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家是难逃来的, 这一点秀水村老一辈的人都是知道的。只是,他们并不知道王家阿爷这一生过得有多凄苦,怎一个命运多舛了得。
事情还要从几十年前开始说。
那时,王家阿爷还是个十来岁的少年郎,他家原也不算穷, 好赖有五亩地在,只要勤快些, 起码温饱还是能够解决的。谁知,那一年开春后, 几乎连着三个月滴雨未下,整整一季的收成就这样全给毁了。还不单单是毁了这一季的收成, 要知道五亩地需要的粮种也不是小数目。收成没了,粮种也泡汤了, 王家上下十几口人愣是勒紧裤腰带才捱过了那半年。结果下一季该播种时,还是灾年,虽不至于颗粒无收,可收成连口粮都不够, 更妄论留下粮种了。
所谓恶性循环就是这样的,像他们这种紧巴巴过日子的, 只要有两季收成不好, 就没法过日子了。
王家阿爷是家中的次子,眼看父母为家里的生计熬白了头发, 又见长兄到处找活儿只为能给底下弟妹挣口吃的, 再瞧着年幼的弟弟妹妹一个个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了……他甚至想过要自卖自身, 可灾荒年间,最最不值钱的就是人命了,你就是想卖人,也没人会买的。
不得已,王家阿爷为了给家里省口粮,最终选择了孤身一人离开家乡。
离开之前,他倒是有给交情好的朋友留了个话,大意是说,他是往南方去的,要是熬过来了,会想法子回来的。不过,他也有特别交代朋友,这个话必须得等灾荒彻底过去后,才能告诉他家里人。
家里人只知道他跑了,却是在两三年之后才从别人口中得知他是往南面去的。
可光知道个方向有什么用?往南走的?可南面这个概念太笼统了,天知道他是往南面跑了几十里还是几百里,最后落脚的地方又在哪里?
那时的王家,就算勉强捱过了灾荒,却实在是没有余力去找人。再后来,王家阿爷的父母先后过世了,弟弟们分家单过了,妹妹们则都嫁了出去,转眼就是二三十年。也不知道是不是王家祖坟冒了青烟,身为长兄的王家大爷爷靠着辛苦做工养大了几个儿子,甚至还送最年幼的小儿子去念了书,也就是这个小儿子,在几年前侥幸的通过了乡试,成为了一名举人。
这年头,秀才都很难得了,基本上只要考上了秀才,就代表着生活无忧了,而举人却是实实在在的跨越阶层了。
王举人在中举之后,只去考了一次会试,没通过就回了家乡,在县学里谋了个学官的职儿,置办了宅子后,就将父母哥嫂侄儿们都接到了县城里过日子。他很有自知之明,能考上举人已经是极为侥幸之事了,以他的生平所学,只怕倾尽一生之力都考不上进士。既如此,倒不如安稳度日,仔细教导家中子侄,将希望寄托在下一代。
也就是从王举人崛起后,王家这才有余力打听多年前离家出走的王家阿爷。可寻人这个事儿,本身就很难办,更别提这事儿都过去那么久了。几十年间能发生多少事儿?甚至都没人敢肯定王家阿爷是否还在世。
好在,王举人是个大孝子,尤其在他母亲过世后,他愈发的在意老父的话。一方面托老家的族亲继续留意外头的消息,一方面也不间断的派人往南面去,希望能尽快找到人,也好圆了老父的心愿。
按理说,像这种逃荒是走不了太远的,最多也就一两百里的路程。问题是,王家阿爷一辈子没干过什么大事儿,他甚至都没能留下自己的全名,就连在秀水村,提到他也只是唤他顺子爹。更要命的是,当年的王家阿爷还真的是一口气跑出去很远很远,毕竟灾荒多半都是连片的,他是跑了很远之后,眼见情况有所好转了,才慢慢的往回走。结果,走到秀水村时,再也走不动了,拖着已经垮了的身子骨,勉强置办了两亩薄地, 娶了个寡妇生了个儿子。
等儿子出生后没两年,他就再也撑不住了,倒是在临终前告诉了自家婆娘,自己的老家、名讳,以及家中还有什么人等等。
可王家阿奶又能怎么样呢?她原先就是寡妇再嫁,还是拖着俩闺女从原先的夫家嫁出来的,等于她如今是娘家靠不住,前夫家就更不用说了。原本,王家阿爷还在世时,日子过得虽然苦,可好歹能饥一顿饱一顿的撑过去。等王家阿爷撒手人寰了,她一个寡妇,拖着两个大一些的闺女,还要带一个当时才两岁的小儿子,日子真的就跟浸泡在黄连水里一般,苦得都没边儿了。
再后来,王家阿奶靠着家里的两亩薄地,勉强将儿女们都拉拔长大了,靠着嫁闺女得的聘礼,这才给儿子娶上了媳妇……
