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邓浩走进“沉香女子美容院”的时候,迎来了人们一片诧异的目光。顾名思义,女子美容院是个男人免进的地方。刚进去的时候,我顿时产生了一种误入女子浴室或者女性洗手间的错觉,那些女人们看我们的目光,充满了诧异和蔑视,仿佛在看两头色欲当头、肆无忌惮的色狼。
我和邓浩有些尴尬,在告诉美容院前台我们的来意后,我和邓浩便在美容院装饰奢华,而又不失温馨的大堂里等待赵沉香的到来。
“早知道这样,我们就应该传唤她,而不是到这来挨白眼了。”
邓浩有点郁闷,嘟嘟囔囔地说。
我故作镇定地在大堂里的沙发上坐下来,邓浩则手足无措地站在一边。
前台小姐匆匆忙忙地去二楼办公室给我们通报。
过了一会儿,一个皮肤保养很好、气质优雅的女人从通往二楼的楼梯口处走了下来。那女人神情中透着一丝诧异,还有一丝忧郁。
我低声说明了我们的身份和来意。她皱了皱眉头,低声说:
“我们这里不接待男宾。楼上是女士美容的地方,不方便。这样吧,旁边有一个茶馆,我们去那里聊吧。”
在赵沉香的引领下,我们到了旁边的一家茶馆。
这茶馆装饰得古色古香,充满了复古的中国文化元素。联想到我们将要进行的谈话,我感觉古怪至极。
没有寒暄,我问她:
“您是高达的太太吧?”
赵沉香点了点头,然后看着我们,神情中充满了疑问。
“你认识付洋吗?”
她点点头。
“是很好的朋友?”
“算是吧,他是我丈夫生意上的合伙人。”
“准确地说,是曾经的合伙人。付洋有一辆别克商务车,车号是FL565656,你丈夫的奔驰车车号是GZ667788,看来在你们的朋友圈里,流行自选车牌。如果我们没有猜错,车牌上的字母G,应该是你丈夫名字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G,字母Z,则是你名字汉语拼音的第一个字母。”
“是的,这有什么问题吗?”
“字母后面的667788,有节节登高的含义。你对你们的家庭和感情寄予了很多希望,对吗?”
“当然,每个人都会有这样的希望。”
“那么事实呢?除了高达的事业如日中天之外,你们的家庭和感情是否正如你希望的那样呢?这个车号似乎说明,你和你丈夫感情良好。”
赵沉香似乎被我的问题激怒了,但她在拼命控制自己的情绪。
“这属于我的个人隐私,我拒绝回答。”
我全神贯注地注视着赵沉香,希望从她的表情中发现某种值得我怀疑的蛛丝马迹。
赵沉香接着说:
“如果你们今天来,是想问我关于我丈夫的事情,我恐怕无可奉告。”
我继续观察着赵沉香的神情。
邓浩说:
“我们找你,为什么一定是问关于你丈夫的事情?你知道些什么呢?”
赵沉香神色有些黯然。
“你们一进门就问我和我丈夫的关系,并且提到付洋,所以我想,你们要问的事情一定和我丈夫有关。”
我问:
“你很敏感?”
“当然,女人天生就很敏感。”
“除了女人天生的敏感,是不是还有其他原因?”
赵沉香似乎很惊讶地说:
“其他原因?什么原因?”
“关于你和你丈夫的关系,我希望你最好如实回答。”
赵沉香显然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我们的特殊身份似乎并没有让她感到什么特别的压力,因此,对我的问题,她依旧选择沉默。
“好吧,那我换个问题,作为一个妻子,你应该对自己丈夫的行为了如指掌,对吗?”
赵沉香冷冰冰地、不无嘲讽地说:
“也不一定,每个人都有自己的隐私,对于个人隐私,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学会尊重。即使我是他的妻子,也未必完全清楚他所有的事情。”
“如果这些隐私于人无损,尊重是应该的。但如果这些隐私充满了不道德或者罪恶,你也会尊重吗?”
赵沉香看着我,不语。
“你在暗示我什么吗?”
“你应该正面回答我的问题。你会吗?如果你会,那就意味着纵容或者包庇!”
