纳塔莉克服疲劳和紧张,在艾伦-罗克指定的时间离开了小旅馆。
卡斯德尔斯拉诺村里的房子高高低低,简陋贫穷,村子坐落在山岗的陡坡上,山岗与山岗形成一个盆地,像古代的圆形剧场,美丽的塞盖斯特神殿屹立在这个盆地的底部。她没有向人问路,就像一个旅行者信步所至,踏上一条路面不平、弯弯曲曲的马路。从教堂开始,马路变成一条小径,而且更加崎岖不平,穿行在一座座葡萄园和小花园之间。她爬上最高点,远远看见艾伦-罗克在她前面一百米左右的地方。
因为害怕招来种种传言,以及由此而来的调查,纳塔莉在旅馆里没有对人提起晚上遭到攻击的事。但是,那可怕的记忆留在心里,极度的恐惧时不时地令她心悸和脚软。见到艾伦-罗克,她的心放下了。她立即恢复了安全感。任何危险都威胁不到她了,一切都恢复正常,因为他在那里,在她的呼叫声可及的地方。他是不是女歌手的情人,对她来说已经无关紧要,即使想到会再次见到这个女人,她也没有了任何屈辱的感觉。
他经过竖在路口的十字架,犹豫了一下,好像不知道该走哪条路似的,然后往右一拐就不见了人影。
纳塔莉紧走几步穿过路口。在用棕榈叶搭成的摇摇晃晃的栅栏上挂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陶宅。她哗地推开栅栏。一间漆成粉红色的破旧小屋,屋角上挂着的铃铛响了一下,屋前有一条小路,两旁种着瘦瘠的布满尘埃的仙人掌。艾伦-罗克和意大利女歌手在门口说话。
他立即迎上前来。她隐约听见他说了一声抱歉,当时的情景下必然的一种客套。她感到十分疲倦,所以一走进位于楼下的正厅,马上找个地方就坐了下来。
“您的脸色很差!”艾伦-罗克说。“出什么事了?”
“没什么……没什么……”纳塔莉说,在撑持几秒钟之后终于控制住自己。“没什么事……或者说,没有什么值得您在此时此刻操心的事。过一会儿您就知道了……”
他没有坚持。显而易见,对他来说,这次会面的重要性全在帕斯卡埃拉·陶尔西身上。他之所以安排这次会晤,完全是为了让姑娘面对她,纳塔莉,把事情说个清楚,其中的道理他随后会解释的。
她看了看他们两个人。意大利女人面色沉重,显示出内心的一种非常凶恶非常固执的东西,那架势就像随时准备动武似的。他也一样,一改当初吸引纳塔莉的无忧无虑,可以说活泼愉快的外表,脸色严峻而充满仇恨。他全神贯注,心事重重,似乎任何外界的事物都无法转移他的注意力。他的全部努力达到目前会面这一步。他们中间的一个人必须作出让步,不是意大利歌手,就是他自己。
“说吧。”艾伦-罗克对意大利女人说。
“不!”她激烈地抗拒说,“不!到目前为止,我所做的一切,都不是我自己愿意的……我不想继续听您的话了……放了我吧。”
他拍拍她的肩膀。
“好好听我说,帕斯卡埃拉。那天晚上,我们在戛纳的小酒馆里谈天,你没有怀疑我,你没有否认和杰里科集团的关系。后来我又问你,迫使你坦白了其它事情,其中说到两年前,你在这里见过一位叫玛诺尔森先生的人,当时正是杰里科对你的一生或多或少地起重要影响的时期。你答应过我,一旦我们回到你的故乡,你再详细地谈谈这件事。帕斯卡埃拉,我们现在回来了。玛诺尔森先生的女儿站在你的面前。这是你兑现承诺的时候了。把你知道的事情说出来吧。”
他更加和气地重复了一遍:“说吧,帕斯卡埃拉。你完全不必害怕,我不会设陷阱害你的。等你告诉我们你知道的事情以后,等我知道真相以后,你可以放心,我一定会帮你和你的家庭。说吧,帕斯卡埃拉。”
在意大利姑娘的脸上,纳塔莉看到了艾伦-罗克的这番话产生的效果。
她的表情松弛下来。撅起的嘴巴变得平和了。不管心里愿不愿意,她终于乖乖地听话了,而且让人看到,她原来死都不肯说,在接下来的叙述中,却不知不觉地愈说愈兴奋了。纳塔莉想起自己的决心崩溃和消散时,曾经有过同样的感觉。
