现在想来,人如果生来就有很好的记忆力真的是很可怕的一件事。九岁的时候,章桐第一次看到尸体。她记得自己那次是去警局找父亲。
印象中,那天的天气不错,母亲带着刚考上高中的姐姐去了姑婆家走亲戚,她放学后自然也就没有了去处。警局的门卫和章桐再熟悉不过的了,知道她是章鹏法医最喜欢的小女儿,微笑着闲聊了几句也就让她进去了,同时叮嘱她不要乱跑,在父亲的办公室里等他,然后再一起去食堂吃晚饭。
走廊里静悄悄的,每个房间的门都紧闭着,就好像它们从来都没有被打开过一样。似乎包裹着许多秘密的门的背后也是安静极了。
人都去哪儿了?章桐不知道,在父亲的办公室里,她只见过两个叔叔,这不奇怪,父亲说过在这里上班的人本来就不多,因为人们根本就不喜欢这里。
法医处在警局的地下室,虽然和上面只隔着一层楼板,但是却仿佛是另外一个世界。章桐知道父亲每天都会和死尸打交道,只是一向随和的父亲却从来都不允许她去办公室隔壁的房间。那里是解剖室,里外有三层,外面是更换衣服的地方,中间是工作场地,而最里面,则被用来存放尸体。
整条走廊里只有这个房间才隐约透出一丝光亮。此时,父亲一定就在里面工作。章桐站在门口,深吸了一口气,然后毫不犹豫地用力拉开了房间的隔门。眼前的一幕,将会陪伴她一辈子,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人死后究竟是什么样子。但是她却一点都不害怕。
父亲不在房间,后面冷冻库的铁门开着。而房间正中央的解剖台上,是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尸体头边的水龙头一直不断地发出流水声。房间里弥漫着一股说不出的味道,章桐很熟悉这种味道,因为每次父亲下班回家拥抱自己的时候,手上就是这种味道。
她屏住呼吸,双眼紧紧地盯着解剖台上的尸体,看上去……很不一样,脸蜡黄蜡黄的,面颊凹陷,好像忘了放义齿,眼睛虽然是闭上的,但是也好像有些不对劲。还有他的手,干巴巴的,满是皱纹,却苍白……
不知道什么时候,父亲已经站在她的身边,但是他没有说话。
“他为什么闭着眼睛?”章桐伸手指着解剖台上的尸体,感到很好奇,“是不是人死了,就都会闭着眼睛?”
“不,我们人的眼睛睁开或者闭上都是由眼部周围的神经组织控制的,上眼睑由眼神经的分支眼眶上神经支配,内侧有滑车上下神经分支,外侧有泪腺神经分支,下眼睑由眶下神经支配,内外雌角附近也有滑车上下神经和泪腺神经分布。而我们人死了以后,心脏停止跳动,神经末梢随之逐渐停止工作,睁开的眼睛也就自然会慢慢闭上了。”父亲解释任何问题时都是一板一眼,从不考虑章桐是否会听得懂。因为固执的他始终都相信自己的女儿迟早都会明白这些问题。
科学只有一种解释,就如同人的生命只有一次机会那么简单。记忆中的往事就好像发生在昨天一样,章桐轻轻叹了口气,开始缝合市第一医院急诊室送来的这具年轻女尸。
因为在ICU病房抢救了两天两夜的缘故,所以外部证据的提取就存在着很大的难度。这样一来,尸体本身就显得尤其重要。
年轻女人的双眼还没有完全闭上,但是双眼空洞,已经没有了恐惧和痛苦。或者说她的意识早就已经消失了?
皮肤,占全身体重的八分之一,这个由一堆毫无生命的肌肉和骨头所组合而成的年轻躯体上,本应该包裹着一层细腻而又紧致的肌肤,当然了,如果那些可怖的刀口可以视而不见的话。
犹如艺术品的综合体,皮肤上遍布毛细血管、腺体和神经元组织。但是现在的皮肤却由于死亡的缘故,体内的酶溶解了真皮细胞,使得皮肤表面变得有些松弛。章桐相信年轻女孩生前一定很美,但是没有人死后依旧能够保持生前的容貌。
“章主任,尸检结果怎么说?”卢浩天裹着一阵风,脚步匆匆地冲进了解剖室,两扇门由于惯性的缘故在他的身后噼啪作响。因为最近手头案子一直没有解决,而第一医院送来的这具尸体却又被好事的人给爆料给了报社,上头给的压力也就可想而知了。
“他杀!”章桐伸手指了一下死者的手臂,“她的肱动脉被人用锋利的刀具划破了,不夸张地说,这个倒霉的女人几乎被人放干了血。”
“什么样的刀具?”卢浩天皱眉。
章桐扬了扬手中的医用解剖刀。她注意到一丝不易察觉的惊愕在卢浩天的脸上稍纵即逝。
“但是她没有当场死亡真的是个奇迹。”章桐又说道。
“为什么这么说?”
