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把无情之火,烧过以后,当时金太太才觉痛快,吐出了一口闷气。至于外面因此传说,如何能料到?当她进房的时候,陈二姐觉得漫天的风潮过去了,这才想起来一件事,七少奶不是病着,还得找大夫瞧吗?她就向着金太太吞吞吐吐地道:“七少奶奶病重些了,你知道吗?”金太太道:“我就不知道她有什么病,怎么会病重了?”陈二姐道:“太太你自己去看看罢,究竟是怎样个病症,我可也说不上。一早我去瞧她,就像很重似的呢。”金太太忙了半天,实在也想去休息一下子。但是听到儿媳有了重病,就不能不去看看。叹了一口气,慢慢地就走向清秋院子里来,在外面就只听到微风摆着松针的声浪,屋子里,可是静悄悄的。金太太在窗子外,就轻轻喊了一声清秋,也没有听到人答应。走进屋子去看时,那个小毛孩子远远地睡在床里边,清秋却是将身子侧着向外,一直睡到床外沿上。那两腮上通红通红的,已是烧得很厉害的样子。只看她睫毛簇成两排黑线,知道她是睡得很熟了。走上前一摸她的额头,如烙铁一般烫手。因低着头连叫了两声,清秋由嗓子眼里,轻轻地哼出来一声,眼睛依然未曾睁开。金太太将手擦着她的身体,她只半转着身,由侧着身子躺正了。金太太见她迷糊得紧,握着她一只手,捏了一捏。又在她胸口上摸了一遍,只觉她浑身都是滚热的,的确是病重。产后的人温度增高,这是最危险的一件事,何况她又是如此的迷糊。因之呆呆地站在床面前,有三四分钟之久,作声不得。见李妈在屋里,便问七爷呢?李妈答道:“七爷还是昨天下午到屋子里来了一趟,往后就没有看到。”金太太道:“怎么着?又是一天一晚没有回来吗?他也变得这样子的快,倒是我猜想不出来的。嘻!若是这样子闹,我倒是死了干净,我哪里忍心看到这种凄惨的下场呢?”陈二姐在一边看到,便道:“太太,这个时候,也不是你生气的时候,应当找哪个大夫,就赶快打电话找大夫罢。”金太太道:“其实这种事,都不应该我分心的了,偏是我不能不问。”因道:“你去叫金荣打电话,还是找梁大夫,把他的太太也请来,他太太是看产科的。他打完了电话,让他到冷家去,把冷太太请来。”陈二姐答应着去了,金太太便坐在一边沙发上,呆望着床上的病人。陈二姐一去分付,佩芳、慧厂都知道了,心想,不要出了什么意外,那才是祸不单行哩。二人走到清秋屋子里来时,见金太太坐在这里发闷。一看床上的清秋,竟是象晕过去了一般,只是鼻子里还有呼吸,人简直一点不动了。慧厂伸手摸着清秋的额角一下,因问金太太道:“烧得这样厉害,不要紧吗?”金太太两手一扬道:“要紧,我又有什么法子?只好听之天命了。老七固然是不好,这孩子那遇事冷淡消极的毛病,也是让老七向外转的一个大原因。刚才据李妈说,她爬起来坐着看书写字不算,还跑到院子里去看月亮,看到很深夜才进房。产后的人,这不是胡闹吗?若是冷家亲母来了,我把这话对她一说,她也只有怪她姑娘不好,决不能说是我们不理会。”慧厂问道:“老七这一程子,真是大忙特忙,总不曾见着他的面。清秋病得这个样子了,不能不让他看看。产后有了这种病症,应该要慎重一点,不然老七对起病是不知,对病重了也是不知,在事实上,他是要负责任的。”金太太道:“这个东西,实在糊涂一万分!岂但他媳妇的病,他应当负责任,他要负责任的事,也太多了,咳!”说着话时,陈二姐跑进来说:“梁大夫到了。”
接着一阵皮鞋响声,梁大夫和他太太,都穿了白色的罩衣,后面李升一只手提了一个大皮包,跟着进来。郑而重之的样子,似乎在电话里所听到的话,是很危险的了。他夫妇俩和金太太寒暄了两句,马上就测温度,听脉,先忙了一阵。梁大夫为特别尊重少奶奶起见,自己避到外边屋子去,让他太太再在清秋身上,仔细检查了一遍。检查完了,梁太太将梁大夫叫进来,说说中国话,又说说德国话,讨论了许久。梁大夫似乎还不敢决断,又将脉听了听,因对金太太道:“据我仔细检查,不象是产科里的病,是受了感冒。但不知道这位少奶奶,到过屋子外面没有?”金太太道:“到过的,昨天晚上,还在院子里看月亮呢。”梁大夫一面在皮包里把酒精灯、药瓶子向外搬,一面向他太太点着头,似乎有把握似的,对金太太道:“这就不错了,是感冒。因为产妇抵抗力小,所以病势来得凶。这二位少奶奶添孙少爷的时候,府上都看护得很好。”大夫说了这话,眼望着佩芳和慧厂。金太太心想,难道我们对这位少奶奶就看护得不好不成?只是这话放在心里,却不好说出来罢了。大夫忙碌着给清秋扎了一针,将皮包内的小瓶子药水,由她口里灌进去一瓶,站在旁边望着,清秋哼哼两声,已渐渐有些清醒。
