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中注定, 今个儿感到绝望的不仅仅是朱母一人。
六郎又不是女子, 他平常压根就不关注自己的容貌, 甚至整个老朱家, 只有王香芹那屋有一面小铜镜, 还是去年宁氏做烧烤买卖赚了钱后,买了送给她的。也因此, 六郎从小到大,大概也就是洗脸的时候偶尔瞥一眼自己的脸, 更多的时候他连这个都没在意。
——男人嘛,那么在乎外貌干啥?
——这就是六郎一贯的认知。
没镜子, 也不关心自己的长相,那就更妄论头毛了。尤其从前段日子开始,他就一直为写书的事情忙碌着, 最早是写科学养猪, 紧接着就是帮宁氏写小说。平心而论,真要六郎比较的话,他觉得还是写养猪比较辛苦一些, 一想到这个书将来是要拿去给县太爷看的,他就特别的有心理压力, 遣词造句格外得讲究。反而帮宁氏写小说时,因为知道宁氏打算找人说书, 在表达方面也就随意了许多。
这也是为啥前头仅仅是将巡讲稿子整理成册就花费了那么多时间, 反而后面写小说的速度要快上许多的根本原因。
当然, 这些话六郎倒是没跟朱母提, 他只是纳闷的看着家里人,不明白为啥大家都看向自己的头顶。
不过也没过多久,六郎就知道了真相。
知道真相的六郎眼泪掉下来。
他秃了。
村子里不是没有秃子,哪怕村里人多半一辈子也用不上几回脑子,可该秃的时候一样会秃的。然而,六郎连二十岁都没有,村里秃顶的多半都是超过了六十岁的。别的就不说了,反正朱父都四十好几奔五十岁的人了,头毛依旧健在,发量照样惊人,唯一的缺点就是两鬓早已斑白,发丝之间也屡屡出现银白。
古人老得快,尤其是常年干重体力活的,四十好几出现一半的白发实在是再正常不过了。可像六郎这样的,还不到二十就英年早秃……
“娘啊!我还娶得到媳妇吗?”六郎汪的一声哭出来。
有些事儿吧,那可真的是连扯谎都扯不出来,可要是实话实说呢,又显得太伤人了。
朱家几人面面相觑,最终还是王香芹弱弱的表示:“我听说吃黑芝麻糊好像能长出黑头发?”
关于这个,王香芹也不太清楚到底有没有用,反正她上辈子没少听人提防秃洗发水、生发水啥啥的,吃黑芝麻糊似乎也是一个法子。当然,能否成功她也不确定,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黑芝麻糊就算不能帮助六郎长头发,吃了也没害处。
他们本地不产芝麻,不过朱母立马拍板:“我这就托人帮你去买!甭管有用没用,死马当活马医吧!”
哦,连朱母也不太相信这话。
六郎还是一脸的伤心欲绝,他有三大梦想,挑粪、娶媳妇、生孩子。就眼下看来,似乎这仨都没办法达成了,这怎能叫他不心碎呢?
更让他心碎的事情还在后面。
次日,朱二郎和宁氏回来了,带来了一个好消息和一个坏消息。
可惜的是,好消息仅仅针对于宁氏,坏消息倒是跟六郎脱不开关系。
“咱们那书通过了!书肆的人愿意跟咱们合作,看,这是签订的契约。首本先印刷个一百本,我得了十贯钱的定金,回头按卖掉的钱分红!”宁氏高高兴兴的捧出了一兜的铜钱,这十贯钱啊,要是换算成银子差不多也就是十两银子,银子本来就沉,十两压根就没多大。可书肆那头给的是铜钱,那就完全不同了,满满一兜,沉甸甸的。
然而,六郎并不感动。
他只有气无力的答应了一声,浑身上下都散发着生无可恋的气息。
宁氏感觉到了不对劲儿,先小心翼翼的东张西望了一番,见没人注意到这边,忙拽他去了自家。彼时,灶台早就已经去村学了,家里只有提前一步赶驴车回家的朱二郎。看到六郎过来,朱二郎高兴的同小弟打招呼:“六郎你可真能耐,你都会写书了!人家书肆掌柜的都夸你了!”
“夸我啥?”六郎一时间好奇心大起,下意识的问道。
“就是那个啥……哦,对对,夸你这故事写的好,就是啥表达还不太够……”朱二郎的话音未落,就已经遭到了宁氏的大白眼,他怂怂的缩了缩脖子,果断的去后院喂鸡喂牛喂驴子了。
六郎捂着心口,一脸心若死灰的表情。
宁氏略有些尴尬的咳嗽了一声,好在她这人脸皮厚,很快就恢复了常态,笑着道:“别听你二哥瞎逼逼,人家书肆掌柜的是真的夸了你,说你写的特别好……对了,我跟他说好了,下一册月底就给。”
“月底?”六郎惊了,“离月底也就十天了!”
