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长一段时间,纳塔莉身体僵直,一动不动地站在那里,嘴里反复念叨的这个名字,挺立在小艇上的这个人影,苦苦地折磨着她。
“艾伦-罗克……艾伦-罗克……”
他怎么知道她离开别墅了?他怎么会找到她的?他的目的是什么?各种各样的答案在纳塔莉的脑海里互相碰擅,她心慌意乱,终于不得不求助于成廉姆斯船长,而且所用的词语连她自己都感到吃惊。
“船长,他们在追我……我认识这个人。他对我穷追不舍,我怕……”
船长微微一笑:“小姐,他们可以追您。但是,在我的甲板上,他们是追不上您的。”
“您肯定吗?他可是胆大妄为,什么事都干得出来,而且干什么事都能成功。”
“可是,小姐,甭想靠上我的船。海盗横行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您打算怎么办?”
“我没有打算。”
“没有?”
“绝对没有。我们甚至不需要理它。只有两个人的小船攻击一艘配备齐全的六百吨大船,谈何容易。”
“可是,万一他敢呢?……”
“那该他倒霉。我们看着它沉没就是了。您什么都不要怕。有些傻事是没有人肯干的。”
纳塔莉摇摇头。
“这个人说干就干,对他来说不存在傻事……”
汽艇异常平稳地前进。两船之间的距离每一秒钟都在缩短……五十米,四十,三十……纳塔莉甚至看到了艾伦-罗克的面孔。他的表情里只有深思熟虑,没有一点儿敌意,恼怒或嘲弄。艾伦-罗克专注地目测着距离,选择着路径,果断地发出命令,他的声音压倒了呼啸的海风。
水手贝尔托坐在驾驶盘前执行命令。身边是那个女人,从头到腰裹着紫色的羊毛编织的围巾。纳塔莉知道她不是别人,准是那个意大利歌手。
离开二十米的时候,摩托艇往右一插,离开“睡莲号”的航迹和它掀起的滚滚浪花,很快便处在了与游艇齐头并进的位置。
“该死的东西!”威廉姆斯船长忿忿地嘟嚷道。“一个小小的核桃壳,他也能站得怎么稳?好像两手插在口袋里走钢丝绳一样。”
水手们围在威廉姆斯船长身边。纳塔莉捏紧拳头,握住船舷的栏杆,眼睛盯着在翻腾的波涛里颠簸的小艇。艾伦-罗克抬起头,将帽子拿在手里。
他自始至终显得那么镇静,十分从容地注意着小艇的操作,让人感觉到只要有他在,一切艰险都将不在话下。小船靠上了游艇。
“简直是发神经!”威廉姆斯船长气愤他说。“不是发神经是什么?他要沉了。他到底想干什么?”
艾伦-罗克想干什么?他想抓住悬在船舷的缆绳。有两次,他差点儿成功了。但是,小艇猛烈地撞在“睡莲号”的船身上,像皮球一样被远远地弹开了。到第三次,他用力一跳抓住了缆绳,身子悬在半空,下面是万丈深渊,只见他以惊人的力量,双腿蹬着船舷,朝甲板爬上来。
威廉姆斯船长被激怒了。这不成了古代的海盗袭击,他非常恼火。
“啊!不!不!不能这么干,老兄!威廉姆斯船长不能授人话柄,让人说他对这种无理的事情置之不理!……上,小伙子,砍断缆绳!用力砍!我们在自己的船上,是不是,嗯?”
一时的愤怒同样使纳塔莉失去了控制,她同意船长的威吓。她也无论如何不愿意让这个“该死的东西”出现在自己的身边,于是,她鼓励水手们,为船长的命令火上加油。
“大家快点!绝不能让他横行霸道……该他倒霉。”
过分的激动只是瞬间的事。斧头刚碰到缆绳,她就抓住了举斧头的手,一把夺过斧头,把它扔得老远老远的,接着又俯身对着大海。那一斧头只不过是轻轻地擦了一下缆绳,绳子还和原来一样结实。艾伦-罗克已经摸到船边的铁环,靠着腕力将身体撑上了舷墙。
全体水手集中在一起,挡住他的去路。一支手枪指住他。
“不准动!不然我开枪了,”船长大吼一声,枪口对着来犯者的脸。
但是,纳塔莉挤了进来。她一言不发,伸开双臂护住艾伦-罗克。船上的人被她一推,往后退了一步。结果在艾伦-罗克面前出现了一个空档,他趁势跳上了甲板,他面带笑容,再次脱下帽子,微微地鞠了一躬,就像在米拉多尔别墅时一样,所有的动作完成得活泼轻快,自然大方。
“请原谅,”他说。“我像个不速之客闯来了。但是,为了您,小姐,我不得不这么做。”
“为了您,小姐……”简直就像一个有教养的男人向他喜爱的女人献殷勤表衷心一样。说完,他就忙别的事去了。缆绳的一端绕在铜柱上,他解开缆绳,将它抛了下去。
“行了,”他对两个同伙喊道。“贝尔托,准备好了吗?”