意大利女人低声说道:“两年前,我还从来没有离开过卡斯德尔斯拉诺村,我父亲是意大利政府官员,他死后,母亲就带我来这里安家了。我们两姐妹,姐姐叫莱蒂切亚。我们三个人,靠一份年金过活,母亲为了养家,另外帮人做些花边。她非常喜欢我们,特别是我姐姐,她当时和现在都是那么美丽动人。过一会儿,你们或许会见到她的,可怜的莱蒂切亚,你们会理解我们的忧伤……我们的仇恨……是的,我们的仇恨!那时候,我们三个人非常幸福,非常快活!……莱蒂切亚总是笑个不停,唱个不停……”
姑娘停顿了一下,然后继续说道:“三月底的一个星期二,莱蒂切亚和我干完了田里的活……一个属于我们自己的小葡萄园,我们喜欢自己照料……我们一点都不担心……一点都不担心……虽然当时确实有值得担心的地方,因为我们走近树林子的时候,有两个人躲在里面。不过,这种事时有发生……当时追求我们的人还真不少……我们没有想到这会给我们带来灾难。我们和妈妈一起吃晚饭。半夜里,我们那条老母狗吠了一次。这是它的习惯,而且,我也是在睡梦中听见的。可是到第二天上午,莱蒂切亚一直没有出房间,我感到非常意外,就去告诉了母亲,她马上紧张起来,冲进她的房间,房间里是空的,椅子和床被弄得乱七八槽,窗子打开着,还打碎了一块玻璃,可以看到竖在屋后的一把梯子的顶部。”
艾伦-罗克和纳塔莉听得很用心。纳塔莉想,她在前一晚受到过同样的攻击。
“没有留下蛛丝马迹吗?”艾伦-罗克问道。
“没有。”
“你们报案了吗?有没有来调查吗?”
“报案了。”
“结果呢?”
“没有结果。调查不了了之。那天晚上下了雨,外面找不到脚印。”
“那两个人呢?……”
“我报告了这个情况。但是找不到他们。”
“可是,您说过我们今天或许可以见到您的姐姐,是不是?”
“是的,她和妈妈去田间散步了。”
“就是说,她被绑架以后又回来了?”
“两个星期以后,她回来了。有人见她穿过村子。她一路走,一路唱歌和舞蹈,微微地撩起裙子,一路哈哈地笑。她疯了。”
帕斯卡埃拉流着眼泪。纳塔莉的喉咙也哽塞了。
“妈妈病倒了,”姑娘继续说道。“足足两个星期,大家想尽办法为她医治。我相信,支持她生命的力量,同样支持着我的力量,应该是我们强烈的复仇的愿望。我伏在她的床前,对她说:‘妈妈,你快点好。我向你保证,我一定要为她报仇。你照顾好可怜的莱蒂切亚,我去为她报仇。’
“从此以后,我再也没有别的想法,我的整个生命都放在这个任务上了。但是,法律失败了的地方,我怎么可能成功呢?如果不是运气好,也许我永远都不会知道哪里还有我的门路。一天,一个小姑娘来找我,是附近一个有钱的农妇派来的,那农妇的名字叫阿妮塔,是个寡妇,我们和她很熟。阿妮塔已经病了一段时间,一直发烧不退。医生撒手不管了,她感觉到自己快死了,要告诉我一个秘密,告诉我她在偶然之中知道的一些事情,她是这么说的。但是,后来我仔细想想,似乎不完全是偶然……”帕斯卡埃拉不说了,似乎是疲劳或者有所顾忌,打断了她继续说下去的劲头。艾伦-罗克感到有必要催促一下,于是问道:“帕斯卡埃拉,她要求你保密了吗?”
“是的,不是全部,她只要求我对她来不及说的一些事保密。”
“怎么会呢?”
“她太虚弱了。在关系到我们的这件事上,她说,那两个人在葡萄园周围窥视我们,我和我的姐姐,后来掳走了莱蒂切亚,她偶然之间知道了其中一个人的名字。”
“她把名字告诉你了吗?”
“他叫波尼法斯副官。”
“波尼法斯副官!”艾伦-罗克大吃一惊,“那个卖唱的?那个组织偷袭米拉多尔别墅的人?杰里科的同伙?”
“是的。”
“你原来就认识他?”