“你们找我来,到底想说什么?”
“如果你知道你丈夫存在我说的那种隐私,你会纵容和包庇吗?”
“你只是在假设,假设的问题往往没有意义。”
“如果不是假设呢?如果我说的是事实,而且那些事实已经触犯了法律,你会吗?”
赵沉香犹豫了一下说:
“不会。”
“我们怀疑你丈夫和一起刑事案件有关,因此,这是刑事调查,你必须向我们如实陈述你所知道的事情。我想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对于我们的问题,你无权拒绝。”
“我没有拒绝,但法律讲究实事求是吧,我不知道的事情,你们不能要求我胡编乱造。而且,法律也会保护个人隐私,你刚才的问题涉及个人隐私,我认为我有权不回答。”
“高达是你丈夫,关于他的情况,你知道多少?”
“很有限,事实上,我们分居有两年多了,期间连电话都很少打。他每天都在做什么,我一点都不清楚。”
“分居”,这一点倒是有点出乎我的意料。
赵沉香有点精神恍惚地说:
“一个车牌说明不了什么。如果你坚持认为那能说明什么,只能说明我们的感情曾经好过,或者,那仅仅是一种希望。我希望是那样,我们的生活能够步步登高。”
“你们为什么分居?”
“这又是我的隐私,我可以拒绝回答吧?”
我摇摇头。
“不可以。让我们先把法律抛开,我们希望你如实回答我们的问题,是因为那可能关系到一些很重要的事情,关系到几个女人的生命。”
“几个女人的生命?”
“是的,当我们进行这次谈话的时候,她们已经永远地去了另一个世界,而我们还好好活着。很多时候,活着的人对死去的人具有这样的义务。”
赵沉香神色黯然下来,过了很久,她有些忧伤地说:
“大概四年前,我发现他在外面有女人,而且不止一个。”
“他以前也这样吗?我是说,有别的女人?”
“不是。”
“那你怎么发现的?”
赵沉香很痛苦地说:
“我曾经在他的手机短信里发现了一些迹象,但他一直不承认。我也没有再追究。如今这社会,作为一个成功男人,有点花边新闻似乎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了。如果我一味纠缠下去,日子就没法过了。”
“所以,你想息事宁人?”
赵沉香点点头。
“那后来呢?”
“直到有一天,有个女孩找上门来,我才知道我不能继续装聋作哑了。”
“女孩,来干吗?”
赵沉香有点不屑地说:
“还能干吗?要钱呗。”
“要多少钱?从法律角度讲,这可能构成敲诈罪,即使你老公和她有私情。我是说,如果给钱是违背你们意愿的,她又使用了某种威胁手段的话。”
“这一点我很清楚。我也想过报警,可是,最后我还是同意给钱了。”
“为什么?”
赵沉香忽然控制不住地哭了,眼泪像雨滴一样,在她的脸庞上肆意流淌。
“我不知道高达对她做了什么。那女孩给我看她的乳房,她左侧的乳头上,有一个深深的齿痕。那齿痕很深,我是说,凭借我的专业经验,我几乎能肯定,那齿痕深到足以把她的乳头咬掉。而她告诉我,那是高达和她做爱的时候咬的。她去医院做过手术,才勉强保住她的乳头。她告诉我们两种可能,一种是付钱了事,一种是她去报警。最后,我选择了付钱了事。”
我从桌子上的抽纸盒里抽出几张纸巾递给赵沉香,语气尽量柔和地说:
“这事高达知道吗?”
“知道,这种处理方式我们都同意。”
“后来呢?”
赵沉香一边擦拭着脸上的眼泪,一边抽泣。过了好一阵,才勉强控制住自己的情绪。
然后她说:
“后来,这事似乎就这么了结了。”
“似乎?”
“是的,我本以为给了钱之后,这件事情就已经到此结束了。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直到有一天,我去高达的办公室找他,才发现那个女孩并没有离开他,那女孩一直在高达身边工作,我才知道这一切还远未结束。”
我心里一动,忽然想起了在高达办公室里见过的那个女孩——高达的秘书。
“你发现那女孩成了高达的秘书。”
“你怎么知道?”