这时,屋外一阵脚步乱响,男女仆人抢着进来报告,说是冷太太到了。金太太迎出房门一看,冷太太已是踉跄走进房来。向着金太太伸了两手互相握着,望了她道:“又得要你操心了。”一面说着话,一面向里走,对屋子里的人点头,各称呼了一声。就走到床面前,伸手摸着清秋的头脚和手心,见她昏迷不醒,连叫了两声孩子,那眼泪就象抛珠一样,不断地流将下来。金太太一想,人家就只有这一个姑娘,也难怪人家看着心里难受。因拉着冷太太坐下道:“大夫说,不过是受了感冒,不要紧的。你知道,我自遭了丧事以后,心绪恶劣到一万分,偏是……”说到这里,看了一看大夫,便道:“今天因又有别的事发生,我不能十分照顾到她。”冷太太道:“这孩子实在也太不小心了,有了许多下人伺候着,还会受感冒?”说着,不住地叹气。接着凤举和鹤荪也来了,在外面屋子里,请了大夫去问病。冷太太一看,就是不见自己姑爷,本想问一句,料着金太太也答不出所以然来。若是有原因不见面,她不待问,已经自己先说出来的了。金太太和冷太太说着话,却见她很注意到外面屋子里谈话。过一会工夫走了,凤举、鹤荪也进屋子来看了一看,然后走去。冷太太道:“他们哥儿几个,倒是很和气,彼此的事,也都能帮着做。姑爷不在家,就得烦大哥二哥招待大夫了。”金太太听她话提到这里,本也就可以撒个谎,说是燕西有什么事出去了。然而燕西这样胡闹,一时纵然可以瞒过去,将来清秋还是会说出来的,冷太太倒不免说自己姑息儿子,而且看冷太太的样子,也并非完全不知道,不过不好说出来就是了。于是将这话头拨开,先叹了一口气,很诚恳的样子,望了冷太太道:“大家庭真是不容易当,哪一件事我能不问,我能不受气呢?我现时在这里瞧病人,你不知道我早一小时,几乎气死过去呢。”于是把翠姨的事从头至尾,说了一个详详细细。有这一套很长的谈话,才把冷太太注意燕西的事,暂时牵扯过去。这时,清秋哼了几声,慢慢睁开眼睛,醒了过来。冷太太连忙上前问道:“孩子,我来了,你知道吗?”清秋很细微的声音答道:“我哪里病得那样重,连人都认不出来吗?”她说着话,胸口肌肉颤动着,喘了几口气。冷太太道:“你怎么不自己保重一点呢?你瞧弄成……”冷太太哽咽着,将一只衣襟角擦着眼睛,忍住了泪。回头对金太太道:“其实她太年轻,哪里能出阁?但是现在年轻人,都说爱情比什么事重大,要结婚就结婚,作上人的哪里好说呢?”金太太听了这话,也替冷太太难受。可是无法接住她的话说,便向冷太太道:“许多家事,都要我亲身料理,亲母大概是知道的,我就没有法子来照应她。亲母若是能将家事丢开两三天,就请在舍下宽住些时,清秋也会感觉舒服一点。”冷太太虽觉得愿意在这里陪着清秋,但是金家这些人,没有一个可以和自己谈得拢的。自己在这里住,恐怕会惹起人家的不快。因之对于金太太这句话,只管踌躇,却不能马上答应出来。清秋这时人清楚了,听到婆婆留母亲住下,正合她的意思,见母亲并没有答应的意思,眼睛只管望了母亲,一只手直伸到冷太太怀里来,向她点点头,哼哼道:“你就在这里住两天罢。”冷太太看到她有很盼切的样子,这倒不可拂逆了。便握住她手道:“我可以在这里陪你两天。”清秋点着头闭上眼睛,又昏昏睡过去了。金太太见冷太太答应不走,就和她告辞,回房料理家事了。佩芳、慧厂也各自走开,请了二姨太来陪客。
