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漩涡历险记

自然界中的万物在上帝手中就如天意一样难以预测,也难以被我们凡人所把握。就算人类再心灵手巧,也无法和上帝的鬼斧神工相媲美;人类是不可能凭借自己的肉眼凡胎探究上帝的深博和精致的,就算是德谟克利特所说的真理之井,也无法与上帝比肩。

——约瑟夫·格兰维尔

现在,群山已经被我们征服了,此时此刻,我们正站在这最高的峰顶。“老人”已经十分疲惫,大口地喘着气,连话都说不出来。

最后,他终于还是说话了:“我曾经也像我的小儿子一样总是充满精力、大步流星啊。要是我有这个精力,带着你上山绝对不在话下,可是现在不行喽。你可能也知道,三年前那场恐怖经历,差点要了我的命,在那个长达六小时的经历中,我的身心都受到了严重的折磨,所以就成了如今的样子。

“我知道,像我经历的这种事不可能被一般人遇上,就算他们真遇上了,大概也不会活下来,像我一样还能和你说话,给你讲我经历了些什么。大概你或许以为我只是一个行将就木的糟老头子。其实,我真的不老,我是一个壮年人!就是因为三年前的那次经历,才让我一夜之间黑发变白,也让我的四肢像现在这样虚弱无力,脑子也不好使了,思考的能力已经严重退化。现在,随便一点需要力气的事,我都会很吃力,稍一用力就会浑身颤抖。而且我现在特别害怕黑暗,待在黑暗中简直就是要我的命。你可能无法想象,如果现在要我站在这峭壁上往下看一看,那我可能当场就会晕倒在你面前。”

看来“老人”想证明一下自己刚才说的话,他就像没人在这儿一样毫不在乎地躺下来,在这“峭壁”上,让自己的手肘慢慢靠近那光滑的悬崖边,简直不能再近了,因为如果再近一步,他就可能坠入悬崖。

这是一处非常陡峭的悬崖,构成这个悬崖的是乌黑发亮的石头,这一峭壁的垂直高度大概有一千六百英尺。如果从上面掉下去,后果可想而知,我个人以为在这样陡峭的悬崖峰顶,至少要离其边缘六码的距离才算是绝对安全的。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这个和我一块上山的“老人”竟然做这样危险的动作。至于我,也是很害怕的,我早已趴在了地上,并且用双手死抓着周围的一棵小矮树,因为这样我才觉得安全。我待在那里一动也不动,甚至都不敢抬头看看天空。我心里在想,如果峰顶处的风再大一点,是不是就能把我吹下悬崖摔成肉酱?在这种畏惧中很久,我的理智才稍微有些恢复,似乎也重新找到了一点勇气,于是便尝试着坐起来,看看远方。

“你不能总想着害怕!你得把这些念头全部丢掉!”“老人”说,“为什么我要把你带到这里?因为我想让你看看那个时候我所经历的处境,这里的景致最能还原当时的情景。而且,你可以在这里看清楚那件事的发生地点,不然你是无法理解这整件事的。”

“这里,也就是我们所在的地方,”“老人”的神态和口吻非常特别,就好像饱经沧桑一样地说着,“距离挪威海岸非常近,这里的纬度大约是北纬六十八度,从行政区域上说,这里是北土省的一个名叫罗浮敦的小地方。我们脚下的这座山是海斯金山,这座山还有一个名字,叫作‘云阴’。如果你挺直身子朝悬崖下面看,你肯定会觉得头晕目眩,那就抓住旁边的植物……对,就像这样,抓好了你再让自己的视线穿过悬崖下方的雾气,看清楚云层下面的大海。”

我按照“老人”的指点试着朝悬崖下面看去,但刚往下看我便觉得头晕了。我努力克服自己的胆怯,终于看到了一片十分宽广的大海。那海水就如同墨色一样黑沉,这让我立刻想到了一个努比亚地理学家所生成的“黑暗之海”。我觉得我眼前的这片大海就如同“黑暗之海”一样深沉,在这深沉之中还有一些绝望的凄凉感,如果你没有亲眼见到这个场景,一定无法想象大海给你的震慑。

向周边望去,在这片海洋的两边各有一面黑色的峭壁,就如同在黑暗的海水中立起的保护黑暗世界的两个堡垒一样,海浪无休止地拍打着它们,但它们始终牢固地屹立在原地。在我们的正对面,也就是我们所在的悬崖的对面,大约有五六英里之外,是一望无际的海平面,其中有一个非常小的黑色岛屿。说准确点,应该是一个小岛礁,它不时地被海水吞没,因此会时隐时现。而在悬崖和黑色岛礁之间,还有一个稍微大些的岛屿,它距离黑色岛礁大概有两英里的距离,这个小岛上什么都没有,除了四周黑色的岩石。

只是从形状上看,那个黑色岛礁看上去显得很不寻常。此时,正好有股非常强劲的海风往我们这边的陆地上吹来,而一艘双桅的帆船正在大海中沉浮,看到这个场景你的心也不免会揪起来。

“挪威人把那个黑色的小岛礁叫福尔,”“老人”继续说,“福尔附近的那个小岛叫莫斯克,它大约离福尔有两英里远。其实在莫斯克和福尔之间,还有四个非常小的岛,分别叫亚特霍姆、弗里曼、山得夫雷森、司卡霍姆。距离我们所处位置大概一英里的地方还有一座名叫安巴伦的岛,从安巴伦岛依次向海洋深处数过去分别是伊夫雷森、霍依霍姆、吉洛霍姆、苏尔文和巴克霍姆岛。这些名字并不是我这么叫的,但是我也不知道是谁取的这些名字。噢,对了,不知道你听没听到一些声音?你是不是发现了这里的海水出现了一些变化?”

我们上山的起点是罗浮敦的内陆,那个时候是无法看到海的,只有到达海斯金山的峰顶,你才能够看到这个和悬崖另一边完全不同的世界。从上山到现在,大约已经过去了十分钟。“老人”的问题确实让我注意到了周围真是有股非常巨大的声响,先前或许是因为太害怕了所以一直没有注意到这个声音。现在这个声音却越来越大、越来越强,就好像北美草原上的水牛那种沉闷而有磁力的吟声一样。

我觉得自己到现在才明白为什么水手们总是用“千军万马的奔腾”来形容海水的涌动。因为海水在运动的过程中因为某些因素的改变而形成了凶猛的急流,如果你从大海上方观察它,你会发现海水流动的速度和凶猛程度实在非常惊人,似乎有无坚不摧的架势,毫无顾忌地一往直前。

