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廷镇等着章之微说完, 他没有对此给予回应。
章之微转脸看车窗外,她向来运气不好,今天也如此, 选的谈判日天气糟糕, 窗外雾蒙蒙一片。
即使十年前,颁布了《空气污染控制法案》, 让伦敦少受工业雾霾造成的烟雾污染困扰,但如今的车子排放的尾气仍旧是一项重要污染,透过车窗,章之微清晰地看到道路旁边举着牌子抗议的家长, 她们牵着戴上防毒面具的孩子, 手中拿着标语,要抗议汽油中含有的铅。
章之微却觉眼睛酸涩, 大约是昨日用眼过度。
车子在中餐厅前停下。
下车时, 陆廷镇伸手扶章之微, 犹豫几秒,她并未躲开, 搭在他胳膊上,微微借了他的力。
这里的确是正宗的粤式早茶,章之微吃得很慢, 听陆廷镇讲这两年发生的事。
“回港城后,乌鸡就和花玉琼结婚, ”陆廷镇说, “我送他们一套房子, 他们年龄大了,也该安定。”
章之微说:“我还没有准备贺礼。”
“我替你准备了一份,”陆廷镇说, “是套漂亮的沙发,恭贺她们乔迁之喜。”
章之微大松口气:“多谢你。”
她以为对方会说,“无论如何,我还是你叔叔”这种话,她和陆廷镇太过熟悉,熟悉到几乎能预见到对方会说的下一句。
可是陆廷镇并未说,只举起茶杯,一饮而尽。
“你不在的时候,我想了很多,”陆廷镇说,“一开始,我以为你死了。”
章之微这次没有打断他,也没有故意与他呛声。
“我那时候想,我对不起你,你还这样年轻,还有大好时光,”陆廷镇捏着杯子,“坦白来说,我那时候很后悔,没有在一开始就答应你——我,微微,我没想过要其他人做妻子。”
章之微不知该如何反应。
先前那么期盼听对方说这样一句话,眼巴巴地等,旁敲侧击地问,她喜欢对方喜欢到好似世界只有一个他。
倘若那时听到这句话,她必定欣喜雀跃地抱着他大叫吧。
章之微慢慢地吃一只玲珑剔透的虾饺。
“后来我知道你还活着,我很高兴,微微,”陆廷镇说,“我从来没有这样高兴过。高兴过后,我担心你独自在外,吃得是否习惯,睡得是否安稳。我担心你饿肚子,担心你被人欺负。”
担心到长出白发。
章之微说:“我遇到了很多好人。”
“是的,”陆廷镇微笑,“找到你后,我才发现,你比我想象中要优秀很多。”
章之微将整只虾饺吃掉,一泡鲜汤,虾肉紧实。她听到陆廷镇说:“倘若你不愿做陆太,那我今后也不会再娶妻。”
这话轻描淡写,却令章之微愣在原地。
章之微问:“什么?”
“在车上时,你问我,是以什么身份来资助你,”陆廷镇说,“我想要的身份,你不能给我。但叔叔这个名分,我也不愿止步于此。”
“之前送你读书花的那些钱,都是我心甘情愿,你不必想着回报,微微,”陆廷镇将自己那份虾饺放到章之微面前,“这些年来,你带给我的快乐,要比这些金钱珍贵得多。”
章之微低头,她鼻子发酸。
“我只希望,”陆廷镇停住,他承诺过,不能对章之微再说违心话,顿几秒,才继续往下说,“我希望你能过得轻松些。”
章之微最终还是吃掉他送来的虾饺。
两个人心平气和地谈完事情,章之微想要付钱,但陆廷镇挡住她,自己付早餐费。
“这是我恳请你来吃的早茶,”陆廷镇说,“必须要让我来付。”
章之微微怔,她先前从未听陆廷镇用“恳请”这个词。
他何时恳请过其他人。
“时间还早,”陆廷镇建议,“想要继续逛逛吗?我想——”
“不用了,”章之微说,“谢谢,但我什么都不缺。”
陆廷镇仍旧让人开车送她回去,的确气候不妙,天空稀稀落落地飘下小雪花,越来越大。但车子仍旧顺利抵达章之微的公寓,房子中没有其他人,那些人要么去学校上课,要么就出去玩,只有章之微一人站在台阶上,她和陆廷镇告别,心中清楚,今后大约不会再见面。
章之微不够坚定,她怕自己动摇,才会选择彻底远离。
今日房子供暖不错,时间还有很早,章之微完成课程任务,写到手腕发酸,无意间看窗外,瞧见车子还停在原地,一动不动。
章之微下意识站起,又慢慢坐下。
算了。
她对自己说,对方马上就回港。
最终还是下楼,章之微裹着厚羽绒服,走到车门前,司机不在了,车内只有陆廷镇一人。
“怎么了?”章之微问,“怎么了?”
