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特里斯·贝尔瓦一直同父亲住在巴黎,八岁的时候被送到伦敦的一所法语学校学习,直到十岁多才离开那里。开始的时候,他每周都能接到他父亲的信。后来有一天,校长告诉他,他父亲去世了,他成孤儿了,但学费有保证。到他成年以后,由一位英国律师出面,他继承了一笔二十万法郎的遗产。二十万法郎对于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青年来说,是不够的。后来他被派到阿尔及利亚服兵役,因为没有钱,便欠下两万法郎的债。他开始动用他的遗产,后来他参加了工作。他头脑聪敏,思维活跃,没有特别的爱好,但是他富于创造性和具有决断能力,主意很多,敢想、敢做,赢得了信誉,积累了资金,就办实业。他在殖民地兴办电力,购买资源和水力,搞汽车服务,船只运输,开发矿藏等等。几年之间,他办了十二个实业,都取得了成功。
大战爆发,给了他一个极好的冒险机会。他全身心投入战斗,马恩河战役后,从殖民军的上士晋升为中尉。九月十五日这天,他腿肚子中弹截了肢。
两个月以后,因为他玩了点名堂,人家不知道他残废,于是他又当上了第二流驾驶员的飞机观测员。一月十日一次事故结束了两个英雄的事业。这回贝尔瓦上尉的头部受重伤,被送到香榭丽舍街的野战医院。这段时间,被他称为柯拉丽妈妈的女人也来到这个医院当护士。
他不得不做穿颅手术,这手术获得了成功。手术很复杂,很痛苦,可他从不叫苦,而且很高兴帮助他的病友,所有的病友都真诚地喜爱他。他同他们开心,安慰他们,以他的热情和乐观鼓励他们正视困难,他们谁也不会忘记他接待为他做假肢的制造商的情景。
“啊!啊!一条假腿!为什么要做假腿,先生?无疑是为了欺骗别人,使人看不出我是瘸子,是吗?先生,您认为,像我这样的法国军官,瘸腿是件羞耻的事,所以必须掩盖起来,是吗?”
“完全不是这个意思,上尉。但是……”
“那么您那个东西要多少钱呢?”
“五百法郎。”
“五百法郎!您认为我可以拿五百法郎装一个假肢,而上十万同我一样可怜的家伙就只能安一个木腿,是吗?”在场的人好开心,柯拉丽妈妈听着也笑了。帕特里斯只要博得柯拉丽妈妈一笑,就心满意足了。
正如上尉说的,他一开始就对柯拉丽一见钟情,她美丽动人,举止优雅,目光温柔,对病人和善,她像一股暖流穿透人的全身。从一开始,她的魅力就使他动心,围绕着他。她的声音使他充满活力,她的目光和芳香让他愉悦。
然而,尽管他沉浸在爱情之中,他仍感到这个柔弱的女子周围充满了危险,他需要为她效力。后来发生的许多事情证明他是对的,危险越来越明显,他终于有幸把这个女人从敌人的威胁下救了出来。第一次战绩令他欣慰。然而斗争并没结束,新的进攻又将开始。现在他就在想,这种火星雨的信号同劫持柯拉丽的阴谋之间是否有什么联系呢?难道那两个人所谈的两件事是属于同一个不可告人的阴谋?火星还在那里闪烁着。
根据帕特里斯·贝尔瓦的判断,火星是从塞纳河上特罗卡代罗与帕西火车站之间的地方升上空的。
“那么,”他想,“直线距离最多两三公里远,走,去看看。”在康复中心的三楼,一间房子的锁孔里透出微光,亚邦就住在这里。上尉从女看护那里知道,亚邦正在和他的情人玩纸牌。他走了进去。
亚邦已经不玩了。他在一把扶椅上睡着了,牌摊在桌上,左肩上垂着一只袖子,下面露着一个女人的头,脸粗俗得令人可怕,嘴唇同亚邦一样厚,一嘴的黑牙齿,皮肤油腻发黄,像在油里浸过一样。她叫安惹尔,是个厨子,亚邦的情妇,她在打鼾。帕特里斯满意地看着他们。这正好证实了他的观点的正确。如果说亚邦能找到意中人,那么重残的人就不能得到爱情的愉快吗?
