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时我正和倪尔君一道坐在楼下。一听到老夫人喊,我便马上站起身来,跑上了楼。老夫人站在她的房间门口。
“快点,雷吉普!”她喊道,“家里出什么事了?快告诉我!”
“什么事也没有。”我气喘吁吁地回答道。
“什么事也没有?”她说,“你瞧,这个家伙在这儿发疯呢!”
她用拐杖厌恶地指着房间里面,就像是在指着一只死老鼠似的。我走进房间。麦廷趴在老夫人的床上,头埋在绣花枕头里直发抖。
“他要杀了我!”老夫人说,“究竟怎么了,雷吉普,你可别瞒着我。”
“什么事也没有,”我说,“麦廷先生,你这样合适吗?快起来。”
“什么事也没有吗?谁骗他了?你现在就扶我下楼。”
“好的,”我说,“老夫人!麦廷先生喝了点酒,仅此而已。他还年轻,爱喝点酒,不过他不酗酒,您也看到了。他爸爸和他爷爷也都是这样的,不是吗?”
“好了,”她说,“闭嘴!我没问这个!”
“快,麦廷先生!”我说,“我扶您到自己的床上去!”
他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出房间的时候还用奇怪的眼神看了一眼墙上挂着的他爷爷的画像。走进自己房间的时候,他像是在哭似的问道:
“我的父亲和母亲为什么那么早就死了?雷吉普你说为什么!”
我帮他脱掉身上的衣服,扶他上了床。我刚说了句“真主啊”,他便一把推开了我。
“真主吗?愚蠢的侏儒!我自己可以脱,你别管我。”可他并没有脱衣服,而是从盒子里拿出了一样东西。离开房间的时候他停了下来,莫名其妙地说了句“我要去厕所!”然后便走了。
老夫人在喊我,我走了过去。
“扶我下楼,雷吉普。我要亲眼看看,他们在楼下干吗呢?”
“什么事也没有,老夫人,”我说,“倪尔君小姐在看书,法鲁克先生出去了。”
“这么晚了他去哪儿?你跟他们说了些什么?别撒谎。”
“我什么也没说,”我说,“来,我扶您躺下。”我走进她的房间。
“家里有点不太对劲……别进我的房间,你别把我的房间弄乱了!”她跟着我也进了房间。
“快,老夫人,躺到床上,您别累着。”正说着我便听到了麦廷的声音,我有点害怕,赶紧跑出了房间。
麦廷摇摇晃晃地走了过来。突然他像是喝醉了似的说道:“看,看我干了什么,雷吉普!”他欣喜地看着手腕上流出的血。他的手腕被划了一下,不过不太深。而后,他像是想到了要害怕似的,后悔了起来。
“药店这会儿还开着吗?”他问道。
“开着的,”我说,“不过,麦廷先生,我先给您点药棉吧!”
我赶紧下了楼,从柜子里找出药棉。
“怎么了?”倪尔君头也不抬地问道。
“没怎么!”麦廷说,“我把手给割了。”
我把药棉递给他,正包扎着的时候倪尔君走过来看了看。“不是手,是手腕,”她说,“不过没什么,你是怎么做到的?”
“没什么吗?”麦廷问道。
“这柜子里有什么,雷吉普?”倪尔君问道。
“她说没什么!”麦廷说,“不过我还是要去药店看看。”
“都是些零碎,小姐。”我说。
“没有我父亲和我爷爷的东西吗?”倪尔君问道,“他们都写了些什么?”
我想了想,然后回答道:“真主是不存在的。”
倪尔君笑了,她的脸也因此漂亮了些。“你是怎么知道的?”她问道,“他们告诉过你吗?”
我什么也没说,关上了柜子。听到老夫人在喊我,我便上了楼,又让她躺到了床上,告诉她楼下什么事也没有。她让我把玻璃瓶里的水给换了。等我换完水回到楼下的时候,倪尔君还在那儿看书。接着,我便听到厨房里有动静。法鲁克先生站在厨房门外,他怎么也打不开门。我给他开了门。
“门没锁。”我说。
“你把房子里的灯都打开了,”他说。一股浓烈的酒味朝我扑面而来,“怎么了?”