在很短的时间里,大约有五分钟,原本还算平静的海面便波涛汹涌起来,其阵势令人震惊。这个现象就发生在悬崖到福尔岛之间的海域,其中以莫斯克岛附近海面的水流运动最为激烈。这片地形古怪的广大海面,一时间便被割裂成了无数条彼此交错的水道,然后便陷入了癫狂,水波不断震荡,水流缓缓抬升,一种摄人心魄的诡谲之声冲向你的耳边,海洋竟然出现了无数的巨大且在迅速旋转的涡流,其速度之快,就如同瀑布下泻一般。

再过几分钟,海面呈现给我们的又是截然不同的景象。涡流一个个慢慢退去,海面重新渐渐平静,此时一道道巨大的浪花泡沫取代了涡流。浪花四散,再重新聚合,在之前涡流回旋运动的力量下,小涡流群慢慢聚拢在一起成为了一个非常巨大的涡心,一个直径至少半英里的大漩涡就这样形成了。漩涡的边缘带起了海水,形成了一条浪花带,至于漩涡中间却完全没有海水的影子,它就像一个漏斗一样是空的。这一点肉眼就能看到,漩涡内部完全看不到浪花的影子,而是非常平滑的一面巨大水墙,其斜面大约有四十五度,并在高速地旋转着,没有止息,当然还有十分骇人的声响伴随着这整个过程,我想,就算是尼加拉瓜大瀑布也不可能发出这样震撼的声音。

大漩涡产生了巨大的力量,感觉大海边的山峦都在摇晃,这让我更加害怕,于是赶紧死贴着地面,双手抓着所有能够找到的东西。我以颤抖的声音向“老人”询问:“难道……这……这就是人们传说的挪威大漩涡?”

“是的,正是它,”“老人”回答说,“不过,我们挪威人不这么叫,我们叫这个为莫斯克大漩涡,因为这是莫斯克岛附近才有的。”

眼前所见到的这个挪威人称之为莫斯克大漩涡的场景,我才领会,那些在作品中描写漩涡的人,或许也没有像我一样见过这样的场景。在所有描写漩涡的作家中,拉慕斯应该算是记载最为详尽的人了,可是拿他的文字和眼前看到的这一切对比,你才发现文字原来这样没有力量。当你见到了这莫斯克大漩涡,不自然的就会在心中有一种狂乱感,这种狂乱前所未有,简直让你觉得没有了心神。

我实在不知道以前那些对莫斯克大漩涡进行描述的人是从那里或者什么时间见到的大漩涡,但是我现在非常肯定的是,他们所观测的位置和时间一定不是我现在所在的位置和时间。在海斯金山的峰顶进行观察可以说是最佳的地点,也只有在这里,你才能将大漩涡形成的所有过程全部尽收眼底。当然,害怕和被震慑是在所难免的。拉慕斯所记载的莫斯克大漩涡虽然无法与大漩涡所呈现的真正景观相提并论,但我还是想把他的文字引述出来作为参考,下面就是与此有关的他的几段文字:

在罗浮敦地区到莫斯克岛之间,那里的海水应该有三十六英寻到四十英寻的深度,不过距离福尔岛附近的海水则要浅一些,那里恐怕连船只都无法航行。就算有着非常适合航行的天气,到了这一带,你的船只还是很可能有触礁搁浅的厄运。

假如在涨潮的时候,罗浮敦海岸和莫斯克岛之间的大海会很快被海流所填满;至于退潮的时候,也同样会有令人感到震惊的海水怒吼的声音出现,这可远比大瀑布喷泻的声音要大得多,我想就算是身在十千米之外的人都能听到海水的声音。

海流在这期间会形成一个又深又宽又巨大的漩涡,如果恰巧有一只倒霉的航船行驶到了这个漩涡附近,那么很显然,它一定会被这个恐怖的漩涡所卷入、吞没、撕成碎片。当然,如果天气非常好,那么涨潮和退潮之间或许也会很平静地交接,在十五分钟之内,海潮会由涌动变得缓和。但是若是天气不好,比如有狂风或者暴雨,那么海潮便会无比狂暴,而大漩涡也会变得恐怖异常。

这个时候,我劝你还是远离它比较好,至少要在两千米之外,不然,不管你是小船,还是游艇、军舰,所有一切都难以逃脱大漩涡的惩罚,被统统卷入漩涡,难以幸免。就算是在海水中生长的大鲸鱼,若是碰到大漩涡,相信也很难逃生。这种事并不是没有出现过,但是不管鲸鱼再怎么努力逃脱,最终也只不过是毫无意义地垂死挣扎而已,据说有人听到过鲸鱼因为挣扎而发出的咆哮声,那是十分凄厉的惨叫声。还有人说,曾经有一只熊准备从罗浮敦海岸游到莫斯克岛,但它却不幸被卷进漩涡,而留下的是异常恐怖凄厉的惨叫声,这一声音连在岸上的人们都能够听见。

至于一些粗大的树,如枞树、柏树,要是被卷入漩涡,那它们最终的结局就是被粉碎成木片。因为在它们被漩涡吞噬之后,必然在漩涡的高速旋转下,不断与海底的暗礁、岩石相撞击,最终便被粉碎了。为什么会产生这种令人生畏的猛烈的大漩涡?这是因为海水在调节涨退潮中形成的。而且大约每隔六小时出现一次这样的调节。在1645年的时候,四旬斋前的第二个星期天(大约是二月中旬),早晨,那一次的海潮调节比以往所出现的都要猛烈和狂暴,而那一次大漩涡所发出的怒吼声更是让很多人记忆犹新,据说当时在海岸上的一些用石块堆砌成的房屋都因为大漩涡巨大力量的震荡而倒塌了。

我并不清楚作者是通过什么方法来确定在这个大漩涡附近的海水深度的,因为单凭人力这几乎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作者说这个地方的海水大概有“三十六英寻到四十英寻”,或许只是指莫斯克岛或者罗浮敦沿岸的海水深度,如果这个深度是在说大漩涡的深度,那肯定不是测量出来的。到底这个大漩涡能有多深?我想从我现在所在的观测地点进行目测是最好的办法。如果只是在海斯金山的峰顶向下望去,这个大漩涡简直是深不可测,一眼根本看不到底。如果你看到了大漩涡的实际情况,再对比一下拉慕斯所描写莫斯克大漩涡的文字,你一定会觉得后者的可笑,特别是有关鲸鱼和熊被卷入漩涡的传说,实在非常滑稽。

以我所看到的大漩涡的惊人气势,别说是鲸鱼和熊,就算是一艘巨大的战舰被卷入大漩涡也会如狂风中的鸿毛一样,完全没有可以挣扎的余地,而拉慕斯却说鲸鱼和熊竟然还在这个大漩涡中与海水挣扎,实在太幼稚了。

以前,当我读到那些描述莫斯克大漩涡的文字时,还会觉得其中不少都写得非常精彩和有道理,可是当我见识到真正的大漩涡之后,我才明白原来那些记载的文字,其实不仅描述得并非实际,甚至还与事实有不少出入。