上尉推了推亚邦的肩膀。亚邦醒了,笑了笑,其实他知道上尉要来,还没醒来就笑了。
“我需要你帮忙,亚邦。”
亚邦高兴地咕哝了一声,推开倒在桌上打鼾的安惹尔。当他们走到外面的时候,已经看不到火星了。树荫挡住了他们的视线。他们顺着大街走,为了节约时间,搭了一段环形铁路到了亨利·马丁街。从那里,上尉又到了通向帕西火车站的拉杜尔街。
一路上,上尉不停地向亚邦讲述他担心的事情,尽管他明知这位黑人不可能明白,但这是他的习惯。亚邦是他的战友,后来成了他的勤务兵,像条狗样的忠实上尉。他在他的长官成为瘸腿的同一天头部受伤。亚邦认为他命中注定要同上尉经受同样的考验,他庆幸自己两次受伤,他乐意与贝尔瓦上尉共生死。而上尉对这种忠实,报之以亲切的友情,有时开玩笑,有时很严厉,这使亚邦更加亲近他。亚邦起着一个被动的亲信作用,上尉征询他的意见,但不必听取,上尉还可以找他出出气。“你有什么想法,亚邦先生?”
上尉挽着他的胳膊,一边走一边说,“我认为,这是一码事。你也这样认为,是吗?”亚邦会发两个音,一个是“是”,一个是“不”。他咕哝一声:“是。”
“那么,肯定,”军官说,“我们可以这么说,柯拉丽妈妈又遇到了新的危险,是吗?”
“是。”亚邦回答,他基本上总是同意上尉的意见。“那好,现在要弄明白火星雨是什么东西。像以前法国齐伯林飞艇第一次飞到这里一样,我猜可能要一周的时间……可是你听见了吗?”
“是……”
“我猜想,可能这是一个叛变的信号,是为了齐伯林飞艇第二次飞来……”
“是……”
“是‘不’,不是‘是’,蠢货。你怎么会认为是给齐伯林飞艇发的信号呢,因为根据我听到的谈话,这种信号战前出现过两次,对吗?可是也许这并不是真正的信号呢?”
“不。”
“怎么不是呢?那么是什么呢?大傻瓜?你最好还是闭上嘴,听我的,你根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也不清楚,我承认我也莫名其妙了。天哪!问题太复杂了,要解决这些问题,我还不够格!”
帕特里斯·贝尔瓦走出拉杜尔街时,感到更迷惑不解了。他面前有好几条路,选择哪条好呢?虽然他已经来到帕西中心区了,可仍然看不见任何火星。
“无疑是放完了,”他说,“我们白费力气。这是你的错,亚邦。如果不是因为把你从心上人的怀里拉出来而耽误了宝贵的几分钟,我们就及时赶到了。我为你那安惹尔的魅力所倾倒,可是……”
他辨别了一下方向,但越来越弄不清了。没有掌握足够的情况,盲目出击,必定毫无结果。正当他准备放弃的时候,从富兰克林街开出一辆汽车,它是从特罗卡代罗开来的,里面坐着一个人,喊着:“向左拐……然后直行,一直开到我告诉您的地方。”这声音,帕特里斯·贝尔瓦上尉听着与早上在餐馆里听见的一样。
“这会不会就是那个戴灰毡帽的人呢?”他喃喃地道,“也就是说,是想劫持柯拉丽妈妈的两个歹徒中的一个?”
