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乎意料,我所害怕的日常生活怎么也没有开始的预兆。这是一种内乱,人们不考虑“明天”的程度比战争期间越来越甚了。
出借大学制服的高班同学从部队回来了,我把制服还给了他。于是我从回忆中,乃至从过去,短暂地陷入自由了似的错觉里。
妹妹死了。我知道自己是个也会流泪的人而获得某种轻浮的安心。园子和一个男子相亲,订了婚。我妹妹死后不久,园子就结婚了。我有一种可称之为“如释重负”的感觉吧。我自己欢欣雀跃,自负地认为不是她抛弃了我,而是我抛弃了她,这是当然的结果。
我长年的恶癖总是要牵强附会地把宿命强加于我的一切,当作我自身的意志,或者理性的胜利,乃至达到一种近乎疯狂的妄自尊大。在我称之为理性的特质里,有一种不道德的感觉、一种凭冲动的偶然把他放在王位上的假僭主的感觉。这个活像驴的僭主,甚至不能预知愚蠢的专制必然招致应有的复仇。
我带着暧昧的乐观心情度过了接下来的一年的时光。泛泛地学习了法律、机械地走读、机械地回家……我什么也不去打听,什么也不想去倾听。我学会像年轻僧侣长于世故的微笑。我没有感觉到自己是活着还是死亡。我仿佛全然忘却了。那种天然的自然自杀——由于战争造成的死亡——的希望,已经完全破灭了。
只有真正的痛苦渐渐而来。那简直像肺结核,自己觉察到症状的时候,病情就已进入不易治愈的阶段。
一天,我站在书店的不断上新刊的书架前,取下一本装订粗陋的翻译本。是法国某作家饶舌的随笔。随意翻开一页,一行字跳入我的眼帘。我按捺住不悦的不安情绪,把书合上,放回书架上。
翌日早晨,我忽然想起这件事,上学途中,顺路到了那家离大学正门不远的书店,把昨日那本书买了下来。开始上民法课时,我悄悄地拿出那本书放在翻开的笔记本旁,寻找昨日看到的那一行字。那一行字给我带来了比昨日更加明显的不安。
“……女子之所以拥有力量,只是取决于能够惩罚其情人的不幸程度。”
大学里,我有个亲密的伙伴。他是一家老字号点心铺的儿子。乍看他像个平庸无奇的勤奋学生,可是他对人和人生所流露出的“蔑视”的感想,以及极其接近我的虚弱的体格,引起了我的共鸣。我出于自我保护和虚张声势,养成了采取同样的犬儒派态度的习惯,他却与此相反,似乎有着最安全的自信的根基。我在寻思:这种自信是从哪里来的呢?不久,他看透我是童贞,以一种压在我心头上似的自嘲和优越感,坦白了他出入花街柳巷的事情。然后引诱我说:
“假如你想去,给我挂个电话,我随时都可以陪你去。”
“唔。假如我想去的话……大概……快了。很快就会下决心了。”我答道。
他难为情似的抽动着鼻子。仿佛在说明:他完全懂得我此刻的心理状态,从我这里反过来影响着他,使他回忆起他自己处在恰似我此刻的同样状态时的羞愧心情。我感到焦灼。这是一种习惯性的焦灼,它似乎想把映在他眼帘里的我的状态,与现实的我的状态完全合一。
所谓洁癖这个玩意儿,就是欲望所命令的一种任性的行为。我本来的欲望,是一种隐秘性的欲望,它甚至不容许存在这样露骨的任性的行为。尽管如此,我的假想的欲望——也就是对女子的一种单纯而抽象的好奇心——大概被赋予一种连任性的余地都没有的冷淡的自由。因为好奇心是没有道德的。也许这就是人类可能拥有的最不道德的欲望。
我开始了可怜的秘密练习。目不转睛地凝望着裸妇的照片,检验自己的欲望。——这是十分明白的事,我的欲望不加可否,没有反应。按惯例,恶习发作之际,我试图让自己首先适应没有浮现任何幻影,其次是心中浮现女人最猥亵的姿态。有时,这仿佛是成功了。而这种成功里包含着一种令人心碎似的扫兴。
我决定碰碰运气。我给他挂了个电话,让他星期日下午五点在一家咖啡店等候我。那是战争结束后第二个新年的元月中旬。