二姨太和冷太太倒对劲儿,谈得很有味,慢慢地谈到燕西身上。二姨太就说:“他也不是这两天不在家,这一程子他就忙。”她的意思,原是要和燕西洗刷,他并不是故意和清秋捣乱。然而冷太太听了就知道他是常不归家的,怪不得每次来,都不容易见着他了。冷太太叹了一口气道:“女儿总是人家的,看破了,我也不那样操心了,好在府上什么都是方便的,姑爷没有工夫照应她,也没有什么关系。”二姨太道:“唉!养儿女总是一件费心的事,纵然是男婚女嫁,各自成家了,作父母的,还是少不了要操心的。”冷太太道:“看破了,我也不大过问了。女孩在家里,自己还留心点,不知道她将来落个什么结果。若是已经出阁了,就算是有了结局,人家的人了,让人家去操心罢。”二姨太笑道:“你既是不操心,今天为什么又来了呢?”冷太太道:“我并不是要操心,我听到说她病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我就有一桩事放不下似的。”二姨太笑道:“还是呀!自己肚子里出来的,哪里能说不操心呢?”冷太太让人家驳得没有话说了,也笑起来了。因问道:“你的那位小姐,婚姻事情,谈到了没有?”二姨太道:“这年头儿,这件事,要去问父母,哪里答得出来呀?好在她哥哥不少,她自己找着了是很好,找不着让她哥哥拿主意。前几个月,倒有人提,就是我们老七作喜事的那个伴郎。男家是谁?也没仔细问。听到家境不大好,是个穷苦学生。后来孩子父亲去世,也就没提到了。”冷太太道:“是不是另外一个伴郎呢?那两个伴郎,我都看到,是很清秀的。无论是哪一个,和你八小姐,都是一对儿。不过贫寒就没法子了。”二姨太道:“也许是。至于贫寒,那倒没有什么?谁能阔一辈子?谁又能穷一辈子呢?”二姨太说着,向冷太太露着微笑。那意思,她也就是一个半向着冷太太解释。冷太太心里,自也是了然。
只在这时,老妈子在外面一声嚷道:“八小姐。”接着就听到梅丽问话的声音道:“你们少奶奶的病,好些了吗?”二姨太道:“你瞧,说曹操,曹操就到了。”因喊着道:“梅丽,快来,伯母在这儿。”梅丽随着声音就进来了。冷太太看她穿了一件灰色芝麻点子的薄绸衣,细细的,长长的,一根绊带束着腰。下面露着一尺长的白地蓝格裙子。裙子下面,便是套着绿袜子。她袖子上,围着一块黑纱。她的头发,围着前后脑,一个黑圈儿,两鬓长长的贴着腮。在左边鬓发上,系着一朵绒绳编的白菊花。那种活泼天真的样子,看了真是令人喜欢。她进来笑着叫了一声伯母。冷太太且不理会她。就向二姨太道:“你这位小姐真好哇!这个洋装,穿得多紧俏。”二姨太说:“她进的那个学堂,是法国人办的,学生一大半是洋装。她自小儿就是这样闹惯了,我倒嫌着不老实。咱们是中国人,为什么穿洋装?洋人穿过咱们中国衣服吗?”梅丽皱眉道:“这屋子里有病人,你也是这样哩嗦的。我在院子外,早就听了半天了。”梅丽刚说完了这句话,发觉自己的话,有些不大妥当,便走到清秋床面前,连喊了两声清秋姐。清秋一睁开眼睛看到她,微哼哼道:“妹妹,多谢你来瞧,我不成……”她一面说着话,一面向床外看,又见着自己母亲和二姨太太,连忙就改着口道:“我可不能坐起来。”梅丽伸手一摸她身上的皮肤,烧得如热铁一般。呀了一声道:“病有这样重呀!”冷太太见她人已十分清楚了,便道:“看你这样子,病是好多了,现在怎么样?”清秋将眼睛闭了一闭,立刻又睁开来,哼了一声道:“我不能闭眼睛,我一闭眼睛,糊里糊涂的,就什么都看见了。”说着话,抬起一只手来,摸着头上的汗。冷太太看到,心里很难过,复又走向前,握住她的手道:“孩子,你就别闭上眼睛,我陪你多谈一会子吧。”清秋因她母亲如此说着,果然就不闭眼,睁着眼和她母亲说话。梅丽又坐到椅子上来了,她却对梅丽招了一招手,头在枕上挪了两挪。梅丽会意,便将身子放在枕上,问道:“你有什么事么?”清秋见她衣襟上插了自来水笔,就顺手扯了一下,可是力气小,扯不下来。梅丽会意,连忙在桌子抽屉里,找了一张硬纸来。将自来水笔解下,转开了笔套,和纸片一齐递给她。她将纸片在枕上极力按住,用笔写道:“他两天不回来,我没关系。家母在此,请你找他来敷衍敷衍。”写毕,望了梅丽,将笔和纸都放在枕上。梅丽点点头,表示知道了。清秋重重地哼了一声。冷太太道:“你这样子没有力气,有话说就是了,何必写字?八小姐,她写的什么?”梅丽微笑道:“没有什么,她不过开单子,买两样吃的。我把这单子,叫人买去。”因握着清秋的手道:“你别着急,好歹我给你办到。”清秋望着她哼了一声,又道了一声劳驾。梅丽将字条揣在衣袋里,转身就向外走。二姨太道:“买什么呢?得问一声大夫,能吃不能吃?这可不是能乱来的呀!”
