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之微在cannon park租了房子。
从这里到华威大学, 需要步行二十分钟,而从这里到火车站,只需要步行十分钟。
房子有着漂亮的草坪, 偶尔能遇到一些白色的鸟, 从天空中落在窗边,章之微会用一些干硬的面包渣来喂它们。
和她同时合租的还有四个留学生, 分别来自不同国家,唯一共同点都是女性。只是在外面需要兼职打工的只有章之微一人,英国允许留学生打工,只要年满十六周岁、并在官方认可的大学中读书, 就可以兼职, 不过对每周的工作时长有着限制,不能超过20小时。
章之微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中餐厅, 她负责点单、送菜和收碗碟, 每天早晨, 她买一块儿面包,步行前往火车站。考文垂虽然很小, 却是一个方便的交通枢纽。从这里到伦敦的Euston火车站,每20分钟就有一列火车,只要1小时10分钟就能抵达伦敦。
距离开学还有近两个多月的时间, 章之微利用这段时间做兼职,提前适应这个城市的生活, 她身上还有一些钱财, 但绝不能让她挥霍无度地读完大学, 更何况她还想要继续深造,继续申请研究生。章之微已经定下目标,她打算申请剑桥或者牛津。
许多未曾踏足伦敦的人, 对这个古老城市的印象就是阴雨,撑着大黑伞、穿着长袖风衣的绅士,似乎这是一个充满着书籍、电影的繁华都市。其实还有其他,章之微望着那些发际线向后的男性,担忧自己也会拥有同样的头发,她听合租的人提到过一次,英国的水质似乎会让人脱发。
章之微担忧地生活了两周,才确定没有任何问题,她的头发仍旧乌黑浓密,是漂亮的自然卷,充满光泽,现在已经能够盖住肩膀。
无论是伦敦还是考文垂,理发师的手艺都令人不敢恭维,章之微起初打算将头发剪短,但在看到同租客那被理发师摧残过的头发和高昂的价格后,章之微决定放任头发自由生长。
无法否认的一点,伦敦的确是具备文化底蕴的城市,章之微在公园长椅上吃晚餐的时候,遇到过横冲直撞的小鹿在散步,也曾在晚上赶往火车站时,见过一只漂亮的狐狸在街上出没。许多狭窄逼兀的街道中,也有许多历史和艺术留下的痕迹。不过,对于一个身材瘦小的亚洲女性来讲,深夜中独自外出是很糟糕的事情,章之微尽量减少在日落后的行走,她不希望自己遇到什么麻烦。
沉默阴冷的泰晤士河曲折蜿蜒,将伦敦切割成南北两部分,从周一到周五,在每个中心地铁站外,章之微都能从小贩那边拿到免费赠品,一般是报纸,这种报纸上虽然没有什么可看的东西,章之微还是会认真读完,至少能消遣一些时光。
伦敦的书籍价格高昂,并不比港城低,章之微从消费低的新山和丰盛港来到伦敦,颇有些不适应。大抵这就是人常说的“由俭入奢易,由奢入俭难”,她现在从学校图书馆中借阅书籍,教材也是尽量买一些二手的。
她不再穿当季的新品,也不去牛津街或摄,政街上去购买漂亮的衣裙,曾经的章之微不需要自己去逛街购物,陆廷镇会用锦衣华服装点她的衣帽间;而现在的梁美华穿着朴素的衣衫,她习惯了穿胸衣来保护自我,以免遭受不必要的麻烦,她不再使用香水和美丽的饰品,挽起头发,每天背梁淑宝为她缝制的一个可爱的帆布包,坐从伦敦到考文垂的火车。偶尔,章之微也会去伦敦的东区的一些集市,买一些廉价耐用的消费品,或者一些有趣的小东西,胸针,装饰品,再去寄给仍然留在丰盛港的梁淑宝。
梁淑宝家中没有电话,章之微就写信,邮寄东西,偶尔也会打去那边富裕一些的家庭中,和她聊一会儿天。东西寄出去,要走海运,大约三到四个月,梁淑宝才能收到,第一次收到珐琅胸针时,她欣喜又嗔怪:“不要给我买这些,你要好好读书啊,美华。”
章之微笑着答应,看到漂亮的小东西,仍旧想要买下,送给她。
她没什么能报答梁淑宝的,只有这些,只有彻底成为对方的妹妹,梁美华。
章之微没有辜负梁淑宝的期望,她顺利入学,仍旧会利用没有课的时候去乘火车去伦敦兼职,中餐店,或者售货员,她都能做。
她念的是数学相关专业,颇为费脑,但章之微很喜欢,那些字母和公式、推论能让她焦躁的心奇迹般地安定。
她自己都不知为何会喜欢数学,明明小学时期还在为一堆数字头痛。
马来西亚没有冬天,但伦敦的冬天渐渐来临,章之微买了一件又轻又暖的羽绒服,但她始终生活在南方,还是低估了伦敦冬日的寒冷,一开始患流感,打喷嚏,说话也瓮声瓮气,抽纸要将鼻梁擦到发红、起一层微微的皮。
但这没有影响她的学习和生活,章之微还是仍旧能够在测验中得到优秀的成绩,教授也对这个叫做“梁美华”的东方面孔愈发亲睐。章之微认真地为自己规划之后的人生,顺利地申请到剑桥或者牛津的深造,然后回马来西亚,或者留在英国,做一名讲师。