“终于下决心了吗?”——他在电话里哈哈大笑。“好,就去。我一定陪你去。若是爽约,我可不饶你。”
——他的笑声还在我的耳边萦回。我知道要对抗这种笑声,只有我那谁也没有察觉的痉挛的微笑。尽管如此,与其说我还抱着一线希望,不如说是迷信。这是危险的迷信。只有虚荣心才冒这种危险。而我则有一种常见的虚荣心,也就是不愿意让人认为都二十三岁了还保持着童贞。
仔细想来,我下决心那天正好是我的生日。
——我们彼此以探索对方的表情望了望对方,他也知道今天不论装作一本正经还是哈哈大笑,都会显得一样的滑稽,他那暧昧的嘴角频频吐出了香烟的烟雾。他对这商店的点心之差说了两三句无聊的话。我根本没有好好听。他这样说道:
“你也有思想准备吧。第一次把人带到这种地方,要么是一辈子的朋友,要么就是一辈子的仇敌,二者必居其一啊。”
“你别吓唬人。正如你见到的,我胆子小。说什么一辈子的仇敌,我可不是个相称的角色。”
“就你这种自知之明,我也深感佩服啊。”
我故意采取强硬的态度。
“这暂且不说吧。”他挂着一副司仪的表情,“咱们得找个地方喝它两盅。不喝点酒的话,对第一次的人有点困难。”
“不,我不想喝。”——我感到自己的脸颊一阵冰凉。“我去,可决不喝酒。这点胆量,我还是有的。”
然后我们乘昏暗的市营电车,再倒昏暗的私营电车,经过陌生的车站、陌生的街道,来到了挤满寒碜的简易木板房的一角,看见紫色的、红色的电灯把女人们的脸都照得像纸糊的东西。嫖客们踏着化了霜的湿漉漉的街道,发出了像是赤脚走路的声音,无言地从我身边擦过。我没有任何欲望。只有不安在催促着我,简直像催促着要点心的孩子一样。
“哪儿都行。我说去哪儿都行嘛。”
喂,喂,阿哥。……我真想摆脱这种女人假惺惺的郁闷的声音。
“那家的妓女可危险。知道吗,那种容貌。还是这边比较安全啊。”
“管它什么容貌,无关紧要嘛。”
“既然如此,我要那个相对漂亮点的吧,日后可别埋怨哟。”
——我们一走过去,两个女人像着了迷似的站了起来。这房子很矮,一站起来脑袋几乎触及天花板。她们露出金牙和牙龈笑了。其中一个带东北口音的高个子女人把我诱骗到一间三铺席宽的小房间里。
义务观念促使我拥抱这个女人。我搂住她的肩膀刚要接吻,她就摇晃着厚实的肩膀笑了。
“不行。会全沾上口红的。要这样哟。”
她张开那满口金牙的红唇大嘴,伸出了像木棍似的有力的舌头。我也模仿着伸出了舌头。舌尖相触了……一般人可能不懂,那种无感觉的东西类似强烈的痛苦。我感到强烈的痛苦,而且是感受不到的痛苦,令我浑身麻木。我把头落在枕头上。
十分钟后,确定是不可能了。羞耻使我的膝盖发抖了。
数日里,我假定伙伴没有察觉,委身于那个痊愈的自我堕落的感情中。就像为害怕不治之症而苦恼的人,在确定病名之后,反而领略到暂时的安心感。尽管如此,我深知这种安心只不过是暂时性的。而且我心中等待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绝望,正因为绝望才有持久性的安心。我也企盼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打击,换句话说,企盼着无处可逃的更大的安心。
此后一个月内,我在学校里又同那个伙伴相会了好几次。彼此都不触及那件事。过了一个月,他带着一位如同与我一样亲密的好色的伙伴来造访。这小伙子平日总爱自我炫耀,大言不惭地说,他在十五分钟之内就可以把女子弄到手。谈话不久,话头就落在该落的问题上。
“我简直受不了。自己都难以控制自己了。”——好色的学生直勾勾地望着我说。“假使我的伙伴中有人阳痿的话,我真羡慕哩。岂止羡慕,还尊敬他呢。”
那伙伴看见我变了脸色,就转换了话题。
“你答应过要借一本马塞尔·普鲁斯特的书给我吧,有意思吗?”
