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否则,……”这个词帕特里斯机械地重复了好多次,它的可怕的含义他们两人都已领悟。“否则……”意味着,如果柯拉丽不服从,不屈服于敌人,如果她不跟这个牢狱的主人出去,那就只有死。
此刻,他们两人谁也不再考虑怎样的死法,甚至也不考虑死的问题。
他们只考虑敌人给他们下达的生离死别的命令。一个走,另一个死。如果柯拉丽牺牲帕特里斯,她就可以活下去。然而这是什么样的代价,怎么能作出这种牺牲呢?
两个年轻人长时间地沉默着,满心的犹豫和不安。现在事情已经摆明,悲剧肯定发生在他们身上,无法避免,只有坐以待毙。虽然如此,但是他们能够改变事情的结局。多么可怕的问题!从前的柯拉丽面临过这个问题,但她用爱来解决了它,因为她死去了……
这个问题今天又重新出现。
帕特里斯读着父亲的记录,并且很快地把那些模糊的字描出来。帕特里斯读道:我祈求柯拉丽……她扑在我的膝盖前。她愿意同我一起死……
帕特里斯望着柯拉丽。他低声对她说话,而她什么也没听见。于是,他把她拉起来,感情冲动地喊道:“你走,柯拉丽。你知道,我之所以没有马上说出来,那是因为犹豫。不……只不过……我在想这个人的建议……而我怕你……这太可怕了,他所要求的,柯拉丽。他答应救你,是因为他爱你……那样,你知道……没关系,柯拉丽,你应当服从……你必须活下去……走……在这里等着毫无用处,十分钟就要过去了……他可能会改变主意的……把你也处死,不,柯拉丽,走吧,赶快走。”
她回答得很干脆:“我留下来。”
他一惊。
“你这是疯了!为什么要做这样无益的牺牲?如果你服从了,还怕什么呢?”
“不怕。”
“那么走吧!”
“我留下来。”
“可这是为什么?为什么这么固执?这样做毫无用处。为什么要这样?”
“因为我爱您,帕特里斯。”
他依然不知所措。他不是不知道柯拉丽爱他,才这样说的。但是她爱他爱到至死不渝,是他所没有想到的。
“啊!”他说,“你爱我,我的柯拉丽……你爱我……”
“我爱你,我的帕特里斯。”
她用胳膊搂着他的脖子,他感到他们的这种拥抱是无法分开的。然而他退却了,他决心救她。
“很好,”他说,“如果你爱我,你就应该听从我,应该活下去。请相信,同你一道死要比我一人去死痛苦千百倍。我知道你自由了,活下去了,我死也是甜蜜的。”
她不听他的话,继续表白,她这样做感到幸福,她高兴地向他倾诉很久以来藏在心头的衷情。
“从第一天见到你,我就爱上你了,帕特里斯。我不需要你告诉我,我已经知道,我没早说,是因为我在等待一个郑重的机会,让我望着你的眼睛,全身心地投入你的怀抱,再对你说。现在已到死亡边缘了,我应该说,听我说,请别逼我离开,这比死更痛苦。”
“不,不,”帕特里斯试图摆脱她,“你的职责是走。”
“我的职责是留在我爱的人身边。”
他又做了努力,抓着她的手说:“你的职责是逃走,”他喃喃地说,“只有你获得自由,我才能有救。”
“你说什么,帕特里斯?”
“是的,”他说,“为了救我,你必须逃出魔掌,揭露真相,想办法救我,通知我的朋友……你呼喊,你使用一点对策……”她带着忧伤的微笑和疑惑看着他,他把话停住了。“你想哄我,可怜的爱人,”她说,“你比我更不相信你自己的话。不,帕特里斯,你很清楚,如果我落入这个人的手,他不会让我有讲话的自由,他会把我的手脚捆起来弄到隐蔽的地方藏起来,直到你咽了最后一口气。”
“你敢肯定吗?”
“帕特里斯,你也知道结果会怎样的。”
“会怎样?”
“你想,帕特里斯,这个人让我出去决不是仁慈,而是他的计划,一旦我落到他手里,他就会实行他的罪恶计划。你预料不到吗?你会预料到的,是吗?我唯一的办法是避免落入魔掌。那么,我的帕特里斯,与其数小时后死,何不现在就在你的怀抱里死去呢?让你的嘴唇贴着我的嘴唇?就这样死好吗?这样活一瞬间不也是最美好的吗?”