比如最常听说的,即源于大英百科全书对大漩涡的描述就是其中一例,它的描述是这样的:“挪威大漩涡,如同法罗群岛[1]的三个漩涡一样。这种漩涡形成的原因是:当海水处在涨退潮的时候,因为产生的海流不断撞击海洋身处的岩石或岛礁,受到阻挡,故而产生一种如同瀑布急流一样向下(海水)冲的力量。这种冲击力量越是猛烈,其向下的程度也就越深,于是形成了大漩涡。而有关大漩涡所能够产生的吸力,则已经有不少实验对其进行了证实。”

我把这个解释告诉了“老人”,“老人”很谦虚地告诉我自己并不知道这些,因为他不懂这些解释中所涉及的概念。如今,我也觉得自己和“老人”一样了,当我亲眼见到了大漩涡的形成过程,亲耳听到了像雷声一样令人觉得恐怖的声响,然后再去看这些书上的解释时,我不得不承认,这些文字实在太荒谬可笑了。或许你还听说过一些研究者猜测,认为莫斯克大漩涡的中心一定能够到达地球的深处,而且它还与另外一个出口相通,甚至有人非常肯定地认为,大漩涡不但存在出口而且其出口就是波斯尼亚海。很显然,所有这些说法只不过是完全没有根据的臆测,可是在没有见到大漩涡之前,我总是很轻易地相信这些奇怪的说法。但是与我同来的“老人”就完全不认同这些明显是臆测出来的说法。

“你已经看到了漩涡形成的全部过程了吧!”“老人”说,“你要是能从这块峭壁小心地爬过,到那个海水发出声音稍微小点的下风处。现在我就给你说说我所经历的事,我相信这样你就能够了解我确实是知道一些莫斯克大漩涡的事了。”

我按照“老人”的话爬过了峭壁,然后听他讲述有关他是怎样捕鱼和在捕鱼之时所经历的惊险故事:“我,还有我的两个兄弟以前有一艘大约七十吨重的双桅纵帆的渔船。在那个时候,我们常常驾驶着这艘渔船来到这片海域打渔,你可能并不清楚,在这片海域如果时机准确,就可以在海水退潮的时候,捕到数量可观的鱼,这可是超出一般打渔的收获的。可是这种捕鱼还是非常麻烦的,不是只靠说说就能办到的。你也看到了这片海域充满了危险,要想在这里捕到很多鱼,必须得充满勇气。我想在整个罗浮敦地区的渔民中,大概也就是我们三兄弟能够做到这一点。因为大部分的渔夫一般都是去下游更往南的海域捕鱼,虽然那个地方也总能够捕到鱼,而且那里是非常安全的,但也正是因为如此,大家基本上都去那儿,所以我们不像他们一样平庸。

“但是在莫斯克岛和福尔岛之间的海域就不一样了,这里到处都是看不见和不可预知的岩石与暗礁,可正是这里才会有很多品质上好的鱼,如果敢来这里并能够成功作业,那种成就感是诱人的。一般情况下,我们只是一星期来这里捕一次鱼,尽管只是这样的捕鱼量,还是远远多余那些在下游捕鱼的同行。他们不敢到这边来,只是跑到南边下游的普通渔场中,非常辛苦地操劳一个星期,最后却只是捕到有限的海鱼,根本无法和我们一天就捕到的鱼的数量相比。

“当然,我们自己也非常清楚这种冒险是非常投机的,说不定什么时候我们就会因为自己的冒险而葬身大海,但是你得知道,作为靠大海哺育的我们,一种内心的欲望是难以克制的,我们宁愿拿自己的性命进行冒险,也要深入大海进行探险,更别说这会让我们获得令人振奋的实质收益。”

“老人”接着说道:“我们一般都是将渔船停在离这片海域上游大约五英里的地方,在那里有一处天然的海湾可以停泊我们的渔船。要是天气非常理想,我们就会在海潮没有完全兴起的十五分钟里让渔船全速前进,冲向莫斯克大漩涡形成海域内的一条主要水道,当然我们也不敢毫无顾忌地闯入形成大漩涡的主要通道,一般我们都是从旁边的远路绕行,绕到形成大漩涡上方的地方,那个位置就在莫斯克岛和福尔岛之间的亚特霍姆岛和山得夫雷森岛附近。那边的海水急流其实并不是非常湍急,所以在那里我们是能够进行捕捞的。

“我们会将渔船定锚然后进行捕捞作业。在下一次海潮兴起之前我们就完成捕捞,起锚返回。海上的风是很难测定的,可是我们通过各种办法还是大致上确定了海风的规律。如果要在这里捕鱼,就必须掌握海风运行的规律,我们进行捕鱼的前提就是在侧风稳定、确定风向不会改变,只有这样我们才敢前往大漩涡附近进行捕捞,不然我们的安全就无法保证。正是凭借我们的谨慎,所以我们基本上没有出过错。

“在将近六年的日子里,发生的小意外只有两次,第一次意外是我们之前从未见过的,我们在完成捕捞正准备离开打渔的海域时,海面是异常平静而且没有风的,这非常少见,所以我们不敢贸然行事,只好老老实实地将船停在渔场里整整一夜——渔场是安全的,在那里没有什么问题,只是如果我们要想回家就必须穿越不可预测的大漩涡海域。

“第二次的意外情况又有所不同,那次是在我们刚刚到渔场的时候,海上便吹起了非常强劲的海风。大漩涡范围内的所有水道都变得汹涌翻腾起来,那些初期形成的小漩涡让我们晕头转向。实在没有办法了,我们只得将锚缠住,拖着它走。开始的时候我们以为这些汹涌的海潮急流会将我们排斥到深海,但是没想到的是它们实在太变幻无常了,倒霉的我们竟然被一道海流带向了莫斯克岛和福尔岛之间的一座名叫弗里曼的小岛,不过好在那里属于下风处,我们接着下风匆忙登岸,最终幸运地保住了性命,这前前后后一共有将近一星期的时间,虽然没有被大海吞噬,可是几乎被饿死。”

老人十分感慨地继续说道:“其实在这么短的时间里我实在无法跟你说清楚我们在海上所遇到的各种困境,这也不可能是一言半语就能完全说完的。你应该也能理解,像我们打渔的这个渔场,它的环境就是这么险恶,就算是一个非常好的天气也无法让人确定下一刻会出现什么意外的情况,在这里捕鱼就是什么保证也无法得到……不过不管怎么说,那些时日里,我们的所有心思除了捕鱼之外就是想方设法地在莫斯克大漩涡那不可预知的魔爪中寻找能够活下来的缝隙,这也是我们的生活必须的。

“你或许无法明白,就算是我们出发或者返回的时间比预计的早一分钟或晚一分钟,我们所面临的可能就是地狱的大门,一旦发生了这种情况,我的心总会非常紧张地纠结在一起,不停地跳动。有些时候,虽然在我们刚刚出发的时候,海风还是相对平和的,在我们预料的范围之内,可是当启程前往大海的时候,往往会出现意想不到的变化,海风会在很短的时间内迅速变强,连让我们反应的时间都没有。

“这个时候,海水就会呈现出汹涌翻腾的征兆,这是非常让我紧张的,我常常在这个时候会想要是大哥家我那个十八岁的侄子和我自己的两个像小壮丁一样的儿子也在船上就好了,因为这样我们的人数就多了,划船的动力也就更大了,或许这样我们可以更容易逃生,也能够更快地进行捕捞作业赶紧远离这片充满危险的海域。但这只是在遇到意外情况时的想法,天下的父母都是一样的,要是在平时就算我的侄子和儿子要求同我们一起去打渔也是被我们完全禁止的。有谁愿意将自己的骨肉放入这一连我们自己都不能控制的危险中来呢?

