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获自由的付洋满面感激之色,差点就要当场痛哭涕零,封我们为包青天在世。虽然我们已经从报社方面核实,他的确在前年的三月份刊登过一份身份证丢失启事——在报社财务的底账里,有一份签名为付洋的付款收据,而4S店提供的信息也能够证明,付洋的别克商务车根本不可能在我们确定的那个抛尸时间段内驶入高速公路,但在碎尸案彻底告破之前,他仍有说不清的嫌疑。综合考虑目前我们所掌握的正反两方面证据,我们还很难把他从嫌疑人名单中彻底删除。因此,出于谨慎考虑,我们决定给他办理监视居住手续,以便他可以随传随到。
在审讯室窒闷的空气里,我费了一点工夫,向他详细解释了一下什么是监视居住。并且,我郑重地警告他,监视居住并不意味着他已经完全洗脱了嫌疑。在他被监视居住期间,除了要遵守众多的法律规定之外,还需要在规定时间内向我们报告自己的行踪。我们已经通知了他居住地所在的派出所,未经我们许可,他不得离开本市,更别说离境,直到我们解除这一措施为止。至于会客,基本不在限制之列,但可疑人员除外。
尽管付洋有些失望,但他还是对我和邓浩千恩万谢。
末了,付洋诅咒了一句某个该死的人,那诅咒很真诚,看得出完全是发自内心。至于那个该死的人到底是谁,我们比他更想知道。
给付洋办完手续,已经是下午三点左右。我向邓浩建议,我们应该分头回家睡觉。过了三十岁以后,我已经明显感觉到我熬夜的能力大不如前了。
我迷迷糊糊地下了楼,到了停车场。正准备上车,却看见不远处有个女人正花枝招展地朝我招手。定睛一看,又是项真。我正打算视而不见,项真却朝我走过来,身姿婀娜。
走到近处,我吃了一惊,只见项真眼圈黑了一圈,满面憔悴。
我开玩笑地说:
“我就知道,过其门而不入不是你的风格。”
“我特意在这等你的。我正在犹豫呢,要不要进去找你,免得你怪罪,你就出来了。可见来得早不如来得巧。”
我一边开车门一边说:
“有何指教?”
“哪有什么指教啊,我就是想和你聊聊。”
“聊什么呢?关于这个案子,我目前的确没什么可说的。你看我,昨晚又一宿没睡,但案子还是没有头绪。我正打算回家补个回头觉呢!”
“我也基本一宿没睡。”
我看了看项真憔悴的脸,说:
“我看出来了,是不是昨天上午受了惊吓?”
项真点点头,然后说:
“我们随便聊聊就行,没有特定的主题。我请你喝一杯如何?我敢打赌,你就算是回家也未必真睡的着。”
项真看起来很坚定,我说:
“好吧。”
项真看起来有点快乐了,憔悴的脸上有了点欢快的颜色。
“你别开车了,开我的车去吧。完事之后,我送你回家。”
我锁上车门,和项真出了大门。项真的黑色尼桑就停在路边。这一带没有正式的地面停车位,一个交通协管员正举着一部摄像机,准备拍照。我和项真赶紧快走几步,打着了火扬长而去。留下那个脸膛黢黑的汉子站在当地嘟嘟囔囔,愤愤不平。
“我们去哪?”
驶入主路之后,我问颇有些得意的项真。
“你有喜欢的地方吗?如果没有,我带你去一个地方。”
“你到底是希望我说有,还是没有?”