他迟疑不决。他明白,一旦嘴唇贴在一起,就会使他丧失理智。“这太可怕了,”他喃喃地说,“……你怎么会让我接受你的牺牲呢?你,这么年轻……还有很长的幸福生活在等待着你……”
“如果没有你,日子只能是不幸和绝望的……”
“应该活下去,柯拉丽。我真心地祈求你。”
“没有你,我活不下去,帕特里斯。你是我唯一的慰藉。除了爱你,没有其他理由。你教会我爱人,我爱你……”噢!多么神圣的话语!它掷地有声。女儿的这些话,正是母亲以同样的激情和奉献精神说过的!在回顾死亡和面对死亡的时候说这些话更显得神圣!柯拉丽毫无惧色地说出这些话,她的恐怖已在爱情中消失;爱情使她的声音颤抖,使她那双美丽的眼睛热泪盈眶。
帕特里斯用热烈的目光看着她。现在他也感觉,这样去死是值得的。
然而他还是做了最后的努力。
“柯拉丽,如果我命令你走呢?”
“也就是说,”她说,“你命令我与那个男人结合,让我委身于他吗?这是你所愿意的吗?帕特里斯?”
她的反问使帕特里斯一惊。
“啊!真可恶!这个男人……这个男人……你,我的柯拉丽,是如此的纯洁,如此春春焕发……”
对于这个男人,他们两人都没有把他完全想象成西蒙的形象。虽然敌人在上面可恶地露了一面,但仍让人觉得神秘。也许他就是西蒙,也许是另外一个人,不管怎样,蹲在他们头上的是敌人,是恶神,在为他们制造死亡,对柯拉丽怀着肮脏的想法。帕特里斯问了一句:“你从没有发现西蒙追求你吗?……”
“从来没有……从来没有……他没有追求过我……他甚至回避我……”
“那就是他疯了……”
“他不疯……我不信……他是在报复。”
“不可能。他是我父亲的朋友。他一生一直在为促成我们的结合而努力,而现在却存心要杀我们,这是为什么呢?”
“我不知道,帕特里斯,我不明白……”
他们不再谈西蒙了,因为这与西蒙或者也许是另一个人要杀死他们这件事情比起来,显然无关紧要。现在他们要同死亡作斗争,而不要考虑制造死亡的人,可他们对付得了吗?“你同意了,帕特里斯,是吗?”柯拉丽低声问。他没有回答。她又说:“我不走,但是我希望你答应我。我请求你,不然这会是一种思念的折磨,我担心你会吃更大的苦头。我们应当有难同当。你同意了,是吗?”
“是的,”他说。
“把你的手给我。看着我的眼睛,笑一笑,我的帕特里斯。”他们顿时沉浸在狂热的愉悦里,陶醉在爱与欲的激情中。柯拉丽说:“你还在想什么,帕特里斯?你怎么还是这样心慌意乱的……”
“瞧……瞧……”
他发出一声嘶哑的叫喊。这回他肯定看见了。梯子往上收了,十分钟已经过去了。
他奔过去,急忙抓住一根梯子的横杠。
她一动也不动。
他要干什么?他不知道。这副梯子是救柯拉丽的唯一机会。他是否要放弃,屈服于不可避免的死亡呢?一分钟,两分钟过去了。上面的人又把绳梯挂住了,因为帕特里斯感到有东西牢牢地把梯子固定住了。
柯拉丽求他:“帕特里斯,帕特里斯,你想干什么?……”他望了一眼周围和他的上面,似乎在想一个主意,他从回忆中搜索到一个主意,是他父亲急中生智想出来的。忽然,他抬起左腿,把脚踏在第五级横杠上,胳膊抓着绳子往上爬。
真是荒谬的主意!想爬上去?爬到天窗上?制服敌人,自己得救了,柯拉丽也得救了?他的父亲失败了,他怎么能够成功呢?帕特里斯在梯子上没有呆上几秒钟,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挂在天窗上的绳梯的挂钩脱落了,掉在帕特里斯身旁。紧接着上面发出一阵冷笑。然后啪的一声天窗关闭了。帕特里斯愤怒地站起来,咒骂敌人,他怒不可遏地开了两枪,打碎了两块玻璃。
他又跑到门、窗前,用壁炉柴架使劲地砸。他砸墙,砸地板,他向嘲笑他的看不见的魔鬼挥动着拳头。突然,在他向空中挥动了几下后,他不动了。上面好像盖上了一层厚厚的幕布。屋子里一片黑暗。
他明白了。敌人把天窗的护窗板放下了,遮得严严实实。
“帕特里斯!帕特里斯!”柯拉丽呼喊着,黑暗使她惊慌失措,她完全失去了控制力,“帕特里斯!你在哪儿,我的帕特里斯。啊!我怕……你在哪儿?”