贝尔托放下驾驶盘,女人也站了起来。他用缆绳打个结,女人将双脚套在绳结里,双手抓住缆绳,艾伦-罗克将缆绳卷在铜柱上,慢慢地把她拉了上来。
当时的情景就像马戏团里练习空中杂技一样,没有出错,也没有多余的小动作,而且做得不费力气,就像已经在保护网上重复过无数次了一样。半分钟以后,那女人登上甲板;因为围巾掉了,她露出了脸孔。正如纳塔莉估计的那样,她确实是那个意大利歌手。
按照艾伦-罗克的命令,汽艇原地掉头,朝着法国的海岸线回去了。
艾伦-罗克就这样完成了难以置信、难以想象的壮举。纳塔莉逃跑了两次,但是,艾伦-罗克挫败了她处心积虑设置的障碍,再次站在了她的面前。
他的胜利是那么明显,令她完全失去了抗拒的念头,至于他这一方面,他甚至没有想到有辩解的必要。他们之间没有任何解释。对于他的行为,他随后的行动将会作出解释。纳塔莉回到船舱,听任胜利者处置船上的事情。威廉姆斯船长和全体船员会听指挥的。
而且,人们很快便发现,他是个善于指挥,因而也有权叫人服从的人。
他操纵舵轮的姿势,他下令改变航向的口气,显示出发号施令是他的职业和习惯。在他登船后十分钟,“睡莲号”改变西南航向,即去西班牙的航向,直冲东南而去,也就是意大利,确切地说是西西里岛的方向。艾伦-罗克成了一船之主,正如他操纵着整个事件的发展一样。
如果不是纳塔莉克制住自己,她一定会因为愤怒和屈辱而大吵大闹。她现在成了俘虏,名副其实的俘虏,就像在海盗猖獗的年代一样。她不是艾伦-罗克在第一天见面时所说的重获自由的女王,而是一个被关押被严格看管的奴隶。女王的角色,看来是被那个在街头、在不三不四的咖啡馆里卖唱的女人,一个须臾不可分离、带在身边共享胜利的宠妃霸占了。
纳塔莉实在不明白。她把自己关在船舱里,眼睛盯着舷窗,舱里微弱的光线在努力抗拒漆黑一片的世界,想起在米拉多尔别墅与他初次见面的情景,她发现自己对艾伦-罗克说过的每一句话都记得清清楚楚,她同样记得在那个不同一般的晚上发生的每一件小事。他举起灯,面对面看着纳塔莉,说:“我曾经见过您。阳光洒落在您的四周,您在花园里喷水池的旁边。是的,我们的生命里曾经有过共同的一分钟,所以,我到处找您。我把自己加入到您的生命里,最后将找回我自己。”
这是他说的话,他还说过其它一些被他今天否定的事情,因为他的所作所为完全是敌人的行径。她惊慌不安,心里却始终在等着他,她相信他会来辩解,或者相反,会来指责她为什么逃跑。近在咫尺却不来找她,这是不可能的事情。
她错了。他没有来。
他摇了摇铃,让人送来晚饭。
两个钟头过去了。她以为除了值班水手,所有的人都已睡了,便悄悄地来到甲板上。两个黑影站在一起,一个挨着一个,背靠船尾的机舱。附近的一盏灯让人认出他们是艾伦-罗克和意大利女人。他们不像是在聊天。大概说过几句话,仅此而已,而且声音很轻。她想听个明白。但是,一个字都听不到。
她不假思索,在一反常态的情况下,听凭感情冲动的驱使,连她自己都知道她干的这件事很可耻很可恨。她朝艾伦-罗克冲过去,对他低声他说道:“您什么目的?一个人怎么干得出这种事?对我如此粗暴无礼!……”
她已经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她意识到这一点,话没说完就跑了,连这番指责的目的都没弄明白。她回到船舱,插上门闩扣上锁,她受到了伤害,新仇旧恨令她浑身发抖。这就是自命不凡带来的痛苦,一个从不怀疑自己、从不怀疑自己的权力的女人最难忍受的痛苦。
此时,她又看到了那本《海盗》,就像一个人在有难的时候祈求神谕一样,竟然幼稚到想从中得到一点启发,她随手翻开一页。
“爱情的秘密深藏在我孤独的心里……”
爱情的秘密!真是莫大的侮辱。她打开舷窗,将书扔进了大海。
直到清晨她才睡着,但是,这一觉她睡得很死,而且没有做梦。
她醒来的时候已是傍晚,“睡莲号”一动不动。机器开动的噗噗声停止了。通过舷窗,她看见一个码头,汽车滚滚而过,还有几栋房子。她赶紧穿上衣服走出船舱,叫来威廉姆斯船长。“唔,我们到哪儿啦?”