“这种大动脉我们人体只有五条,一般肱动脉被刺破的话,要是没有及时救治,每分钟流失3公升血液左右,按照她的体重来估算,她五分钟之内就会因为失血过多而晕厥,意识丧失,最后死亡。而根据第一医院急诊医生的当班记录,发现她的时候,她已经意识不清地在地铁车厢上至少停留了将近两个小时。如果不是打扫人员上前询问,我想,再晚半个钟头,她可能就撑不住了。但是在这之前,我可以肯定她绝对受到过专业的救治。”
“救治?”卢浩天问。
章桐点点头,剪断线头,然后给死者盖上白布:“是的,专业的救治——压迫止血外加药物处理,所以毒物检验显示,她的体内含有大量的氨甲苯酸,这种药在体内的排泄期在一周左右,而医院急诊室是根本不可能给她使用的,因为她除了接受输血外已经不需要再止血了,我查了就诊用药记录,也没有使用过这种药物。所以我推断,她是被人故意伤害致死,而伤害她的人,还不希望她马上就死,所以才会给她救治以延缓她的生命。”
“倒霉!”卢浩天咕哝了一句,泄了气的皮球一般在门边的椅子上坐了下来,不甘心地摇晃着脑袋,“我还指望着能喘口气呢,真是倒霉。”
章桐哭笑不得地抬起头:“你就别抱怨了,卢队。干我们这一行就是这样,一年到头都忙个不停。”说着,她戴着手套的手抬起了死者的右手手臂,“她生前应该是一个健身爱好者,各项身体机能都不错,不过在失血性休克、多脏器功能衰竭的前提之下她还能硬撑着活两天,已经可以算是个奇迹了。而同样这种前提下,我想我都不一定能做得到的。”章桐对自己的身体素质是非常自信的,而每天五公里的晨跑对她来说是必修课,无论刮风下雨。
“还有一个疑问的地方我现在还不是很清楚,”说着,章桐把女尸翻了个身,让她保持侧卧的状态,然后指着她后背靠近腰椎处的细小针眼说道,“我在这里发现了这个,按照常理来说,腰椎部位是不应该出现这种针孔的,除非是进行过腰椎穿刺。但是我解剖下来觉得她根本就没有任何神经系统方面的疾病,为何要进行腰椎穿刺呢?这种手术风险很大的。弄不好的话病人就会截瘫、大小便失禁甚至于直接呼吸骤停都有可能的,现在医院都尽量避免这种方式治疗病人了。”
卢浩天嘿嘿一笑:“章主任,至少这个是成功的,不然的话她怎么走到地铁站里去的?”说着,他站起身,摇摇晃晃地推门走了出去,临走时丢下一句,“尽快给我尸检报告啊,章主任,你知道在哪里能找到我的。”
章桐完全可以理解卢浩天的心情,从目前来看,这绝对是个无法收拾的烂摊子!
走廊里,卢浩天的电话响了,他礼貌地朝身边经过的同事点点头,然后走到拐角的吸烟处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下属打来的,卢浩天一点都不感到意外,最后他严肃地说道:“你傻啊,能让一个醉醺醺的男人乖乖离开酒吧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女人!继续查!有结果马上通知我!”
挂断电话的那一刻,卢浩天重重地出了口气,他回头看了眼法医处的方向,脸色变得更加阴沉了。
市第一医院的二楼大厅候诊里人来人往像极了一个刚开张的大菜场。人流中,王勇戴了一顶洋基队棒球帽,独自悠闲地坐在第三排最靠边的椅子上,手里拿着素描本,看似在认真画画,其实视线范围却从来都未曾离开过心理科的门诊室大门。他才不担心刚上班没一个小时的李晓伟会把自己这个不速之客给认出来,因为他已经确信李晓伟现在的心思全都在那个漂亮的年轻女警察身上了。
白色的素描纸上很快就出现了李晓伟的侧面像,竟然有八分相似。画画是王勇用来打发时间的最好方式,在他看来,有时候就得给自己找点事情做掩护,那样跟踪监视的时候,自己才不会显得那么无聊和愚蠢。
很快到了吃饭时间,李晓伟推开门诊室的门走了出来,快步向楼下走去,手里拿着一个搪瓷饭盆和一把不锈钢勺子。和早晨来上班的时候相比,李晓伟的心情明显好了许多。第一医院虽然是市里最大的医院,病人多如牛毛,但是心理科门诊本来就不会有很多病人,相比之下是个极其清闲的部门,所以,当别的科室的医生还在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李晓伟却已经开开心心地吃中午饭去了。王勇自然尾随在他的身后。
医院食堂在门诊大楼的旁边,还没走近就已经闻到了一股喷香的饭菜味道,李晓伟掀开门帘进去后五分多钟,王勇才跟了进去,他可不想再被李晓伟给抓个正着,因为上次放过自己,这一次再被抓住的话,王勇毫不怀疑自己会有被揍得半死的风险。而他今天来这里的目的可不是和李晓伟正面交锋。
食堂很大,三百平方米那种,李晓伟排在一堆护士的后面,心不在焉地慢吞吞向前挪动着步子,很快就端了一盆饭菜向空着的桌子旁走去了。
王勇看着李晓伟的背影,想了想,就拦住一位上了年纪的护工,满脸歉意地说道:“心理科的李晓伟医生你认识吗?”