王家阿爹,也就是王顺子,将这些年来的事情一五一十的都告诉了王管家。当然,重点在于,王家阿奶在感觉到自己快不行时,就将当年从王家阿爷处得知的消息,全都转告给了儿子。只不过,这些消息看起来是丁点儿用处都没有,王顺子那会儿自己也才二十出头,且不说去老家寻亲了,他连妻儿的温饱都是勉强维持的。
只这般,知道确切地点的王顺子没条件去老家寻亲,而另一边有条件寻亲的王举人他们又实在是不清楚王家阿爷究竟跑去了哪里。
直到今时今日,两边才得以相见。
整个寻亲之旅当真是艰难无比,哪怕结局看似还不错,可仔细想想,最期待回到故乡的王家阿爷早已化为尘土,而在这几十年里一直期待着跟弟弟重逢的王家大爷爷更是注定要失望了。
王家人哭成一团,王管家也忍不住红了眼圈,连声安慰着,又道明个儿一早就先带王顺子去邻县,好叫老太爷仔细瞧瞧。
“爹哟,你咋就这么早走了呢?大伯他盼着那么多年,怎么就……”王顺子是哭得最惨的,他爹没的时候他虽说年岁还小,可到底听他娘说过一些事儿。再说了,他也是最清楚这些年来自家过得有多辛苦的人,没钱也没人,哪怕在秀水村已经待了几十年了,可在外人看来,他们王家还是没能立住跟脚,提起来都说是外头逃难来的。
最让人难受的是,王顺子自个儿没兄弟不说,他还只得了一儿两女,俩闺女都靠不上,亲家一个比一个过分。本来,他都死心了,觉得儿子又是重复自己前半辈子的人生,一个人苦苦捱日子,有个什么坎坷也没人愿意伸手拉拔一把……
结果,他亲大伯派人来找他了!!
“好好,我明个儿一早就跟你一道儿去,见见我大伯、堂弟。”王顺子拿袖口擦了擦眼泪,刚想再多问两句那头的情况,就看到外头聚在一起看热闹的人群中突然冲出来一人。
……
“错了吧?这肯定是弄错了吧?你可一定要仔细查一查啊!找错了人可不得了了!”
温氏这种冷不丁杀出重围的行为,着实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讲真,就算之前王家同老朱家有过一些嫌隙,也不能像这样突然杀出来坏别人家好事吧?再说了,那穿着体面的王管家看着就是个聪明人,咋可能弄错呢?他们这些看热闹的离得也不是很远,多半都聚在王家院坝上的,就算听得不是很真切,也能大致上听到关于老家、名讳、家中人口等等。
“这哪儿出错呢?人家可是举人家里的大管家,咋可能这么容易就被骗了呢?”
“想啥呢?是王管家自个儿上门的,又不是王顺子他们跑出去骗人的。真要说骗人,也说颠倒了吧?”
“老朱家的人?二郎媳妇,你不上去拦着点儿?那可是举人老爷的亲戚啊!!”
宁氏才叫惨,她咋知道她大嫂莫名其妙就疯了呢?偏她方才拽着王香芹一个劲儿的往前挤,弄得其他人一眼就看到了她。这都被点名了, 她能怎么办呢?只能硬着头皮上去拽温氏:“大嫂你干啥呢?咋哪儿都有你呢?”
温氏并不理会,用力甩脱了宁氏后,她仍冲着王管家那头嚷嚷着:“这咋可能呢?老王家不就是个外乡人吗?咱们秀水村这一带,好些个外头来的,你咋能肯定要找的就是这家人呢?万一弄错了可咋办呢?仔细查查啊!重新来过啊!”
人家本来是久别重逢的温馨气氛,被温氏狠狠打破后,正懵着呢,又听到这么一席话。王家阿爷还没开口,他儿子、儿媳受不住了。
尤其是王大嫂,三步并作两步的冲上前,狠狠的推搡了温氏一把,无比凶悍的道:“有你啥事儿?我家咋样用得着你来多嘴?还是你怕咱们家回过头来找你们老朱家算账?哼,没想到咱们家还能翻身吧?早干嘛去了?”
温氏面色煞白,她还真不是担心王家找老朱家翻旧账,她只是单纯的为自己的将来感到揪心。
是啊,她是没想到王家都这样了居然还能翻身。可这是她的问题吗?谁能想到呢?连王大嫂自个儿只怕都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好事落在自己头上。然而,要是王家翻身了,那她温氏呢?
“这不是真的!一定是你们背地里搞了什么小动作,蒙骗了人家举人老爷!对对,就是这样的!!”
“你们不就是外头逃难来的破落户吗?要不是秀水村这一带对外乡人还算客气,你们就是想待在这里也不可能啊!咋可能咋可能跟举人老爷成为亲戚呢?这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不!可!能!”