“是,”亚邦咕哝了一声。
“是吗?是火星雨把他们召来的。不要放过这条线索。快跑,亚邦。”
可是亚邦用不着跑那么快。那辆老爷车穿过雷诺瓦街,在离街口三四米远的一扇大门前停下来了,上尉也走到了。从车上下来五个男人。
有一个按了按门铃。
过了三四十秒钟,帕特里斯又听到按第二次门铃。五个人在街上等着。
最后又按第三次门铃,这时大门上的一道便门打开了一点缝。停了一会儿,他们在商量什么。开门的那人想问问情况。外面有两个人冲上去用力推门,门开了,那帮人都涌了进去。声音很响,门又关上了。上尉马上研究周围情况。雷诺瓦街是一条老的乡村小道,它在塞纳河畔,弯弯曲曲地从帕西村的花园和房子之间穿过。它还保留着一些外省的乡土气息,不过越来越少了,旧居都在路的两边,掩没在树丛之中。那里还保留着巴尔扎克的旧居。在一座神秘的花园里,亚森·罗平发现日晷仪的缝隙中藏着一个包税人的钻石。
那房子连着一堵墙,五个人冲进去以后,汽车就停在房子旁边,这情形使上尉无法靠近。这房子看起来像第一帝国时期修建的旧旅店。圆形窗户,底层有铁栅护窗,二楼装着百叶窗,当街排成很长的一排。稍远处有一座看起来独立的附属建筑。“这边没办法,”上尉说,“这里像座旧城堡一样与世隔绝。我们到别处看看。”
从雷诺瓦街延伸过来的小街分割着一幢幢的老建筑,向河边伸展。沿着那幢房子的墙壁有一条小路。上尉和亚邦来到这里。这条路是用尖利的碎石铺的,有阶梯,昏暗的路灯发出微弱的光亮。“帮我一把,亚邦,这墙太高,利用这根电杆也许能爬上去……”
在亚邦的帮助下,上尉爬到了电灯泡的高度,伸出手去,可是他发现屋顶装的全是玻璃,根本不可能爬上去。他满脸不高兴地爬了下来。
“见鬼,亚邦,你早该同我讲。差点割破手了。你想什么啦?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死心踏地地陪着我。”他们转了一个弯,街上一点亮光也没有,漆黑一片,上尉摸黑往前走。亚邦把手搭在他肩上。
“亚邦你这是干什么?”
亚邦的手把他推到墙根。这地方有扇门。
“很明显,”他说,“这是一扇门,你以为我没看见?只有你亚邦先生才长着眼睛!”
亚邦递给他一盒火柴,他接连划了几根,仔细地观察着这扇门。
“我同你说什么啦?”他嘀咕着,“毫无办法,门太结实了,又是铁栏杆,又是铁钉的……你看连门把手都没有……倒是有一个锁孔……得赶快量个大小,订做一把钥匙!……噢!我这儿不是有一把这种钥匙吗,是一个信使刚刚给我送到康复中心的?”他不吱声了,脑子里又闪过一个荒唐的念头,不管这念头有多荒唐,他还是觉得对他有启示,不妨试一下。他回到原来的地方,身上带着这把钥匙,他从口袋里取出来,走到门口,找到锁孔。上尉一下就把钥匙插进去了,他向左边拧了一下,钥匙转动了。他一推,门就开了。
“进去,”他说。
亚邦没有动,帕特里斯猜想他是害怕了。其实他自己也同样地害怕。真奇怪,这把钥匙怎么正好是开这个门锁的呢?而这个寄给他钥匙的陌生人,何以料到他会用得上呢?……实在太奇怪了……而帕特里斯决定行动,不准备去寻找答案,那可能是偶然的恶作剧,在同他开玩笑。
“进去吧,”他得意地重复了一遍。
树枝拂打着他的面孔,他感到自己是走在草地上,他面前是一个花园。
天漆黑一团,看不见草地上的小径,这样走了一两分钟后,他碰着了一块岩石,上面流淌着水帘。“倒霉!”他抱怨道,“我衣服都弄湿了,该死的亚邦!”话还没有说完,就听见花园深处有狗在狂叫,接着叫声朝他们逼近。
帕特里斯懂得,这是一条看门狗,发现了他们的到来,正朝他们扑过来,上尉虽然勇敢,但面对黑夜中的这个阵势,还是害怕了。怎样自卫呢?开枪会暴露目标,可他身上只有一把手枪。这条狗像森林里的野猪一样很快地冲过来,看上去是很凶猛的。它肯定是挣脱了锁链,因它跑的时候有铁链拖地的声音。帕特里斯弯下身。这时,他透过黑暗看见亚邦走到他跟前来保护他,立即发生了一场搏斗。