对方茫然地点点头。
“门口有人找他,麻烦转告一下,说有急事。”王勇对自己撒谎的本事是十分满意的。
果然,护工又一次点点头,然后径直向李晓伟坐的位置走去,王勇则拿起托盘和筷子跟在了队伍后面,这个时候进食堂吃饭的人越来越多。
李晓伟匆匆忙忙地走出食堂,身影很快就消失在门外边。
王勇赶紧随手放下餐盘,然后边走边戴上早就准备好的乳胶手套和一个塑料袋,等来到李晓伟的餐桌旁,拿起他使用过的不锈钢勺子就丢进了塑料袋,封好口子迅速塞进夹克衫的内口袋里,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了食堂,就在他掀开门帘的那一刻,和李晓伟擦肩而过。
虚惊一场,王勇心里不由得嘀咕,嘴角也闪过了一丝得意的笑容。因为李晓伟根本就没有注意到他的存在。
钻进自己的小皮卡车,王勇给导航设置了位于郊外工业园区的市基因检测研究中心为到达地址,然后一脚踩下油门,把车开出了第一医院的停车场。他自己做梦都没有想到一切进行得是如此的顺利。
十多分钟后,护士阿美在食堂看见了一脸愁容的李晓伟,好奇心顿时油然而起:“李医生,干啥呢,成天愁眉苦脸的就好像谁欠了你钱似得?”
“我吃饭的勺子被人偷了!”李晓伟有些尴尬,“你知道的,我从来都不喜欢用食堂的公用餐具的。”
“稀奇,偷你勺子干啥?”阿美瞪大了眼珠,面露恶心状,“这年头,难不成穷疯了?不值几个钱的东西还有人偷,更别提还是入口的东西!”
皮卡车在新修的马路上开了半个多小时,终于拐进了市基因检测中心的大门,停好车后,王勇拿着那个塑料袋下车径直穿过院子走进大厅来到接待窗口。基因检测的价位是不菲的,但是王勇一点都不用担心这些钱,为了能拿到客户要的报告,多少钱都是值得的,何况这些钱也不是自己出。
“您好,我要检测一下这把勺子上的DNA所携带的遗传病基因,”说着,他小心翼翼地把装着勺子的袋子递到窗口里,接着又强调了一句,“这是我弟弟使用过的,他人不在了。要全套检测。”
还好人家从来都不会问你为什么要检测,你付钱,他干活,王勇就是喜欢这种爽快的合作方式。
警局会议室里,案情分析会已经开了有一个多钟头了。潘健开始感觉有些头晕,最近他总是感到无名的头晕,甚至于看显微镜时也会有一阵子的视线模糊不清,虽然只是一闪即逝的感觉,但是潘健本能地感觉到了自己的身体正在发生一些可怕的变化。他偷偷瞥了一眼身边坐着的章桐,决定暂时先不管这件事,等案子破了以后再说吧。
“死者兰小雅,银行职员,32岁,收入稳定,家中独女,和父母亲一起居住在本市木樨园小区,平时除了正常使用社交媒体软件以外,基本上没有什么特殊爱好。事发当天,根据兰小雅母亲回忆说,她女儿傍晚接到一个电话,然后精心打扮了一番就出去了,虽然没说具体去哪里,但是当时她和兰小雅的父亲都一致认为她是出去会男朋友了。”卢浩天的助手阿强一板一眼地汇报着相关情况。
局长张玉伟伸手打断了汇报:“她男朋友的个人资料,你们查到了吗?”阿强摇摇头:“很神秘,据说是一家影视传媒公司的老板。但是从来都没有人见过他具体长什么样。而兰小雅因为是比较传统内向的大龄女性,所以相关的保密工作也做得非常到位。使得我们对他几乎无迹可寻。”
阿强有关“保密工作”四个字的引用让张局尴尬地清了清嗓子。一边坐着的卢浩天则忍不住狠狠瞪了自己下属一眼。阿强的工作敬业是大家有目共睹的,但是他毫不变通的用词却让周围人感到有些吃不消。
“监控呢?”有人问。
阿强拿出了几张监控视频的放大相片,可以很清楚地看到死者兰小雅在一个女人的搀扶下走进地铁车厢,视频时间显示为早上6点55分。
“这是头班车,她在起点站长广溪上的车,而车站内外的视频均显示她是和一个女人一起搭乘的士过来的。我们也找到了的士司机,据他回忆,女死者当时除了声音有些微弱,反应有些慢以外,别的似乎都很正常。而和她在一起的那个女人,戴着口罩,自始至终都一直没有说话。”
“你们根据什么下的结论?”张玉伟皱眉,他右手习惯性地伸向笔记本电脑旁的烟盒,犹豫了一下,便又放了回去。
阿强看了一下自己面前的平板电脑屏幕,继续说道:“他的原话是——我一连问了她三遍去哪儿,她才回复说地铁站。我就拉她们去了最近的长广溪地铁站。”
“她们在哪里上的车?”