“对的呀,还有足足十天呢,赶一赶没问题的。反正眼下一册又不厚的,给说书人讲的话,也就讲一场,没啥的。人家掌柜的说了,要趁热打铁!听听,这话说得多有文化啊!”宁氏乐淘淘的将装着铜钱的布兜子放好,转身又对六郎道,“赶紧啊,还傻愣着做啥?放心,二嫂亏待不了你的。”
说是这么说的,宁氏心头还是有那么一丝不安。
于是,在开始写第二册 书之前,她又搞了个骚操作。
这不是书肆掌柜的让她签订了一个契约吗?上头明确的写清楚了定金数额、交稿日期、分红比例等等。既然书肆掌柜的能这么干,那她为啥不能照样画葫芦呢?
写书之前,由宁氏口述,六郎执笔,写下了一份霸王条约。
六郎并不知道何为霸王条约,当然宁氏本人也不太清楚,她只是本能的让所有的条款都有利于自己,并让六郎认罪画押……哦不,是按手印签契约。
契约一式两份,不过宁氏说了,怕给六郎会丢,不如就丢留在她家里,就放在书房的柜子里,保证安全。
等契约完成之后,宁氏就彻底安心了,再度叨逼叨逼的开始说剧情,六郎挂着一张苦瓜脸,认命的提笔开始记录。
这一记录就是十天。
在宁氏魔鬼式压榨之下,六郎还真就按时完成了书稿。他并不知道,人家书肆那头才没有那么夸张,是宁氏一心痴迷于发财,硬生生的压缩了交稿时间。等第二册 一完工,她就立马急吼吼的赶驴车进县城,将书稿给了书肆掌柜的。
宁氏在此之前,连话本子都没看过,最多也就是庙会的时候看过几出戏,再么就是在县城茶馆里听人家说书了。
也因此,哪怕早先有王香芹教她几手,她其实也不能很好的掌握。
但是不要紧的,宁氏这人天生就爱八卦,平常说起东家长西家短,就特别来劲儿。还不单单是她自个儿讲得起劲儿,别人听得也特别热闹,仿佛声临其境一般。带着这个特地,她口述的故事确实有种别样的吸引力,书肆掌柜的才会评价说,故事挺不错的。
故事不错,也就是剧情给力,不说有啥教育意义,但最起码闲汉们爱听。唯独让掌柜的不满意的是,这个表达方式还是太差了一点儿。
幸好,这年头写话本子的人不多,反正搁在他们这个县城里,那是真的少之又少。平常戏台子上演的永远都是那几出耳熟能详的戏目,茶馆的说书先生讲得也多半都是演义小说,反正就是翻来覆去的那些个故事,多混一段时间,茶客都能背会了。
话本子之所以不多,一方面是这年头读书习字还是一件很稀罕的事儿,多数人家都没有余力去供孩子念书,而另一方面就是,哪怕有能力供得起读书人的,那又有几人会去写这种通俗话本子呢?
读书是为了什么?
考科举,走仕途,升官发财!
正因为这些个缘由,书肆掌柜的哪怕觉得宁氏给的书稿有诸多缺点,还是决定收下来。这年头难得有精彩的故事,小毛病忍忍就过去了,反正到时候说书人买了书,自个儿会改编的。
不过,掌柜的还是叮嘱宁氏:“回去告诉秀水居士,还是应该好好锻炼一下文笔,仔细润色之后,书稿会更吸引人的。”
“好好,我一定帮着转达。”宁氏想也不想就一口答应了下来。
她压根就没告诉掌柜的,这是她口述写下来的书稿,更不曾说所谓的秀水居士,完全是她随口编的。谁让上次掌柜的问她,书稿的主人文号为何,她压根就没听明白,多问了两句。掌柜的以为她是忘了主人家的吩咐,就拿了两本其他书稿,跟她细细解释起来。
那两本书稿的作者分别名为奇石客和慧峰居士,宁氏的小聪明是连朱母和王香芹都赞叹不已的,她当即就拆分一下,借用了秀水村的名字和居士的称呼,硬生生的给编排出了一个人:秀水居士。
幸好,宁氏一副乡下劳动妇女的长相,书肆掌柜的根本就没有怀疑过她,完全不知这名号真的是刚面世的。
……
第二册 书稿完工后,宁氏特地唤了六郎到跟前,给了他一锭银子。
银子是五两的那种大锭,搁在他们这一带,绝对是一笔巨款了。五两银子啊,一般人家娶媳妇也就花个三五两,早年间朱四郎娶王香芹,统共才下了二两银子的聘礼。
六郎倒没推脱,他并不贪财,只是想起朱母提过要托人帮他买黑芝麻,转个身就将刚到手的五两银子给了朱母。
朱母:…………
一开始朱母还没明白这钱是哪儿来的,等她弄明白之后,瞠目结舌已经不足以形容她的崩溃了。
“你就为这点钱把自己搞秃了???你图啥啊???”