“我们在等您,法鲁克先生。”我说。
“因为我!”他说,“啊,因为我!但愿你们去医院了。我刚才在看肚皮舞呢。”
“倪尔君小姐她没事。”我说。
“没事吗?我不知道,”他像是很诧异地说道,“她还好,不是吗?”
“她还好,您不进去吗?”
他进了门,然后转过身,朝漆黑的屋外望去,朝院门外微弱的灯光望去,像是打算再去某个地方一次似的。接着,他打开冰箱,拿出酒瓶。突然,他像是因为手里的酒瓶太重而失去了平衡似的,往后退了两步,瘫倒在我的椅子上,像个哮喘病人似的喘个不停。
“您是在糟践自己,法鲁克先生,”我说,“没人会喝这么多酒的。”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说:“我知道。”但他没再说什么别的。他把酒瓶抱在怀里,坐在椅子上,就像个小姑娘把自己心爱的玩偶抱在怀里似的。
“要我给您做碗粥吗?”我问他,“家里有肉汤。”
“你做吧,”他说。他又坐了会儿,然后便摇摇晃晃地走了。
我正要给他送粥去的时候,麦廷来了。他的手腕上打了一层薄薄的绷带。
“药剂师问起你了,姐姐!”他说,“听说你没去医院,他们很吃惊。”
“没错,”法鲁克说,“现在去还不迟。”
“你在说什么呢?”倪尔君说,“不会有事的。”
“我看了会儿肚皮舞,”法鲁克说,“和那些头上戴着菲斯帽的游客们一起看的。”
“怎么样?”倪尔君高兴地问道。
“我的笔记本在哪儿?”法鲁克问道,“我至少可以从笔记本里,从历史中找出点什么来。”
“麻木不仁的家伙……都是因为你们。”麦廷说道。
“你是想回伊斯坦布尔吗,麦廷?”法鲁克问道,“伊斯坦布尔也是一样的。”
“你们俩都喝醉了,谁也开不了车了。”倪尔君说道。
麦廷喊道:“我可以开!”
“不,今晚,我们兄弟姐妹几个就坐在这儿吧。”倪尔君说。
“都是无稽之谈!”法鲁克先生说道,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又接着说道:“没有任何缘由的无稽之谈……”
“不!我每回都说,它们是有原因的。”
“胡说!你这么说是因为你接受不了事实。”
“够了,你给我闭嘴。”麦廷说。
“要是我们出生在一个西方家庭,我们会变成什么样?”法鲁克说道,“比如说,我们出生在一个法国家庭,麦廷你会高兴吗?”
“不,”倪尔君说,“他喜欢美国。”
“是这样吗,麦廷?”
“嘘嘘!闭嘴!”麦廷说,“我要睡觉了。”
“麦廷先生,您别在那儿睡,”我说,“您会着凉的。”
“你别管。”
“要我给您也端碗粥来吗?”
“哦,雷吉普!”法鲁克先生说道,“哦,雷吉普,哦!”
“端来!”麦廷说。
我下楼去了厨房,给他也盛了一碗。当我端上来的时候,法鲁克先生躺到了另一张沙发上。他一边看着天花板,一边和倪尔君聊着天,笑着。麦廷则在看手里拿着的唱片。
“太棒了!”倪尔君说,“就像是宿舍的舍友似的。”
“您不上楼睡吗?”我正说着,便听到老夫人在喊我。
我上了楼,花了好长时间才让老夫人平静下来躺到床上。她想下来,我给她拿去了桃子。我关上她的房门下了楼,这时法鲁克先生已经睡着了,他一边睡一边还发出了奇怪的喘息声,像个经受了很多痛苦的老人似的。
“几点了?”倪尔君小声问道。
“三点半了,”我回答道,“您也要在这儿睡吗?”