项真咧嘴一乐,并不搭话。我索性不说话了,闭目养神,随她开到哪里算哪里吧。
一片寂静之中,我睡着了。
梦里我见到了米桐。她正朝我微笑,仿佛一朵在灿烂的阳光下繁荣盛开的芍药。我内心重新燃起希望的火花,我觉得我们似乎已经摈弃前嫌,重归于好了。可是,正当我打算奔上前去和米桐拥抱时,我妈却从斜刺里杀出来,举着她细长的高跟鞋底使劲打我的屁股。我心想,我都快四十的人了,你怎么还用鞋底子打我,屁股倒不是很疼,但我却很委屈,于是悲愤难抑之间,我敞开了嘴号啕大哭,直哭得死去活来。
正当我哭得上气不接下气之时,邻居大妈给我送来了一块烤白薯。于是我更加委屈,挥起胳膊就朝邻居大妈的手打过去。这一打不要紧,不光打掉了烤白薯,还震得我的手掌一阵酸痛。疼痛让我猛地惊醒,醒来之后,我发现自己的巴掌并没有拍在邻居大妈的手上,而是落在了项真的手臂上。而项真正举着几张纸巾,做擦拭我湿漉漉的鼻梁和脸蛋状。
项真似乎很疼,她咧了咧嘴,说:
“你醒了,我们到地方了。”
我抓过她手里的纸巾,在脸上胡乱胡撸了几把。我朝外看,一只龇牙咧嘴的大猩猩迎面扑来。
我很惊讶。
“金刚酒吧!你怎么知道这里,你常来这?”
项真答非所问。
“你做什么梦了?哭得这么伤心。没看出来,你这样的男人还会掉眼泪呢!”
我没答理她,推开车门就下了车。一缕寒风从街角窜过来,我顿时清醒了许多。
等项真停好了车,我们一起走进了酒吧里。
下午并不是酒吧的黄金营业时间,酒吧里静悄悄的。老鬼没在,但我见过的那几个服务员都在,正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要么低声聊天,要么靠着吧台或者沙发后背怔怔地发呆。其中两个认出了我,满脸笑容地迎上来,随后,把我和项真领到了旁边的一个包厢里。从其中一个服务员看项真的眼神和笑容来看,我认为,他和项真的熟悉程度丝毫不亚于我。
于是,我更加纳闷了。
酒吧里光线有些昏暗。我闻到了一股彻夜宿醉后残留的浓浓酒味,那味道似乎已经有点发馊了,在我的鼻端久久萦绕。项真点了一瓶“芝华士”,还有一桶冰。我说我很饿,就点了两份三明治和一份薯条。等服务员送来,我便开始狼吞虎咽地吃起来。
在我狂吃的时候,项真说:
“你还挺脆弱的!”
我看了一眼项真,她的面容正散发着一抹迷离的光泽。
“我?脆弱?”
我把剩下的三明治一口吞进嘴里。
“得了,别装出一副坚硬如铁,高不可攀的样子行不行?说你脆弱,是因为我发现,你也并非是不食人间烟火的。其实你这样挺可爱的,这样的你更像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了,而不是像一座冷冰冰的石头雕像。我这是夸你呢,这你都听不出来?这意味着,我们都有自己的喜怒哀乐,我们完全可以像正常人那样聊聊天。”
我把薯条都倒在盘子里,然后往盘子里挤番茄酱。
“你说得没错,我基本上算是个活人,至少我还在吸气。”
项真从她的爱马仕包里取出一盒细长的女士烟,递给我一支。我没接,我不喜欢薄荷味,也不喜欢那烟细长的造型。我掏出自己的玉溪来,就着烛火点燃了,美美地吸了一口。
项真似笑非笑,说:
“话说回来,我还从没见过一个男人哭得这么歇斯底里呢。幸亏是我关着车窗,否则,别人还以为我把你怎么地了呢!和我说说,你梦里都梦见什么了?”
我有点惭愧。记忆中,我最后一次流眼泪是在我八岁的时候。那一次,邻居家男孩把我的《西游记》小人书抢走了,我毅然决定捍卫自己的权利和他对打,结果却很惨。那年他十三岁,年龄比我大,个头也比我高,所以我落得个鼻青脸肿的下场,但我并不觉得可耻。那一次我哭得相当凄惨。之所以哭得凄惨,倒不完全是因为我丢了夫人又折兵,不但小人书没了,还挨了他一顿臭揍,而是因为回家之后,我妈一边用鞋底子打我,一边骂我没出息,骂我一定是闲得没事了,去惹那小子!后来我才知道,那小子他爹以前是街道革委会主任,出了名的阴险,斗人的本事特狠,在那小子他爹身上,着实沉淀了我妈和我爹太多灰色的回忆。
我说:
“说出来也没人会信,我看起来像个善茬?”