“总之,我们的这种捕鱼,虽然让我们有了巨大的收益,可这真是提着脑袋去生活啊!实在太危险了!”

“老人”在讲到自己曾经的生活还是不胜唏嘘,接下来他就开始给我讲述其真正死里逃生的那次遭遇了:“快三年了!再有几天的时间,就三年了!我永远都会记得那一天,一八××年七月十日,这个时间我记得十分清楚,绝对不会有什么差错,因为它对我来说实在太难以忘记了,那一天所有人都经历了可能以前从来没有经历过的史上最猛烈的飓风。

“那天本来是一个非常好的天气,从开始的第一刻直到晚上,一整天几乎是西南方吹来的温和的微风,天气十分晴朗,但是,就算是我们那里经验最丰富的老渔夫——我的大哥,也完全没有料到,后来所发生的事情竟然出现了那么不可思议的变化。”

“老人”继续讲述:“我们兄弟三人看到有着如此好的天气,应该是非常适合去打渔的。于是在那天下午大约两点钟的时候,我们驾船来到了常来的魔鬼渔场,打渔的过程还是非常顺利的,没用多少时间,我们就将渔船装满了——这可是品质上好的鱼啊!当时,我们还非常兴奋,因为这是我们来到这个地方打渔以来,最为顺利,也是收获最为丰满的一次,之前从来没有过这样的情况。在我们完成作业之后,我看了一下时间,当时大约是晚上的七点钟,我们知道该返回了,于是将船锚收起,趁着海潮还算平和的时间赶紧回去,因为按照平时的经验,下一次的海潮涌动应该是在晚上八点钟左右。”

“老人”向我讲述了接下来的天气不寻常的地方:“这个时候的海风还是非常有利于我们的渔船航行的,是顺风,而且这样的顺风让我们的渔船非常轻松且高速地前行了一段时间,可以说,那个时候完全没有任何征兆会显示就在我们前方,有令人意想不到的危险正在期待着我们的到来。

“紧接着,一阵微风吹来,这是从海斯金山的方向吹来的。这种情况非常不寻常,我们也十分敏感地觉察到了情况有异,因为按照平常的经验,这是不可能出现的情况,至少以前我们还从没有遇到过。此时我的心中已经有些难以言说的担心,我隐约觉到一种不祥。我们准备加快航速,继续前行,以尽快从这一危险海域走出,但我们却遇到了无数漩涡的阻挡,此时我们兄弟三人回头才发现,原本平静清晰的海平线已经不知何时被迅速聚拢的浓密云层覆盖了,这个厚厚的云层竟然是红铜色的,这显然是一种强大的力量即将迸发的前兆。

“此时,我向两位兄弟提议立刻返回原本打渔的地方!可是刚才还吹着的从海斯金山吹来的风此时竟然完全消失了,也就是说我们决定返回的时候已经完全没有风的借力了,在这种情况下,渔船前行只能是随海水的流动而行,但就是这样也没有持续多少时间。我们面临的情况变化异常的快,根本没有给我们进行下一步思考的时间,暴风雨果然迅速地到来了。

“大约不到一分钟的时间,天空中已经满是云层,原本泛白的浪花如今呈现出了恐怖的黑暗,我们已经完全被这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吞噬,就算在一艘船上的我们兄弟三人都无法看到彼此。”

“老人”紧接着讲述了暴风雨是如何肆虐的:“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是我们从来没有遇到的情况,就算是我经验丰富的大哥也从来没有见过这么猛烈的暴风雨,他几乎是整个挪威的渔夫中资格最老的人,但是面对这种情况,除了震惊之外再没有别的表现。我们不能坐以待毙,于是我们立刻将船帆放下来,希望能够赶在飓风追上我们之前赶紧向前急驶,可还是晚了,当船帆放下来的一刻,狂风便将两根桅杆像锯木头一样拦腰折断,瞬间这两根桅杆便被风吹走了。我的小弟原本将自己绑在了桅杆上希望这样能够更加安全,但他却连同桅杆一起被风吹得无影无踪了。”

说到这里,“老人”十分悲伤,但他没有停下对暴风雨猛烈情状的继续讲述:“我真觉得,在大自然的暴风雨面前,我们,包括我们的渔船简直还不如一片鸿毛,人为的努力已经全是徒劳,剩下的基本上就是听天由命了。我们的渔船有着非常宽大和平整的甲板,在船头处是一道舱门,平时打渔的时候,我们需要从大漩涡的边缘处穿越,因此就会拿一些木条将舱门的缝隙全部填起来,因为这样可以防止涌起的大浪灌进船舱。不过这个时候,我们已经完全不用再考虑这一点了,我们需要担心的是渔船会不会沉没而不是有没有海水会灌进船舱。

“那个时候,我们就这样随着暴风雨在大海上沉浮,有很多次船就是完全没入海水中的,沉船眼看着就是不可避免的事情了。我也完全不知道我的大哥是如何从完全被海水淹没的船上活下来的,这个问题我从来不敢向他提起,当然也就没问清楚。至于我,简直是九死一生!当时的我见到情况不妙便早早放弃了抓住前桅杆的船帆的想法,而是整个人死贴在甲板上,用双脚使劲抵住船头处的甲板沿儿,两只手则死死抓住前桅杆底座上的螺栓环……你不要以为这是我有意设计的,这完全是本能的驱使。当时的情况实在太乱了,完全没有什么时间进行任何思考。只是事后我才明白,幸亏我这么做了,不然我也一定命丧大海,或许这是我这辈子唯一做得正确的事。”

“老人”又说到了渔船被海水吞噬的情形,真是十分惊险:“就在渔船被海水彻底淹没的那一刻,我完全闭气,同时双手仍然死抓着螺栓环。就算憋气到了已经受不了的地步,我也没有放松螺栓环,只是尝试让自己跪着,因为我如果一旦站起来,双手就得松开螺栓环。我就是这样跪着将脑袋努力露出水面呼一口气。而我们的渔船也不是总在水面以下的,它似乎被震了一下又浮到水面上,海水就像被猛地提起的水桶一样被抖掉了大半。

