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是李默先生吗?”
电话里,一个冷冰冰的女人声音说。
时间是大年初八下午,新年假期结束后正式上班的第一天。我和邓浩正坐在张栋的办公室里,打算向他汇报碎尸案的进展情况。
“我是,您是哪位?”
“我是崇文法院的。您爱人对您提起了离婚诉讼,请您这两天方便的时候来取一下起诉书。”
我脑子一蒙,这一天终于来了。但让我想不通的是,米桐似乎不想再给我任何机会了。上次那个律师不是说过吗?会给我一段时间来考虑,而现在的时间才过去没多久。
我沉默着。
“喂,您在听吗?”
“我在听。”
那冷冰冰的女人声音柔和了一点。
“我知道您心情不好,不过,无故拖延只会耽搁您正常的答辩时间,也许会对您产生不利的后果。”
“您稍等,别挂电话。”
看着张栋和邓浩充满质疑与焦虑的目光,我打算去走廊里接电话。毕竟离婚不是什么光彩的事情,我不想当着领导和同事的面谈论这个问题。
我刚抬起身子,张栋用手指了指我的椅子,表情坚决而不容置疑,他的意思显然是,要我就在这里接电话。
我很无奈,坐下来。我问:
“我能知道她起诉的理由吗?”
“夫妻感情破裂。当然,她着重强调了你们分居的事实,还有就是您过于专注工作,以至于根本忽略了她的存在。”
我内心呻吟了一下,故作镇定地说:
“我会找时间去取。”
“您是警察?”
“是的。您怎么知道?”
“诉状里写着您的基本资料呢,包括您的工作单位。作为法官,理智上我能理解您的工作性质和工作状态,但是从情感或者法律角度讲,在一个家庭中,情感和谐永远是最重要的因素,也是判断婚姻是否可以维系的一个重要标准。”
“您是在暗示我什么吗?”
“我没暗示您什么。我是说,如果您想挽救您的婚姻,取得您爱人的谅解是最重要的。而在开庭之前,您还有时间和机会。对了,离婚诉讼您本人必须亲自到庭,即使您也委托了律师作为您的代理人。此外,以不到庭的方式拖延开庭时间同样可能产生对您不利的后果。您手机上显示的是我办公室的电话,来法院之前,请先与我预约时间,我姓郭。”
“我知道了。我会去取的。”
挂了电话,我的心里一团乱麻。
“小米起诉了?”
张栋问。
“是的。”
我感觉口干舌燥,艰难地咽下一口唾沫,我说:
“我们还是先汇报工作吧。”
听完我的陈述,张局长半晌没说话。我想,叙述这件事本身就是一件异常劳神又异常困难的事。
“是这样。”
过了半天,张局长说。
我说:
“是的,付洋应该是清白的,碎尸案的凶手另有其人。”
“理由呢?”
“‘狼图腾’是最大的嫌疑人,如果付洋是‘狼图腾’,那晚他就不可能出现在咖啡馆里。”
“或许这是障眼法,付洋的家人会为他作伪证。”
“有这种可能,不过根据目击者的描述,‘狼图腾’去咖啡馆的时候只有一个人,身边没有女人。我和付洋的爱人通过电话,电话里的确是个女人。况且,‘狼图腾’的身高大概有一米八,虽然与付洋的身高很接近,但是目击者还说,出现在咖啡馆里的人身体很强壮,付洋很瘦。”
“会不会是穿衣服的缘故,你前面说,凶手戴着口罩,穿着羽绒服,厚重的羽绒服也许会导致视觉上的偏差。”
“有可能,但差异不会这么明显。付洋很瘦,即使穿着厚厚的羽绒服,看起来也会很单薄。”
“除了付洋,还有其他线索吗?”
“有,我们认为,即使付洋不是凶手,凶手也应该是隐藏在他的身边的人。”
“有具体的嫌疑人吗?”
我有些黯然。
“目前还没有。付洋所在公司人员很多,有可能熟知他个人情况的人也很多,有些目前仍在公司,有些已经离开了。我们还在一一排查。”
“好了,案子的事情我知道了。我们说说小米起诉的事情吧。”
我睁大了眼珠。
“别瞪眼,干好工作也不能以牺牲家庭为代价,否则我们的工作还有什么意义。我们工作的目的不就是为了让人们安居乐业吗?可是到头来连自己的生活都搞得一团糟。这段时间你太累了,你不妨休息休息,去看看小米,一方面解决一下家庭问题,一方面调整一下思路。有时候,后退半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我想,也许张局长说的是对的。有时候,后退半步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从局里出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擦黑。我没有开自己的车,而是打了个车,朝米桐单位的方向驶去。
在电视台六楼的走廊里,我凑巧碰见了米桐的同事赵雪,远远的,我喊了一声她的名字。
“是你啊姐夫,我可有好久没有见到你了。今天怎么这么闲,来看我姐啊?”
