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浩天敲响了局长办公室的门,尽管门开着,但是出于礼貌,他还是恭恭敬敬地连续敲了三下。
张玉伟从堆积如山的文件上抬起头,有点意外地看着站在门口的卢浩天:“卢队,你找我有事?”案情分析会在半小时前刚结束,因为是一起简单的夫妻言语纠纷而引起的跳楼自杀事件,所以,按照程序走了一遍也就宣布结案了,随后悲痛欲绝而又后悔不已的死者家人就领着尸体去了殡仪馆。
而接连两天没睡觉的卢浩天此时不去找地方偷着眯一会儿,却相反一脸凝重地站在局长办公室门口,张玉伟就感到了一丝异样。
所以,等卢浩天随手关上门后,他就直截了当地奔了主题:“案子是不是出什么意外情况了?”
卢浩天没有说话,只是把手中的一份检验报告单轻轻放在了张玉伟的办公桌上。
张玉伟一脸狐疑地看看报告单又看看卢浩天,后者点点头,他便打开了报告单的首页。
这是一份指纹鉴定记录,但是却没有技侦大队大队长徐辉的签字,按照递送程序来讲,这明显是违反规定的。特殊原因例外。比如说有可能牵涉到警局内部人员。
看完报告后,张玉伟的脸色阴沉了下来,顺手合上报告,心事重重地看着卢浩天:“说说看。”
“这是体育中心游泳馆十米跳台上发现的尸体旁的证物,编号187——9324,是一把医用解剖刀,发现时所处的位置是在尸体下方,被压住了,经过鉴定,上面的指纹属于我们法医中心的主任章桐。”卢浩天就像在背一篇晦涩难懂的古文,声音呆板而又单调。
“会不会证据受到污染了?以前我们也出现过类似的事故。”张玉伟皱眉,语气中带着些许的恳求,“再核实一下吧。”
“我是听法医中心的人说起过,他们工作时使用刀具为了防止感染,所以都是戴着手套的,一般不会留下指纹,但是平时清理工具之类就不会这么仔细了,毕竟不像现场勘查那么要求严格,尤其是刀柄这边,而这几组指纹都是在刀柄的位置上被发现的。”说着,卢浩天深吸了口气,“还有就是,张局,我手头的这个系列杀人案也很蹊跷。”
“哦?是吗?说说看。”张玉伟忍不住点燃了一根烟,顺手把身后的窗子推开了点。因为办公室在八楼,夜晚的秋风又很凉,房间里的温度迅速下降了好几度。
“首先一点,死者在死前都经历过专业的解剖。其次,死者都曾经是一起凶案的凶嫌,最终却因为证据不足而顺利洗脱罪名,而这两起案件的法医主检医师都是章主任。最后,张局,我也是个老警察了,办过很多案子,但是却从来都没有过如今这种被人牵着鼻子走的窝囊感觉……”卢浩天神情懊恼,坐在张局办公桌对面的椅子上,双手手掌不停地来回摩擦着,情绪有些明显的焦躁不安。
一阵剧烈的咳嗽袭来,张玉伟连忙把烟掐灭了,然后讪讪地笑了笑:“抱歉哈,医生不允许我抽烟,说再抽的话,我的肺都快黑成锅底了,可我就是憋不住……”
“张局,我的心情和你是一样的,也绝对不会相信章主任就是传说中的那种所谓的义务警察。但是这个证据,我们是没有办法忽视的。”卢浩天叹了口气,神情严肃,“而我的职责就是如实上报。”
“这份报告你没有给徐辉签字?”张玉伟问。
卢浩天摇摇头:“我直接从痕迹鉴定那里拿过来了,我想,越少人知道这个结果越好。”
“你做得对,可是,卢队,我比你更了解章主任的为人。所以,我觉得还是不要太草率下结论,再等等看会不会有更进一步的证据出现。”
“可是……”
“你知道一旦传出去我们的法医主任是义务警察的后果是什么吗?”张玉伟口气突然变得严肃了起来,“我们接下来谁都有可能会被送到大街上去贴违章停车罚单!而且我们局里自从章主任工作以来所经手的案子都要进行复查,那将是一件很可怕的工作。”
“如果真是她做的,她就必须受到法律的严惩!”卢浩天死死地盯着局长的脸,“你所说的都算不了什么,正义必须得到声张。”
看着自己下属这么一副正义凛然的样子,张玉伟不由得哭笑不得,他叹了口气,转身面对窗户:“就像你所说的,你也是老警察了,难道你心里就没有想过当义务警察的念头?你入行这么多年,每一个凶嫌就都能得到严惩?你是人,你不是神!不止是你,我们所有人都不是神!”