“凯宾斯基酒店对面,我们走访过了,因为当时太早,周围并没有目击证人,而她和那个女人上车周围的监控有一个死角,覆盖面总共有三条岔路,所以并没有拍到她们上车前究竟是从哪个方向过来的。而酒店方面对此也表示说没有印象见过死者兰小雅和她同行的女伴。”
张玉伟忍不住咕哝了一句:“好吧,又是一个凭空冒出来的。”他突然想到了什么,接着又问道,“这起案件和上两起案件合并的原因是什么?”
卢浩天皱眉:“尸体身上都有特殊的医学检验痕迹,而根据我们判断,这些医学痕迹的产生对于一个正常人来说,是完全不必要的,毫不夸张地说,这么做甚至于会有致命的危险,前两个死者,在旅馆和游泳馆发现的,尸检报告上说最终死因都是失血性休克合并DIC导致最终的多脏器功能衰竭。只是这一个,我不明白的是,他为什么要救她?费尽心机地让她活着去一个地铁站?还有就是,那个她的同行女伴是谁?凶手吗?所以让兰小雅一个人死在地铁车厢?这未免也太冷血了吧。”
一直双手抱着肩膀,沉默不语的章桐这时候忍不住问道:“卢队,我想看看地铁站外的那段监控,直到死者上车为止时的那一段。”
“没问题。”卢浩天点点头,阿强赶紧打开投影仪同时顺手关上了屋里的灯。
投影仪发出沙沙的声响,屋里鸦雀无声。时间并不长,章桐脸上的神情却越来越凝重。
看完视频后,章桐冷静地说道:“要是我没看错的话,死者的脑神经受到了严重的损伤。所以才会造成她走路时身体总会向左侧倾斜,并且反应迟钝的缘故。我们人体的大脑由十二对脑神经组成。各脑神经所含的纤维成分不同,再加上相对应所产生的不同功能,所以这十二对脑神经就被分为感觉神经、运动神经和混合神经。而死者,只留下了一对完好,就是保留习惯性记忆的迷走神经,所以才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死者不会记得自己发生什么,也不知道自己当时该干什么,按照她出现在街头上出租车的大致时间,也就是早上快七八点钟的样子,平时一般来说这个时候是上班时间。我们都知道作为银行职员的死者兰小雅一周之内有五天时间都在按部就班地做着同样的事情,那么在迷走神经的支配下,她脱离险境后,第一个念头自然就遵从深层记忆中的习惯性记忆——去上班了。”
“如果迷走神经受损会怎么样?”
章桐想了想,回答:“单纯的迷走神经受损很少见,因为迷走神经中的孤束核和三叉神经中的脊束核与舌咽神经共存,所以后果只有一个,那就是呼吸受损,正常人活不过三分钟。”她伸手一指桌上的死者相片,“我想,我们可以说在地铁站时,在镇静剂药物咪达唑仑的作用下,她就已经形同一个活死人了。”
“太残忍了!凶手这么做的目的到底是为什么?”张局神情严肃。
章桐摇摇头:“我等下回去要重新检查下前面发现的两具尸体,如果脑神经同样都有受损迹象的话,这三起案子就可以正式判定为是同一个人所为。”
卢浩天心中一动,转头看了一眼张玉伟:“那她同行的女伴呢?”
