距离离开澳门还有五天。
刚过去的两天中,陆廷镇终于没有那么多事情要处理,他陪章之微去逛名品店,吃土葡菜,还有一些东南亚的饮食——章之微父母在马来西亚生活过一段时间,在港城生下章之微。她虽然没有当时的记忆,却也听母亲提起过多次,提起叻沙米粉,滋滋作响的沙嗲鸡肉,用米饭和配菜放在椰奶中烹制出的椰浆饭……
澳门有几家马来西亚人开设的饮食店,味道做的比港城那几家东南亚餐厅味道好些。
陆廷镇心情不错,叮嘱她将来的留学事宜。阳光辉煌,他卷发边缘有明亮光泽,章之微吃了两口,听到陆廷镇叮嘱她到那边的禁忌事项。
马来西亚是多民族国家,切勿请穆,斯林饮酒或者吃猪肉,也不要当面提及,这样很不礼貌;不要请信奉佛教的人吃牛肉,这同样也是宗教忌讳……
章之微听他说这些,神思恍惚。
“吉隆坡有不少华人,你过去那边,我也放心,”陆廷镇说,“我想再派个人陪着你。”
章之微脱口而出:“乌鸡哥?”
“不要他,”陆廷镇否决,“让他过去带你抽烟喝酒打牌?你是去读书,要找个稳妥的人。”
章之微小声:“那让四哥?”
“老四也不行,”陆廷镇瞧着她笑,“怎么?一心要我身边的人?”
章之微说:“小气鬼,不愿意就算了。”
吃过饭,陆廷镇带她去逛。澳门不大,除购物外,似乎也无太多的可玩之处。赌场后开着一排典当行,输到眼红的赌徒脱去外套,摘下手表,翻遍身体寻找能当的东西,递过去,接一叠钱,寄希望于“下把翻身”。
再输,再卖,再赌。
输到一塌糊涂,去坑蒙拐骗,被骗卖到远洋去做“猪仔”,被人用棍棒打出,被剁去手指……
章之微牙齿发寒,薄薄金表在她手腕上与佛珠相触碰,发出细微破碎声。她何尝不是赌徒,将自己未来压于陆廷镇一念之上,她赌对方会对她心软,心软到可以不去计较那些与她无关的陈年往事。
下午太阳晒,章之微吃了一碗姜撞奶,这是广东小吃,比较讲究的广东甜品铺中都少不了它的身影。小小一碗不起眼,奶白如蒸蛋羹。章之微慢慢地吃,姜汁新鲜微辣,鲜奶有点丰盈的乳香,她细细品,忍不住抬头看陆廷镇。
他在享受街边惬意阳光,微微眯眼,章之微顺着他的视线看去,只瞧见一巍峨漂亮的洋房尖尖红顶。
一小时后,陆廷镇携章之微进了这个漂亮的红顶房。房屋主人是澳门著名的某现代工业行业中的领军人物,姓夏,做一些家用电器,开发出的一种灯拿过设计金奖,制造的烹饪机器在欧美也是畅销。
夏老板在50年代来到澳门,建工业大厦,开工厂,做生意,他赌赢了,生意做得风生水起,可惜子嗣不盛,目前只有一个儿子,叫作夏诚明,比章之微大一些,文质俊秀,谈吐不俗。
也是夏诚明陪伴两人参观夏家的基业,这个美丽的工业大厦,先进的工作站,机床……
巡视过程中,夏诚明瞧见有空房子中亮着灯,都会立刻关掉。某处有滴水声,他说了句抱歉,凝神细听,花了五分钟时间找到那个未关严的水龙头,拧紧。
“这是家父传承下来的习惯,”夏诚明向两人解释,“他教育我们要节约。”
他诚挚地望向章之微,可惜章之微心不在焉,游魂天外。
“很好,”陆廷镇盛赞,“方才我瞧见办公室中悬挂的字,’勤俭’,是令尊墨宝?”
夏诚明眼睛一亮:“正是。”
“笔迹遒劲有力,”陆廷镇笑着说,“颇有名家风采,我想必定是老先生才能有此等笔力。”
章之微撇撇嘴,她刚才也见了那幅画,写得可没有陆老板好,陆廷镇再练几年,说不定也能比那悬挂的字更好。
人际交往,果然充满谎言。
前来陪几人的,还有一位老传达,瘦高个,显然已经工作很久,在夏诚明答不出的时候,他会代为讲解,语调有江浙味。
一问,果然祖籍浙江。
几人在红尖顶洋房中吃晚餐,擦到发亮的银质烛台,一丝不苟的餐桌布。
夏诚明来迟,笑着解释:“方才门口遇到老朋友,聊天入迷,耽误了。”
章之微问:“男朋友还是女朋友?”
夏诚明未料及她这样问,愣了愣,面色如常,笑:“是男性朋友。”
章之微喔一声,喝了杯茶,陆廷镇说出去抽烟,章之微心生疑窦,同样找理由出去。
果不其然,月色下,露台上,陆廷镇正等她。
“怎么今天咄咄逼人?”陆廷镇仔细打量她,“他哪里惹得你不痛快?”