听起来有些遥远,但章之微认定自己能做得到。
章之微成为梁美华已经快要一年半,她很久没有听人叫“之微”,“微微。”
她已经快要忘记自己是“章之微”。
“微微。”
陆廷镇手于虚空中一握,只握到一手空气。方才场景犹历历在目,他看到章之微在马来西亚的街头独自行走,手中拿着面包,哼着一首歌。陆廷镇快步追上,握住她的手——
在叫出名字时,梦境分崩离析,顷刻轰塌。
陆廷镇醒了。
他仍在新山,孤身一人。
近四个月,陆廷镇始终没有放弃对章之微的寻找。
他为此不惜和陈修泽做交易,由对方牵桥搭线,和新山的那些人熟悉,交换利益,才让这些人出动、留意。
盯了四个月,一无所获。
不仅仅是新山,整个柔佛州,乃至周围地区,吉隆坡,皆杳无音信。
就像从人间蒸发,章之微再未出现过,没有一个人见过她。
唯独能证明她的确尚在人世间的,也仅仅剩下面包店老板无意间拍摄的那张照片。
陆廷镇对章之微的身体了如指掌,他知道章之微身上每一粒痣的位置,知道每一处疤痕的来历,就连章之微都不记得、看不到的那些部位,陆廷镇都抚摸触碰过,他决计不会认错。
但他却找不到她。
马来西亚的国土并不大,华人数量大约占据百分之二十,陆廷镇甚至动了疯狂念头,他尝试研究,去每一个华人家庭进行排查的难度和可能性。
陆廷镇不可能一直在马来西亚,但他的确是一有空闲就往这边亲自找人。原本的墓碑已经被推倒,重新做了新的空白墓碑,他不知那个尸体究竟是哪里的可怜的女孩,更不知对方姓谁名谁,但没关系,他仍旧会为对方好生安葬,收敛尸骨,不让她灵魂无依。
为微微积德行善,望她平平安安,平平安安……等着陆廷镇找到她。
陆廷镇偶尔也会纳罕,但凡是人,只要生活在马来西亚,必定会留下蛛丝马迹。怎么一群人寻找如此久,却始终寻不到微微痕迹?莫非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前往新加坡?
新加坡那边,倒也不是没有办法。
于深夜中惊醒的陆廷镇再也无法安眠。
他起身下床,窗外月色皎皎洁白,投映落满一地明光。这是章之微最后居住过的酒店,位于长堤新山一侧,俯瞰柔佛海峡,陆廷镇走到窗边,听到外面海风浪拍岸,如人悲恸哭声。
他坐在窗前,从桌上的烟盒中抽出一根烟,含在口中,点燃,凝视窗外,慢慢地抽。
四个月的狂烈喜悦,却始终找不到人,只有一个可能,对方已经离开马来西亚。
陆廷镇已经在这123天中冷静下来,他尝试换另一个角度思考。
微微聪慧,陆廷镇教过她狡兔三窟,也教她分担风险,她的箱子应当是被抢走的,那她身上应当也会存一些钱。陆老板之前终于吐出消息,承认自己的确让夏诚明转交给微微东西,其中就有不少沉甸甸的小金条……这些东西,陆廷镇已经陆陆续续地查到下落,但始终没有找齐。
剩余的那些,有没有可能还在微微身上?她有这些金子,暂时不必担心衣食住宿,还能做更多的事情。
倘若他是章之微,在马来西亚,会先做什么?
——先给自己搞一张有用的身份证明。
然后呢?
——微微读书不错,她定然不会放弃继续求读。
倘若微微要离开马来西亚,最容易申请到的签证,就是留学,去新加坡,或者去欧美,也有可能会去上海。
那她一定会在马来西亚的中学就读。
如今马来西亚找不到人,她多半已经顺利离开。
那张背影照片的拍摄时间是七个月前,如果那时微微还在马来西亚,就能证明她彼时还在因某种因素留在马来西亚。
马来西亚的新学年从三月份开始,十二月结束,往回推测,那当时她应当在等待学校的录取通知;近四个月,她都不在马来西亚,可以推测学校发送录取通知的时间在三月后到七月前之间,这个时间段中发录取通知书,那就可以排除上海;微微身上的钱不会太多,她既然能放弃在马来西亚读大学、而选择其他国家院校,或许因她本身读的中学不被马来西亚的公立大学认可……
华文独中。
她念的是华文独中。
陆廷镇将抽到一半的烟掐灭。
章之微是他亲手教出来的人,小时候,她遇到不会的数学题,不愿意学数学,是陆廷镇手把手教她解题思路;长大后,她遇到想不通的事情,心情低落,也是陆廷镇一言一语诱导她,理性分析……她就是陆廷镇,是他精心灌溉出的花朵。
他早该想到。
陆廷镇推开房门,这是一间套房,睡在沙发上的乌鸡噗通一声掉在地上,他仓皇爬起来,声音尚带睡意:“镇哥。”
“等等再睡,”陆廷镇说,“你给那些人打电话,请他们整理一份名单。”
乌鸡揉揉眼睛,困倦不已:“什么名单?”
“今年申请到国外大学、出去留学读书的女学生名单,”陆廷镇说,“马来西亚60所华文独中,要所有符合条件的女学生,以及她们申请到的学校名字。”
“先从新山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