“是啊,她在吗?”
“在,她在化妆间呢,一会儿要上节目。我帮你去叫她啊。”
“好。”
赵雪答应了一声,快走两步,忽然又想起什么似的,转回身来对我说。
“姐夫,你别上火啊,我姐她正在气头上,你好好哄哄她也就是了,离哪门子婚啊。”
我有些尴尬,不知该说什么好。赵雪朝我灿烂地一笑,转身朝化妆间的方向走去。
我靠在走廊的墙壁上等米桐。我很想抽一支烟,但这里是禁止吸烟的,我只好强行忍住。
过了大概五分钟,米桐从化妆室里出来,朝我走过来。一瞬间,我仿佛要窒息了,喉咙一阵发紧。
米桐还是那么美!灯光下,她的脸庞焕发着珍珠一样柔和而又明亮的光彩。
“谢谢你来看我。”
米桐说。语气很平静,面色也很平静。
“我早就想来看你来着,可你一直不接我的电话,也不回我的短信。”
“法院通知你了吗?”
“通知了。”
我忍不住一阵心酸。
“我想和你聊聊。”
“现在?”
“是的,我很想和你聊聊。”
米桐犹豫了片刻,说:
“好吧,不过二十分钟后我要上节目,等节目结束了,我们出去聊聊。”
“好,我等你。”
说完,米桐转身打算离开,似乎又想起什么,她说:
“你别在这傻等了,得四十分钟左右呢。我让赵雪给你安排个座位,你在热心观众席上等吧。这么多年了,你从来没到现场看过我的节目,今天是个机会,你正好看看。”
我再次一阵心酸,心里涌起对米桐的愧疚。
“好了,都过去了,你也不用为此内疚。好吗?”
米桐注视着我,我看着她轻柔的眼神,不禁悲从中来,差点掉出眼泪。
在赵雪的安排下,我坐在热心观众席的最后一排,热切地等待米桐的出场,一种热乎乎的东西,始终在我的眼眶里打转。
观众席里满满当当,男女老少,一应俱全。舞台方向,光线还不是很明亮,舞台中央的两个座位正虚位以待,等待它们今晚的主人。离节目正式开始还有一段时间,观众们似乎还没有完全进入角色,都在“嗡嗡”地低声交谈着。在观众席的第一排,我依稀看到一些熟悉的身影,仔细回想,我才发现,那都是些经常在电视上露面的本市著名企业家。
我的心里,忽然涌动出一种对米桐的骄傲和自豪来。
几分钟之后,舞台那里亮起一片明亮的灯光。
在那绚烂的灯光里,米桐穿着一袭紫色的裙装,款款走到舞台中央。在一片热烈的掌声中,神采飞扬的米桐开始了她今天的开场白。
“在美国次贷危机愈演愈烈的背景下,在资本市场风起云涌的今天,我们有幸在今天的节目里,和一些著名的企业家一起,探讨一下我们的资本市场将何去何从,又将如何发展的问题。”
那是一种我熟悉的风格和节奏,然而在现场来看,却是那样的不同和让人激动。
今晚,米桐是这个舞台的主角,是全场最令人瞩目的明星。
“今晚,我们有幸请到了‘力升实业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高达先生,作为我们的访谈嘉宾,我们将请他谈谈他这些年来投资实业的心得、体会,还有对未来的展望。同时,我们还请到了商业银行以及证券公司的诸位精英,与我们共同分享这些智慧的结晶。让我们以热烈的掌声,欢迎这些嘉宾的到来。”
我注视着舞台上的米桐,眼泪差点流了出来。
“现在,有请‘力升实业投资有限公司’董事长高达先生。”
在全场热烈的掌声中,高达一面鼓掌,一面步态从容地来到舞台中央。
“高先生,据我所知,您从十几年前就开始投资实业,并介入了几只国外私募股权基金对国内项目的投资运作,是不是从那时候起,您就认识到了资本市场的发展对我们国家经济运行的重要性。”
“是的。十几年前,我立志投资实业,因为我认为,实业的发展是一个国家经济运行最重要的核心部分之一。”
“也就是说,您认为实业是很重要的。”
“当然,实业产生最重要的价值。”
“那是不是说,金融或者服务业就不重要呢?”
