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四狠狠教训了一顿乌鸡。
“忘记镇哥的嘱托?”老四问,“和小姐讲这些做什么?”
乌鸡是从最底层摸滚打爬上来的,一身的坏毛病,抽烟打架说脏话,他自己只讪讪笑,也不说话,就挠脖子。
“去洗个澡,”老四赶他走,“早些睡,今天我陪小姐。”
乌鸡忙不迭抬腿溜,从背后看,就是普普通通地痞流氓,哼着小调,走路时肩膀一边高一边低,看上去有些滑稽。
老四的腿不太方便,他站在外面抽了根烟,夜幕低垂,浓暗月色中的澳门犹如一幅历史悠久、保存完好的馆藏油画。旁人提到澳门,基本都是一个“赌”字,好像澳门人人都赌,纸醉金迷似的。其实来玩的大部分是外地人,一个本分人,老老实实做工,或者做生意,怎么可能会有那么多时间沉沦于赌桌上。
赌有什么好?老四曾豪赌一场,赢的时候身边簇拥美女如云,挥金如土,掂一掂钞票就往空中抛,他自己抽着烟,看那些人蜂拥而上,争先恐后地抢夺。
输的时候呢?且不说身上钱财都被人薅个精光,庄家嫌他晦气,要他的命,整条腿打断——
倘若不是陆廷镇大发善心,出手相助,老四一双眼睛,并两根手指,都得折在其中。
常赌必输,赌徒们的归途只有身败名裂,或远走他乡、躲债避人,或一死了之、干干净净。赌场的赢家永远都只有庄家,想要平平安安过日子的人,就得远离这销金窟。
这些,老四清楚,陆廷镇更清醒。
思及至此,老四垂首,他狠狠吸了一口香烟,呛在肺腑中,咳起来。
镇哥做事向来谨慎,怎么不知斩草需除根,今日还留章之微在侧?
老四抽完整支烟,等风吹净身上气味,才推门进。章之微还是刚才的姿态,半坐在沙发上,看上去像是在发呆,不是什么淑女的坐姿,但老四承认,她长相的确标志,或因幼年颠沛身世,让她眉眼间天生一股倔强气,像是不屈的野草,无论春风如何吹拂,势必不弯腰低头。
老四走近章之微,她如被猎,枪惊醒的鸟,猛然站起,看清他的脸,又坐下。
“乌鸡哥呢?”章之微问。
老四很欣赏她语言上的谦逊,哪怕是背后,对待一些人也是尊称。
“先去睡了,”老四说,“小姐也早休息。”
章之微点点头,她站起来,有些慢地开口,叮嘱他:“方才陆宅的张妈打来电话,请陆叔叔回来后给她回电。”
老四说:“我会告诉先生。”
章之微点点头,她抬步走,这里十分安全,没有人会伤害她,就算这房间中只有老四和她,其他地方,这个酒店里面,也有陆廷镇带来的人看守。
陆廷镇是祖父那一代开始发家,起初是寻常平民家的人,但头脑灵活,赢得奖学金,获得去殖民精英学校中念书的机会,学校中,遇到某有着英国血统的富家小姐。富家小姐一心为爱,父母也难以阻止,因此陆家祖父获得和富家小姐一同去英国进修的机会,返港后,用积攒下来的人脉和灵活的头脑,再加上岳父岳母的资助,顺利地做起了药物生意。动荡期间,陆家做跨国贸易,不单单是药物,还有石油,一些制造业的商品,愈发壮大。至1960年,陆家敏锐察觉到港城人口激增,毅然投资房地产,还有天然气生意。
代代财富积累到如今,陆廷镇是第三代,也是陆老板唯一的孩子,如何不招人嫉妒。
生意上的对手,还是早些年败走的陆老板兄弟?抑或者……
章之微冷静思考,她洗澡,松开发,陷入沉思。
张妈那句话绝不是空穴来风,陆家的人大约知道她和陆廷镇不清不楚。在张妈眼中,她就是勾,引陆廷镇的那个人,骂出那种称呼大抵是因此。
那……
老卧底。
不用怎么想,只有阿曼。
章之微父母和大人物毫无牵扯,只是做些活,打零工,赚点辛苦钱而已。从章之微记忆中,阿曼就为陆老板做事,一步步走到他身边,成为能同乘一车的人。
章之微闭上眼睛,冷意顺着腿部蔓延,她蜷缩入被中,睁大眼睛,仍在想张妈说的那句话,不,不单单是这一句,还有很多……
阿曼交的朋友多,他是极讲义气的人,经常请了兄弟一块儿吃饭,章之微在阁楼上坐在软垫上写作业,隔着一层薄薄木板,听见楼下闹得沸反盈天。章之微早习惯这些,唯一几次例外,是阿曼去外面抽烟——大约是听章之微咳了几句,阿曼就不允许他的狐朋狗友们在家中抽烟。
“小孩子肺嫩啊,”阿曼说,“我家芝薇年纪小,别伤了她。”
阿曼几次单独抽烟,都会和一个面生的男人聊天,那个男人个子高,肩膀瘦削,年纪并不算大,有时候晚上也戴副墨镜,章之微偶尔能看到他和阿曼交换东西,说些什么。
……
章之微只以为对方比较特立独行,就像乌鸡喝醉后喜欢唱《帝女花》,像去年死掉的阿松哥,他最喜欢表演翻跟头。
章之微想起自己看到的一些小说,她坐起,又慢慢躺下。阿曼会是卧底吗?陆家生意场上树敌不少,会是谁?卧底这么久,是为了什么……
倘若阿曼真是卧底,那陆家人的态度改观完全说得通。
那,陆廷镇也知道?