听了这话,卢浩天呆住了,他怔怔地看着张玉伟:“局长,你的意思是?”“所以,对于这件事,我的决定只有一个——目前还只是怀疑,严密封锁消息,不到万不得已不要处理。我可不想因为你的莽撞和急功近利,让我们整个局的人都最后成为别人的笑柄!”张玉伟语速飞快地补充说道,“还有,别以为我不知道你准备竞选副局长的打算,你不能拿着这个来当政治砝码,建议你还是多寻找一点直接的证据吧。”
卢浩天皱了皱眉,心里嘀咕看来张局是要护短了,毕竟章桐的资历比自己要深厚许多,而在当局长之前,张玉伟当主管刑侦的副局长时,章桐就是他的直系下属,可以说他是看着章桐一步步成长起来的。对此,卢浩天感到哑口无言,他摇了摇头,长叹一声,不过对这样的结果,其实早就已经在他的意料之中了。
“这份报告就留在我这里吧,有情况随时向我汇报。”张玉伟想了想,补充说道,“还有,暂时这件事只限于我们俩知道,明白吗?”
卢浩天点点头,站起身离开了张局的办公室。被人说中心事的滋味,从心里不好受,卢浩天觉得自己倒霉透了,在他看来,身为和事老的张局长摆明了是要把这件事压下去。
站在电梯口等电梯,感到烦躁不安的卢浩天忍不住重重地朝墙上打了一拳,剧烈的疼痛让他倒吸了一口冷气。他注意到了周围同事投来的疑惑不解的目光。走进电梯的那一刻,卢浩天掏出手机,拨通了一个下属的电话。
“阿水吗?是我,你带上一个人马上去两个发现尸体的现场,给我把你能找到的人都给我再找一遍,我就不信尸体就是凭空冒出来的,见鬼!”
话音刚落,同电梯的一个抱着文件的年轻女警不由得皱眉瞥了一眼言语粗鲁的卢浩天,身体尽量向另一边挪了挪,脸上尽是嫌恶的神情。
要知道整个刑警队男警官们的个人形象在局里一向都是让人难以接受的。对此,卢浩天心里可是满不在乎,不奇怪,如果个个都像技术大队的那帮书生气十足的家伙,能和小偷杀人犯搏个你死我活吗?
想到这儿,他刚才在张局办公室的挫败感便一扫而空,嘴里开始悠闲地哼起了小曲儿。
潘健看着章桐,几番欲言又止。
章桐早就注意到了,便叹了口气,放下笔,伸手捏了捏自己的发酸的眼角:“有什么事就说吧,我看你都在那边磨叽了大半个钟头了。”
潘健皱眉:“章姐,你有没有注意到最近咱们周围有点异样?”