“啊,很有意思哩。普鲁斯特是个不道德的男人。他和男仆发生了关系。”
“什么,什么叫不道德的男人?”
我知道我之所以全力挣扎,是因为欲图佯装不懂,依靠这个小小的提问,获得一点线索印证我的失态是不是被别人察觉了。
“所谓不道德的男人就是不道德的男人呗。就是指男色家嘛。”
“普鲁斯特是这种人,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呢。”——我感到我的声音有些震颤。倘使我怒形于色,就等于给对方找到确实的证据。我非常害怕自己能忍受这种可耻的表面上的平静。显然,那伙伴已经嗅到了。也许是心理作用吧,我觉得他是有意不瞧我的脸。
夜间十一点,这个可诅咒的来客回去后,我闷居在房间里,彻夜不眠。我抽泣不已。最后,总是血腥的幻想来安慰了我。我被比什么都更接近更亲密的残忍、不讲道理的幻想击败了。
我需要安慰。虽然明知这是空洞的对话,只会留下扫兴的余味,我还是屡次出席老伙伴家的聚会。参加聚会的人,与大学的伙伴不同,都是好讲究外表的,这样我反而放心了。这里有风趣而装腔作势的小姐、有女高音歌唱家、有初出茅庐的女钢琴手、还有新婚不久的少奶奶。我们时而跳交际舞,时而喝少量的酒,时而又做些无聊的游戏或者带点性感的捉迷藏。时常玩个通宵达旦。
到了黎明时分,我们经常是一边跳舞一边睡觉。为了消除困倦,我们常常玩这样一种游戏,即在房间里撒开几张坐垫,以唱机突然停止为信号,围成圆形的舞圈溃散了,一男一女成一组,坐在一张坐垫上,剩下最后一个抢不到座位的,就罚表演一个不为人所知的拿手节目。站着跳舞的人彼此纠缠在一起,抢着坐在坐垫上,便乱作一团。如此反复好几次后,女人也顾不得讲究外表了。一个最标致的小姐在相互纠缠的慌乱中跌个屁股蹲的当儿,裙子被卷到大腿上,她可能有点醉意,自己没有发现,却一味地大笑。她的大腿白皙,光洁可爱。
我想,要是以前的我,转瞬间也不会忘掉采用往常的演技,与其他青年一样按照隐蔽自己的欲望的习惯,突然把视线从那里移开。然而,打那天以后,我与以前的我不同了。我毫无羞耻心——也就是毫无那种天生的羞耻心——宛如望着某种物质那样,我直勾勾地凝望着那双白皙的大腿。由凝视而来的被收敛了的痛苦遽然降临在我的身上。痛苦这样告诉我:“你不是人。你的身体是无法与人交际的。你不是人,而是一种奇妙的悲哀的生物。”
赶巧参加录用文官考试的准备工作迫在眉睫,它使我尽可能地成为枯燥无味的学习的俘虏,我也就能够自然地远离了折磨我身心的事情。但是,这也只是开头的一阵子而已。随着来自那一夜的无力感蔓延到我的生活的每个角落,我连续好几天心情郁闷,什么也不想做。我越发强烈地感到有必要证实一下自己的某种可能。不证实这一点,我仿佛就活不下去了。尽管如此,我无论在什么地方也找不到天生的悖德的手段。在这个国度里,哪怕一直以稳当的形式,也没有机会使我的异常欲望得到满足。
春天来了,我外表平静的背后隐藏着疯狂的烦躁情绪。我感到季节本身对我似乎怀有敌意,似乎是一种夹杂着沙尘的暴风所显示的敌意。汽车从我身边疾驰而过的时候,我心中就会高声严厉斥道:“为什么不把我轧死?”