章桐想了想,叹口气:“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还有,我在兰小雅的腰椎位置上发现了疑似做过腰椎穿刺的针孔,并且手术距离死亡时段非常近。我询问过急诊科的医生,他们表示说并没有给死者做过这样的手术,而且她的身体状况也没有必要进行这种手术。我有个大胆的设想,我想看看这三具尸体上是否会有同样的痕迹,或许能找出凶手的真正作案动机来。”
局长清了清嗓子:“好的,那就散会,章主任,结论出来后立刻通知我。”章桐点头,站起身,潘健默默地跟在身后,两人离开了会议室。
房间里只剩下卢浩天和张玉伟。卢浩天打发走了助手阿强,自己走上前来到局长面前,弯腰压低嗓门小心斟酌着自己的用词:“张局,那个事,你真的决定放手让她干吗?”
张玉伟抬头:“没错,她是这一行中最优秀的。更何况我们目前证据不足,还不能就此调查她,但是我会继续留意的。”
终于又熬到了中午吃饭的时间。
李晓伟早上一觉醒来就感觉自己头痛不已。整个上午在门诊室的时候,病人所说的话他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刚才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冲下楼,一头就扎进了食堂。
“喝碗姜汤,我们的李大医生,驱驱寒!”阿美破天荒地端着碗姜汤坐在了李晓伟的面前,脸上挂着萌萌的笑容。
“有啥要求尽管提,别拍马屁!”李晓伟像摊烂泥一样趴在桌子上,有气无力地翻了下白眼。他真后悔自己昨晚不该喝酒,不会喝还拼命喝。喝完了摇摇晃晃地走进自己房间倒头就睡,全然不顾年迈的阿奶在一旁气得直跳脚。
李晓伟受够了做噩梦了。再加上那个叫王勇的家伙临走时所说的那番话,更是让李晓伟感到说不出的憋气。下班后他就没有直接回家,鬼使神差般地推门走进了楼下的大排档,一个人点了盘花生米和拍黄瓜,喝起了闷酒。
“李医生,是不是失恋了?”阿美压低嗓门神秘兮兮地说道。
“别瞎扯!昨晚应酬喝多了。”李晓伟瞪了她一眼,一阵头疼袭来,让他几乎想吐。他赶紧从白大褂外套口袋里摸出一小瓶散利痛,倒出两粒,就着热热的姜汤大口喝了下去。药片是来食堂的路上经过药房的时候顺便问同学磊子拿的。
“真没想到你们医生吃止痛片也跟吃糖豆子一样啊!”阿美双手托着腮帮子,神情夸张地瞪大了双眼,精心绘制的浓密眼线一览无遗,“我是不是该去举报你?”
“别瞎说,我可没有药物依赖!”李晓伟知道阿美是无事不登三宝殿,实在是受不了她的婆婆妈妈,就干脆直截了当地说道:“看你兴奋的样子,是不是又有啥八卦的消息了?”
听了这话,阿美顿时来了精神:“你知道急诊科前两天收治的那个身份不明,来历不明最终被地铁公司打电话送来的年轻女病人吗?听说身材不错,长得也不错,就可惜没亲眼见到。”
在热姜汤的作用下,散利痛很快就起了作用,李晓伟的精神明显好了许多。
他慢悠悠地说道:“是听说过,急诊科的老大为此头疼得要死,就怕跑账(医院术语,泛指病人送来接受医治,却无法追讨医药费,最终只能医院为这笔高额的抢救费用买单),所以天天会去ICU巡视。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死了呗!失血性休克并发CDI,多脏器功能衰竭是跑不了的,实在撑不下去了,就死了。不过据说家属已经找到了,还没结婚,真的是可惜了……”阿美自顾自喋喋不休,一副操碎了心的样子。
“谁跟你说的?”李晓伟一边大口喝完了姜汤,一边问。心里却琢磨着看来自己确实是需要喝碗姜汤,昨天不记得自己晚上睡觉是否盖被子了,有点着凉。
“丽丽啊,我的闺蜜!”阿美声音夸张,一脸的无奈,“真可惜了,这么年轻就走了,不过,听丽丽说,好像是被人害死的。尸体已经被人拉到警局去了。”
“为什么说是被害死的?是法医的车来拉走的吗?”李晓伟顿时来了兴趣,脑子也不晕了,头也不疼了,他的脑海里晃过一个熟悉的背影,这几天这个背影一直时不时地在自己脑海中出现,想到这儿,李晓伟忍不住嘿嘿傻笑了起来。
阿美点点头:“是啊,法医的车来拉走的。具体我不清楚。我听丽丽说,那年轻女人的家境应该不错,真的太可惜了……”
李晓伟皱眉看着自己的年轻下属:“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阿美没好气地拿眼睛斜睨着李晓伟:“不是我说你,李医生,难怪你三十好几还没像模像样的女朋友,你就是不懂得欣赏。我见过那年轻女人同一款的丝质披肩,紫罗兰色的,法国名牌啊,仅仅是一条丝巾就得让我不吃不喝攒上四个月的薪水,更别提还有那双小羊皮靴子了……”
李晓伟的脑子里顿时嗡嗡作响,他的眼前出现了地铁中的那一幕,虽然年轻女人的脸几乎被头发和丝巾所覆盖,但是却给李晓伟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他赶紧掏出手机,翻了几下页面,然后递给阿美:“是不是这条丝质披肩?”