章之微说:“没有。”
“诚实些,倘若方才他说路上有虎追,你是否也要问是华南虎还是孟加拉虎?”
章之微问:“澳门有老虎?”
“少说这些,”陆廷镇望她,“你知他只是借口。”
“……那你也该知我也是借口,”章之微闷声,“他下午看了我好几次。”
陆廷镇抬头,看天边明月圆盘。
“胡闹,”陆廷镇大手盖在她头发上,着意点醒她,“你想到哪里去?你以为我会将你送给他?”
章之微睁大眼睛望他:“电视剧都这样演。”
陆廷镇皱眉:“我不喜做绿头王八。”
“回去吃饭,”陆廷镇大手落她肩,“礼貌些,以后去了马来西亚读书,你对同学也这样咄咄逼人?”
一场危机暂且落下帷幕,章之微重新回餐厅。夏诚明仍旧瞧她,几次问她学业,他们的公司在马来西亚有分销,夏诚明常常过去,也略懂那边风土人情,给出她不少建议。
今晚的重头戏在一位貌美小姐登场后。
她是夏老板的亲侄女,继承了商人的能言善辩,刚落座,就笑着自称是陆廷镇的头号崇拜者,又借纸笔让他签名。
陆廷镇委婉推辞:“我书法不精,不如夏老板写得一手好字,尤其是夏老板写的’勤奋’二字……”
夏老板眼前一亮:“你看过了?”
陆廷镇笑着说是,不动声色转移话题。
夏小姐仍旧不肯放弃,柔顺开口:“字如何不重要,重要的是心意。”
“陆叔叔写不了,”章之微说,“他被老虎咬过手腕。”
夏小姐惊讶:“什么老虎?”
章之微:“华南虎。”
夏小姐狐疑:“港城还有华南虎?我怎不知?”
“微微年纪小,”陆廷镇笑着说,“她贪吃,大约是下午吃多酒酿,有些醉了,说这些话。”
夏老板忙说没有没有,夸之微聪慧可爱,不愧是陆廷镇教养出来的好侄女……
晚餐结束,陆廷镇最终也未给夏小姐签名,而章之微也没讨到好处。陆廷镇让车往海边开,他要找清净地和章之微好好谈谈。
下车后,陆廷镇问她:“知不知道今晚做错什么?”
章之微:“我没错。”
陆廷镇一言不发,只是看她,海风微咸,吹来腥味,章之微不喜欢这味道,她也冷,却也倔强仰脸。
“我以为我这几年能教好你,”陆廷镇说,“怎么脾气还是这样倔。”
章之微鼻子一酸。
她说:“天生的。”
“晚上和你说的那些,全当耳旁风。你想想,那些话该不该说?”
“该。”
陆廷镇沉默半晌,他望着海面:“哪里来这么大的气性。”
章之微说:“她都那样说了。”
“虚情假意也是和平共处的要领,”陆廷镇说,“借口是下台阶的梯子,旁人说了借口,你就该沿着下了算数,而不是不依不饶,打破砂锅问到底。”
虚情假意。
陆廷镇擅长这个,章之微见他对旁人如此,那对她呢?同样只是逢场作戏?
她心里不痛快,乌鸡说的那些话,全在这时候压住她。
章之微盯着他的脸,提高声音,问:“那陆叔叔和我说,等我学成归来就同我结婚,也是虚情假意?你料定我在读书时会移情别恋,还是料定我读完书后不肯和你结婚?这只是你的权宜之计?你为何不和陆老板陆太太直接说?你究竟是怕叔侄一场、说出去不好听,还是完全未下定决心要娶我?”
陆廷镇垂眼看他,他仍旧很镇定:“怎么忽然跳到这个话题?”
章之微唇发抖:“我想知道你说这些话是否真心——”
陆廷镇打断她:“我可曾骗过你?”
“你明知我说的不是这个,”章之微对他说,“你明知。”
陆廷镇面色不变,双手压在她肩膀上,安抚她。
“去睡觉吧,”陆廷镇说,“我原谅你今日的任性,明天不一定。”
他说话语调不高,很平和,从容。
章之微狠狠抹眼睛,她什么都没说,只是跑出去。
澳门很小,纵使填海也大不到哪里去,章之微闷头跑,没听见陆廷镇叫她。
章之微也知他脾性,当街追人这种事……又怎是陆先生会作出的蠢事。
他果真未追来。
只有章之微一人沿路跑了半截,她心中发寒,为得是陆廷镇的理智。
他理智得像不具备爱人的能力。
章之微久不运动,跑出几步就腿酸腰痛,她停下脚步,大口喘气,耳侧听脚步声响,终于,有人伸手到她面前,递了干净纸巾。
章之微抬头,看到乌鸡。
他无言与章之微对视。
章之微拿过纸巾,擦擦眼睛。乌鸡什么都没说。今夜风不暖,明月略寒。
“乌鸡哥,”章之微捏着纸巾,她其实没多少眼泪,纸巾擦得眼睛发痛,好像这丝痛感将理智也牵回,她轻声问,“你打算怎么带我去大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