我乐于对自己课以强制性的学习和强制性的生活方式。课休的时候,我到街上走走,好几回我感到在我充血的眼睛里闪露出可疑的目光。在社会上或别人的眼里,我都是过着稳重的日子,然而我却知道自己过着自甘堕落、放荡、不知明天的生活,得了坏透的怠惰和腐蚀似的疲劳。不过,春天行将过去的一个下午,我乘上市营电车,冷不防地感到一阵凛冽的悸动袭击着我,使我几乎停止了呼吸。
原来我透过站立的乘客的缝隙,望见了对面坐席上的园子的身影。她那稚气的眉毛下方,镶嵌着一双直率而彬彬有礼的、无法形容的深沉而又柔美的眼睛。我差点要站起身来。良久,一名站立的乘客松开攥住吊环的手,向车厢出口走去。我可以从正面看见这女子的脸。她不是园子。
我的心还在翻腾。倘使把这种悸动解释成只是惊愕或亏心的悸动,这是很容易的。但是,这种解释无法推翻刹那间的感动的纯洁。我脑海里蓦地想起三月九日早晨在月台上发现园子时的那种感动。这次和那次是一模一样的,它不是别的感动。连被荡涤过似的悲伤也是相似的。
这些细微的记忆,成为难以忘怀的东西,此后接连数日,它给我带来了活生生的动摇。没有这种道理,我没有道理还爱着园子,我理应不能爱什么女子。这种反省反而成为一种激起的抵抗。尽管到昨日以前,在我来说,这种反省是忠实而顺从的唯一的东西。
这样,回忆突然在我的内部恢复了权力,这种政变,采取了明显的苦痛的形式。两年前,我已经规规矩矩地整理好了的“细微”的回忆,简直像成长后出现的私生子一般,在我眼前长成异常壮大的东西复苏了。它既不是我时常所虚构的“甜美”的样子,也不是后来我作为整理的简便办法而加以使用的事务性状态,连回忆的各个角落里都贯穿着一种明了的、痛苦的情状。如果说它是悔恨,那么它就会帮助我发现许多前人经受得住的道路。然而,这种痛苦连悔恨也不是,而是一种异常明晰的、可以说像是被强迫从窗户鸟瞰分割着街道的夏日骄阳照射般的痛苦。
一个梅雨天的阴天下午,因事顺便在平素不熟悉的麻布区街散步,有人从背后呼唤我的名字。是园子。我回头发现她,却没有像在电车上误把别的女人看作是她时那般惊愕,这种偶然邂逅是极其自然的,我感到自己仿佛预知这一切。因为我感到很久以前我就知道这一瞬间定会到来。
她穿着带墙纸般的图案的华丽连衣裙,胸前除了镶上花边以外,别无其他饰物,看不出她已身为人妇。她手里拎着个铁水桶,看样子是从配给所回家,尾随着一个也手拎铁水桶的老大娘。她让老大娘先回家,边走边和我攀谈。
“你有点消瘦了。”
“哦,大概是准备应考的缘故吧。”
“是吗。可要多注意身体啊。”
我们稍沉默片刻。微弱的阳光开始照在遭战火洗劫的住宅区冷清的街道上。一只湿漉漉的鸭子,从一户人家的厨房笨头笨脑地走了出来,经过我们面前,边叫唤边沿着水沟向对面走去。我感到了幸福。
“眼下你在读什么书呢?”我询问。
“你是问读什么小说吗?读了《各有所好》……还有……”
“没有读A吗?”
我说了现今流行的小说《A……》的书名。
“那裸体女人?”她说。
“嗯?”——我吃惊地反问。
“真讨厌!……我是说那帧封面画啊。”
——两年前,她是决不当着别人的面讲什么“裸体女人”这类话的。从这只言片语里,我甚至痛苦地明白了园子已经不纯洁了。我们来到拐角处,她停住了脚步说:
“拐过这儿,尽头就是我的家了。”
分别是很难受的。我垂下眼帘,把视线移向了铁水桶。铁水桶里挤满了魔芋,沐浴着阳光。活像进行海水浴被日光晒黑了的女人的肌肤。
“魔芋晒得太久会坏的。”
“是啊。所以说责任重大嘛。”园子带着鼻音高声地说。
“再见。”
“嗯,祝你平安。”——她说罢就转过身去。
我把她叫住,探问有没有回娘家的打算。她若无其事地说,她打算下周周末回去。
分手后,我发现了迄今没有发现的一件大事。那就是她今天看起来是在宽恕我。她为什么会宽恕我呢?难道存在着胜于宽大的侮辱吗?不过,再次遭到她的明确侮辱的话,我的痛苦也许就能治愈吧。
周六是令人望眼欲穿啊。恰巧草野从京都的大学回到自己的家里来。
周六下午,我造访了草野。谈话间,我怀疑起自己的耳朵来了。因为我听见了钢琴声。这不再是稚嫩的音色,而是丰富的、奔放的,而且是充实、辉煌的音响。
“是谁在弹奏呢?”