梅丽拿着那字条,一直就向外面书房里来。走到书房门口,自己忽然止住了脚步,记得有一次在门外说笑话,里面不是七哥,是那位姓卫的在里面,我真臊得可以。而今想起来,那件事真做得有点冒昧,幸是不曾有人知道。今天糊里糊涂跑了来,不要又是他在这里吧?心里如此想着,脚步就格外走得慢。心想,若是今天遇着了他,我一定更要大方些,纵然有人说闲话,我也不怕。她如此想着,一步一步地向前,及至走到了书房门口,才发觉了自己这个幻想真是完完全全的幻象。那书房门今天是大大的开着,金荣正拿了一根鸡毛帚,在扫灰尘呢。因问道:“七爷不在家吗?”金荣看看梅丽身后没有别人,料着她又是不管燕西事情的,便皱了眉道:“咳!我们这位七爷乐大发了,在家里简直待不住。”梅丽道:“七少奶病着呢,他得管管,上哪儿去了,你知道吗?”金荣想了一想,微笑道:“八小姐,你猜猜,还不是他那些熟地方吗?”梅丽道:“你打电话找找他看,找着了他,让我和他说话。”金荣道:“八小姐,你进上房去罢。电话归我打得了,你打电话,也许不大方便。”梅丽一听他这话音,就明白了。便道:“你就快些打电话罢。你就说我找他,家里有要紧的事。”金荣道:“这个我全知道,我准能把他找回来。不过找回来之后,八小姐可要说是你的意思。再说,你也别和太太说,要不,七爷会怪我走漏消息的。”金荣猜着燕西勾留的地方,不过两处,一处是白秀珠家里,一处是白莲花家里。这两处都是有电话的,很容易找,所以对于梅丽的叮嘱一口就答应了。梅丽去了,金荣首先向白莲花家打电话,而且怕那方面会隐瞒,自己先通了姓名。果然他一猜就着,燕西正在那里,便在电话里问有什么事?金荣道:“七爷,你回来罢。七少奶病得人事不知,太太可找你好几回了。我只说也不知道你上哪儿去了,可别让太太知道了,要不然,回家来可有得麻烦。”燕西道:“你别撒谎,七少奶有什么病?昨天我出来,还是好好的。”金荣道:“你不信,打个电话去问梁大夫,病是他瞧的,有多么重,他准不能撒谎。”燕西听他说得如此切实,在电话就答应回来。挂上电话,金荣就来告诉梅丽,说是已经把电话打通了。梅丽原在二姨太屋子里,听了这话,自己便先迎到外面书房里来,在书房里等了一会,还不见到,又迎到大门口来。当她到大门口时,燕西的这一辆汽车,也就开到了。梅丽远远见一辆汽车驰来。还以为来了一位客,及至汽车开近了,认得是自己家里的车子,就在门洞上等着。车子门一开,见燕西从从容容地下来。自己先奇怪了,家里只开一辆汽车的,汽油不多买了,车夫也不多用了,他这车子,又是谁开销?燕西一进门,笑问道:“出门吗?你打算上哪儿?我把车子送你。”梅丽道:“家里闹成这个样子,我还有心逛吗?我这人也太没有心肝了。”梅丽对于燕西,向来不曾这样正颜厉色说过话的。燕西忽然看到她这样子,倒不由得愣住了,因道:“家里有什么事情发生吗?”梅丽道:“我也不说,你到里面去问问别人罢。”说着,转了身就向里走。燕西紧紧地跟在后面,用柔和的声音道:“你告诉我罢,究竟为了什么呢?”梅丽道:“家里跑了一个人。”也只就说了这一句,依然向里走。燕西本来就心里发生了疑团,梅丽又说跑了一个人,这倒是更让他吃一惊,问道:“清秋呢?”梅丽道:“她病得要死了,还跑得了吗?翠姨跑了。”燕西不料大半天的工夫不在家,家里就会出这种大事,因扯着梅丽的衣服道:“你别走,我问你翠姨怎么会跑了的呢?”梅丽道:“病着的人不问,你倒先忙着问跑了的人?你快自己屋子里去看看罢。”燕西见梅丽满脸都有不平之色,所说的话,又是有头无尾,分不清楚。也就急于要回屋子去看看,于是且不追问梅丽,一直就向自己院子走来。