“慌乱的我试图让自己镇定一下,不再恍惚而快速地思考一下下一步该怎么办,就在这时,竟然有一个人一下子抓住了我的手。我定睛一看,才认出竟然是大哥!我本来还以为他已经在这次震荡中被甩入大海了,没想到大哥还活着,真是上帝保佑啊!大哥非常艰难地凑到我的耳边,十分大声地对我说出‘莫斯克大漩涡’几个字时,刚刚还在为大哥仍然活着的高兴和喜悦如今已经无影无踪了,剩下只是惊慌和恐怖。”

“老人”说到这里时非常激动:“你肯定不能理解当时的我是多么惊慌和害怕。我自己直觉得全身都在猛烈地打着冷战,因为我知道‘莫斯克大漩涡’意味着什么,我也明白大哥要告诉我的东西,那就是:这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雨将会把我们直接送入大漩涡,而且没有任何力量能够在这种情况下救我们。”

“老人”向我说了他当时是一种什么心情:“你也了解,在平时的时候,我们要前往上游的渔场进行捕鱼都是尽量绕开大漩涡范围内的海域走远路的,而且我们只是在天气非常好的日子里,才去进行捕捞作业,就算这样,我们也从来没有掉以轻心,不敢疏忽任何一点,因为不这样的话可能就无法安全地穿越大漩涡的水道。可是现在,我们竟然因缘巧合地直接奔向了大漩涡,而且是这样糟糕的天气,在这样猛烈的狂风暴雨的作用下。

“即便是这样令人绝望的环境,我还是不甘心就这样不明不白地死掉,我告诉自己:‘应该没问题,或许在海潮稍微平稳一点时,虽然是在大漩涡中间,我们或许还有一点能够活下来的希望……’可是这种自欺欺人的想法紧接着就被冷酷的现实给判处死刑了,它很快就告诉我抱着这种想法简直就是一个没有智商的大傻瓜的行为,我竟然还抱着从魔爪下逃生的愚蠢想法?那个时候,我必须承认,我十分清楚地认为这次我们是必死无疑了。别说只是一条小小的渔船,就算是比这再大十倍、带着九十门大炮的重量级战舰,恐怕也难免被大漩涡吞掉的厄运。”

“老人”又说到了肆虐的飓风是何等的猖狂:“在这个时候,看上去飓风的暴雨已经停止了第一波的侵袭。如果这样想,那你就错了!不!它从来就没有过停息,只是当时因为是顺着风向的缘故,才没有感受到它的凶猛威力。我当时天真地以为暴风已经善良地平息了,因为看上去它好像把原本汹涌的海水完全压制了,海水现在已经不再翻腾汹涌,呈现在我眼前的是一片平静和充满泡沫的水波。可是很快海水就又非常迅猛地翻涌起来,产生的海浪浪头迅速增高,就像一座水山一样,十分壮观,可是它却正向我们所在的渔船扑来。

“而这个时候的天空也发生了奇怪的新变化:周围依然是看不到任何希望的无尽黑暗,可是非常突然,在我头顶上方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圆形窟窿,在圆窟窿里天空十分清亮,甚至能够看到暗蓝色天空中的星星和一轮高挂着的明亮无瑕的满月,如果不是身在地狱的门前,这种美景一定会令我陶醉,因为我活到这么大还从来没有见过这样奇异的景色。月光把我们的周围照亮了,这让我看清楚了我后悔看到的一切!”

“老人”的神情再次明显地激动起来:“我几次想和大哥说话,可是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在我们周围,出现了越来越大的喧嚣声。尽管我用非常尖锐的声音大声叫喊着,可是很显然大哥根本听不清任何我所说的话。无奈之下,大哥摇了摇头,他的脸色已经变成了死白,然后他向我举起一根手指,意思是告诉我:‘嘘,不要说话,你听!’”

“老人”深吸了一口气,有些遗憾地说:“最初我完全没有明白大哥到底让我听什么,但很快,我意识到了什么,一个恐怖可怕的念头从我的大脑中迅速闪过。匆忙之中,我掏出了自己的怀表,在皎洁的月光下想看看此时此刻的时间,可是没想到这只怀表竟然在这个时候停了。我忽然觉得一股莫名的悲哀侵袭上来,然后放声大哭起来,也顺手把这只怀表使劲抛进了让我悲哀的大海中。怀表上的时间停在了七点钟,那个时针应该是一直停在了七点,正是因为这样我们才错过了趁着海潮平静的时候返回家园的最佳时间,这个可恶的意外让我们恰好赶上了大漩涡酝酿并爆发的疯狂时刻。”

“老人”此时说了一个无关他的故事的题外话:“我想我应该跟你解释一个概念,这样或许能够让你更好地明白紧接着发生的事。这是一个关于船舶航海中的规律,一般来说假如一艘船本身是非常牢固的,它有着装置得非常好的桅杆和船帆,而且没有太多载重,如果是这样的话,当船顺风行驶的时候,就算是再强烈的海风和吹起的海浪也不可能将船打翻,凶猛的海浪大部分都会从船底滑过。你可能觉得这有些违反常识,但你一定听说过‘乘风破浪’这个词,其实我刚才说的那种航行就是所谓的‘乘风破浪’。”

“老人”在向我解释了“乘风破浪”的意思之后又继续讲述发生在他身上的事:“我们的航行就是‘乘风破浪’的。也正是因为这样,我们在这场暴风雨中总是顺着风走,虽然很艰难,但还不至于出现什么大的危险,但是很快,便涌起了一道巨浪击中了渔船的船尾,这次被击中使得我们的船在海浪的助推下越来越高,浪头越高,我们的船就越高,直到好像处在了半空中的位置。每当回想起当时的情景,我都不能相信我们竟然和海浪斗到了如此地步。

“再后来,巨浪又把我们带了下来,那种滑落而产生的高度差就像在陆地上从山峰处冲下来一样,这个过程把我这位老渔民弄得既头晕又恶心,差点晕倒在船上。你想象一下在梦中那种从高山之巅掉落下来的感觉,就是那样一个感觉,极其不真实的一种真实经历。我趁着被大浪推高的瞬间迅速环顾了一下四周的环境,就这一看,才让我清楚我们如今是在这样的一个位置上:在我们眼前的正是恐怖的莫斯克大漩涡!我们和它之间只有不到四分之一英里的距离了!