阿美颇感意外,看看手机页面,又看看李晓伟:“不会吧,李医生,打算送给我吗?你这么大方?”
李晓伟咕哝了一句:“你想得挺美,我哪来那么多钱。对了,她被发现的日期是不是9月4日?”
阿美更吃惊了,伸手一指李晓伟:“你这家伙,难道说见过她活着时候的样子?为什么不早说?对了,勺子找到了没?是谁给你恶作剧啊?”
李晓伟伸手指了指自己面前桌上昨天晚上下班后刚买的一把崭新的不锈钢勺子,轻描淡写地说了句:“刚买的。”
胡乱填饱肚子后,李晓伟心不在焉地快步走回了门诊室。刚推门进去,想了想,便又退了出来,手里多了一块指示牌,上面用醒目的红色字体写着——医生外出,请在候诊区耐心等候或者另外预约时间,谢谢配合。他顺手就把这块牌子给挂在了外面墙上,然后拿上外套,用力带上了门,快步走出了医院门诊大楼。
在等待的士的时候,李晓伟拨通了章桐的手机,告诉她自己半小时之内会赶到警局,有和案子有关的事情要当面告诉她。章桐本想叫他直接去找刑警队,说案件调查不是自己的职责范围,但是李晓伟却固执地坚持自己的决定,章桐无奈便答应了,约好在警局的大厅见面。
挂断电话后,章桐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便加快了手头文案工作的处理。
潘健笑眯眯地凑过来:“我说章姐,看来这个李医生还是挺能说服你的!”章桐无奈的双手一摊:“碰到这种事我又有什么办法?一个能说会道的人就已经够让人头痛的了,更别提是一个能说会道的心理医生了!”
她无意中瞥到了潘健手中的盐酸异丙嗪,不由得皱眉:“你过敏了?”
潘健嘿嘿一笑,随手把小药瓶丢进了办公桌抽屉:“是啊,秋天到了,晚上有点哮喘,老毛病犯了。”
听了这话,章桐不由得叹了口气:“阿健,这边就咱俩撑着了,你可一定要保重身体啊!”
“那是,你放心吧,章姐,我一定跟着你革命到底!”潘健夸张地伸手拍了拍胸脯,笑容满面,阳光灿烂。
李晓伟比约定的时间早了十多分钟赶到了警局。章桐还没出来,还好门卫认识他,自然也就没有多问来意。李晓伟便独自一人站在大芭蕉花盆边等。
以往来过天长市警局很多次,却没有一次像现在这样有空可以四处张望。没多久,他的目光就落在了橱窗里的铭记榜上。
相比起别的几个宣传橱窗,这个铭记榜显得尤为特殊,上面共有五十八个人名和相对应的相片,旁边是简短的几句简介。从相片中人所穿着的警服来看,这个榜单应该持续了很长时间。
“榜单里的人都是本警局成立以来,所有做出过特殊贡献,或者以身殉职的警员。”章桐沙哑的声音在李晓伟的耳边响起。他赶紧转身。
“章鹏,这人和你一个姓,你认不认识?”
章桐耸耸肩,不动声色地说道:“我父亲。”
“是吗?”李晓伟感到有些讶异,赶紧把手缩了回来,转而尴尬地摸了摸头,嘿嘿一笑,“原来你是女承父业啊,他今年应该退休了吧?”
“他死了二十年了。”章桐淡淡地回答。目光偏向了另一边,“好了,你现在可以说了,找我有什么事,需不需要我把卢队他们找来?”
李晓伟咽了口唾沫,神情不免有些紧张起来,左右看了看,然后压低嗓门说道:“是这么回事,你们最近发现的那具尸体,就是从我们第一医院急诊室挪走的。是不是个年轻女人?头发很长?染成了很流行的棕色?还有就是她是不是9月4日在地铁站被人发现的?”
章桐皱眉,略微迟疑了一小会儿,随即点点头:“你是怎么知道的?问这些干什么?”