“又神经兮兮的,你到底想说什么?案子吗?我们不是在演戏,这案子可不是一天两天就能破了的,人家不满,催促几句也是在情理之中。”章桐没好气地说道。
“不是,姐,我是说技侦大队痕迹鉴定的那帮家伙。你还记得游泳馆十米跳台上我们好不容易搬下来的那具尸体吗?”潘健干脆丢下了手里的活儿,一屁股坐在了章桐面前的办公桌上,一脸的表情凝重。
“记得啊,死者叫郑豪民,死因是失血性休克并发DIC最终导致多脏器衰竭。”章桐双手抱着肩膀,看着潘健,她知道自己的这个助手兼同事不只是对死人很敏感,对活人的情绪变化也同样很敏感。
潘健有点极不情愿地继续说道:“说白了就是被活体解剖致死的,伤口没有组织自我修复的痕迹,身上要害位置周围遍布刀痕,牙齿被人用专业牙科手术钳子拔光,而这种钳子在淘宝上随处可以买到。姐,我实在想不明白这家伙到底想干什么?要知道这种残忍的近乎于虐待的方式和当初的七三一部队没啥两样。”
听了这话后,章桐点点头:“我的专业不是犯罪心理学,所以没办法确切回答你这个问题。我只根据法医学证据来得出结论。”
“姐,还有件事,我是说现场发现的那把医用解剖刀,你还记得吗?”潘健压低了嗓门。
“不是被你拿去痕迹鉴定那里做微物检验了吗?指纹提取和DNA样本固定这些工作不是一两个小时就能完成的,你又不是没干过。”章桐忍不住哑然失笑,“这些可都是需要时间的,现在累积的案子太多,结果不会那么快出来。”
“那是当然,可是也并不需要48小时啊,你说对不?章姐,我看你有时候就是想得太简单了。”说着,他眼珠一转,压低了嗓门,神情变得更加严肃,“据我所知报告早就出来了,但是却并没有被送到徐辉那边去签字,而是直接被卢队拿走了。”
“这样是不符合规定的。”听到这个,章桐可是有点笑不出来了,“不过,卢队是局里出了名的急性子你也不是不知道。”
“但是再怎么急性子他也不该再三叮嘱技侦大队的小米说不要把这事儿告诉我们法医处啊!”潘健急了,脱口而出,“我们被架空了你知道不知道,我亲爱的章姐。”
章桐的口气变得严肃了起来:“潘健,大家都在一起做事的,别开玩笑。”“小米从来不开玩笑!她是冒着被处分的危险告诉我的。”潘健盯着章桐,目光就好像看着一个陌生人一样。
小米是个长相如邻家女孩般温柔的小姑娘,刚满实习期,她对潘健有感情,这在整个警局是个公开的秘密,而谁都知道一个女孩子在自己最在乎的人面前是说不了假话的,更何况是工作。
“章主任,求你个事,不要直截了当地去找卢队,好吗?卢队的脾气你也是知道的。小米的饭碗很有可能就因此而保不住了。”潘健犹豫不决地说道。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你放心吧。”
虽然潘健并没有把话全部点明,但是却已经足够让章桐感到惴惴不安。从最初接触这个系列解剖杀人案开始,章桐就感觉到哪里有些不对劲。娴熟的解剖手法,还有刻意为之的抛尸现场,令人毛骨悚然的空无一物的上下颚……她的脑海里不由自主地出现了一个人的名字。章桐很清楚,这已经是自己两天之内第三次想到了这个人的名字。可是这不可能!痴迷于法医解剖的他早就已经死了!
章桐不喜欢这种逐渐强烈的挫败感,但是最近却总觉得自己是在与一个看不见的对手下棋。
那把医用解剖刀明显是被刻意放置在那里的,并且还带着一丝嘲讽的味道。但是因为尸体以外的证物并不属于法医的职责范围,章桐无法亲自处理,按照程序必须第一时间交给痕迹鉴定部门。究竟是为什么卢浩天要故意隐瞒这条证物的线索,还特地交代绕开法医处,难道说这把医用解剖刀真的和法医处有着紧密的关系?
章桐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因为经费不足和基层环境的原因,法医处虽然属于处级编制,但是却常年人丁不旺,没有人能真正在这里工作满一年以上的。而最近的在职法医就只有她和潘健两个人,别的工作人员只是负责尸体的搬运和场地的清洁而已,根本就没有权利接触到尸体以外的证物。
太阳穴一阵阵抽痛,章桐突然有种想吐的感觉。正在这时,手机铃声响了起来,章桐看了一眼潘健,然后接起了电话。
电话是李晓伟打来的,他显得有些慌乱:“章医生,有点事,我需要你的帮助。”
章桐没有犹豫,她瞥了一眼墙上的挂钟:“不急的话,四十五分钟后吧,我下班。”
“那好,我在猫山王等你。”
挂断电话,面前的办公桌旁早就不见了潘健。“章主任,我去档案室了。”话音刚落,耳边就响起了重重的关门声。
章桐轻轻叹了口气,重新又拿起了笔,强迫自己集中注意力去继续手头的工作。十多分钟后,她不得不放弃了,因为她根本就无法真正静下心来。
傍晚,南长街。
李晓伟坐立不安。一看到章桐的身影出现在甜品店门口,他便立刻站起身,拿起外套,迎面就走了出来。经过章桐身边的时候,李晓伟一言不发地抓起章桐的胳膊就走。
步行街上的人并不多,不过即使看见了也只会当做是情侣之间的小摩擦而并不会太在意。
“你到底想干吗?”章桐压低嗓门,用力挣脱了李晓伟的右手。
“对不起,对不起,”李晓伟忙不迭道歉,却又时不时地用眼角的余光看着身后的青石板路面,在拐过一个小岔路口以后,人流变得少了许多,他这才停下了脚步,“你别误会,章医生。我刚才不是故意的。”
很明显就可以从李晓伟的目光中感觉到了不安。章桐直视他的双眼:“你老实说,到底出什么事了?”