于是,他们像盲人一样,在黑暗中摸索着。在他们看来,没有什么比迷失在无情的黑夜中更可怕了。
“帕特里斯!你在哪儿?我的帕特里斯!”
他们的手终于碰在了一起,可怜的柯拉丽,她的手是冰凉的;而帕特里斯的手却滚烫,像燃烧的火。他们的手紧紧地贴在一起,交织在一起,握在一起,手仿佛成了他们还活着的一种感觉。“啊!别离开我,我的帕特里斯,”
柯拉丽哀求着。“我在这里,别怕……我们不会被分开。”
柯拉丽喃喃地说:“我们不会被分开,你说得对……我们已在我们的坟墓中。”多可怕的字眼,柯拉丽说得那么伤心,帕特里斯蓦地一惊。“不!……你说什么?不应该绝望……等到最后一刻,可能会有人来救我们。”
他抽出一只手,掏出枪,瞄着天窗透光的地方开了三枪。他们听见木头炸裂的声音和敌人的嘲笑声。可是护窗板是用金属加固的,严丝密缝。
很快透光的缝隙不见了,他们明白,敌人已把门窗上的缝隙堵严了,并且把护窗板钉在了天窗上,活儿做得很仔细,花了很长时间。
多么恐怖的声音!钉天窗的锤响像敲在了他们的心上。这是敌人在为他们钉棺材,装着他们的这口大棺材正在上盖。已经没有希望了!获救已经不可能了!锤子多敲一下,就加深了一层黑暗;增加了他们与外界的一重障碍,这是无法推倒的墙。“帕特里斯,我怕……噢!这声音使我难受。”她倒在帕特里斯的怀中。帕特里斯感到柯拉丽在哭泣。上面的准备工作即将结束。
他们预感到他们会在最后一天的黎明死去。他们听见房子底下有声音,可怕的机器开动了,或者电动机开始工作了。敌人挖空心思作好了一切准备,没有任何得救的希望了,命运只有在不可改变的严酷事实中走完它的历程。他们的命运历程即将走完。死神助纣为虐,死神与敌人狼狈为奸。敌人既是死神,又是行动的策划者,他制造了这场决心消灭他们的斗争。
“别离开我,”柯拉丽哽咽着说,“别离开我……”
“只要还有时间,”
他说,“……我们就要报仇。”
“有什么用呢,我的帕特里斯,敌人要把我们怎么样呢?”他的火柴盒里还有几根火柴。他一根根地划着,把柯拉丽领到他父亲写着遗言的护壁板前。
“你要干什么?”她问。
“我不想让人家把我们的死当成自杀。我要像我们的父母那样为未来做准备。让人将来读到我写的遗言,为我们报仇。”他从口袋里掏出铅笔,弯下腰在空白处写起来:帕特里斯·贝尔瓦与未婚妻柯拉丽同时死于西蒙·迪奥多基斯的谋杀,一九一五年四月十四日。
当他写完以后,他又看见他父亲写的几行字,他们一直还没看见过。
“还有火柴吗?”他问,“你看见吗?那里有几个字……肯定是我父亲写的最后几个字。”
她划着了火柴。
在摇曳着的火柴光下,他们看到了一些字母,歪歪扭扭的,看来是匆忙中写下的几个字:窒息而死……缺氧……火柴熄灭了。他们默默无语地站起来。窒息而死……他们明白了他们的父母所遭到的厄运,他们即将经历。这么大的房子缺少空气还不至于窒息,除非日子久了,空气变质,因此……他停了一下,又说:“对……是这样……我想起来了……”
他把他所怀疑的事情,或者就是现实已经肯定的事情告诉了柯拉丽。
他在西蒙的壁橱里曾经见到过绳梯,此外还有一卷铅管,现在西蒙都把它们拿来了。从他们被关进来的时刻起,他就在房子周围来来去去地、仔仔细细地堵塞漏洞,从墙壁到屋顶他干得极其细微精确。西蒙老头可能只需要把埋设在墙内,屋顶上的煤气管道接到厨房里的煤气表上就可以了。