“是的。”
我上了楼,逐一去了他们的房间,把他们的铺盖拿到楼下。倪尔君对我说了声谢谢。我给法鲁克先生也盖上了被子。
“我不想盖。”麦廷说。他全神贯注地望着手里唱片的封面,像是在看电视一样。我走过去看了看,好像是早上的那张唱片。“把灯给关了。”他说。
倪尔君也没说啥,于是我走过去,把悬挂在天花板上的孤零零的灯泡给关掉了,不过我还是能看见他们。因为屋外微弱的灯光透过百叶窗照到躺在那儿的三兄妹身上,就像是要展示法鲁克先生的呼噜声,并且告诉我当世界不是漆黑一片,哪怕只有一点点的光,人们也无需害怕似的。接着,不是从外面,而是从身边的某个地方传来了知了的叫声。我想让自己害怕,可我好像并不害怕,因为我不时地就会看到他们轻轻地动一动。我想,三兄妹睡在同一个房间里,黑暗和安详、无助的呼噜声陪伴着他们,一定睡得很香吧。就算是在梦里,也一定很美吧,因为你不是一个人,即使是在寒冷的冬夜你这样睡的话,也不会因为是一个人而害怕得无法入睡的!仿佛在楼上的房间里,或是在隔壁的房间里有你的父亲或是母亲或是两个都在,他们正在留意着你的动静,等着你,一想到这儿你就会安然入睡似的。这时,我想起了哈桑,不知为何但我敢肯定他现在一定非常害怕。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为什么?我思忖着,我告诉自己,在这儿多坐会儿吧,再好好想想,一边想一边欣赏着他们微微动弹的身体,再回忆回忆他们的往事。不,不是再坐一会儿,而是一直坐到天亮,我要让自己害怕,我要体会害怕的感觉。这时,倪尔君说话了。
“雷吉普,你还在那儿吗?”她问。
“是的,小姐。”
“你怎么不睡呀?”
“我正准备睡。”
“你快去睡吧,雷吉普,我没事的。”
我喝了杯牛奶,吃了点酸奶,然后便躺下了,可我无法马上入睡。我躺在床上,辗转反侧,想着他们三兄妹,在那儿,在楼上,一起睡在同一个房间里。接着,我又想到了死,再往后想到的是临死前的塞拉哈亭先生。啊,孩子,太遗憾了,我没能关心你和伊斯玛依尔的教育,他说。他们把你们送到乡下,说那个傻子是你们的父亲,这家伙把你们给毁了。当然了,我也有些错,我默许了法蒂玛把你们送去那儿,他说,我表现得太软弱了,可我不想激怒法蒂玛,我必需的研究费用还得靠她来支付,你们吃的面包也是她的,你们经受的折磨也是,他说,让我难过的是,乡下的那帮傻瓜用恐惧愚化了你们的思想。太遗憾了,我无法教育你们,把你们培养成可以自己拿主意的自由的人,太晚了,因为树在小的时候就已经弯了,而且我已经泥足深陷,已经不再满足于拯救那么一两个人了,在黑暗中还有成百上千万可怜的穆斯林,成百上千万被愚化了的可怜的奴隶,他们还在等着我的书来拯救他们!可时间,啊,太少了!再见了,我可怜、沉默的孩子,就让我最后再教导你一次吧,听我说,雷吉普,要心胸宽广,要自由,只相信自己,只相信自己的头脑,你明白吗?我没说话,一边摇头一边想着:胡言乱语!雷吉普,你要在天堂树上摘取知识的果实,别害怕,去摘,也许你会觉得痛苦,但你会获得自由,当每个人都自由了的时候,你就在这个世界上建立起了真正的天堂,因为那时你就什么也不怕了。胡言乱语,我心想,胡言乱语,这些马上就会消失在空气中的胡言乱语……想着想着,我便睡着了。