“车子坏了,”陆廷镇解释,“司机先回去,我在这里等。”
“外面这样冷……”章之微犹豫片刻,咬牙,“你进来等罢。”
陆廷镇第一次在得到邀请的情况下踏入这个房子,比上次温暖许多,章之微去倒酒,让他暂且暖和身体。
“上次,乌鸡哥说,陈妈不慎跌伤,”章之微主动提及,她问,“她上了年纪,万一落下病……”
“我请医生看过了,没有大碍,”陆廷镇重新拿了杯子,放在章之微面前,“一起喝吧。”
章之微不言语。
陆廷镇又补充一句:“就当为我饯行。”
章之微握住透明的玻璃杯,葡萄酒颜色深黯,她轻轻抿一口。
已经两年多没有喝酒了啊。
她未成年时,陆廷镇一直约束,不许她碰酒精,她就自己偷偷喝。好像这就是禁忌感对人的吸引力,越是得不到,便越是要削尖脑袋拼命挤。
其实,世上很多东西,到手后才发觉,原来不过如此。
在章之微成年那日,陆廷镇开了自己珍藏的许多酒,让章之微喝够,让她体验自己酒量如何,今后应酬交际,心中也有数,免得意外喝醉,产生事端。
只是今天并未豪饮,酒过两杯,章之微便有些头晕目眩,她想要去取东西,托陆廷镇回港送给陈妈——是她买的一些药膏,可以治疗跌打损伤,原想托乌鸡哥带给她,只是她走的急,被绊倒,不慎跌坐在自己墨绿色的沙发上。
今日原不该让他进来。
章之微捂住脸颊,她又忍不住做了错事。
楼下陆廷镇听到动静,他放下酒杯,上楼。
一推开门,就瞧见章之微侧躺在墨绿色沙发上。
“微微,”陆廷镇叫她,“怎么了?”
章之微不说话,陆廷镇坐在房间中另一处,他看着沙发上啜泣的对方,下意识想要抽烟,握住打火机,还是松开手。房间中还有章之微方才点的香薰蜡,烟雾袅袅,陆廷镇坐在另一侧看她。
“……你不该过来,我已经努力让自己忘记了,”章之微喃喃低语,分不清是醉呓还是失控,是说自己,还是说他人,也无从分辨,“究竟怎样,你才肯放过我?”
不需要更多尖锐的话语,只看她苍白一张脸。
只消一句话。
陆廷镇捏着打火机,良久静默。
他隐约想起,三年前,两人厮混后,她就那样生机勃勃地坐在床上,拥着被子,欣喜又羞涩地问他。
“我可以永远留在您身边吗?”
他都错过了。
在她对自己寄予最大希望和热情时,他错过了。
陆廷镇将那个银质的打火机放在桌上,沉静许久,看着沙发上的章之微,他起身,离开房子。
在风雪中,陆廷镇重新发动那辆没有任何故障的汽车。
……
陆廷镇离开的时候是个晴天,天气很好,章之微没有去送别。她在房间中晒着太阳读书,只有一群洁白鸽子落在窗台上。章之微打开玻璃窗,洒下一些面包屑,趴在胳膊上,观察这些鸽子啄食面包屑。
一群自由自在的小可爱啊,吃饱后,拍拍翅膀离开,完全不在意其他。
新的周末来临时,章之微想要散心,独自去约克玩耍。
她还没有好好了解过这个国家。
约克是北约克郡的主要门户,这里更多是浓郁的中世纪风情。章之微尽量避免在日落后活动,但在此之前,她去逛令人敬畏的约克大教堂,以及约克郡博物馆。
章之微为自己做清醒计划,等这次短途旅行结束,回到考文垂,她会重新找一份兼职工作,继续认真学习。
之前的都过去了。
遗憾的是,阴影之中的怨恨无法结束。
在独自吃完一整份栗子鳟鱼后,章之微还没有来得及离开这个长长的街道,就被人拽紧旁侧的小巷,黑暗侵袭,体力差距令她只能被拖拽前行。章之微要张口呼救,有人眼疾手快,在她出声前,用一条毛巾死死捂住她的口鼻,一直将她压到因缺氧而陷入昏厥。
再醒来时,是光亮的房间,章之微手脚皆被绑,嘴唇中塞着棉布,为得不仅仅是她呼救,还防止她咬舌。
她躺在沙发上,衣服完好,口袋中的钥匙也在,紧紧贴靠肌肤。
章之微花了几分钟来让混沌大脑重新运作,她庆幸自己没有遭受更多的伤害,也疑惑对方为何要如此大费周章地绑架她这个看上去很穷的家伙。
直到半小时后,两个讲粤语的人,将她带到一个有电话的房间中。
为首者脸颊一道枪烧出的疤痕,狰狞异常,正在讲电话。章之微被那两人推过去时,双手被缚,跌跌撞撞,脚不慎磕碰到桌子,章之微一声不吭,桌子发出沉闷声响。
那人被动静吸引抬头,上下打量她,又将话筒贴住耳朵。
“陆廷镇,”那人狰狞笑,用粤语说,“想不想听你小侄女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