思了。
因为温氏和宁氏先动发动了。
俩人查出怀孕的日子差不多,不过就算这样,事先谁也没想到她俩还能赶在同一天生孩子。跟先前的猪毛和灶台不同,这回是宁氏先发动了,她早先就生过一个,底子好,养得还好,不过半个时辰,孩子就顺顺利利的生下来了,是个儿子。紧接着,没等稳婆离开,朱大郎就风风火火的冲过来找人,正好宁母可以帮着料理后续的事情,就让稳婆去了那头。
等温氏平安生产后,已经是这天傍晚时分了。还没到开春时候,天色还是暗得很快的,等孩子收拾好,外头也差不多黑了。
因为朱母的病一直没好利索,这回两个儿媳妇生产,她都没过去帮忙。倒是朱家大伯娘听了消息赶去了,就是她略慢了一步,等她感到宁家时,宁氏已经生完了,又匆忙跟着朱大郎去了那头,好赖这回倒是帮上了忙。
对了,俩人生的都是儿子。
二郎喜气洋洋的道:“我媳妇说,这回就叫算盘。她还说,要是回头六郎真的砸手里了,她愿意把算盘过继给六郎养老送 终!”
要不是一早就知道二郎是个憨子,朱母能一巴掌拍死他。
偏二郎还觉得这是一桩很值得高兴的事情,他同兄弟们感情好,自然不忍心六郎落了个孤苦无依的下场。本来还以为自家媳妇是说着玩儿的,哪知道居然是真心的。能娶到这么个为人着想的媳妇,二郎觉得他简直是上辈子积德了。
等朱母忍着火气把二郎送走后,隔了小半天,大郎也来了。他是特地送稳婆的,路过朱家老屋,还嚷了一嗓子:“爹娘啊!我婆娘又生了个儿子,叫猪头!”
朱母好不容易才平息了火气,又在王香芹的劝解下,就着咸菜勉强喝了一碗粥,刚感觉好点儿了,打算洗洗睡了,就听到了朱大郎这一嗓子。
说真的,那一瞬间,朱母真的很想操起手边的东西给他砸过去。
这些个儿媳妇,一个个都不是省油的灯,都不是好东西!!
……
好不好的,眼下也没法子了,毕竟在外头看来,就算朱家这几个儿媳妇各有缺点,配朱家儿郎那是措措有余了。
在第二天一早,王香芹陪着朱母去瞧了两个新生儿。
孩子挺好的,毕竟两个当娘的在这种事情上还是很靠谱的,且奶水也足,至于坐月子期间需要的营养,想必也没啥问题。
温氏还在犯愁,她娘家离得远,好在田氏喊了她娘家嫂子过来帮忙,当然不是无偿的,按天数计酬劳,一天给二十文。这个价格不算太高,不过本身也没啥太多的活儿,搓个尿布洗个衣服,再帮着做个饭。对于做惯了这些事儿的人来说,不算麻烦。毕竟,田里的事情不用管,温氏家里连个鸡都没有,也不打算开春做腌菜,自然少了很多事儿。
宁氏就更方便,她摆出了一副在娘家赖定了的模样,不过既然她娘家不反对,其他人也没反对的理由。
朱母和王香芹是先去看了离得近的温氏,随后才去宁家那头看望宁氏的。
结果,朱母瞅着皱巴巴的小算盘,长叹一口气,看向王香芹,半恳求的道:“等四郎出来了,咱们家好好过日子吧。你呀,也赶紧怀一个,是男是女都无所谓,家里总不能连个孩子都没有。”
王香芹:…………
催生?
算算这具身体的年龄以及进门的时间,王香芹倒不算意外。她都二十一岁了,好像是该生了。
这王香芹倒是淡定,还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朱母见她确实将话听进去了,也在心里松了一口气。然而,她俩谁都没有注意到,一旁正在坐月子的宁氏满脸的惊恐欲绝。
猪精奶奶要生孩子?!
娘呀!那她将来是生个小猪精呢,还是生个人头猪身的怪物?或者猪头人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