天已经亮了很久了。我被敲窗的声音给吵醒,可能是伊斯玛依尔吧。我赶紧开了门。我们俩看着对方,眼神里像是充满了罪责和恐惧。他带着哭腔问道:“哈桑没到这儿来吗,大哥?”“没有,”我回答道,“你进来吧,伊斯玛依尔。”他进了厨房,像是害怕打碎东西似的站在那儿。我们都沉默了一会儿。之后,他像是不再害怕了,问道:“他为什么要这么做,雷吉普,你听说了吗?”我没说什么,进到里面,脱掉了睡衣。我一边穿着衬衣、裤子,一边听他说着。“他想要的我都满足他了,”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说道,“他不想去理发店当学徒,那好,我告诉他,那你就去读书吧,可他也不读书,和他们一起胡混。有人亲眼看到过,我是听他们说的。听说他们还去潘迪克向那些商贩们收取保护费!”他沉默了一会儿,我还以为他要哭呢,可当我回到厨房的时候,他并没有哭。他畏畏缩缩地问道:“他们说什么了吗,楼上那些人,小姐怎么样了?”“昨天晚上她说还好,这会儿正在睡觉,”我回答道,“不过他们没有送她去医院,他们应该送她去医院的。”伊斯玛依尔像是有点高兴。“也许还不至于要去医院吧,”他说,“可能他没打得那么厉害。”我沉默了会儿,然后说道:“我看到了,伊斯玛依尔,他打的时候我看到他是怎么打的了!”他有点惭愧,仿佛打人的是他似的,他一屁股坐到我的小椅子上,我以为他要哭了,可他只是坐在那儿,并没有哭。
过了一小会儿,楼上有动静传来,我把泡茶的水给烧上,便去了老夫人那儿。
“早上好,”我说,“您是在楼下吃早饭呢,还是在这儿吃?”我打开百叶窗。
“在这儿,”她说,“把他们叫来,我要见他们。”
“他们都在睡觉。”我回答道。不过等我下楼的时候倪尔君已经醒了。
“你怎么样了?”
她穿了身红色的衣服。
“我很好,雷吉普,”她说,“一点事也没有。”
可她的脸却告诉我不是这样的,她的一只眼睛已经完全睁不开了,结痂的伤口也变得更肿,更紫了。
“您应该去医院!”我说。
“哥哥醒了吗?”
我下了楼,伊斯玛依尔还是和刚才一样坐在那儿。我泡了杯茶。过了会儿,伊斯玛依尔说:“昨天宪兵来我家了,他们让我不要藏匿他,我说我为什么要藏他,看到他我还得收拾他一顿呢,”他沉默了一会儿,像是在等我说点什么似的。见我不说话,他又像是要哭似的,不过还是没哭出来。“你猜他们说什么?”他说,见我没有搭理他,他便点了根烟,“我在哪儿可以找到他?”我一边听他说,一边切着面包。“他有些朋友,可能去咖啡馆了吧,”他说,“他这么做都是听他们撺掇的,他什么都不懂!”我能感觉到他在看我,可我依然切着我的面包。他又说道:“他什么都不懂啊!”我依然在切着面包。
我上楼的时候,法鲁克先生也醒了。倪尔君正在高兴地听他说着话。
“就这样,我发现自己躺在历史天使的怀里!”法鲁克先生说道,“她就像个成熟的阿姨似的抱着我,就这样,她说,现在,我就告诉你历史的秘密。”
倪尔君咯咯地笑着,法鲁克继续说道。
“这是个什么梦呀!我害怕了,我醒了,可那又不是醒,你想醒来,却醒不过来。你瞧,这皱皱巴巴的东西从我的口袋里滚出来了!”
“啊,”倪尔君说道,“菲斯帽!”
“菲斯帽,没错!昨天夜里看肚皮舞的时候,那些游客就戴着这玩意儿。我不知道我都干了些什么。刚才它从我的口袋里滚出来了。它怎么进了我的口袋?”
“我现在就把你们的早餐给送过来吗?”我问道。
“好的,雷吉普。”他们说。
可能他们是想趁着商贩不多,交通还不是很拥挤的时候回伊斯坦布尔去吧。我下楼来到厨房,把面包放到火上,把蛋给煮上,准备好了早餐。“你可能知道,”伊斯玛依尔说道,“虽然你整天坐在这儿,可你什么都知道,雷吉普!”我想了想,说道:“我和你知道的一样多,伊斯玛依尔!”后来他抽烟的时候,我说我看到了,伊斯玛依尔惊讶地看着我,像是被人给骗了似的。接着,他充满希望地问道:“他会去哪儿?总有一天他会露头的。每天都有事情发生,每天都会有人死去,他们会把这件事给忘了的。”他沉默了一会儿,然后接着说道,“他们会忘了吗,大哥?”我给茶添满水,递到他跟前,问道:“你会忘吗,伊斯玛依尔?”