“当然不是,我刚才说的是,最重要的核心部分之一,也就是说,金融和服务业,也是最重要的核心部分。和实业一样,这些不同的部分,构成一个完整的经济体。”
接下来的对话很精彩,舞台上的高达看起来气质儒雅,风度翩翩。他是一个很有魅力的人,谈话中总是飞溅着智慧的火花,但我脑海中却始终充斥着我和米桐将要进行的谈话,我对这次谈话充满了期待,又充满了恐惧。
于是,我开始变得有些恍惚。
直到米桐问高达另一个问题时,我的大脑才又重新回到了今晚的现场。
“高先生,听说您六年前曾经做过一个很大的手术。据我所知,那是一次心脏移植手术。”
“是的。”
舞台上的高达侃侃而谈,从容而又优雅。
心脏移植手术!不知为什么,我的神经似乎被什么东西拉扯了一下,我被这个问题吸引了。
“我们都知道,脏器移植手术一直是难度很大且危险性很高的手术,做手术的时候,您担心或者害怕过吗?”
“为什么要担心和害怕?手术之前,我看过很多资料,资料显示到目前为止,心脏移植手术是一种很成熟的手术。”
“这么说,你很自信自己能够渡过难关?这种自信来自您的智慧和力量吗?”
“当然,智慧是最好的力量。”
“我想,我们已经感受到您智慧的力量了。就像我们前面说的,尽管心脏移植手术已经很成熟,但在手术过程当中,仍然存在这样或那样的危险,高先生,做手术的时候,您是怎么想的?”
高达嘴角露出一丝微笑。
“我当时只有一个念头,如果我在手术台上出了什么意外,那就是我的命运。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就准备坦然接受它。”
如果这是我的命运,我就准备坦然接受它!多么熟悉的语言。忽然,我的脑海中闪现出一个念头,这念头让我感到不寒而栗。
“这么多年来投资实业,是不是正是得益于这种心态,您才能在经济大潮的惊涛骇浪中从容而淡定?”
“是的。”
热烈的掌声。
听到这里,我猛然想起了什么。我急急忙忙地从裤兜里掏出手机,打给项真。
“你今天怎么想起来给我打电话了,还真是惊喜呢。”
电话里,项真不无调侃地说。
我有些迫不及待地说:
“我记得你和我说过,当年你曾经采访过接受杨震山器官移植手术的病人。在那些器官移植移植手术当中,是不是包括一次心脏移植手术?”
“当然,一次心脏移植,一次肝脏移植,还有一次肾脏移植。怎么了?”
“你还记得那些人的姓名吗?那次心脏移植手术的受体是不是姓高?一个叫高达的人?”
“对啊,你怎么知道?”
我的脑海中迅速闪现出一个逻辑联系,杨震山——心脏移植手术——高达——“力升实业投资有限公司”——付洋。
“你现在在哪?”
“在家。”
“你等着我,我马上过去找你。”
“有什么事吗?”
“有重要的事,我必须马上和你交流一下。”
“案子有进展了?”
电话里,项真显然来了精神。
“是的,见面再说。”
“好,我住亚运村,安慧桥一直往北第三个红绿灯右转,路南有个叫‘丽水河’的茶馆,我在那里等你。”
说完,我挂了电话。赵琪曾经对我说过的话瞬时浮现在我脑海中:“出于某种原因,他不但知道你是警察,而且确切地知道你所在的单位,也知道你们在调查他,至于是什么原因,我就不知道了。”我想,在我和邓浩造访“力升实业投资有限公司”的过程中,只有高达和他的秘书知道我们的身份,但高达的秘书所知有限,只有高达确切知道我们的调查目的和调查对象。如果他就是“狼图腾”,如果他就是凶手,那么就只有他,有可能推测出我们会循着“我和你”这条线索查找到谭妮,因为我们已经循着“我和你”这条线索找到了付洋。依此推断,“狼图腾”临时取消和谭妮的见面,并在和我聊天时猜测到我的身份,也就顺理成章、不足为奇了。事实上,“狼图腾”之所以临时取消和谭妮的约会,根本不是像我们推测的那样,是有人故意向付洋泄露了我们的调查情况,而是因为高达才是真正的“狼图腾”,真正的凶手!
想到这里,我不禁兴奋异常。但想起和米桐的约定,我犹豫了片刻——我是不是应该等到她下节目,和她好好聊聊之后再去找项真呢?但仅仅犹豫了片刻,我便咬了咬牙,离开了节目现场。
在“丽水河”茶馆,我和项真见了面。项真的眼睛亮晶晶的,充满了难以言表的兴奋。
“说说,怎么回事?”