“不像,你看起来冷冰冰、硬邦邦的,现在就是。不过,这并不说明你没有另一面。相反,我认为只要是人,就总会有他的另一面。一面是魔鬼,一面是天使。”
我抽着烟,把薯条也吃干净,擦了擦嘴说:
“你认识老鬼?”
“你希望我说是,还是不是?”
“无所谓,老鬼交游广泛,认识个把记者丝毫不足为奇。你不会也报道过他的案子吧,那时候我怎么没见过你?”
“我没报道过他的案子。他当警察那会儿,我还没大学毕业呢。不过你们性格倒是挺像,都善于装出一副冷若冰霜的样子,其实血管里的血却总是热腾腾的。我父亲也是警察,不过不是刑警,他干交通警的。十六年前,他在围捕一个抢劫犯的时候挨了一刀,正中心脏。那时候我还是个小姑娘,老鬼是我家邻居,和我父亲是很好的朋友。”
我没想到,项真的父亲也曾经是个警察,并且因公殉职,这一点让我肃然起敬。在我的意识当中,因公殉职的警察通常都可以和英雄画等号。
项真淡淡地说:
“我还是欣赏你做梦时的样子,有很多时候,男人的眼泪看起来更动人。”
我忽然想起什么似的,说:
“让你采访这个案子,不会是老鬼的主意吧?”
“不是,真不是。你别这么龌龊好不好,老鬼可不是那种出卖朋友的人。我知道,你或者你们局里的人都认为,我报道这案子是想揭你们的短,是想揭你们的疮疤,但我真不是这么想的。我之所以想报道这些案子,是因为我很想探究人性的两面。也许,那些人平常看起来并不都那么凶神恶煞,甚至还很温文尔雅,但为什么会下那么大的狠心,要了别人的命,这是我想搞清楚的问题。我总是想搞清楚,当初那个抢劫犯在刺我父亲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什么?!他们有没有想过会后悔?他们有没有想过,被他们杀害的人还有家人,他们的家人会很伤心。”
我也很想搞清楚,但我做刑警这么多年了,仍然没有找到能够让人信服的答案。或许,这根本就不会有答案。人体本身就是极其复杂的系统,人性岂不是更为复杂?!
“你懂宗教吗?”
项真摇了摇头。
我又继续说:
“我也不大懂,如果我说错了,你就当玩笑听。基督教说,人性本恶。作为上帝的信徒,世人都应当用爱——这种善,来抑制自己的恶。我想,或许这会是一种解释。”
项真说:
“你是基督教徒?”
我摇摇头。
“不是,还没到那种程度。我只是偶尔看过一些相关的书籍,阐述一下自己的理解而已。但我想,有信仰总不是一件坏事,尤其是,当你相信爱或者善良是一切的本源的时候。”
项真点了点头,然后说:
“你想知道老鬼怎么看这件事吗?”
“当然。”
“知道我想采访这个案子之后,老鬼叔认为这或许是件好事。我了解他的过去,也了解你的,你们都是想负责任,而且敢于负责任的人。我想,他是你真正的朋友。至于到底是谁给我提供的消息,我不能说,我得保密,否则以后就没人愿意给我提供消息了。但我想,这并不重要,对吗?”
我做了个无所谓的表情。
项真又说:
“重要的是,我们都想知道真相。”
项真给我倒了杯酒。
我问她:
“你也喜欢这种酒?”
项真点了点头。
我拿起冰桶,给项真加了些冰块,也给自己的杯里加了一些冰块。我和项真碰了一下,我们一饮而尽。
我重新倒酒,项真眼睛怔怔地盯着杯子里的冰块,叹了口气说:
“六年前我采访杨震山的时候,我相信他的话是真诚的。他捐赠器官的动机也是单纯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至少,我是这么相信的。对于一个将要为自己的行为承担最可怕后果的人来说,这种相信,是不是你所说的善或者爱呢?!”