“你还得注意一点,那一天的情况要远比今天糟糕,那天是狂风暴雨的天气,大漩涡所呈现出来的猛烈和运转速度之快实在让人胆寒。假如那个时候,我不清楚自己所处的位置,那么我肯定也不会知道自己将面对一种什么情况,也就不会了解在将要面对的经历中自己是身处一种何等恐怖的境地。实在是因为太惊恐和害怕了,我绝望地将自己的双眼紧闭,但我的眼皮却像小跳蚤一样一直在跳个不停,抽搐个不停,几乎想睁也睁不开。”

“老人”讲到了自己被带进大漩涡之时所经历的事:“汹涌的海浪持续的时间又出乎我的意料,它在大约两分钟的时间中又变得平息了,在这四周是因为浪花而产生的泡沫。渔船也因为这一变化一下子急转了将近有半个船身,然后如同一道电光一样的速度迅猛地冲向了另外的一边。

“此时的海水发出了一种十分刺耳的声音,就好像数千艘蒸汽轮船同时鸣叫一样简直让人崩溃的声音,逼得人无处躲藏。此时的我们已经濒临大漩涡的边缘浪花带,我当时心中所想的就是我们马上就要被毫无选择地卷进这个恐怖而难以预测的大漩涡中了。因为大漩涡周围的海水以十分惊人的速度流动着,所以就算已经到了大漩涡的边缘我仍然无法将这个漩涡深处的情景看明白。

“但是,和我想象的不一样的是,我们竟然没有被立刻卷进大漩涡,而是像气泡一样被大漩涡边缘的浪花带着不断地围着漩涡回旋。坚固的渔船已经有些倾向大漩涡的中心了,右舷就要冲入大漩涡了,而船的左舷则被高高竖起,整只渔船斜贴在漩涡的边沿上,使得大漩涡就像斜立在渔船和海平线之间的一堵难以逾越的墙,不论是渔船还是我和大哥都背着从未经历过的巨大震荡痛苦地折磨着。”

说到这里,“老人”反而十分平静了,他接着说:“其实也非常奇怪,当时的我可能是因为就在大漩涡的入口处,随时都可能成为一个葬身大海的死鬼,已经没有任何逃生的希望,因此我的心情反而忽然变得比刚才沉着了很多。大概那时的我心里已经完全放弃了从这场浩劫中逃离的想法,所以心情才会轻松。总之那时的我已经完全感觉不到了先前的那种害怕。或许正是已经彻底绝望了,反而能够十分坦然地面对死亡了。”

“老人”又进一步详细描述了自己那时的心情:“你或许不太相信我将要告诉你的事,甚至你可能会觉得我这是在吹嘘,可是我的确没有欺骗你,我敢说我所说的和所想的所有一切都是真实的。已经没有任何其他想法的我此时把心念一转,我想,世上像我这样死掉的人恐怕也没有几个,至少我这样死去还应该算是十分悲壮吧!

“假如用我个人这样平凡、渺小的生命而亲身经历和见证只有上帝的力量才能创造的这种神奇的自然奇观,好歹也对得起我自己这份卑贱和浅薄了,这样死掉还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呢?因为我这样想,让我更加惭愧自己先前那种让人害羞的懦弱,我真不配为这宏伟壮阔的沧海所养育,本来我就在大海面前微不足道,生在大海又死在大海岂不是最好的回归?所以我把所有的心理包袱都抛开了,现在让我感兴趣的已经不是想着怎样从这不可能中逃生,而是这个大漩涡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十分好奇大漩涡的结构,因此竟然在生死一线之间激起了我从未有过的探索欲望。

“当时,我已经对进入大漩涡有些迫不及待了,我非常想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弄清楚大漩涡内部到底有什么不可知的东西,就算因此而丧命,也至少不会带着恐惧和懦弱去死。当然,我并不是视死如归的,我想起了还生活在岸上的亲人和朋友,起码就算我弄明白了大漩涡的秘密也已经没有机会向我最爱的人去讲述了,我再也不能和我的爱人一起共享生活的欢乐了,想到这里我还是非常伤感和遗憾的,但这也没有办法再进行什么改变了。

“你一定觉得我的这些话有些诡异,你可能会想一个已经身处绝境而不可能逃出的人竟然还有工夫想这些乱七八糟的事,简直就是无稽之谈。其实我也在事后常常回想,是不是因为我在船上被大漩涡搅得团团旋转,搞得自己晕头转向了,才会想到这些我自己都觉得奇怪的念头!”

“老人”现在向我讲述的是他处在漩涡时心里的想法:“另外还有一点是让我能够从恐惧慌乱中恢复从容的,那就是当时我们在大漩涡中所处的位置。此时的飓风已经小了很多,而且海浪虽然很大但是却已经对我们的影响不大了,正是因为这样,让我在心理上也少了一层害怕,不用再像之前那样因为狂风暴雨而感到恐惧。

“当然,这不是说飓风已经停止了,那时的海风仍然非常狂暴,仍然能够掀起巨大的海浪,有些简直像小山峰一样高,而且颜色是深黑色,可是这是在普通的海面上。至于我们所在的地方就是在大漩涡边缘的浪花带上,那里比海平面要低很多,而高大的海浪也无法立刻威胁到我们。有时候我在想为什么人们会特别害怕这种狂风巨浪?我不知道其中的原因。我能肯定的是假如你以前没有见过海上这种超级飓风,那你一定不可能体会到这种强风造就的巨浪吞噬你时的那种感觉,那真是令人害怕的经历!

“你一定没有经历过当强风和巨浪联手之时给人制造的压力,那时你什么都看不见,也什么都听不见,而且会让你感受到一种令人窒息的压迫。在这种情况下,你完全没有进行思考和行动的任何可能。所以,我想,已经不受狂风巨浪威胁的我们,就算得上福大命大了。而这正是上天对不幸的我们的最大恩赐,因为在没有狂风巨浪的侵袭下我们就可能一心去面对这个几乎不可战胜的大漩涡了。你应该能了解假如一个重犯在没有被判决之前还要不断地承受来自其他方面的身心折磨是多么可怜的,所以如果没有这些折磨就算是最后被判处死刑,那也让他会觉得死得其所。”

“老人”接着说到了他和自己的大哥是怎样面对大漩涡的:“我实在记不清我们在大漩涡边缘,也就是那个浪花带绕了多长时间,可能至少有一个小时吧!在这一个小时中,我们可是持续不断地高速旋转、无始无终地一直飞奔,而且越旋转越靠近大漩涡的中心地带,那里的水流快到了无法用肉眼看清楚,就这样我们已经处在了大漩涡的内壁上。

“自始至终我都躲在船头的地方,两只手用尽全身的力气抓着螺栓环不敢有丝毫的放松,而我的大哥则处在船尾处,在那里有一个十分巨大的空水桶,而这个空水桶是被非常严密和牢固地固定在船尾下方的,除非连船一起坏掉,否则桶就会非常牢固。至于甲板上的其他东西已经完全被飓风吹得找不见了。