李晓伟急切地说道:“那你们找到目击证人了吗?她身边是不是曾经有过一个女人?一个戴口罩的女人?”
章桐默默摇了摇头,突然神情警觉了起来:“你那天早晨见过她?”
李晓伟用力点头:“没错,我想我就是你们要找的目击证人。我去新区找病人潘威的路上,曾经和她在同一个车厢相遇过。”
“跟我来。”章桐果断地转身就走。
卢浩天皱眉看着李晓伟,半天没有说话。
李晓伟急了,上身不由得向前靠了靠:“卢队,是真的,你可以看监控录像,我那天早晨确实是和这个女的一起坐了地铁。”
卢浩天看了看李晓伟身后站着的章桐,后者则斜靠在门边上,双手抱着肩膀,脸上看不出任何表情。
“怎么会有这么巧的事?既然你来了,那你就好好说说吧。”
李晓伟摇摇头:“你们找到那个女的了没?”
“女人?什么女人?”
“就是当时和这个死者在一起的女人啊,戴着个大口罩,这个季节戴大口罩出门就三种可能。”说着,李晓伟开始数手指,卢浩天忍不住皱眉,耐着性子没有去打断他接下来的滔滔不绝。
“第一,感冒咳嗽。我和她同车二十多分钟的时间里,没见她咳嗽过一次;第二,过敏,鼻子过敏;第三,就是不想让别人认出她来。”李晓伟合上手指,征询的目光看向卢浩天。
“那女人做了些什么,以至于你对她这么敏感?”卢浩天拐弯抹角地问。
李晓伟想了想,说道:“刚开始我上车时,她和这个死者相隔半个手臂的距离坐着,死者靠着最后面的车门,我们无论谁走向死者或者试图向死者问话都必须经过她。这些都不是很重要,反正我根本就不认识她们。直到我下车的时候……”
卢浩天突然打断了李晓伟:“在你上车到下车期间,她和死者说过话吗?”李晓伟摇摇头:“那女的一直在睡觉,就是……死者,确切点说那个时候她还不应该被称作死者,而这个戴口罩的女的,一直在摆弄手机。如果不是空荡荡的车厢两人却坐得这么近的话,潜意识中我不会认为两人认识。”
一直在低头做记录的阿强突然停下了手中的笔,抬头笑道:“李医生,光凭借两人坐得比较近就判断两人认识,你是不是太偏颇了?”
“这就是你孤陋寡闻啦,心理学上管这个叫半米排斥距离,是我们人和人之间保护个人隐私的一种本能,你想想,这么空旷的一节车厢,你会愿意和一个陌生人坐得非常近吗?人多另当别论,只是你会感觉很不舒服罢了。”谈起自己的专业,李晓伟顿时来了精神。
卢浩天清了清嗓子,果断地一挥手:“请继续说下去。”
“这还不是最奇怪的,直到我下车的时候,回头,就在车辆启动的那几十秒钟的时间里,你们猜我看到了什么?”李晓伟认真地说道。
卢浩天并没有搭理李晓伟,只是转头问阿强:“你看了那天早上的车厢录像了吗?”
阿强点点头,伸手快速敲击了几下面前自己一直在摆弄着的平板电脑屏幕,没多久便调出一张画面截屏:“死者所坐的位置靠近最里面,是监控的死角,所以看不清楚李医生所说的相关场面,而那个女的下车走的也是后门。我只是通过五爱广场站的站台监控视频中截取到了这个。”
说着,他把平板转过来向大家展示。平板上可以很清楚地看到一个女的正走下车厢。但是因为监控探头过于模糊,所以根本就看不清女人的长相,只能凭借身形看出女人比较瘦弱。
“阿强,你能查到后来她的去向吗?”卢浩天问。
阿强哭笑不得:“五爱广场站是我们市里最大的中转站,地铁公司为了节约成本,25个出口中只有8个出口有监控,更别提其中真正工作的就三个监控摄像头,影像还特别模糊,别的都是花架子,吓唬小偷用的。你叫我怎么办?我当然找不到她了,后来查看了所有出口位置附近的街面监控,都一无所获,所以可以肯定这是她最后出现在监控中的样子。”
卢浩天一脸的不乐意,双手抱着肩膀沉默不语。
李晓伟仔细辨认后,点头:“没错,就是她,和章医生的身形差不多,都很瘦。”
“是吗?”卢浩天若有所思地抬头看向门口站着的章桐,又看看平板,两人的身形确实有点相像。
章桐耸耸肩:“看我没用,我又不认识死者。”
李晓伟嘿嘿一笑:“是的,瘦的人都长得差不多。”
卢浩天又瞥了章桐一眼,屋子里的空气显得有些许异样。
卢浩天这才突然记起刚才李晓伟的问题,便认真地反问道:“你下车后,那女的接下来做什么了?”
