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淡的灯光在无边的暗夜里幽幽亮着,梁京辞找了个避风的角落,脑袋微偏,将手机夹在耳朵与肩膀中间,单手拢着打火机,试图给烟头点火。
后颈棘突明显,隔着一层单薄的表皮,甚至能够清晰地看见骨头棱角。
“有话快说,有屁快放。”
对面显然是刚睡到一半就被吵醒,鼻音浓厚,还带着一丝不耐烦。
也许是来的路上进了水,也有可能是晚上的风实在大,梁京辞尝试了几十次也没能将烟点燃,他干脆收了打火机,指尖碾着烟头,放在鼻尖处轻嗅。
“兄弟,帮个忙,我妹一个人在家,这会儿乱得很,你过去帮我看看,一楼我都清理干净了,还有一张行军床,你将就一下。”
“什么玩意儿?”对面响起一阵窸窸簌簌的布料声,“哥们你要不要看看现在几点了啊?”
梁京辞拿下手机,瞄了一眼时间。
“一点半,请问怎么了呢?”
对面:……
刘方义认命地起身,给自己套上一件厚外套,抄起钥匙往门外走去。
“不是,我说这都第几次了,出门潇洒还把你妹丢给我,我是你妈是吗?”
他一边絮絮叨叨地,一边熟练地进入次卧,打开次卧的阳台门,从阳台那边翻了过去。
手机话筒里骤然响起一阵猛烈的风,夹杂着刘方义十分不爽的骂骂咧咧声。
“你小子真行啊,下这么大雨还出门浪……我靠,我说我怎么看不到底呢,外面水位都那么高了?哥们我头一次翻墙还撑伞的。”
梁京辞嗤笑一声,将有些潮湿的烟卷收回口袋。
“今天是意外情况,在医院呢。”他盯着指尖残留的烟草,话筒内的雨声和话筒外的雨声重合,雷鸣闪过,惨白的闪电印在云端,轰鸣之后,身后的光源乍然消失,他下意识往后看去,原本明亮的急症大厅陷入昏暗,只有紧急通道的标识闪着幽绿的光。
“啊!停电了!”
“大家不要慌乱,不要到处跑,只是跳闸而已,不要担心!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别乱动!”
“哎!谁啊,挤着我女儿了!”
“别乱动!”
……
医院内乱成一锅粥,孩子的哭声混杂着雷鸣,惹人无端心慌。
梁京辞收了笑,没有一刻迟疑,转身朝着大厅走了进去。
“还有,你以为妈是这么好当的?我这边有点事,今晚辛苦你,改天请你吃饭,挂了。”
“嘟——嘟嘟——”
刘方义撑着伞的动作一顿,就着话筒的忙音愣了好一会儿,这才后知后觉地打开微信给他飞过去一条语音。
“不是,你一个人都过了十几年了,哪来的妈?你有什么资格说教我啊!”
——
大厅里面的情形并不太乐观,因为涝灾被困在医院的人就不在少数,再加上临水巷的电线事故,之前待在外面的人也都挤了进来,整个大厅充斥着各种惊慌的哭喊。
梁京辞按照之前记得方向,往大厅角落摸索了过去。
原本没什么人的角落这会儿也挤满了误打误撞跑过来的人群,没有灯光,就连呼喊声都淹没在嘈杂的哭闹当中。
“哎,这位大妈,您别挤了,把我的药都挤没了……”
梁京辞绕过座位后排,终于在靠近墙角的地方发现了林招招的身影,小姑娘抱着自己手里仅剩的药盒,不知道是生着病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喊话有气无力的。
“你叫谁大妈呢?什么眼神啊?你看清楚了,我是你大爷!”
面前那人摘下自己的帽子,但角落内光线实在少得可怜,林招招的眼睛愣是眯成一条线了,她依旧看不怎么清楚。
“那……大爷,您真别挤了,边上可空呢,别非要挤我一个呀。”
林招招有些无奈,奈何边上的那个人始终不听自己的话,明明听见她的声音了,却硬是要往她的位置上挤兑。
眼看又掉了一卷绷带,林招招是彻底没了脾气,她蹑手蹑脚地抬起两条腿,小心翼翼地蹲在了椅子上,顺便把所有药品都包到了自己地怀里,一边蹲着,还一边念念叨叨着“实在不好意思啊,踩脏的椅子我会擦干净的……”
像个没什么脾气的傻兔子。
梁京辞扯了扯嘴角。
这要是换做是小枝的话,指不定马上就能从椅子上跳下来对着那人的手臂直接咬一口。
不知道大厅那边出了什么事,人群再一次开始骚动,原本挤在林招招边上的那位大叔越发肆无忌惮了起来。
和林招招说的一样,边上空得很,就算这会儿大厅那边发生了骚乱,但大叔边上的位置确实也没什么人,但他好像就是盯上林招招了似的,挤得越发放肆了起来。
林招招在暗中翻了个白眼,也不管自己手里的药是不是能拿牢了,气血上涌,就连心跳都快了不少,她憋着一口气,“噌”地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让你别挤了你没听见吗?”