“是园子呗。她今天回家来了。”
不了解底细的草野这样回答了一句。我带着痛苦,在内心里一一唤起了所有的记忆。对于那时的委婉谢绝,后来草野一句也不触及,这种善意使我感到心情沉重。我想得到某种证据,证明园子那时是痛苦的,哪怕一丁半点也罢,我盼望看到与我的不幸相应的某种东西。然而“时间”再一次在草野、我和园子之间像杂草般地丛生,禁止我们作出不通过任何用心、任何夸张、任何客气的感情的表白。
钢琴声戛然而止。草野周到地说,是不是把她带来呢。过了片刻,园子和她哥哥一起走进这个房间里来。我们三人议论着园子的丈夫所服务的外务省的熟人们的传言,无意义地笑了。草野被他母亲叫走后,又像两年前的某一天那样,房间里只剩下园子和我两个人。
她像孩子般自负地告诉我,由于她丈夫尽了力,草野家才免于被接收。从她少女时代起,我就喜欢听她自负的吹牛。过分谦逊的女人同高傲的女人一样,都是没有魅力的,可是园子温文尔雅,自负得恰到好处,荡漾着一种天真的、招人喜欢的女性美。
“喂!”她轻声地说,“有件事一直想问你,可总也没有机会问。为什么我们就不能结合呢?我从哥哥那里得到了你的答复以后,我对世上的事变得不明白了。我天天都在思考。直到现在,我也不明白为什么我就不能同你结合……”——她像是在生气,把微微绯红的脸颊转向我,尔后又背过脸去,像朗诵似的说,“……是你讨厌我吗?”
这种单刀直入的询问,也可以理解成只不过是一种作事务性查问的口气罢了。我的心却以一种剧烈的、悲怆的喜悦作出了反应。但是,这种毫无道理的喜悦旋即转化为痛苦。它确实是一种微妙的痛苦。除了本来的苦痛以外,这种痛苦还含有对两年前的“细微”事件的重提,竟使我的心如此痛楚、我的自尊心如此受到伤害。我希望在她的面前是自由的。然而,我依然没有这种资格。
“你还一点也不懂得人世间的事呐。你的优点也就在于不谙人情世故。不过,世上相恋的情侣,未必都能够结合啊。正如我给你哥哥的信上所写的。再说……”——我感到自己眼看着就要吐露懦弱的衷肠了。我很想保持沉默。可是我无法控制自己。“……再说,在那封信上,我没有明确写过我们不能结合这类的话啊。我才二十一岁,又是个学生,事情来得太唐突,我犹豫的时候,你却那样快就结婚了。”
“就说我吧,没有什么后悔的权利。因为我丈夫爱我,我也爱我的丈夫。我真的很幸福,我没有更高的希求。不过,有时候也许有些不好的想法……这,该怎么说才好呢。有时候我会想象着另一个我,想象着过另一种生活方式呐。这样一来,我就变得不明白了。觉得自己似乎想说些自己不该说的话,想思考些自己不该思考的事。于是,我害怕极了。这种时候,我丈夫就成为我最好的依靠。我丈夫就像疼爱孩子似的疼爱我。”
“我也许显得很自负,不过那种时候,你一定恨我,非常恨我。”
——园子连“恨”的意思是什么都不懂。她显得温柔、认真而又有点别扭。
“你爱怎么想象就怎么想象吧。”
“我们两人能不能再单独见一次面呢?”——我仿佛被什么所驱使似的恳求说,“没有丝毫的内疚。只要见面,我就心安理得。我已经没有资格说些什么了。哪怕沉默也好,仅仅三十分钟也好。”
“见面又怎么样呢。见了一次面,你不会说再见一次吗?我家婆婆好挑剔,从去什么地方到去多长时间都要一一盘查的。带着这种拘束的情绪来见面,万一……”她欲言又止,“人的心理会怎么变化呢?谁也难说啊。”