“这几天有人一直在跟踪我。”李晓伟一边说着,一边仍然不放心地回头查看着来的方向。
章桐忍不住笑了:“镜像神经元起作用了,李医生。你一不偷二不抢的,谁会跟踪你?我看,真要有人的话,除非就是你的病人!因为崇拜你依赖你所以就跟踪你!”
“我没开玩笑。我今天打电话给你就是为了这件事。”李晓伟强打起精神头,脸上好不容易挤出来的笑容瞬间荡然无存。
听了这话,章桐忍不住双手抱着肩膀,饶有兴趣地看着李晓伟:“说说看,究竟是谁这么大的能耐,能够把我们的心理医生给折腾得一副神经兮兮演谍战大片儿的样子,难道你得了被迫害妄想症?”
李晓伟叹了口气,顺势在路边花坛旁的围栏上坐了下来:“已经好几天了,我一直感觉身后有人跟踪,无论我是上班还是下班或者去打球,总是感觉有些不自在。直到今天早上一出门,我好像被人跟踪的感觉更强烈了,后来,我故意绕了几条街,终于发现是个男的,一直跟在我后面,时刻保持着两三米的距离,可是等我回过头去找,却又没法确定是谁。我以为是因为这个月总是加班,没有休息好的缘故,眼花了,也就没在意。可是到单位后,门卫却无意中跟我说起昨天我下班后,派出所的便衣来调查我的相关情况包括在单位的表现等。我就奇怪了,我入职的一切手续都是正常的,我又没有做什么手脚,再说了,我是有执业医师资格证的医生,即使要调查,也该是医管局的人来,你说对不对?或者卫生局,再怎么着都轮不到派出所来出面啊。”
“接着呢?”章桐皱眉,李晓伟的样子不像是开玩笑,他确确实实是真的给吓坏了。
“我就打电话了呗,你也知道作为医生的好处,尤其是和警方有过合作的医生,我就偏偏认识我们辖区派出所的教导员,所以我立刻打去电话问起这件事。十多分钟后,他就给我回电了,说根本就没有派人去调查我,我也没有牵涉进任何刑事案件或者民事案件中去。也就是说,理论上我根本就没有犯法,你说派出所没事干调查我干什么?”李晓伟一脸的无辜。
“再联想起这段时间以来总是疑神疑鬼的感觉,我就知道到哪里出了问题。”李晓伟沮丧地低下了头,用脚不停地踢着地面,“但是又没有人会相信我所说的话,我就只能找你了,章医生。”
章桐想了想,说道:“要是我没记错的话,去年在通报上看到云山市发生过一起类似的医生被害案,不过死者是一个妇产科医生,但是根据死者家属的回忆,死者生前就曾经长时间被病人家属跟踪过,还收到过各种各样的威胁的物品。”
李晓伟连忙摇头:“不不不,目前还没这么严重,我还没收到威胁的东西,就是感觉被人跟踪。就像刚才,我在甜品店等你的时候,有个男的就站在街对角一直看着我,可是我一试图接近他,他就在人群中消失了。”
章桐皱眉看着李晓伟,下意识地伸手摸摸他的额头:“你没事吧,疑神疑鬼的,我看你是不是该考虑改行了?不是我吓唬你,我看你也是挺敬业的。而据我所知,但凡是敬业的心理医生一旦太投入的话,离自己精神上出问题也就不远了。”
听了这话,李晓伟不由得哭笑不得:“我说过我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你放心吧,我没疯。我找你来,就是想听听你的意见和建议,你是警局的人,应该比我更清楚该采取什么样的措施。”
章桐刚想开口,突然,让她吃惊的一幕出现了,眼前的李晓伟脸色一变,同时晃动上身,以极快的速度向章桐身后冲了过去,就像一只捕食的猎鹰。
“你给我站住!往哪儿跑!”一声怒吼,李晓伟双手死死地抓住一个灰衣男子的后脖颈子,因为对方身形相对瘦小许多,所以在占足了优势的李晓伟的控制之下,他根本就动弹不了。
“你放手,想干吗?我报警了啊!……”灰衣男子嘴里啰里啰唆地抱怨个不停,同时不停地挣扎着,左顾右盼,找机会试图脱身。
“他是小偷吗?”章桐好奇地问道,同时掏出了自己的工作证件,在对方面前晃了下,“你省省吧,我就是警察。”
灰衣男子顿时不吱声了,安静了下来,但是尽管如此,却还是表现出一脸的无辜。
“我……我不是小偷……警察同志,他冤枉我!”