“让你别挤了你没听见吗?”
两道声音异口同声响起。
“咔哒——”
医院的备用电源开始工作,急诊大厅内再度恢复光明,林招招单手叉腰站在金属座椅上,另一只手原本想去挡大叔伸过来的手,却没想到不仅没挡到,怀里的酒精绷带药盒倒是落了一地。
那位大叔的手举到一半,被一旁的梁京辞给反扣了过来摁在肩上。
梁京辞似乎也没有意识到林招招会突然站起来,他转过脑袋,颇有些惊讶地看着面前高自己一个头的女孩,有瞬间没忍住,噗嗤笑出了声。
林招招似乎也是后知后觉自己明晃晃地穿着鞋子站在人家公共场合的凳子上这件事有些不太道德,她尬笑了两声,温温吞吞地从凳子上蹲下,重新把脚给放到了地上。
“不是,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就这个时候来电了……”
她挠了挠自己的脸颊,转过脑袋,不去看面前的男生。
这倒是比小枝乖多了。
好在大厅本就吵吵嚷嚷,没有多少人注意到她这边的动静。
梁京辞收回视线,拧着那大叔的手没有收力,手臂处的青筋蜿蜒而上,没入T恤内,他拎着大叔,将大叔往边上拽。
梁京辞本就瘦,手上用了劲,桡骨突起,棱角分明,周身冷意化成锐利的刺,直直扎向面前的大叔。
“他妈的,谁啊敢抓你爷爷的手……”
那大叔眼看自己没能得逞,手还被人抓着往边上拎,失了面子,顿时有些恼羞成怒,他嘴上骂骂咧咧地,却在看清抓着自己的人是谁的瞬间瘪了气。
“哟——是你啊,真赶上巧的了。”
他拉着尾调,意味深长地拖了一声,带着些许哂笑和嘲讽。
面前这位大叔瞪圆了眼,五官因为手腕处传来的剧痛皱成了一团,他一边轻嘶着声,一边颤着音向梁京辞求饶。
“哥,我错了,您松开我行吗?”
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在旅馆里给林招招下药的那个胖男人,他的同伙站在一旁,两股战战,脸上也是差不多惊恐的神色。
“行了,闭嘴。”
梁京辞扫了一眼坐在另一边的林招招,她撅着嘴,像是对这边的状况十分感兴趣,探着脑袋往这边望过来。
“梁……梁哥,梁哥?我……我已经知道错了,您就大人不记小人过,松开我手……嘶……疼!疼疼疼!”
那胖男人实在没忍住,就当着众人的面嚎啕哭了出来,他颤抖着腿,一边想跪下,另一边又担心会扯到自己的手腕,站也不是跪也不是,给他难受得够呛。
纵使人群依旧在骚动,但靠近角落这边的人群却安静了下来,往梁京辞和胖男人这个方向凑过来看个热闹。
梁京辞也不想在公共场合把事情闹大,他松开手,对着胖男人的膝盖窝轻踹了一脚,胖男人上一秒还揉着手腕,一声谢谢还没喊出口,下一秒就跪到了地上,脑门正正地对着梁京辞的鞋尖叩了下去,那声没咽下去的“谢谢”适时蹦出,行了个大礼。
“噗嗤——那胖子怪好笑的,你们有人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吗?”
“刚刚停电了我也没看到哇。”
“哎,我看到了,那胖子一直挤着旁边那女娃,吓得人女娃蹿到椅子上头去咯。”
“我去,这不明晃晃的性骚扰吗?真不要脸啊!”
“看上去就不像个好人,看这面向,啧啧啧,真是活该啊。”
“旁边那小伙挺帅的嘛,人果然还是不能和人比啊。”
……
边上断断续续响起窃窃私语的声音,声音不大,但梁京辞这边倒是听得一清二楚。
胖子似乎也无地自容,也不知道是腿软使不上力还是因为其他的原因,挣扎了几次也站不起身,干脆就蹲坐在了地上,用泛红肿胀的手腕捂脸。
梁京辞也蹲下身,两手大大咧咧地搁在大腿上,对着胖男人淡笑了一下,从鼻腔里带出一声轻哼。
“老熟人啊,不为难你,去道个歉吧。”
——
林招招这会儿正把散在地上的药品和绷带都捡回来,整整齐齐地垒放在自己座位上,有一卷绷带滚得特别远,她蹲在地上,抻直了手去捡。
“姐!”