温氏的心态炸了,彻彻底底的炸裂了。
可很显然,在场的人中,就不说王家人了,连看热闹的,甚至老朱家的人都有些看不下去了。你说羡慕嫉妒也就罢了,哪儿有像她这样直接跑出去说人家弄错了的?这下,不单宁氏了,连本来站在略靠角落位置的五郎媳妇牛氏也赶紧上前,站在了宁氏身旁。这俩妯娌兼表姐妹也是能耐,对视一眼后,直接上手拽温氏,真可以说是用了九牛二虎之力,硬生生的将温氏拽走。
王大嫂还想跟温氏理论,可她男人伸手扯了她一下:“王管家看着呢,回头再找她算账。”
想到刚跟本家那边联系上,并且对方还是举人老爷家,王大嫂心里一咯噔,生怕自己说话做事不妥当,惹得本家那边的人厌弃就不好了。当下,王大嫂按捺住就要爆炸的心情,勉强挤出个笑容来:“都这么晚了,大家都回去休息吧,等回头我让大宝爹去集市上买点儿好吃的,请你们来吃茶。”
这话说的大气,实则王大嫂内心是生疼生疼的,可当着王管家的面也不能太小气了。她只能暗自祈祷本家那边大方一些,别的就不提了,好赖接济他们十来两银子。到时候再多置办几亩地,好好耕种,日子总归会好起来的。
这个时候,王大嫂还没意识到自家已经变了,当然其他人也没想到这一茬,只是听她这么说,又瞅了瞅天色,果真已经很晚了,这才纷纷散开了去。
温氏是被宁氏和牛氏一人驾一边,硬生生的给她连拖带拽的弄走的。
关键吧,从王家去老朱家的路还不近,眼下天色又已经很晚了,村道本来就不宽敞,温氏还拼命的挣扎着,弄得几人心下那叫一个忐忑不安,生怕走在田埂上被她给扯到田里去了。
及至走出了一段路,瞧着四下没啥人了,宁氏才放开了温氏,还趁乱狠狠的踩了一下她的脚背:“你想干啥啊?早先就是你闹腾这个闹腾那个,害得四弟妹跟她娘家彻底闹掰了,这会儿你还不消停?非要上赶着得罪人?就算人家王举人真的寻错了亲戚,有你啥事儿啊?他回头去了邻县,见了人家老太爷,事情还能不立马清楚分明了?要你多事儿?”
牛氏也跟着道:“就是!认对也好认错也成,咱们 不就是看个热闹吗?四嫂都跟她娘家闹翻了,他们好坏跟咱们有啥关系啊?大嫂你非得厚着脸皮凑上去?早先就是这样,还跑去跟王大嫂逼逼这个逼逼那个,不知道的还以为你是他们王家闺女呢!”
王·真的闺女·香芹,这会儿正一脸懵圈的看着妯娌们。
她从方才看热闹听了个七七八八时,就已经恍恍惚惚了。等到温氏犹如脱缰的野狗一般冲出人群时,她更是懵了个彻底。幸好,就算再懵圈,本能意识还是占了上风,起码当宁氏她们离开王家时,她还记得要拔腿跟上。
不过,她能做的也就这些了,直到都这会儿了,她还处于大脑当机状态,迷糊着呢。
其实仔细想想,穿越大神对她还挺好的,早先她还暗自嘀咕呢,人家穿越女就算不是直接宫斗,起码也该去豪门大户宅斗一番,哪怕再差也该是什么世家的庶女之类的。也就她了,直接迫降到了这个远离京城的十八线小县城的犄角旮旯里的小镇下属村落中。
万万没想到啊,她居然还有这般狗血的身世。
就是吧,身世之谜揭晓的未免太晚了点儿,就像妯娌们说的那样,她已经跟娘家闹掰了,那头是好是坏,还真就跟她没啥关系了。
唯一让她狐疑的是,温氏咋就突然心态炸了?
没等王香芹开口询问,宁氏忽的就灵光一闪,猜到了:“哦哦,我懂了,你是怕刘神仙说的话都应验了,是吧?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刘神仙很灵很灵的,能被人称作是神仙啊,当然灵啊!”
听宁氏这么一说,温氏整个人好似被抽空了灵魂一般,先是一屁股坐在地上,随后崩溃大哭:“不可能的!绝对不可能的!就算是举人老爷好了,那刘老骗子不是说王家的是官宦人家的少奶奶吗?举人是官吗?方才明明不是这么说的!!”
温氏是不清楚这里头详细的情况,不过她也知道,举人并不是官,只是有资格谋官而已。尽管意思差不多,可非要计较的话,差别还是很大的。
偏这时,王香芹终于缓过来了,迟疑了一下,道:“县学的学官也是官,我记得跟县丞是一个品阶的……”
民间有七品芝麻官的说法,泛指县太爷,到了后世则多指职位不大的官。而县学的学官比七品芝麻官还低了一个档次,仅有八品。
可就算这样,八品的官儿他也是官,所以刘神仙说王大嫂是官宦人家的少奶奶,亦是没错的。
“不是!不是!!不是!!!”温氏发疯似的大吼大叫,在这已经天色半黑的乡间地头上,显得格外得渗人。
王香芹不想跟她争辩,就连宁氏也失了这份耐心,都这个点了,晚饭时间早就过去了,再不回去就算不会挨骂,肚子也饿得受不了了。
“大嫂你自个儿回去啊,村学早就放学了,猪毛还饿着呢。”宁氏丢下这话,赶紧拉着王香芹和牛氏往前头走,还悄声的嘀咕了一句,“我明个儿一早就去找王家的算账,叫她前头那么编排刘神仙,我非要让她给人赔礼道歉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