我不语,看着项真。项真与我对视了片刻,之后,眼神像一缕烟似的,飘向我身后的某一处。
项真说:
“在法庭上,我第一次见到杀死我父亲的那个人的时候,我几乎要崩溃了。那个人有一张很干净的脸,当他在法庭上跪下,哭着向我道歉的时候,我相信他是真诚的。”
“但一切都晚了。”
“是的。是有点晚了,我们失去的,已经再也找不回来了。”
我注视着项真,她把自己杯里的酒一干而尽。
项真说:
“你不用这么看着我。我不知道他们是否真的忏悔过,但是每当我想到一个生命就要逝去,我的心里就会感到难过。我觉得我应该怀着一颗悲悯之心。”
我用手指抚弄着酒杯。
“我们也只能希望,人人都能对他人怀有一颗悲悯之心了。”
我把自己的酒杯端起来,晃了晃。冰块漂浮在酒液里,像琥珀一样晶莹剔透。当我一口喝下去的时候,一股清冽的感觉油然而生。
我说:
“我记得六年前,当我们带着杨震山去那个垃圾场挖掘尸体的时候,他的嘴角始终都露着微笑。我拼命忍了半天,才没有在他的脑袋上胡乱开上几枪。当时,我只希望我是行刑队的人,似乎只有那样,我才能把他的那种莫名其妙的满足感击个粉碎。这么多年过去了,这种满足感一直在冷冰冰地伤害着我们每一个人。因此我想,我会很乐意在他身上或者在他脑袋上胡乱钻几个洞,而我的良心,却不会感到丝毫的罪恶。”
项真的脸上闪过一丝痛苦的神情。
我又说:
“直到今天,他嘴角的微笑都会时不时地闪现在我脑海里。”
“所以,现在我开始怀疑这一切了,怀疑我一直坚持的东西。”
“是因为昨天吗?当你突然把你脑海中的一个普通人形象,一个活生生的会跑、会跳、会微笑的人,和一个恐怖的凶杀现场联系在一起的缘故吗?”
项真的表情更加痛苦。过了半晌,她说:
“是的,我始终愿意心存善念。那种善念会让我在面对生活时充满快乐和希望。然而,当我亲眼看到了那些罪恶,而且那些罪恶是这样让人难以忍受,尤其是当它们如同一幅画面清晰地展现在我眼前的时候,我总是会想,一个活生生的人,怎么可能对另一个活生生的人如此冷漠,做出那样的行为!”
“人的心灵永远是个我们无法真正探索明白的世界。很多时候我都会想,如果我不是警察,我会不会成为一个罪犯?我们总是希望透过现象去看本质,然而那很可能是个无法实现的奢望。我们每个人心里似乎都有抑制不住的恶念,只不过,那要看是否有让它生根发芽的土壤。土壤不同,发展的方向就有可能完全不同。”
我们又干了一杯。项真沉默了一会儿,说:
“你说过,即使他的器官救活了几条人命,也不足以抵偿他曾经犯下的罪恶?”
“是的。他的身体可以得到宽恕,死对他来说,就是最好的宽恕了。但即便这样,他的灵魂也应该下地狱。并且在地狱里,他应该为他的恶念饱受煎熬。我认为,这才是你所说的悲悯之心。站在对立的另一面看待这个问题的时候,你不觉得,我们更应该对那些无辜者怀有一颗悲悯之心吗?”
项真有些无助地看着我,说:
“我采访过杨震山器官捐赠的受益者,他们都很感激他。”
“是吗?那他已经得到更好的宽恕了,而这本来是他不配得到的。我想,这样的话,他的身体终于可以登上天堂了。但我认为问题的关键是,如果杨震山没有被枪毙,他是否会做出这样的选择?”
我和项真对望,在彼此的眼里,我们都看到了困惑,还有某种莫名的恐惧!
我想,我们都很明白,也许只有在天堂或者地狱里,我们才能得到我们想要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