我上了楼。
“他们都醒了,老夫人,”我说,“他们在楼下等着您呢。您快点下楼吧,和他们一起吃最后一顿早餐吧!”
“你把他们给叫来!”她说,“我有话要对他们说,我不希望他们被你的谎话给骗了。”
我什么也没说便下了楼。我摆好餐桌,麦廷也已经醒了。法鲁克和倪尔君在笑着,而麦廷则是默默地坐在一旁。我一下到厨房,伊斯玛依尔便说:“哈桑已经两天夜里没回家了,你知道吗?”他小心翼翼地看着我。“我不知道,”我回答道,“下雨的那天夜里他也没回家吗?”“没有,”他说,“那天夜里屋顶一直在漏水,周围发洪水了,我们整晚都坐在家里等他回来,可他却没回。”“他肯定是看下雨便找个地方躲雨去了。”我说。他认真地看着我。“他没来这儿吗?”他问道。“没来过,伊斯玛依尔!”说完我又想了想,想到了被打开的炉子。我把茶、面包和鸡蛋拿到了楼上。我突然想了起来,问道:
“您喝牛奶吗,倪尔君小姐?”
“不喝。”她说。
要是我不问她就把牛奶煮好端到她跟前就好了。我下楼去了厨房,对伊斯玛依尔说道:“快,伊斯玛依尔,你喝茶呀。”我把早餐放到他跟前,切了点面包。“是你在说话吗,雷吉普?”他问道。我没搭理他,他有点不好意思了,像是赔礼道歉似的,默默地吃了起来。我把老夫人的餐盘端到了楼上。
“他们怎么还不上来?”老夫人问道,“你跟他们说了没有,我叫他们呢?”
“我说了,老夫人……他们正在吃早餐。走之前,他们当然会来跟您道别的。”
突然,她矫捷地从枕头上抬起了头。“昨天夜里,你跟他们说什么了?”她问道,“快说,我不想听假话!”
“您要我说些什么,我不明白!”
她没有作答。她已经开始厌恶我了。我放下餐盘,下了楼。
“要是能找到我的那本笔记本就好了。”法鲁克先生说。
“你最后一次是在哪儿看到它的?”
“车上。后来麦廷把车开走了,可他说没看见。”
“你没看到吗?”倪尔君问道。
他们一起看着麦廷,可他压根儿就没有搭理我们。他就像个挨了顿揍的小孩似的,垂头丧气地坐在那儿,一个挨了顿揍,却不许哭的小孩,手里拿着面包,可他好像并不知道自己手里有面包似的,望着面包长时间地愣神,然后就像个痴呆的老人似的,硬逼着自己往面包上涂上了牛油和果酱,吃了好长时间连一片面包都没吃完,突然他像是回忆起了那逝去的美好岁月似的,满怀希望地啃起了面包,可没过多久便又丧失了对胜利的渴望,也忘掉了嘴里的面包,像是嘴里嚼了块石子儿似的,就这样一动不动地坐在那儿。我看着他,心里想着。
“麦廷,我们在跟你说话呢!”倪尔君喊道。
“我没看到你们的笔记本!”
我下了楼,伊斯玛依尔又点了根烟。我坐下来就着他剩下的面包吃起早餐来。我们望着门外,望着在院子地上蹦来蹦去的麻雀,什么话也没说。太阳照进门里,照在我们无助的手上。我觉得他可能就要哭了,心想还是说点什么吧。“彩票什么时候开奖,伊斯玛依尔?”“昨天晚上!”接着,我们听到了一阵长长的响声,奈夫扎特的摩托车开了过去。“我该走了,”伊斯玛依尔说道。“坐下,”我说,“你要去哪儿,等他们走了,我们再聊。”于是他坐了下来,而我则去了楼上。
法鲁克先生已经吃完了早餐,坐在那儿抽着烟。“雷吉普,对奶奶你要多担待!”他说,“我们会经常给你打电话的。等到夏天结束的时候,我们肯定会再来的。”
“我们等着你们来。”
“真主保佑,要是有什么事情的话,你就马上打电话。你要是需要什么的话,也……不过,你还不习惯用电话,是吗?”