因此他们也同他们的父母一样,将遭受同样的厄运,煤气中毒,窒息而死。
他们两个像是得了恐慌症,手拉着手在屋里跑来跑去,神经紊乱,没了主意;他们丧失了意志,就像受到暴风雨袭击的小虫。柯拉丽说着一些不连贯的话。帕特里斯则要求她保持安静。他自己也感到很痛苦,无力同死亡所带来的可怕而沉重的黑暗搏斗。他们想逃跑,想逃脱寒冷的痛苦,他们的脖子都已经冰凉了。要逃走,要逃出去。可是怎么逃呢?墙壁是不可越,黑暗比墙壁更坚牢。
他们停下来,已经精疲力尽了。从一个地方传来一阵轻轻的嘘声,那是从密封不好的煤气喷嘴里传来的。他们明白这声音来自上面。
帕特里斯悲哀地说:“只需半小时,最多一小时。”
她又恢复了理智,说:“我们勇敢些,帕特里斯。”
“啊!要是只我一个人就好了!可是你,我可怜的柯拉丽……”她用非常微弱的声音说:“我不难受。”
“你会难受的,你太虚弱了!”
“人越虚弱,就越不难受。而且,我知道,我们都不会痛苦的,我的帕特里斯。”
她忽然显得很平静,而他则更显得安详。
他们都不说话,坐在大沙发上。两人的手指头紧紧地抓在一起。他们慢慢地沉浸在宁静之中,仿佛完成了任务,或摆脱了事情的羁缚,在听恁别人的摆布。命运之神的命令是明确的,他们不再愤怒,只是服从和祈祷。
她搂着帕特里斯的脖子说:“上帝作证,你是我的未婚夫。祈求他像接受一对夫妇那样接受我们。”
她的温柔使帕特里斯感动得落泪。她吻干了他的泪水,然后主动地把嘴唇给他。
“啊!”他说,“你说得好,这样的死,虽死犹生。”天边的宁静笼罩着他们。他们已闻到弥漫在他们身边的煤气味,可是他们并不感到害怕。
帕特里斯低声说:“柯拉丽,直到最后一秒钟,一切的一切都和从前一样。你的母亲和我的父亲同我们一样地相爱着,也是这样嘴唇贴着嘴唇,拥抱在一起死去的。他们决心让我们结合,他们终于使我们结合了。”她说:“我们的坟墓就在他们的旁边。”
他们的意识开始一点点地模糊起来,他们的思维就像隔着越来越厚的浓雾看东西那样地模糊不清。没有吃东西,饥饿加上眩晕,他们的意识在不知不觉中丧失,同时失去了不安和忧虑的感觉。这是一种精神恍惚,是一种昏沉,是死亡和安息的过程,他们随即便忘却了恐怖。
柯拉丽首先失去知觉,说胡话。使得帕特里斯吃了一惊。“我的爱人,鲜花撒下来了,这是玫瑰花。噢!多香啊!”他也感到幸福和亢奋,他表现得温情、快乐和激动。他没有恐怖感,他觉得柯拉丽慢慢地在从他的胳膊中滑脱,他仿佛同她一起来到了一个光明灿烂的无垠的深渊前,他们飘呀飘,轻轻地毫不费力地飘落到一个快乐的地方。
时间在一点点地推移。他们总是在飘荡,帕特里斯托着柯拉丽的腰肢,她微微有点向后仰,眼睛闭着,脸上带着微笑。他记起了一些画面,人们在观看上帝所接受的夫妇们在蔚蓝的充满光明和空气的天空中飘荡,他在那个快乐的地方上空转了几大圈。可是当他快到那里的时候,他疲倦了。柯拉丽在他胳膊上很沉。下沉加快了。光明的天空变得阴沉了。飘来了大朵的乌云,接着是乌云滚滚,一片黑暗。
突然,他感到精疲力尽,脸上汗淋淋的,整个身躯像发烧一样地颤抖,他掉在了一个黑洞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