“哐啷——”
掉在地上的绷带没有被捡到,反而手上的东西再次落了一地。
林招招惊恐地往回望,猝然看见了那位胖男人,只是和刚刚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不同,这会儿一把鼻涕一把泪的。
她甚至顾不上地上的东西,再一次蹿回了自己的椅子上。
“大叔,你这又是干什么?”
“姐,实在对不起啊……”胖男人一边哭着,一边用膝盖挪着往前凑。
“不是不是,你……你站那别动,有话好好说!”
林招招慌了,她不知所措地挥了两下手臂,面前那胖男人还真就定在原地不动了。
“姐,真的很抱歉,我不应该那样做的啊!”
胖男人依旧哭得撕心裂肺。
林招招探着脑袋,往原本梁京辞站着的方向看过去,却不见男生的踪影。
“我觉得吧,这个事确实很恶劣,但是你既……既然都诚心诚意地向我道歉了……”林招招一边应付着胖男人,一边寻找着梁京辞的踪迹,扫了有半分钟,却一无所获。
“看什么呢?人家和你道歉呢。”
一双干燥温暖的掌心贴过她的脸颊,将她的脑袋掰正,又将垒好的药放在她边上的位置。
梁京辞从她背后走出来,坐在了她身边。
所以他刚刚是在帮自己捡东西吗……
林招招回了神,重新盯着面前的胖男人看,脑袋却偏了过去,微不可闻地吐出一声谢谢老板啊。
那边的胖男人显然更紧张了,他哆嗦着嘴,继续哭号着道歉。
也许是边上坐了认识的人,林招招底气也足了,从一开始的惊恐到这会儿的无动于衷,她转过脑袋,直接对胖男人的哭喊视而不见。
“哎,老板,你刚刚是不知道,我可威风了。”
她转过脑袋,偷偷和梁京辞说着小话。
“是吗?怎么威风了?”
“哎呀,也不算威风,就是啊,刚刚你不在的时候,我让他站住!他还真就不动了!”
梁京辞但笑不语,他后仰着脑袋,靠在椅背上小憩。
“成,确实挺威风,那你现在也想办法让他闭个嘴吧,够吵的。”
“姐,你就大人不记小人过,原谅我成吗!”
那胖男人果然聒噪,林招招嫌弃地看了地上的人一眼,“不想原谅,刚刚这种行为真的很不礼貌,你就问你下次还敢吗?”
“不敢,不敢,当然不敢了!我已经改过自新,好好做人!”
坐在一边的梁京辞另一只手松松垮垮地放在膝盖上,指节屈起,像弹钢琴似的轻敲着。
“还有,和你商量个事儿。”
林招招转头,“你说。”
“我呢,单姓梁,房梁的梁,名字是梁京辞,北京的京,告辞的辞,知道了吗?”
林招招:?
虽然如此,她还是乖乖点了个头。
“怎么那么突然?”
“没事,就是觉得,在店里叫我老板还好,在外面这样叫,怪尴尬的,你要不直接叫名字,要么和其他人一样喊哥,都行。”
林招招:……
“行。”
胖男人在地上跪了大半天,只见两个人自顾自谈笑风生,完全不把他放在眼里,气血上涌,没忍住小骂了一声“狗男女……啊!”
梁京辞挑了挑眉,收起翘着的二郎腿,抬脚对着他另一条没踹过的好腿踹了过去。
“怎么说话的呢?嘴巴放干净些。”
林招招这才反应过来,他扯了扯梁京辞的衣角。
“梁京辞,你认识他?”
梁京辞收脚,“这不刚认识?”
那胖男人看上去被吓得不轻,他捂着自己的腿,再次一把鼻涕一把泪地开始假惺惺地道歉。
“姐,我不应该在你喝水的杯子上下药,我真的不是人……”
胖男人依旧喊得厉害。
“哎,你也别再说了,这个事情非常恶劣,我也不太想原谅……”
等等。
林招招彻底听清了他说的内容,讲到一半的话咽了回去,话头一转。
“原谅你大爷啊!不是,你有病吧?我招你惹你了你给我下药?”
梁京辞显然也没有想到纵使是那么温软的兔子,今晚也能连着动怒两次,他翘着二郎腿,单手撑在椅背上,好整以暇地看着林招招骂人。
“梁京辞。”
“嗯?”
“现在把人丢到水里去犯法吗?悄悄的那种。”
梁京辞眉目都舒展了开来,他收回搁在椅背上的手,伸了个懒腰,憋了一肚子坏水。
“现在?”
“嗯。”
“唔……”
“要放在以前那倒是不犯法,但是放在现在的话不好说呢。”
作者有话要说:招招版狐假虎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