“那是啊,谁也难说啊。尽管如此,你仍然是太装模作样啦。你为什么不能把事物往明朗的方面,容易的方面去想呢?”——我撒了个弥天大谎。
“……男人有这样想法是可以的,可结了婚的女人就不能这样哕。你有了妻子,你就一定会明白的。我觉得对待任何事物,只要采取慎重的态度,无论怎样思考都不会过分的啊。”
“你在说教,简直像个大姐呐。”
——草野进来,我们的谈话就中断了。
就是进行这种对话的时候,我心里丛生了无限的狐疑。我想见园子的这种心情绝对是真诚的。但显然没有丝毫肉体上的欲望。想见面的这种欲求,是属于哪种类型的欲求呢?这种明显没有肉欲的热情,难道不是自欺欺人吗?就算这是真正的热情,难道这不是你卖弄般地把容易压下去的微弱的火焰煽起来,仅此而已吗?人世间究竟可能存在那种根本没有肉体欲望的爱情吗?这难道不是明明白白的悖理吗?
但是,我还在想:倘使人的热情具有站立在一切悖理之上的力量,那么即使在热情本身的悖理上,也不能断言没有站立的力量。
自从度过那个决定性的一夜以来,我就巧妙地避开女子过日子。那一夜以后,我岂止没有接触过引起真正肉欲的Ephebe的嘴唇,而且连一个女人的嘴唇也没有接触过。纵然遇上不接吻反而失礼的局面也罢。——夏天的到来,比春天更加威胁我的孤独。仲夏鞭策着我的肉欲的奔马。燃尽我的肉体,折磨着我的肉体。为了保身,有时一天需要进行五次坏习惯。
赫希菲尔德学说将倒错现象完全用纯粹的生物学现象来解释,这启蒙了我。那决定性的一夜,也是自然的归宿,而不是什么可耻的归结。想象中对Ephebe的嗜欲,反而一次也没有发展为pedicatio,固定在研究家证明几乎具有同等程度的普遍性的某种形式里。据说,德国人当中像我这样的冲动,是不足为奇的。普拉顿的日记是最明显的例子了吧。温克尔曼也是如此。文艺复兴时期的意大利,米开朗琪罗和我显然是同系列的冲动者。
但是,凭这种科学性的了解,并不能解决我的内心生活。在我的情况看来,倒错之所以难以成为现实的东西,乃是因为它只是肉体的冲动,仅仅是停留在徒然地叫唤,徒然地挣扎的一种黑暗的冲动的缘故。从所喜欢的Ephebe来看,也仅仅是停留在被激起的肉欲上。用表面说法的话,灵性还是属于园子所有的。我并非简单地相信中世纪式的灵肉相克的图式,但为了说明方便,我这样说了。以我的情况来说,这两种东西的分裂是单纯而直截了当的。我觉得园子宛如爱的化身。这种爱就是我对正常的爱,对灵性的爱和对永恒的东西的爱。
仅此还是不能解决问题的。感情是不喜欢固定的秩序的。它犹如乙醚中的微粒子,喜欢自在地到处跳跃、浮动、颤抖。
……已过一年,我们醒悟了。我参加录用文官考试及格,大学毕业后在一官厅任事务官。这一年,我们有时像是偶然,有时借口有事,其实并不是了不起的要事,每隔两三个月就创造好几次机会,利用白天的一两个小时,无所事事地聚会,又无所事事地分手。仅此而已。我的行为被谁发现都问心无愧。园子除了提及某些往事的回忆,以及客气地揶揄眼前彼此的环境这类话题以外,也不多迈一步。所谓关系,自不消说,连交情似乎也谈不上。我们就是这种程度的交往。就是相逢的时候,我们也只想着每次分手要干脆些。
我以此而心满意足。不仅如此,我还冲着某种东西,感谢这种时而断绝的神秘的丰富性。我没有一天不思念园子,每次相逢我都享受到一种平静的幸福。我感到相逢时的那种微妙的紧张和纯洁的均整,波及生活的每个角落,它仿佛给生活带来了虽是脆弱,但却是极其透明的秩序。