“就是他,就是他一直跟着我,有好多天了,跟鬼一样地跟着我!”李晓伟气呼呼地直嚷嚷,“别以为你小子换了一件衣服我就不认识你了!”
还好,周围没多少路人,匆匆经过的无非就是看上一眼就走开了。
“好吧,我打电话给西园里派出所。他们离这里最近,三五分钟的时间里应该就能赶到,把这家伙丢派出所了,估计就会说实话了……”说着,章桐掏出手机就要拨号。
灰衣男子脸色大变,连忙讨饶:“别,姐姐,别报警,我没有恶意。”
“谁是你姐!”章桐瞪了他一眼,现在已经基本可以肯定眼前这人就是那个把李晓伟搞得差点神经错乱的罪魁祸首了。
“我不是坏人,我真的不是坏人。”灰衣男子开始不断地说好话,双手连连作揖,“我也是为了工作混口饭吃。”
“胡说八道,工作?工作就是成天跟在人家屁股后头搞盯梢?谁相信你说的话啊!再说了,你老是盯着我干什么?”李晓伟恼怒地说道,“知道什么叫做个人隐私吗?信不信我报警抓你!”
“我的证件就在裤兜里,你拿下,我可以证明我说的话。”灰衣男子不断地向章桐投来求助的目光,“姐姐,我真的是好人!我叫王勇,我是个调查员。”
“调查员?”李晓伟没弄明白。
对于这个,章桐可是见多了,她双眉一挑,神情满是不屑:“不稀奇,说白了就是私人侦探,调查员只不过是换了一种合法的身份罢了。”
“私人侦探盯着我干什么?”李晓伟翻看着王勇的工作证,又皱眉上下打量他,没好气地嘀咕。
王勇顺势挣脱了李晓伟的双手,他连忙整了整身上的衣服,清清嗓子,这才理直气壮地说道:“没错,就是有人雇了我调查你!”说着,他伸手一指李晓伟。
“我?”李晓伟一脸的惊讶,“我有什么好调查的?我又不偷人家的老婆。”
章桐双手抱着肩膀,皱眉看着王勇没有说话。
“抓小三的事儿我才不干呢,没几个钱赚的。”说着,王勇赶紧换了一副嘴脸,转身冲着章桐打哈哈,“警察姐姐,我知道这么做不对,可是咱也得混饭吃,你说对不对?”
“那你到底调查我什么?”李晓伟问。
王勇一把拿过了李晓伟手中的工作证,重新又塞回了自己的裤兜,这才长出了一口气:“其实呢,上网络调查你的讯息就可以了,现在毕竟是信息社会,社交媒体上一查,你干什么吃什么在哪里一天去过什么地方无一遗漏。可是这招偏偏对你不管用,因为你这个奇葩根本就不使用这些社交媒体。”
听了这话,章桐吃惊地回头看着李晓伟。李晓伟却耸耸肩,显得毫不在意:“很正常啊,个人习惯嘛。我业余生活都是打球或者跟同事打牌聊天,哪有时间在那上面浪费感情。”
“所以我就只能跟踪你了,再加上我的客户还指明了要你的即时相片,重赏之下,我就只能老老实实地跟着你跑了。”王勇无奈的双手一摊,“你以为我跟着你四处跑容易吗?盯梢是折磨人的活儿了。”
“雇你的人到底是谁?”章桐问。
“别费劲了,我查过对方,他联系了我的邮箱,但是对方的IP地址是经过多重伪装的。我什么方法都试过了,包括在邮件中植入木马这种下作的手段都使出来了,却根本就没有办法查出来他的具体位置。”说着,王勇转身看着李晓伟,话里有话地说道,“对了,李医生,看在这个善良美丽的姐姐的面子上,让我告诉你一些你应该感兴趣的事情吧。至少为了你自己好。不用谢!”