他是什么心理,将她留在身边?
章之微心事重重,她盯着桌上的钟表看时间,分钟转过一整圈,陆廷镇仍未归。
她不知道自己何时合上眼,更不知对方何时归,再睁开眼时,侧卧,一条腿膝盖与肩触,脑袋里那些糟糕的、乱乱的思绪犹如被打散,陆廷镇没有烟酒气,清清冽冽的干净味道,发出犹如刚饮美酒后的轻声。
章之微记忆被搅乱,她含糊不清:“陆叔叔?”
他应得十分简洁。
“嗯。”
“您、你什么时候来的?”
“二十分钟前。”
真不错,章之微甚至开始自我安慰,至少他应当是忍过二十分钟,还知道清洁。
另一件事悬挂在她心头,她趴于枕,交由对方像拎东西将她拎起。脑袋还是不清醒,可章之微还记得在冷气入喉时提醒他:“张、张妈说请您——”
陆廷镇亲她脊椎中间的一点。
“我和她说了,”陆廷镇捂住她眼睛,“别说这些,专心。”
章之微哼一声,他还是和以前教育她时一样,做什么都要专注用心,不能有半点疏漏。只是今时今日,好似蝴蝶振翅绽粉,总有些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堵在胸口,章之微不需要曲意逢迎,只消跟着节奏享受。对方是她第一个真情实意的爱人,章之微迷恋他胳膊上的肌肉线条,迷恋他手背上的青筋,对方额头沁出的汗水,还有他的眼睛。
章之微看过最漂亮的眼睛就属于陆廷镇,她起身,想要去亲亲他的眼皮,但陆廷镇却将她狠狠按下,一声喟叹。
章之微没问他生意谈得如何,也不必问,陆廷镇没有做不成的事情,春风得意,第二天唤了人过来,给两人做理疗按摩,松动松动筋骨。
不要那些年轻漂亮的,要手艺好的老师傅,陆廷镇在这里有常光顾的门面,不过轮到章之微又有些犹豫,她吃不得苦,不喜欢人按得大力,因此请了一位有过十多年按摩经验的女师傅,给她轻柔地涂一层乳霜,再按她那娇娇又倔强的小骨头。
通体按摩舒爽,再去吃早茶。广东美食渡江过,还有人争执,究竟是广州的食物好,还是港城更好?无一定论,但默契的,大家似乎都不会着意提到澳门,其实澳门的食物也不逊色。章之微舒舒服服吃完一餐饭,本定了和陆廷镇一同逛街,但他却被人叫走。那人很避讳,说话声音低,频频望向章之微这边,似乎有些提防。
陆廷镇听了,只点头:“我过去。”
章之微不开心,她叫:“陆叔叔。”
“让老四和乌鸡陪你,”陆廷镇没有看她,他在戴手套,看了看不远处等候的车,“买些自己喜欢的东西,我晚上便回。”
许是事情来得紧急,他也无暇说什么安抚的话,阔步离开。章之微自己站在棕榈树阴影下,咬了咬唇,今天的太阳很好,晒得周围都是明辉灿烂,她的心情并不妙,垂下眼睛,怔怔瞧着不远处的路。
有个丽人边走边接电话,声音隐隐约约带了哭腔:“你为什么不爱我?究竟要我做什么,你才肯爱我?你说啊,你说让我做什么我就做什么,只要你爱我……”
她声音很大,步履匆匆,大墨镜,头发蓬乱。章之微听得入迷,直到乌鸡叫了一声小姐,她才骤然回神,游魂乍归窍体。
乌鸡问:“您想去哪儿玩?”
章之微说:“回酒店吧,我累了。”
她兴致索然,只觉寥寥无味。
方才那女性哭得撕心裂肺,令章之微觉不可思议,世上怎会有如此傻的人,为了爱当真不顾一切,什么都不要,丢掉自尊,甚至不惜问出这种话……
走出几步,章之微才发觉自己丢了一串手链,青金石串的,不知何时断了线,全掉光了。东西并不贵重,章之微也懒得捡,老四却看重,叫了人一块儿跪在地上捡,只叫乌鸡陪着章之微先回房。
乌鸡快走几步,绕过回廊,他跟在章之微身后,压低声音:“芝薇。”
章之微:“怎么了,乌鸡哥?”
“如果你还认我这个哥,就按我说的做,”乌鸡一改往日神态,他声音压得很低,“这几天在澳门,陆家人没那么多。”
章之微几乎认不得现在的他。
她甚至没理解:“什么?”
“我安排人偷偷送你去大陆,”乌鸡说,“你快逃,走的越远越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