捧着五两的银锭子,朱母直接就哭开了。她一直以为,写书那事儿是县太爷交代下来的任务,自家因为县太爷的缘故,得到了御赐的“贡猪”牌匾,还因此得了个世代传承的活儿,帮着整理书稿也是应该的。
结果呢?
六郎压根就不是在为县太爷写书,他是在给宁氏卖命啊!!
朱母捏着银子拽着六郎的胳膊,狠狠的哭了一通。
完了之后,她杀气腾腾的就去找宁氏了。
那头,宁氏刚交完第二份书稿,第三份还没那么快,毕竟市场也需要一个反应的。也因此,她舒舒服服的给自己煮了一锅子的甜汤,准备等略凉一些后,先吃两碗,其他的拿粗瓷坛子装了给放到井水里冰着,等回头她家二郎和灶台回来了,刚好可以吃。
正美滋滋的等着甜汤凉呢,朱母杀上了门。
“宁氏!!看看你干的好事!!”
朱母何止杀气腾腾啊,她就快要原地爆炸了。
“咱们老朱家哪里对不住你了?是少你吃了,还是缺你穿了?分家那会儿你分了多少钱呢,咋还不知足呢?你是咱们老朱家这几房里头最有钱的一个了啊!你为啥不能本本分分的过日子,你你你……”
“你要咋折腾是你的事儿,别来折腾六郎!他还等着娶媳妇呢!!”
宁氏也跟着惊了,作为儿媳妇,她还是有些怕朱母的。但是吧,这个惧怕跟她当年刚嫁进老朱家时已经完全不同了,彻底变味儿了那种。也因此,面对朱母的厉声斥责,她一声都没吭,只是瞪大了眼珠子满脸迷茫疑惑的看着朱母。
及至朱母骂够了,大喘气时,宁氏才弱弱的说:“娘啊,我咋了?我最近也没干啥呢。”
“你还敢问干了啥?!”朱母气坏了,当下就扯着嗓门将宁氏为了发财搞秃六郎的事情讲了出来。
宁氏家那块,离朱家老屋不远的,不过离温氏那屋更近,几乎就是相邻的。因此,就出现了戏剧化的一幕,朱母在墙的这边怒骂宁氏,墙的另一边温氏蹑手蹑脚的走到墙根底下,贴着耳朵仔细听,越听越来劲儿,越听越高兴,当真是比三伏天喝了甜津津的凉水都高兴。
等温氏弄明白了前因后果,宁氏自然也懂了。
噢,原来是写书那个事儿曝光了。
“那事儿啊!”宁氏满不在乎的摆摆手,“我给了润笔费的。”
“啥……给钱了不起?分家那会儿,六郎也是分了钱的,他不缺钱!”
宁氏又一次被惊到了:“不缺钱?这年头居然还有人会不缺钱?不对,竟然有人会嫌钱太多了?这才写了不到一个月啊,我就分给了六郎五两银子,上哪儿找这么来钱的差事去?”
“他不差钱!他就想娶媳妇!”
“娶呗,说得好像没钱了他就能娶到媳妇一样。”
所谓鸡同鸭讲大概就是这样了。
朱母心累心塞,都快心梗了。她感觉自己没法跟宁氏这个财迷沟通了,转身就去找朱二郎。找二郎倒是容易,训起来就更容易了。朱母的意思是,骂宁氏不管用,那就只能让二郎立起来,好好管管他婆娘,首先要把写书这个事情给停了,必须要停了,再不停六郎就要真的打光棍了。
朱二郎:…………
他也很绝望啊,哪个男人不想让自家婆娘服服帖帖的?可他行吗?
行的行的,他一定行的。
被迫在朱母跟前应承下来的朱二郎,暗地里给自己鼓劲打气,努力做心理建议。可惜的是,再多的准备在见到宁氏的那一刻,彻底的消失不见了。
“我……我……”朱二郎很努力了,可宁氏却不是那等容易被控制的人。
哪怕最终二郎费劲千辛万苦终于表达出了他的想法,宁氏也毫不在意,摆摆手,轻飘飘的甩出一句话:“我跟六郎签了契约的,咋能说毁约就毁约呢?再说了,以前没写书的时候,他不也一样打光棍吗?”