“她伸手去摸,摸死者的脸,就像这样……”说着,李晓伟伸出右手在自己的脸上轻轻地摸了一下,“顺便帮她把滑落的丝质披肩给放回去,动作嘛,显出两人关系绝对不会那么简单。”这些天的微表情功课总算没有白做,李晓伟有些暗自得意了起来。
卢浩天一脸的嫌恶:“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即使两人早就认识也不该这样啊。”说着,他作势模仿李晓伟刚才的动作摸了一下阿强的脸。
“不可能,卢队,根据死者家属说,自己女儿没有这么一个女性朋友,如果是亲戚,他们不会不知道,更别提会放任死者在地铁站中伤重不治死去。”阿强赶紧小声提醒自己的上司,“急诊医生说那时候兰小雅的情况已经很不乐观了。”
“那她们是路上偶遇?”
“你会那么摸一个陌生人吗?即使你们是同性。但是肢体触碰对于任何陌生人来说都会带来本能的提防。”李晓伟说。
阿强干脆放下了手中的平板:“卢队啊,李医生说得没错。从常理来说你的推测就更不可能了,而且兰小雅父母说过那天晚上他们女儿是精心打扮后出门的,神情也很激动很期待,很显然就是去见自己朝思暮想的男朋友。”
下属让自己在外人面前下不来台,卢浩天有点不自在,他恼怒地瞪了阿强一眼。
李晓伟摇摇头:“好吧,她们不是拉拉,你放心,我看得出来。如果是一对拉拉的话,两人在穿着上应该有着不同的两性风格,但是这两人,虽然说衣着档次不同,却都趋向于女性。而且那女的,眼睛还化过妆,烟熏妆。”
章桐噗嗤一笑:“真看不出来,李医生还懂女人的化妆术。”
李晓伟无奈的双手一扬,看着章桐,一脸苦笑:“谁叫我的护士阿美一天到晚研究的就是化妆,没事就在我面前唠叨这个,所以我还是有点耳闻目染的。这在心理学上叫趋向同化。”
离开警局的时候,李晓伟特意叫章桐送自己到门口。在门边台阶上,李晓伟突然转身看着章桐,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你看着我干吗?”章桐忍不住笑了,“我又不是你的病人。有话快说!我手头还有很多活儿没干完呢。”
李晓伟想了想,终于鼓足勇气说道:“答应我,叫我阿伟好吗,我们是朋友,这样亲切些。”
章桐有些意外,她果断地摇摇头:“这不太好吧。李医生,我还有点事……”
李晓伟愣了一下,叹口气:“好吧,不说这个了。章医生,你也是聪明人,相信你早就已经能够感觉到了。第一眼看到那个女人,尤其是在监控中看到,我第一印象就是和你长得很像,或者说就是你。章医生,现在你认真地告诉我,那个真的不是你,对吗?”
“怎么可能?”章桐微微有些不满,忍不住讽刺道,“你的想象力也未免太丰富了吧,长得像那只应该叫相似。你的语文难道是体育老师教的?”
李晓伟若有所思地看着章桐,认真地说道:“我相信你,但是你周围的同事可不一定。你好自为之吧。总之,无论发生什么,需要我帮助的时候,一定记得来找我。我走了,再见!”
看着李晓伟的背影逐渐消失在了大门的拐角处,章桐摇摇头,转身走进了大厅。私底下讲,章桐是一直都不接受心理学这种看似虚无缥缈的东西的。在她眼中,以科学为基准的看得见的事实才是唯一最重要的东西。
于是,在章桐看来研究心理学的李晓伟那特殊的思维方式让人难以接受就更加可以被解释得通了,理由很简单——道不同不相为谋嘛。
在更衣室里,章桐一边换下工作服,一边心里琢磨着这件事,最后轻轻一笑,是啊,林子大了什么鸟儿都有,更何况人了。
看着手中下午刚拿到的遗传病基因检测报告书,他有些愕然,却又很快点点头,只是目光复杂,时而高兴时而却又流露出轻微的愤慨。事情发展至今,一切虽然都是在自己的意料之中的,可是自己却仍然感到些许淡淡的伤感。想来,真是世事难料啊。
也或许,这一切就是冥冥之中的注定呢!这样一来,他的心中就感到好受多了,脸上也总算露出了一点舒心的笑容,毕竟事情是按照精心制定的计划在一步步前进的。
抬头看着自己面前墙上的相片,他不由自主地咬着指甲陷入了沉思。看来,有时候自己真的是不能太好心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