“认识。他是科西嘉人,当过远洋轮船的船长,是我母亲的远房亲戚,偶尔也来看望一下我的母亲。我们知道他是一些流浪歌班的班主,由于我会唱歌和弹吉它,他常常说要带我出去闯世界。他又回来了一次,也就是在我姐姐被绑架后的两个月,我答应跟他走了。”
“什么目的?为你的姐姐向他报仇吗?”
“不是。为了通过他接近杰里科。”
“你认为,他绑架你姐姐是为了杰里科?”
“阿妮塔在这一点上说得毫不含糊,杰里科多次见过莱蒂切亚,他爱上她了。”
“那么说,真正的罪犯是杰里科?”
“是的,两年以来,我生活在波尼法斯副官身边,就是要找到他。为此目的,我什么都干,我同意做波尼法斯的帮凶,参加策划的行动。但是,我一直接触不到杰里科。波尼法斯告诉我,他独自一个人生活,遥控他的队伍。他来无影去无踪。可是,我用心找了!”
艾伦-罗克低声说道:“我们会找到他的,我保证。他和波尼法斯副官一起来这里了?”
“是的,后来,我和波尼法斯合伙以后,我知道他就住在这一带。”
“与玛诺尔森先生在这个地区旅行的时间恰好吻合,是吗?”
“正是那个时候。一天,那是五月十八日,我遇到一位先生,他从车站过来,问我附近有没有旅馆。我指给他看您下榻的那间旅馆,小姐,他住进了您楼上的那个房间。十九日,我看见他去塞盖斯特神殿,一路上和波尼法斯副官及另一个人说话,我看不清那个人的脸。我跟在他们后面,但是一拐弯,那个人就不见了。五月二十日晚上,人们发现那个外地人脑充血,死在神殿的台阶上;我打听他的名字,知道他叫玛诺尔森先生。三天之后,我在报纸上读到一篇文章,叙述杰里科突袭马尔萨拉海岸的一个地方。”
纳塔莉从手袋里取出一张相片。意大利女人一看,说:“和我说话的正是这位先生……玛诺尔森先生……他戴一顶浅灰色的大毡帽。”
“不错……他一直……确实是我的父亲。小姐,照您的说法,他和波尼法斯副官,及另一个应该是杰里科的人交谈了?”
“我肯定是的。事后,波尼法斯副官告诉我,他提出做玛诺尔森先生参观神殿的向导。玛诺尔森先生拒绝了。和副官在一起的是杰里科。”
意大利女人说了她所知的一切。艾伦-罗克继续提了几个问题,最后得出了结论,他对纳塔莉·玛诺尔森说:“小姐,您明白了,您父亲去世的时候,杰里科团伙一直在这个地区活动,这个团伙的首脑围着您的父亲打转,我们今天还无法知道他的图谋,但是我们一定能够发现的,到那时候就可以确定他们攻击米拉多尔别墅的目的了。我们前进了一大步,很大的一步。在我这方面……”
他没有说下去。表情凝滞,认真地想了想,在他考察一个问题的时候,没有任何东西能够分散他的思想。
“很清楚了,对我也一样。”他小声说道。“这是唯一将我和过去联系起来的的事,我完全有理由对此抱有希望。我见过您一次,小姐,我凭深刻的直觉肯定,我的生命和您的生命曾经有过一次碰撞。揭开此地发生的种种事件的真相,也许可以帮助我回忆起过去的经历……我一定要了解过去。因为不管怎么说……”
他继续着内心的独白,嘴巴里小声地重复着心里说的话,说完了已经开始的那句话:“因为不管怎么说,我当时在那不勒斯,与您同时……这不是一个值得注意的巧合吗?您和父亲在那不勒斯,与我同时……接着,您父亲去西西里旅行,和帕斯卡埃拉……和波尼法斯副官……无疑还和杰里科说了话……这不是同一出戏的不同场景吗?我在里面占着一席位置,我们应该把这出戏重组起来……”
他用力地攥紧拳头,一字一顿地说道:“必须这么做……必须这么做……从前,不知道自己是什么人,我照样可以生活……现在,有希望我回我自己了,我再不能这么生活下去了……我心里只有这件事……我要知道,我要深入到黑暗中去……我已经见到曙光……我要它照亮我未来的道路,指引我前进。”
真是一个不可思议的人!纳塔莉对他的了解多了一些。他的矛盾,他的谨慎,渐渐地有了更清晰的意义。事实上,复活已经不复存在的东西,这是他唯一的追求。在记忆的道路上,他顽强地向前走,一直到找回从前的他为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