“巴勒莫。”
她的眼睛朝四周一扫,既没看见艾伦-罗克,也不见了意大利歌手。
“他在哪儿?”
“走了。”
“嗯?走了?”
“是的,临别只说了一句话:谢谢您,船长。他要给我五百法郎,让我分给船员。我拒绝了。于是,他把五张钞票揉成一团扔进了海里。随后,他要我交一封信给您,小姐。接着,他就带着女朋友离开了,若无其事,就像旅客搭乘高级轮船完满地旅行了一趟。嘿!这个该死的东西!……”
船长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递给姑娘,她使劲地打开信封。里面是用铅笔潦潦草草写下的几行字:
两年前,您的父亲在西西里突然去世的时候,杰里科也在岛上。从帕斯卡埃拉·陶尔西,陪同我的意大利女人口中得知的一些消息,使我相信他们在那里见过面。有一辆汽车停在码头旁,在桑塔路西亚教堂对面等候您。它可以在几个钟头里把您带去离塞盖斯特寺院不远的卡斯德尔斯拉诺村。已经为您在当地主要的旅馆订好房间。明天上午十点钟,请您务必来到位于村子里最高处的陶尔西家。
顺致崇高的敬意。
艾伦-罗克
纳塔莉毫不犹豫。她自由了,心里想的只是第三次逃跑,重新回到海上去。船长告诉她,得等部分上了岸的水手回来才行。她只好在甲板上走了走,显得很无奈很焦急。
机器开动了。三名水手已经回来,接着,剩下的一个也回来了。但是,他们正要抽起跳板,纳塔莉突然改变了主意,对船长交待几句话以后,她背上一个袋子就急匆匆地走了。
一辆出租车停在教堂门口。车夫问她:“是玛诺尔森小姐吗?”
“玛诺尔森小姐,”纳塔莉给了肯定的回答。
她上了车。
路面崎岖不平,到处是雨后的积水。起伏的丘陵上种植着无花果树和柑橘树。纳塔莉什么都看不见,她什么都不看,只是沉洒在模糊的梦境中,痛苦地感觉到自己正在做违背自己意愿的事情。为什么同意作这次旅行?为什么莫名其妙地屈从?父亲的死和杰里科在西西里岛,这是一个巧合,不可能影响她自己作出决定。可是呢?……
公路盘旋而上,山岗渐渐湮没在夜色之中。纳塔莉很晚才到达一家肮脏的小旅馆,两个男人坐在壁炉旁喝酒。另一个人在一边抽烟。开旅馆的老太婆一边找来客登记簿,一边漫不经心地看着那三个人和店堂,刷过石灰的墙壁已经发黑。纳塔莉在登记簿里写上名字,接着,者太太领她到二楼的一个房间,晚餐已经安排好送来了。
她从未经历过如此的困境,真想痛快地哭它一场。旅馆显得阴森可怕,她甚至怀疑自己是否掉入了陷阱。汽车司机,旅馆老板,那三个坐在桌子旁边的人,说不定通统是一伙的。万一被谋杀的话,谁会知道她发生的事呢?
她决定坐在椅子上过一夜。她半醒半睡,心里七上八下,警惕地竖着耳朵,后悔吹熄了蜡烛,又没有勇气去重新点燃它。教堂的钟按时地敲响。午夜过后二十分钟,大概是这个时间,她突然打了个哆嗦,确信椅子背后有人正试图打开窗户。她不敢回头,不敢叫喊,就是想喊也喊不出声来,因为她害怕得连喉咙都哽住了。
可是,那声音变得愈来愈清晰,使她得以判断来人的每一个行动,撬百叶窗,划玻璃的吱吱声,转动把手。一股冷风猛地吹过来。窗子打开了。有人进来了。
她的周围出现了一道电光。椅子背挡着她,她希望保持不动就可以不被来人发现。但是,那人朝她走过来,几乎碰到她了。她毛骨悚然,相信是碰到她了,突然,她鼓足勇气,蓦地站了起来,准备和对方拼个你死我活。
纳塔莉还来不及看清楚袭击者的人影,手电筒已经熄灭了。一只手抓住了她的喉咙。她扑通一声重新坐了下来,在惊慌之中完全失去了抵抗的能力。
事情前后至多持续了一两分钟。那只手没有继续用力。纳塔莉可以自由呼吸。
但是,另一只手在她的脖子上东摸西摸。她的头巾被松开了。内衣的一粒钮扣被解掉了。恐惧和憎恶使纳塔莉浑身颤栗。他想干什么?她突然明白了。
那只手抓住一件首饰,就像有人挂圣牌一样,这是她时刻挂在胸前的一个链坠,一个古老的圣物盒。
那人一把扯断了金链,抢走了首饰。
纳塔莉没有还手。他跳出窗外逃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