一走进院门,便有一种不同平常的感觉。第一,是这院子里一点声息没有。第二,是在这和暖的阳光下,那竹子和松树,另有一种清幽的绿色,配着那走廊外的墙阴,越觉得这样静悄悄的。恰是绿纱窗子里,透出一丝安息香的气味来,仿佛已有个病人,在屋里等着似的。他走到走廊下,先咳嗽了一声。两个老妈子听到这一声咳嗽,早跑了出来,迎着笑道:“七爷回来了,七爷回来了。”燕西见她们有那种喜不自禁的样子,料着等自己回来,也等急了。因道:“少奶奶的病怎么样了?现在回了一些头吗?”老妈子道:“好了,你进去瞧瞧罢。”燕西道:“我说不要紧,大家都这样大惊小怪催我。”一面说着,一面就向里走。一脚踏进房,只见冷太太和二姨太两个相对坐在床面前,这倒是出于意料以外的事,不觉向后退了两步。冷太太倒是客气,先站起来勉强笑道:“姑爷,你回来了。”燕西也笑道:“我刚才打电话回来,听说清秋病了,所以我赶回来。这几天实在忙一点,忙得没有工夫在家里待着,不料清秋就是这个日子病了。”说着,回过头来一看,只见清秋一只手,撑住了床褥子,抬起头来望着,似乎有什么话要说似的。燕西不能再装模糊,就向前一步,在床面前俯着身子问道:“我听说你病得很重,现在怎么样?不觉有什么痛苦吗?”清秋觉得生孩子以来,他也不曾如此殷勤问过,现在这种样子,当然是有所为而发的,便慢慢地平躺下去,用手提着燕西的手,轻声道:“我好一点儿了,大夫说是小感冒,没事。”燕西道:“我就在刘家,你先该打个电话给我。”清秋微微一笑,将她的一口白牙露出来,缓声道:“你既然有事,你还是去进行罢。不要为了我,耽误了正事。现在我妈又来了,你更可以放心出去,不必有后顾之忧了。”燕西正因为对着岳母在这里,不知道如何敷衍是好?现在清秋叫他出去,他倒正合心怀,便道:“我实在还有两件事没有料理完毕,本来是抽空跑回来的。你既然有伯母在这里照应,我倒是可以放心。我可以到外面去混两个钟头,下午再回来罢。”清秋点点头,暗中却叹了一口气,又竭力地忍回去了。燕西回过头来,冷太太问道:“姑爷大概有什么事办成功了?”燕西道:“现在有两个位置,每月有点薪水,我正想弄到手。”冷太太点点头道:“这就好,我早就这样想着,读书读得作了博士,也无非是出来就事。既然可以就到事,那就很好,不必一定再读书了。姑爷,你有事,你放心去罢。清秋的病也不重,有我在这里,尽可以放心的。”燕西一面听话,一面看二姨太的颜色,见二姨太的脸色,似乎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正望着冷太太,有一句话要说出来。燕西便道:“二姨妈,我找事这一件事,怕不能成就,还没有在家里发表呢,你也就别和我公布罢。”二姨太笑道:“那敢情好,我听了也很欢喜的,凤举不也就是你这大年岁就出来找事的吗?”燕西道:“所以我这几天非常之忙,过了明后天,我想总可以告一个段落了。那末,我就放心出去了。”说着,回转身来,复又伏在床沿上问道:“你要什么吃的不要?我可以给你带一点回来。”清秋的手让他握着,不能摆动,却摆了两摆头,说了不要两个字。燕西见屋子里三个人,都没有留他,他大可以走了。于是对清秋点点头道:“若是我能早一点回来,一定可以赶回来吃晚饭,要不然,我也会打一个电话回来的。”清秋在床上望着他,哼着点了一点头道:“你去罢,家里的事,就不用管了。”燕西又对冷太太道:“伯母多住一两天,我闲了再陪你谈。”说毕,就走出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