李晓伟茫然地点点头。章桐则皱眉哼了一声。
王勇继续说道:“做我们这一行的人通常不喜欢匿名的雇主,尤其是出手大方的匿名雇主,我们就是刺探别人秘密的人,所以呢,自然也就不喜欢被人蒙在鼓里。就算像我这样一贫如洗的私人侦探也是如此,我们虽然不讨人喜欢,但是却还是有一定的职业操守的。于是呢,他第一次打来电话,我就试图追踪,但是结果显示,对方所使用的是网络虚拟电话,而IP,想都别想,三十块钱就能在网上买到的黑客虚拟软件,即使追下去,结果也是可想而知的。”
“我还是不明白人家雇佣你调查我究竟是为了什么,我只不过是个普通的心理医生,我也没有得罪过任何人。”李晓伟一头雾水。
王勇嘿嘿一笑:“‘你已经得到了自己应得的。’李医生,按照那个匿名雇主的原话——‘接下来,就是你付出代价的时候了。’好好想想吧,李医生,你究竟得罪过谁?我看你还很年轻,难道说是你家里人?所以呢,给你一句忠告,好好想想清楚,不要真的等到事情发生了,再来懊悔。那样的话说不定就太迟了。”
说着,王勇伸手拍了拍李晓伟的肩膀,然后冲着章桐点点头,转身哼着小曲儿晃晃悠悠地离开了街道拐角。
章桐刚想叫住王勇再问个究竟,转念一琢磨,叫住了也没用,人家的话里已经说得很清楚,真正的症结就在李晓伟自己的身上。
“你没事吧?”章桐看着迷惑不解的李晓伟,关切地问道。
“我?我没事。”李晓伟抬头看了看天,“走吧,章医生,天不早了,我送你回家。”
“需要帮忙的话,可以随时给我电话。”
李晓伟一愣,点点头,一路上便没再言语。
章桐深知有些心结,只有李晓伟自己去打开才可以,别人是没有办法帮他的。
因为每个人的过去只属于他自己。不只是李晓伟,章桐自己也是如此。
冰冷,刺骨的冰冷,自己的身体沉重得就像一块石头一样,到处都是水。狭小的后备箱里,空间越来越少。随着海浪的涌动,散发着腥味的海水也在执著而又缓慢地涌进后备箱。
虽然知道自己会游泳,但是出于本能的恐惧,章桐还是拼命挣扎敲打了起来:“救命啊……救命啊……救……”一阵颠簸,最后一股海水在塞满后备箱的同时也涌进了她的喉咙……
章桐惊醒了。
她爬下床,艰难地呼吸着,双手微微颤抖。光着双脚站在冰冷的地板上,她伸手摸了摸自己湿乎乎的脸颊,深吸了一口气,试着挪动了一下有些麻木的双脚。
客厅的挂钟传来了单调的滴答声,整个房间里死一般的寂静。这就是一个人住的好处,母亲去了福利中心的养老院,而丹尼因为拉肚子,已经在宠物医院住了一个月。兽医说这是先天性的原因,丹尼的肠道比别的金毛犬少了一大截。这可是个不太好的消息,意味着丹尼的生命或许也就只有它同类的一半。
还好章桐并不在乎死亡,只是不知道为什么,丹尼不在家的时候,自己就老是做噩梦。或者说是自己的记忆在作怪吧。
淡淡的月光透过窗帘的缝隙投射进了屋内的地板上,章桐光着双脚,无声无息地走到窗前,伸手拉开窗帘。
夜幕下的城市安静得就像另外一个世界,没有灯光,到处都是黑漆漆的影子。
安静的能够听到自己呼吸的声音。
她顺手从椅背上拿了一件外套披上,然后依着飘窗台坐了下来。过了好久,自己微微发抖的身体才终于停了下来。
已经过去五年了,当初差点被活活淹死在海里的一幕又一次像幽灵般在梦中抓住了自己。章桐知道,这都是因为这几天自己一直在念叨着那个名字的缘故。
彭佳飞早就已经伏法,这点不用怀疑,因为章桐是亲眼看着他被执行注射死刑的。在为彭佳飞的医学天才感到可惜的同时,却是更多的愤怒,一个连生命都不知道去尊重的人,根本就不配和研究医学相提并论。
在宣布最终判决后的第一时间,彭佳飞只提了一个要求,那就是想和章桐见上一面。虽然犹豫,但是章桐最终却不顾周围人的坚决反对还是接受请求去监狱看他。或许是本着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心理,彭佳飞为自己的行为向她道歉,最后,他站起身,看似要离开,却又停了下来,弯腰凑近章桐的耳边,小声低语:“章主任,你相信这个世界上会有轮回一说吗?”