“我在高达的公司里见过那个女孩,一种直觉而已。你们是因为这个分居的?前面你说,你已经原谅他了,为什么这一次不原谅他了。”
“是的,在那之后,我仍然想过应该原谅他。但我想,这一次的原谅已经完全违背了我的本意。因为让我无法接受的,是他对那女孩所做的一切,这让我想起了一些我自己无法接受的事情。”
“也就是说,你最后还是原谅了他。”
“是的。”
“你所说的你无法接受的事情,是指什么?”
赵沉香脸上闪过一丝难忍的痛苦之色,她说:
“有一段时间,我们做爱的时候,他也会咬我的乳头,咬得很痛。那女孩的遭遇,让我想起了这件事情。让我想不通的是,那女孩怎么可能在经历了那样的事情之后,还留在他身边工作,难道就是为了钱吗?真是太可怕了。”
“有可能,钱在很多时候都会成为强大的动力,能够让人忘记痛苦和屈辱。他以前也有过类似的行为吗?”
赵沉香摇摇头。
“你们结婚多少年了?”
“大概十五年。”
“有孩子吗?”
“没有,我们一直想要来着,但高达的心脏一直不好,有严重的心脏病,所以我们一直没要。直到他做了心脏移植手术,我们才开始计划要孩子的事情。”
“我们来谈谈他心脏移植手术的事情吧。你知道给他提供心脏的人是谁吗?”
“我知道的也不是很清楚,我只知道是一个死囚,一个要被枪毙的人。临刑前,他签署了心脏捐赠协议书。”
“后来呢?”
“后来,等他的身体逐渐恢复,已经是一年多以后了。我们开始恢复性生活。一开始还没什么,但后来发生了一些很奇怪的让我无法接受的事情。就像我刚才说的那样。而且,他那时候眼里总是有一种很奇怪的眼神,我不知道那代表了什么,但让我看着很害怕,在那之后,我就很少和他过性生活了,直到我们分居。”
“是什么奇怪的眼神?”
“我也说不出来,很邪恶。但以前我从未在他眼里看到过类似的眼神。”
“你没有问他为什么吗?我是说,那些奇怪的行为,还有他对那女孩做过的事情。”
“问过,他说他也不知道是为什么,只是心里似乎有一种莫名其妙的,难以控制的冲动。他说他不想伤害我,也不想伤害那个女孩,只是好像鬼使神差似的,完全控制不住自己。”
“你们因为这个而分居?没有想过改善?”
赵沉香点点头。
“我们想过改善。他看过一段时间心理医生。看心理医生的那段时间里,他似乎有所好转。但后来,他说他想安静一下,自己住一段时间,直到他感觉自己彻底改善了为止。于是,我们就分居了,一直到今天。”
“你们还住在一所房子里?”
“没有。”
“那他住在哪里?”
“我们家有好几套房子,我自己住一套,有三套出租,他住在昌平那边的一套别墅里,靠近北七家,还有一套空着,在顺义。”
我拿出一张别墅的外景照片给她看。
“是这栋别墅吗?”
“是的。你们怎么会知道?”
“我们不光知道他住在那里,我们还去过那里。除了你,高达还有其他亲人吗?”
“有,他还有一个父亲在老家。”
说到这里,赵沉香欲言又止,我用询问的眼光看着她。
“说起来,高达也是个苦命人。他五岁那年,他母亲抛弃了他和他父亲,和另一个男人跑了。是他父亲含辛茹苦把他抚养大。”
“她母亲为什么会抛弃他们?”
“因为钱。高达他们家在农村,靠种地生活,地又少,所以家里一直很穷。他父亲患有肺结核,不停地看病使这个家庭早已不堪重负了。有一天,他母亲终于忍受不了了,就和一个有钱男人跑了。他母亲的出走对他们父子俩来说,几乎是致命的打击。”
“高达恨他的母亲吗?”
“恨。”
“这种恨达到了什么程度?”
“高达曾经说,总有一天,他会为他的父亲讨回公道。”
“高达后来见过他的母亲吗?”