朱二郎左思右想,觉得这话很在理,回头就将原话转述给了朱母,结果差点儿被朱母把天灵盖都给喷飞了。
人生最苦是什么?
是夹在娘和媳妇之间,左右为难,里外不是人。
这要是情商高的,兴许能摆平两边,可惜朱二郎两边都摆不平,深受夹板气的他,也开始夜不能寐,头毛大把大把的往下掉。
宁氏不在乎的,她的人生目标就是那么的明确。
发财、发财、再发财!
还要发大财、巨财、家财万贯金银满屋!
有钱就好了,头毛这玩意儿,多了还碍事儿,没了多省心。只要不耽搁赚钱,好看难看又有啥呢?
朱母后知后觉的发现,她对宁氏的了解还是不够深入。
仔细回顾一番后,朱母又有了惊人的发现。似乎,六郎之所以这么惨,从头到尾宁氏居功至伟啊!可惜,事到如今已经无力回天了,哪怕她辗转托人买来了黑芝麻,又仔细磨碎了拌成糊糊,让六郎一天三顿的往肚子里灌,效果依然不明显。
说不明显都是委婉的,那根本就是完全没效果。
那不然呢?要是吃黑芝麻糊就能让秃子焕发青春,人家大腐国的王子殿下还能买不起这玩意儿?成吨成吨买好吗?
黑芝麻糊是养发护发的,不是生发水,更不是神仙药!!
就在老朱家混乱之时,村里终于有人见着了许久未出现在众人跟前的六郎。不出半天工夫,关于六郎英年早秃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秀水村,还有人拍着胸口暗自庆幸,没将闺女嫁给他。哪怕男人的长相不是那么重要,长这样的,人家还是会介意的。
要说长辈们还仅仅是庆幸,那些曾经跟六郎说过亲最终却没成的,简直就是谢天谢地。不过,其中也有不高兴的,就比如宁氏的娘家二叔宁二河,他想起了当初宁氏特地跑他家来,想给六郎说亲……
“还是亲戚呢,有她这么坑亲戚的吗?对了,她上回答应了要让咱姑娘去她铺子里做事的,结果才干了多少日子?哎哟哎哟,气死我了,我就知道宁夏那丫头靠不住,人啊,还得靠自己。来来,闺女你过来,爹跟你说啊!”
宁二河又有了别的打算,不过这就是后话了,反正经此一役,六郎英年早秃的名声算是坐实了,原本还有那么一丝丝犹豫的人家,也都歇了这份心。哪怕闺女是没儿子重要,那也是自个儿身上掉下来的肉,哪能这么糟蹋呢?
最惨的是王香芹,她沉迷养猪不可自拔,蓦然回首六郎已秃。
秃就秃了吧,反正秃的也不是她男人朱四郎,可让她万万没想到的是,婆婆交给她一个伟大而又艰巨的任务。
——劝服宁氏。
王香芹觉得她纯粹就是遭受了无妄之灾,偏朱母一再恳求她,她不得已只能找上门去,一路上都在盘算着要怎么劝才好:“二嫂那么爱钱的一人,她能听我的劝吗?”
显然不能。
事实比王香芹预料之中还要惨烈,宁氏在看到王香芹的那一瞬间,瞳孔立马放大,整个人飞速的转身开跑,其动作之猛速度之快,叫人瞠目结舌,完全看不出来这人已经怀孕好几个月了。
王香芹就愣了那么两三秒,等她回过神来之时,宁氏早已跑了个无影无踪。
一时间,一个荒谬的想法涌上心头。
她觉得宁氏要是参加她上辈子的田径赛,说不准还能拿块金牌回来,打破黑人统治赛道的历史,为国争光!话说,田径比赛的奖金还不少呢,宁氏一定会很高兴的。
乱七八糟的想了一通,王香芹这才开始正视眼前的问题。
宁氏跑了啊!
她都没来得及开口诉说自己的来意,宁氏就撒丫子跑了个彻底,所以接下来该咋办呢?
就在这时,一个熟悉的声音在王香芹耳畔响起。
“哟,四弟妹咋来了?来找二弟妹啊?啧啧,你总不会以为到了今个儿,她还当你是财神奶奶吧?你都不能带她发财了,她当然要躲着你啊!”
温氏撇着嘴冷眼瞧着王香芹,试图从她面上看出一丝心寒受伤来。然而,王香芹只有一脸的懊恼。
——朱母拜托的事情没办成,六郎的头毛还要继续秃,再这么下去,难不成真就只剩下给六郎买媳妇这条路了?说实话,她真的无法接受这种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