我整理了一下思绪,沿着郭小丽——“狼图腾”——付洋——“力升实业投资有限公司”——高达——杨震山——丢失的心脏——“马蹄莲和菊花”这条线索,把我们的调查过程简单叙述了一遍。听完之后,项真有点瞠目结舌地说:
“我真的很难把这些悲惨的事情和高总联系在一起,我采访他的时候,他看起来是那么彬彬有礼!”
“我们的眼睛看到的,不一定就是真相。”
“那你们为什么还不抓他?”
“证据,我们需要确凿的证据。截至目前,我们还没有掌握任何确凿的直接证据指控高达。要指控一个人构成犯罪,我们必须呈现给法庭一条严谨而完整的证据链。而在今天以前,高达甚至从未出现在我们的选项中,尽管我们知道,真正的凶手很有可能就隐藏在‘力升公司’当中,但是很显然,我们的眼睛欺骗了我们。天知道,如果不是因为今晚这个访谈节目,我要到什么时候才能联想到高达。”
“你刚才说过,在取消和谭妮约会这件事上,已经显现出了疑点,这不是证据吗?”
“是证据,但不是直接证据,在这件事上,我们可以充分建立高达可能就是凶手的假设,因为只有他清楚我们的调查目的和调查对象,但还不能直接证明高达就是凶手。”
“嗯,不过,你说了这么多,这还不够完整吗?”
“从推理的角度讲,已经很完整了,但我们还缺少关键证据把这些重要事实的节点连接起来。而且一旦连接起来,证据所能证明的结果便应该是唯一的。比如,‘狼图腾’和高达是同一个人,使用付洋的身份证开设银行账户的人就是高达,等等。”
项真点了点头。
“我能帮你做点什么?”
“不用,你已经在帮助我了。我只是希望从你这里得到确证,当年接受杨震山心脏移植手术的就是高达。这样或许就能解释,为什么在这起碎尸案当中,有那么多细节和当年杨震山的案子类似。但是,最后还有一点我很疑惑!”
“哪一点?”
“动机,高达的动机。高达过去是,现在也仍然是一个很成功的企业家,他的举止和言行彬彬有礼,究竟是什么原因,把他从一个绅士变成了魔鬼?”
“你找到答案了吗?”
“暂时还没有,但我想一定和那个仪式有关。”
“仪式?”
“对,心脏被埋藏在马蹄莲和菊花的花束下面,我一直认为那是一种仪式。我曾经以为那仪式代表忏悔,意味着凶手对被害人心怀愧疚,但我的心理咨询师告诉我,那仪式也许和被害人无关,而是凶手对自己的祭祀!”
“所以,当你知道高达是杨震山心脏移植手术的受体时,你才会把这一切连接起来?”
“是的。”
“你是说,他人脏器的承继者,也会承继他人的性格,难道心脏会有记忆?”
“这也正是我的疑惑所在,我想,我必须解开这个谜团。”
“这太可怕了!”
我注视着项真苍白的脸。
“是很可怕,但也许这正是一切罪恶的起源!”
“你有什么心理问题?还需求助心理咨询师。”
“我们每个人都可能会有自己的心理问题,有着不为人知的另一面。幸运的是,我得到了别人的帮助,而且效果不错。”
“我开始有点同意你的说法了,某些人的肉体可以进入天堂,而他的灵魂,却只能下地狱。并且,应该永远在地狱里备受煎熬。如果高达真的是魔鬼的话,我会帮你揭开他的面具的。那些死去的人的灵魂,理应得到安息!”
“你?”
我看着项真,她苍白的脸上闪现着某种决然的神色。
“我警告你,不管你有什么想法,那想法都是危险的。高达是个极度危险的人物,你最好离他远点。杀人如同吸烟,也会成瘾的。”
“杀人如同吸烟?”
“是的,破坏或者剥夺本身会给人带来快感,不断地重温这种快感,会导致沉迷而不能自拔。”
“你是说,只要抓不住他,他就会继续干下去?”
“我相信他会。”
“六年前我采访他的时候,他说他获得了新生!”
“那时候,也许是的。从某种角度讲,他的确获得了新生,只不过,那是一个魔鬼的新生。”
“你放心吧,我会离他远点,但谁来让那些无辜的灵魂得到安息呢?”
我不知道,我望着项真,她正看着我微笑,嘴角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忽然想起那天聊天时“狼图腾”曾经对我说过的一段话:
死对我来说并不可怕,生命延续的方式有很多种。就算你把我挫骨扬灰,我的生命仍然会以某种特殊的方式延续下去。
特殊的方式——一种多么残酷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