“没有,从那以后,他母亲就像在人间蒸发了,消失得无影无踪。有一段时间,高达曾经找过他母亲,为此还委托过调查公司,但是一直都未能如愿。”
赵沉香看起来忧心忡忡。
“你能告诉我高达究竟做了什么事吗?”
我没有回答她的问题,而是继续问她:
“最后,是你提出分居,还是高达提出分居的?”
“是高达提出的。”
“你问过他原因吗?”
“当然问过,原因我前面已经说过了,他希望自己生活一段时间,直到他感到自己彻底改善了为止。”
“你有没有想过,高达提出和你分居也许是有其他原因?”
“其他原因?什么原因?”
“比如,他想自己做一些事情,而又不想让你知道。”
赵沉香睁大了双眼。
“我不清楚。在当时的情况下,我也没有多想。我只觉得分居也许对我们双方都有好处。否则,我们可能都不知道该用什么方式来面对对方。”
最后,我向赵沉香要了高达做心脏移植手术的医院名称,还有他的心理医生的姓名和从业单位,便结束了这次谈话。
在门口分手的时候,我看见赵沉香远去的背影有些跌跌撞撞。
在门口,邓浩像是在回答我刚才的问题,他说:
“高达提出和赵沉香分居的原因,只能是他已经决定实施自己的罪恶计划了。”
“那只是其中之一的原因。还有一个更重要的原因是,他爱赵沉香,他不希望再继续伤害她。”
“爱?”
邓浩的眼中充满了疑问和疑惑。
“他这样的人心中还有爱?”
我沉默了片刻说:
“那个敲诈他们的女孩真是万幸。到目前为止,她也许是唯一和高达亲密相处后还安然无恙的幸存者。”
“那谭妮呢?”
“他们还没有见面,否则,我不认为会有例外。”
“高达的太太也算是一个美女了,但他选择的那些被害人看起来和她属于完全不同的类型,这怎么解释?”
“也许,具有那些被害人形象的女人才是他心目中最完美的女人。”
“高达为什么会放过她?我是说,他那个秘书。”
“我不知道,也许他需要一个见证人。有一个见证者存在,会让他感觉很有成就感,就好像一个作家写了一本书,没有读者,那本书也就没有了价值。”
“你是说,他的秘书也参与其中了?”
“不一定,但她的存在就是价值,因为她会懂得发生了什么。高达喜欢掌控一切的感觉,她的存在会增强这种感觉。也许高达曾经挣扎过,可惜,他最后放弃了。”
“挣扎过?”
“对,挣扎过。和他太太分居,去看心理医生,还有那女人的生存就是他挣扎过程的产物,但最终恶念战胜了善良。我想,那同时也是一个记忆苏醒的过程。”
“记忆苏醒?”
“是的,记忆苏醒。本来只属于杨震山的记忆,在高达身上被逐渐苏醒了。心脏移植手术只是起因,对他母亲的仇恨是种子,而那些为了钱把自己毫无保留交给他的女人,成了那些记忆得以苏醒的催化剂。在高达的潜意识当中,他鄙视为钱放弃家庭、放弃原则的女人。母亲这个词本身,本应该具有更高尚的含义!而当他母亲的形象和那些女孩的形象产生交融时,他就把她们当做了复仇的对象,因为他始终认为,如果不是因为钱,他母亲就不会抛弃他,他就不会有那么悲惨的童年。”
“你是说,心脏有记忆?”
“我也不能肯定,但我想,这是最后一个我们需要找到答案的问题。”
“所以,高达会挖走所有人的心脏?”
“是的,心脏移植手术让他感到既爱又恨。他曾经面临死亡的深渊,是一例心脏移植手术让他获得了新生。只不过这次新生似乎不是上天给他的一种恩赐,而更像是命运和他开了一个恶毒的玩笑,具有太多黑色幽默的意味。那些马蹄莲和菊花是一种献祭,但不是给死者的,而是用来祭祀他的童年,他的过去,以及命运强加给他的种种痛苦的记忆!对他来说,那些记忆显得太沉重也太漫长了,始终都是一个挥之不去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