“你们会先去医院的,对吗?”我问道,“不过,别着急走,我再给你们一人端杯茶来。”
“好的。”
我下了楼,把茶给他们端了过去。倪尔君和法鲁克已经开始收拾东西了。
“我没告诉过你扑克牌的主意吗?”法鲁克问道。
“说了,”倪尔君说,“你把你的脑袋比作核桃,还说要是有谁把它摘下来,打开来看的话就会发现里面曲里拐弯的全是历史蛀虫。我还对你说你是在胡说八道。不过我觉得这些故事倒是很有趣。”
“没错,都是些有趣、荒谬的故事。”
“不,不,”倪尔君说道,“我可不觉得它们没有意义。”
“战争、抢劫、凶杀、帕夏、强奸……”
“它们并非没有意义。”
“骗子、瘟疫、商人、纷争、生活……”
“你也知道的,它们都有一个共同的原因。”
“我知道吗?”法鲁克问道。他沉默了会儿,然后叹了口气说道,“有趣、荒谬的故事,啊!”
“我的胃有点恶心。”倪尔君说道。
“我们该走了。”麦廷说。
“你为什么不留在这儿,麦廷?”法鲁克问道,“你总是去游泳,你回伊斯坦布尔干吗?”
“我必须要把因为你们的麻木而让我无法挣得的钱给挣回来!”麦廷说道,“整个夏天我都要在姨妈家教课,一个小时250里拉。可以吗?”
“我怕了你了!”法鲁克说。
我下楼去了厨房。我在想着什么东西能让倪尔君的胃舒服一点。伊斯玛依尔突然站了起来。“我要走了,”他说,“哈桑四处转完了就会回来的,是吗,雷吉普?”我想了想,说道:“会回来的!不管他去哪儿,都会回来的,不过你给我坐下,伊斯玛依尔!”他并没有坐下来。“他们在楼上说什么呢?”他问道,“要我上去道个歉吗?”我吃了一惊,想了想,然后说道:“坐下,伊斯玛依尔,别去。”正说着,我听到了楼上传来的声音。老夫人正在用拐杖敲着地板。你还记得吗?我们停下来,抬起头朝楼上看了看。之后伊斯玛依尔坐了下来。拐杖又敲了几下,像是在敲伊斯玛依尔的头一样。接着我们就听到了那苍老、无力却总是不嫌烦的声音。
“雷吉普,雷吉普,楼下怎么了?”
我上楼去了。
“什么事也没有,老夫人。”我说。我走进她的房间,让她躺到床上。我告诉她说他们就要上来了。要不要把他们的箱子拿到楼下的车上。最后,我慢慢地将倪尔君的箱子拿到了楼下。我一边搬着箱子一边想,倪尔君肯定会问我“你为什么要搬,雷吉普?”不过当我看到她躺在里面沙发上的时候,我突然想起来自己忘了她的胃有点难受了,就像我不想忘不想忘可最后还是忘了的事情一样。因为就在这时,我看到她吐了。我拿着箱子站在那儿,麦廷和法鲁克在一旁惊讶地看着——突然,倪尔君一声不吭地将头扭到了一边。不知为何,当我看到她呕吐的东西时我突然想到了鸡蛋。我慌慌张张地跑去了厨房,找找看有没有什么东西能让她的胃舒服一点。我想这肯定是因为我早上没有给她喝牛奶,都怪我,像个傻子一样。可我并没有拿牛奶,而是傻傻地望着嘴里念念有词的伊斯玛依尔。之后我回过神来,跑上了楼。当我回到楼上的时候,倪尔君已经死了。他们没有告诉我她已经死了,当我看到她的时候我便明白了,不过我也没有对任何人提到“死”字。我们内疚地望着她那发青的脸,乌黑但很美丽的嘴,仿佛这是一个正在休息的女孩,而我们却轻率地打扰了她似的。十分钟后,麦廷开车把凯末尔先生的药剂师妻子给接来了,她诊断说倪尔君已经死了,死因是大脑出血。我们久久地望着倪尔君,期待着她还能活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