“加油,亚邦,为什么不让我上呢?加油,好小子……瞧。”两个对手在草地上滚成一团。帕特里斯弯下腰想救亚邦。他先摸到了狗,然后摸到了亚邦的衣服。可是两个对手在地上紧紧地扭成一团,疯狂地搏斗,上尉简直无从插手。战斗没有持续多久。几分钟后,两个对手都不动了。地上发出喘气声。
“喂!怎么样,亚邦?”上尉不安地问。
亚邦咕哝着从地上爬起来。帕特里斯在火柴光下,看到亚邦的独臂五指掐着那条狗的喉咙,一条断了的锁链还吊在狗脖子上。“谢谢,亚邦,我脱险了。现在你可以放下它了,它不会再反抗了。”
亚邦听从命令松开了手。他掐得太紧了,那狗在草地上蜷曲着一会儿,哼哼几声,便不再动了。
“可怜的畜生,”帕特里斯说,“它向我们这些盗贼扑来是它应尽的职责。亚邦,我们也在尽职责,尽管还不十分明确。”从一扇窗玻璃内射出一线亮光,照着他们,他们穿过岩石里的一级一级的石阶和一层一层的平台,来到房子的晒台上。从这里看去,所有的窗户同临街的窗户一样,是圆形的,很高,都装着百叶窗。他们刚才在下面所看到的亮光就是从一扇百叶窗里透出来的。
上尉命令亚邦躲在花坛后面,他靠近房子听了听,听到有模糊不清的说话声。他看见百叶窗关得严严实实,既看不见也听不清。可是他走到第四扇窗子前,踏上了一级台阶。台阶上是一扇门……
“既然,”上尉说,“人家送给花园的钥匙,就没有理由认为花园里的房门会打不开。”
门果然打开了。里面的声音听得更清楚了,上尉觉得这声音是从楼梯间那边传来的,这楼梯好像连着房子不住人的那头,那里有点亮光。上尉走了上去。
门是开着的。他把脑袋从门缝探进去看,然后弯着腰进去了。他来到一个小阳台上,那阳台位于大厅一半高的地方。厅内三边都陈列着一排排的书,一直摞到天花板。大厅两头靠墙有两个螺旋形的铁楼梯。
靠楼梯的铁栏杆处也堆满了书。这些栏杆是为了保护书廊的,在这里帕特里斯正好被遮住,下面离他三四米远的那一伙人看不见他。
他轻轻地挪开两堆书,这时,说话声突然一下子变成激烈的叫喊,并且他一眼就瞧见那五个人正朝一个男人扑过去,那人没来得及抵挡,就被疯狂地推倒在地。
最初,上尉想冲下去救那个人。他把亚邦叫了来,有亚邦帮忙,他肯定可以制服他们。但是他没有这样做,因为他们并没有使用武器,似乎并不想把他弄死。他们只不过抓着那人的脖子,肩膀和脚腕。准备干什么呢?
他们其中的一个人猛然站起,以头头的口气命令道:“把他捆起来……把嘴塞住……让他叫去,没人听见。”上尉很快就听出是早上在餐馆谈话人中的一个,这人又矮又瘦,却显得风流,皮肤黄褐色,一脸凶相。
“我们终于把这家伙逮着了!”那人说,“我看,这回他可得说说啰。你们都有决心吗,朋友们?”
其中一个恨恨地说:“都有决心!不要拖延,赶快,不管发生什么事!”说这话的人留着浓密的小胡子,帕特里斯认出他就是餐馆里的另一个谈话人,也就是劫持柯拉丽的两个人中的一个,事后他逃走了。他的灰毡帽搁在一张椅子上。
“都有决心,嗯,布尔赖夫,那么会发生什么事呢?”那头头冷笑道,“好吧,行动吧!啊!埃萨莱斯老家伙,你拒绝供出秘密!可笑!”
所有的行动都是事先商量好的,都有严格的分工,他们做起来令人难以想象的迅捷。
他们把埃萨莱斯捆好,举起来扔到一把翻倒的靠背椅里,再用绳子把他捆在椅子上。
两条腿也用绳子捆在另一张一样高的椅子上,脚伸在外面,然后脱去鞋袜。头头命令道,“开始!”
在两扇朝花园开的窗户之间,有一个大壁炉,里面燃烧着通红的,甚至白炽的炭火,那些人把捆着埃萨莱斯的两张椅子推到壁炉前,把他的脚朝前靠在离炉膛只有十厘米的地方。虽然嘴被堵住,他还是发出了痛苦的惨叫声,被捆住的腿也极力向后缩。“往前!往前!再靠近些!”头头愤怒地吼着。
帕特里斯握住手枪。
“啊!我要冲上去,”他在心里想,“我不会让他们为非作歹的……”
可就在这时,当他就要站起来采取行动时,他突然看到了最出乎意外的场面。
在他的对面,即大厅的另一头,与他所在的阳台对称的地方,一个女人的头靠在铁栏杆上,由于惧怕而脸色苍白,两只惊恐的眼睛睁得大大的,凝视着下边炽热的炉膛前发生的恐怖场面。上尉认出是柯拉丽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