“我们渐渐靠近了漩涡的中心,这时我大哥将那只空水桶放开了,艰难地爬到船头的位置,准备和我一起靠桅杆底座的螺栓环保命,可是或许是因为他太害怕了,似乎是担心螺栓环难以承受两个人,于是在这种我们都没有理性的情况下,大哥一边死死地抓着螺栓环一边拼命地要拨开和挤掉我。我当然非常清楚,这是因为大哥已经极度恐惧才会有这种举动,可这还是让我非常伤心。我完全没有要和大哥争螺栓环的意思,而且我觉得,我们两人无论是谁能够抓住这根救命稻草,都是一样有意义的。因此,我选择了放手,来到了船尾原来大哥待着的地方去抓那只空水桶。

“在这个不是一般速度的漩涡中爬行,当然非常不容易,但却远没有我想象中的那么困难,因为在高速运行中的渔船还是相对很稳定的,所以只要能够掌握漩涡运行的规律,按部就班地前进即可。可是就在我刚刚到达船尾,正准备抓住空水桶却还没抓稳的时候,船身竟然一下子右倾起来,而且十分迅速地冲向了漩涡深处。我别无选择只能祷告上帝,因为我知道这下子肯定完蛋了。”

“老人”说到了自己坠入漩涡中心时的心情:“可能是因为太突然了,让我感觉到一阵恶心,也正是因为本能的缘故,我迅速地将水桶抓住了,然后将自己的双眼紧闭。之后的几秒钟时间里,我真是一点儿都不敢把眼睛睁开,我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会因此而掉到海里,然后就是在海水进行最后的垂死挣扎,最终就这样死去。

“可是我想的事情并没有发生,我兴奋地发现自己竟然还活着。而且这种从上向下坠落、被漩涡卷起的感觉也没有了,我甚至以为自己又回到了在漩涡边缘浪花带一样,除了继续高速地旋旋着,其他没有再发生别的。这时我才发现自己已经到了漩涡里面,于是,我再度让自己勇敢起来,睁开自己的眼睛看看周围到底发生了什么。”

“老人”将自己看到的漩涡内部的景象全部告诉了我,他说:“你一定不能想象我睁开眼睛之后看到了什么,我想我一定这辈子都忘不了眼前看到的一切,我也被眼前呈现出来的景象彻底征服了,那是一种有些敬畏的震慑感和无法让人拒绝的神圣感。你一定非常感兴趣我到底看到了什么吧?

“那时,我们的渔船就像被魔法师施了魔法一样,整个船已经倒挂在这个巨大漩涡的内壁中间。大漩涡原来有这么深,而且你不可能想到,其实在大漩涡的内壁是非常平滑的,它的颜色就如同黑色的檀木,但是内部的水流仍然是非常快,速度简直快得让人觉得害怕,漩涡的内壁将明亮的月光反射回来,发出幽幽的青光,这种光一直伸向漩涡的最深处。

“在最初的时候,我的心情非常混乱,根本难以非常仔细地对周围进行观察,我只是觉得周围是一种我能够模模糊糊地感受到的十分宏伟和骇人的氛围。过了不久,我终于更加镇定了一些,然后便以一种难以抑制的欲望向漩涡深处看去。因为我们的渔船是在非常高速的运行下倒挂在漩涡的内部的,所以我能够非常清楚地看到漩涡内部的整个四周。而这个时候的船身依然是非常平稳的,并且在大约有五十度倾斜角的漩涡内部水壁非常稳定地快速旋转着。我发现,虽然我们的整艘船已经好像是垂直倒栽的状态,可是因为我们的速度太快了所以能够非常轻易地维持这个状态而不至于失去平衡。”

“老人”确实是对大漩涡深处有着非常深刻的印象:“尽管借着月光能够看到一些东西,可是我仍然不能将漩涡深处的一切都看清楚,因为在那里有非常浓厚的一层水雾,这层水雾将所有东西都完全覆盖住了。让我感到无比惊讶的是,在这层水雾上方还有一道类似彩虹的东西,我不知道这是什么,但这却让我想到了伊斯兰教教徒总是提到的所谓的通往‘时间’和‘永恒’的那条通道,它就好像一座十分狭窄且不断晃动的桥一样。

“我想,这层水雾一定是因为汇聚在这里的水流不断撞击水壁才出现的,因为你能够听到水雾之后有一种十分巨大的巨响。你可以不相信我说的,但我保证自己绝没有夸大我所看到的东西。”

这时候的渔船是什么样子的?“老人”也给出了说明:“直到后来我才清楚,当我们的渔船还在漩涡边缘浪花带而渐渐被卷进漩涡水壁的过程,只是我们在直面大漩涡时的第一回合,而在第一回合中我们所经历的震荡比起后面所经历的滑坠时震荡,简直就是小巫见大巫,不值一提。而当我们进入漩涡之后,仍然没有停止过一圈一圈地急速旋转,在这个旋转中虽然总体上来说是平稳的,可是还是在非常高速地运行中有很大的震荡,让人觉得非常头晕和恶心。

“而且,在底部的这种旋转震荡的幅度并不同,有时是几十公尺,有时则又围绕着水壁旋转一圈。唯一能够确定的是,我们不断地在向下,虽然下沉的速度并不是很快,可是已经越卷越深。”

“老人”十分仔细地观察了一番大漩涡的深处:“我在这个过程中看到的只是没有终始的一大片一直流动的黑墙,而且我发现除了我们被卷入了大漩涡深处之外,还有很多其他物体在这个大漩涡之中。在我们的周围,无论上下左右,到处都是一些碎片、木材、树干、家具、破箱子、桶,还有很多杂物,它们同我们一样,在不停地旋转、震荡和下滑着。虽然我确实已经能够很坦然地面对将要来临的死亡,而且因为我已经看开了这一点所以才对漩涡深处的结构充满了好奇。但是当我知道自己正在不断沉入大漩涡最底处的时候,我明白,死亡已经离我非常之近了。

“这时候早已经不是恐惧了,而是专注。我对与我们命运相同的这些一直在不停旋转的物体充满了兴趣,因此,就这样简直没有人相信地仔细研究起了那些物体。是不是我已经被大漩涡折磨傻了?当然不是,但是我的举动确实非常疯狂,真有神经错乱的嫌疑。那个时候,我给自己设计了一个无聊却又非常有趣的游戏,我在和这些物体比‘谁会更早被旋入大漩涡的底部,换句话说,我当时在预测紧接着被大漩涡吞噬的物体到底是什么。我甚至在自言自语地说:‘接下来应该是那棵枞树被大漩涡吃掉。’可是我猜得并不准确,枞树并没有这么早地陷入厄运,而是一艘标记着荷兰的商船率先被大漩涡吞噬了!真是可恶,难道就连临死之前我也要带着失败而葬身海底吗?而且我每次猜谜基本上都错,我实在搞不懂为什么我猜的全错了?但就是这个疑问让我突然想到了一些东西,这对我来说简直是灵光一现,而我也因为这一灵光变得激动不已,整个人都在抑制不住地颤抖,我很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心正在飞速地跳动着。”