章桐皱眉看着彭佳飞,摇摇头,违心地说道:“我不相信。”
“我以前也不信。”彭佳飞轻轻叹了口气,“但是我现在相信自己不是最后一个,总有一天,只要你还活着,你就会遇到一个真正的对手的!你等着吧。”那一刻的彭佳飞,像极了一个赌局中的赢家。
客厅的挂钟突然敲响了,凌晨三点,章桐从回忆中猛地惊醒了过来。一阵寒意瞬间爬满全身,她不由得一哆嗦,下意识地搂紧了外套的扣子。
但是她不打算回到床上去,因为生怕睡着了,噩梦就又会开始了。蜷缩在飘窗的垫子上,章桐抬起头,远处,一颗流星正划过天际。她随手拧亮了飘窗台上的阅读灯,手中重新拿起那看了一半的父亲的工作笔记本,编号为7,小小的,封皮是黄色牛皮纸做的,本子不是很厚实,但是却因为写满了钢笔字而变得沉甸甸的。记忆中,章桐不知道自己已经看过多少遍这些笔记本了,每一条理论每一个案例甚至于每一次心情的阐述都已经熟稔于心,但是尽管如此,每当半夜醒来感觉害怕的时候,她都会下意识地重新又拿起它们,无论哪一本,手指触摸着略显粗糙的纸张无声地阅读直到天明。
章桐知道,这些笔记本是父亲和自己之间仅存的唯一联系了。
“……天又下雪了,今天做完了三个尸检,很累,腰都直不起来,因为人手不足的关系,工作越来越繁重了。……哪怕只剩下我一个人,我都会坚持下去,为了自己所爱的职业和我最爱的女儿,我高兴,人的一辈子不就是图的这些么……”
一滴泪珠无声而又缓慢地滚落在脸颊。
市第一医院急诊室ICU病房。
离交班时间还有一小时五十二分钟,值夜班的护士李丽伸了个懒腰,结束了最后一遍巡查,回到护士站后,用力地合上巡查记录本,然后伸手揉了揉太阳穴,希望能借此消除一点正在逐渐袭来的睡意。都怪楼上的装修,使得自己已经一周多的时间没有好好休息了,偏偏又是轮到大夜班,李丽感觉自己的智商正在因为严重的睡眠不足而变得越来越低。
今天是最后一天值夜班了,李丽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等下回家,自己一定要好好睡一觉,哪怕天塌下来都与她无关。
李丽的头疼死了,她伸手拉开医药柜,找出一瓶散利痛,正准备拧开盖子,突然,一阵刺耳的警报声在只有两平方米的护士站里响起。她条件反射般地抬头朝屏幕看去,浑身的每个毛孔瞬间都紧张到了极点——这是心脏监测器的报警声,317床的病人,心脏停搏!