“老人”继续说:“为什么我突然变得激动起来?因为我似乎找到了一点能够让我生还的希望。虽然这只是一个十分渺茫的微小希望,但这确实源于我曾经经历过的一些记忆,另外,还有是我从这些不断被大漩涡吞噬的物体上得到的启发。此时的我突然想到了那些我曾经在罗浮敦海岸上经常看到的被莫斯克大漩涡卷入,后来又被神奇地旋出来的漂浮物。是的,在那些被卷入又被旋出来的很多物体中,确实有不少已经面目全非,相信它们再被大漩涡抛上来的过程中一定是受到了非常严重的冲击和磨损,所以最终被大漩涡彻底扯碎而成为木屑或碎片。

“但是同样的,我还发现过不少东西再被抛上来之后是非常完整的,几乎看不出它受到了什么损坏。我当然不知道怎样才能避免被抛上去的东西不会受到损坏,但是现在也没有更好的选择了,我只有凭借自己的经验进行一种冒险的尝试。根据我的推测,那些所以被严重损坏的物体一定是曾经被漩涡卷入其底部的;而那些最终还基本保持着完整形态的物体,很有可能是当大漩涡涨潮后期——也就是大漩涡即将恢复平静的时候才被卷入漩涡底部的,正是因为这样,所以它们受到的损坏才相对较小。在大漩涡还没来得及彻底粉碎它们的时候,海水便已经退潮了。

“可是怎样才能减缓坠入漩涡底部的速度呢?这就需要观察那些正在被漩涡吞噬的物体了。我发现三个非常重要的规律:首先,越是有着庞大体积的物体,其坠入深渊的速度越快;其次,如果两个物体的体积没有太大的差别,那么如果这个物体是圆形的,其坠入深渊的速度会更快;最后,假如物体的体积差别不大,而物体的形状是圆筒形的,那么它坠入深渊的速度会相对更慢一些。”

“老人”用让我有些意外的科学原理对此进行了解释,我实在没有想到他竟然还懂得浮力的原理:“我们总在海上生活的人多少都是了解大海和海水的。有关我所发现的这个规律,我还在自己幸运地活下来之后向一位在我们这个地区有着很多年教龄的老校长进行了请教,因为我自己是不知道这其中的原因的。根据这位老校长告诉我的,我的发现是完全正确的,而且这是符合不同形状的物体在水中漂浮的规律的。他还为我专门演示了一个非常简单的实验,从中我也看到了圆筒形的物体确实比其他形状的体积相同物体更不容易被漩涡的吸力击败。”

“老人”再次回到了有关当时在大漩涡深处漂流物体的情形:“除了这三个发现之外,我还有一个十分惊人的发现,那就是,不少诸如木桶、桅杆、树干之类的东西在眼看着被旋入漩涡底部的时候竟然还有一些回返的迹象,它们能在大漩涡内部的水壁上自动地提高自己的高度以至于不被旋入深渊,它们完全没有继续下坠的征兆。”

“老人”找到了逃生的办法,于是他立刻进行了尝试:“现在,我已经没有时间犹豫了,在我旁边就是那个被固定的十分紧的空水桶,我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试着将固定水桶的绳子解开,但它实在被固定得太紧了,解起来非常麻烦,而且在这高速的运行中,我还得谨防自己因为松手而被摔倒大漩涡中。经过艰难的努力,我终于将自己牢牢绑在了空水桶的边上,然后果断地弃船,让自己和水桶一起投入到大漩涡的高速旋转中。同时,我用尽可能简单的手势向还在危险中的大哥比划着,希望大哥能够了解我的意思,我想让大哥靠近那些距离渔船最近的桶,然后让大哥像我一样弃船逃生。我想大哥最后已经懂得了我想表达的意思,可是他却拒绝这么做,他有些绝望地向我摇了摇头,双手依然紧紧地抓在螺栓环上不肯放手。

“那时的情况已经非常紧急了,已经没有任何时间再允许浪费了,但此时的我已经无法靠近他了。虽然我的内心非常痛苦,但是我最终还是选择让他自己选择最终的命运,时间紧迫,我没有别的选择,只好自己解下联系着渔船和水桶的最后一根绳子,将自己和水桶完全交给了正在高速运行的海水激流。”

逃生之后的“老人”向我说明了后来的一些事:“最终你也看到了,我的方法是对的,如果没有这么做,今天我或许只是沉在海底的一具腐尸,现在或许只剩下了一堆白骨。我想听完了我的叙述,你也一定能够猜想后面所发生的事。在我从渔船上跳下之后的大约一个小时中,我们的渔船继续旋转了大概三到四圈,而且越来越向漩涡的底部旋去,它与我的距离渐渐变远,最后,连同我那亲爱的大哥一起被大漩涡吞没了。

“与水桶绑在一起的我在稍微下降了一点高度之后,一直在几乎平稳的线路上旋转着。之后大漩涡发生了非常大的变化,其内壁的倾斜程度也越来越小,海水的流速也慢慢减缓下来,原本出现在大漩涡底部的水雾和‘彩虹桥’也慢慢不见了,漩涡本来非常深邃的底部开始慢慢上升,最终变得平缓。大漩涡就是这样消失了,海面又恢复了平静。

“当我借着水桶的浮力再度浮上海面的时候,内心真是百转千回,可是又见到了晴朗的天空,感受到了和煦的微风,望着还挂在天边的明月,我发现自己真的又回到了距离罗浮敦海岸并不是很远的熟悉的海面上,这里就是莫斯克大漩涡所发生的地方。这时的海面已经风平浪静了,可是有谁会相信就在同一位置,曾经的海浪是那么巨大,曾经的海风是那么猛烈,我的大哥和小弟就在这里离开了我……这一切终于都过去了,现在的我可以稍微轻松一点地随着海水的流动慢慢向岸边靠拢了。

“没过多长时间,我就被大海带到了处在下游沿岸的渔场中。一艘渔船将我搭救,可是那时的我早已精疲力竭、惊恐过度,已经完全说不出话来了。将我救起的是我以前一起捕过鱼的伙伴,可是他们已经认不出我了,以为我只是一个不幸的却又幸运地从死亡漩涡中死里逃生的陌生人。直到事后,我才站在这几个小时的生死轮转中,我的身体受到了极大折磨而完全改变了模样,原本乌亮的头发,竟然就在刚刚过去的一夜之间变成了如今的满头白发,就是你现在所看到的样子。我的朋友们还告诉我,我的容貌也已经完全不同了。但是当我和他们说起我经历的一切经过时,这些一向非常快乐的渔夫们竟然都认为我这是胡编乱造出来的。其实,就算我把这一切告诉了你,我也仍然没有指望你会相信其中多少是真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