虽然说一个医院中的急诊室ICU病房里几乎每天都有病人死去,原因多种多样,作为急诊护士的李丽也司空见惯。但是当报警声再次响起时,她还是本能地感觉到了说不出的紧张,连忙丢下药瓶,快步向病房跑去,边跑边大声呼喊着值班医生的名字。
睡意早就消失得无影无踪了,整个ICU病房里似乎也变得紧张了起来。
心脏停搏后的抢救时间只有宝贵的四分钟,如果在这四分钟的时间里能及时进行心肺复苏的话,病人醒来的几率也只有不到百分之五十。李丽知道,留给自己和病人的时间已经不多了。她用力扯上布帘,然后和赶来的医生和别的护士一起扑向了屋角的心肺复苏仪。
半个小时后,一地的狼藉。仪器设备横七竖八,使用过的酒精棉球被扔得到处都是,ICU病房里除了还在工作的监测仪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病床上的年轻女人已经平静地离开了这个世界。
严格意义上来说,她从住进这间病房开始就没有醒来过。生命的延续只是靠床边的那一大堆冰冷的仪器罢了。
疲惫不堪的李丽一边机械地整理着散落的手术用具,一边心里犯着嘀咕。目光时不时地扫一下身后病床上那个瘦弱的身躯。眼前这个被120送过来的年轻女人其实早就在被人发现的时候就已经处在濒死的边缘。就连去地铁站把她拉回来的急诊医生季涛都曾经抱怨说这个女人的存活指数本身就非常低了,连最基本的及格线都差一大截,说她当时就是个死人真的一点都不夸张。大量失血导致严重低血压是一个原因,多脏器功能衰竭是铁定的了,要不是她还有极其微弱的心跳的话,当时季涛就直接通知殡仪馆的人了。
那天把病人送来后,李丽去医生办公室找季涛签字,因为病人是她负责接收的,忍不住就多嘴问了几句。
“季医生,既然这个病人是大量失血,为什么她所穿的衣服上包括内衣裤都是干干净净的?”李丽直言不讳地对季涛讲出了心中的疑虑。
120救护车跟车医生季涛却表现出一副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态度,挥舞着双手滔滔不绝:“想那么多干吗?我跟车这几年,对自杀的人见得太多了啊!很多人的思想是没有办法用我们正常人的思维方式去判断的!”说着,他耸耸肩,“说不定她怕把自己弄脏了,所以出门的时候自己换了也是不一定的哦!”
李丽对季涛的歪理嗤之以鼻,但是让她更感到意外的是,在这个已经形同死人的年轻女人身上,她却看到了新鲜的手术刀的痕迹。这些熟悉的刀口,李丽可以打赌自己在医学院上解剖课时曾经见过差不多的!
她好像动过一个很大的手术,但是这样的手术却不应该发生在一个活人的身上,难道不是吗?李丽开始收拾地板上的医疗垃圾,脑子里快速地回想着。
一个正常人的全身血液含量差不多在五升左右,而出血量接近五升的人就不应该还活着!哪怕只是体现在心脏监护仪的那些许轻微的跳动上。
整理衣服的时候,李丽在年轻女人的身上找不到任何能知道她身份的相关证件。或许是因为大家都太忙了,也或许是因为寄希望于年轻女人能够醒过来,毕竟在经历这么多以后她还有极其微弱的心跳,大家就没有及时报警。而这种事情,对于一个在急诊室工作了十多年的老护士来说,早就已经司空见惯了。
现在,李丽心想,人已经死了,而她的身份却还一无所知。旁边架子上有一个包,里面是年轻女人的所有随身物品。其中李丽印象最深的就是那条紫罗兰色的丝质披肩,缀着柔软的澳大利亚羊毛,她一直想买一款同类型的,喜欢这种丝质披肩的女人一定也长得很美,只是,从年轻女人入院后到现在,李丽连她本来的面目都无法看清楚了。脸部严重水肿、扭曲……
收拾好一切后,李丽默默地推着轮床向地下室的太平间走去,一路上,所有经过的人都快步走过,闪到一旁,目光尽量避开轮床上那被刺眼的白床单所覆盖的年轻躯体。
毕竟死人是不吉利的,李丽心想,但是她却很同情这连一句话都没来得及留下的年轻女人。可以看得出来,她的生活过得很不错,那双鞋子,足足抵得上李丽三个月的薪水所得,还有她保养极好的皮肤,当然了,如果没有那些可怕的刀口的话……
在交接记录本上签上自己的名字和时间后,李丽关上了太平间的门。她刚走了几步,突然想到了什么,深吸了一口气,伸手掏出了手机,迅速摁下了三个数字。
电话接通后,她边走边说:“110吗?我要报警,我这里是市第一医院,我是急诊科护士李丽,……是的,我要上报一起疑似凶杀案……对,死者刚去世……好的,我等你们来……”
挂上电话后,李丽已经走到了一楼,她顺手推开了急诊室和外面连接通道的玻璃门,一股早上新鲜的空气瞬间灌满了她的肺部,她陶醉般地呼吸着,顺便伸了个懒腰。是啊,活着真好!
没多久,远处便隐约传来了警笛声。李丽双手插在护士工作服外的口袋里,轻轻叹了口气,目光凝重地看向警车开来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