一年过后,我们觉醒了。我们已经不是生活在孩童的居室,而是居住在大人的房间。在这里,房门不全扇打开,就得马上修缮。我们的交往如同总是保持一定程度不全扇打开的房门,早晚都得修理的。不仅如此,大人不像孩子可以忍受单调的游戏。我们经历了好几次的见面,总是一样,犹如纸牌落在一起,乍看,不论哪张都是一样大小、一样厚度。
处在这样一种关系,我却精明地体会到只有我才懂得的不道德的喜悦。这是比社会上通常的不道德更加微妙的不道德,是清洁的恶德,好像精巧的毒素一样。我的本质、我的第一义就是不道德,其结果,道德的行为、男女之间问心无愧的交往、其光明正大的手续、被看作德行高的人,这一切反而以悖德的隐秘的意味、真实的恶魔般的意味来讨好我。
我们彼此把手伸出来,支撑着某种东西。那是什么东西呢?那是一种类似气体的物质,你相信它存在它就存在,你相信它不存在它就消失。支撑这种东西的作业,乍看很朴素,其实却需要精细的计算来解决。我让人工的“正常性”在其空间出现,并诱导园子来参加这种危险的作业,欲图一个一个瞬间地去支撑几乎是架空的“爱”。她仿佛不了解内情,协助了这个阴谋。因为她不知道,她的协助才可以奏效。可是,到了一定的时候,园子朦胧地感到这种难以名状的危险,同世上通常的粗糙的危险毫无共同之处,它具有一种精确密度的危险的难以拔除的力量。
晚夏的一天,园子从高原避暑胜地回来了,我和她在一家名叫“金鸡”的西餐厅相会。一见面我立即把我辞去官厅工作的原委告诉了她。
“你今后打算怎么办?”
“听其自然呗。”
“简直令人吃惊。”
她没有更多的介入。我们之间已经形成了这种做法。
园子的肌肤经过高原的阳光的照射,胸脯周围耀眼的白皙已经消失了。天气炎热,戒指上的那颗大珍珠,显得那样慵懒、暗淡。她的高声调本来就夹杂着哀切和倦怠的音乐旋律。听起来这声音和这季节是很相称的。
我们短暂地又继续着无意义的、徒劳地来回兜圈子的、不认真的对话。也许是天气炎热的缘故,有时这种对话令人感到非常的空洞,仿佛是在听别人的对话。这种心情,犹如刚刚睡醒,不愿意从愉快的梦中苏醒,还想尽力再进入梦乡,可是这种烦躁的努力,反而不可能把美梦唤回。我发现这种明显切人的觉醒的不安、刚刚苏醒时的梦的虚妄的愉悦,这些东西活像一种恶性的病菌,在腐蚀着我们的心。疾病仿佛与它合谋,几乎是同时切入了我们的心中。它竟反作用地使我感到快活。我们彼此被对方的语言所驱赶,互相开起玩笑来了。
园子梳着雅致的高发型,发型下那稚气的眉毛、温柔明亮的眼睛、腻腻润润的嘴唇,即使被太阳晒黑,多少搅乱了其平静,但仍然像往常那样洋溢着一种文静。餐厅的女客从餐桌旁走过,都很注意她。服务员端着银盘来来往往,银盘上盛着一只大冰雕天鹅,天鹅背上放着冰点心。她用带着闪烁着光芒的戒指的手,悄悄地打开了手提包的扣子。
“已经厌倦了吧?”
“我不愿意听到这种话。”
她的声调充满了不可思议的倦怠。即使把这种倦怠称作“娇艳的”也无大差别。她把视线移向夏日窗外的街道上。然后,慢条斯理地说:
“有时我自己也变得不明白了。为什么就这样和你见面呢?尽管如此,我还是和你见面了。”
“因为这至少不是无意义的负数吧。也许还是无意义的正数呢。”
“我是个有夫之妇。就是无意义的正数,也没有正数的余地啊。”
“真是呆板的数学啊。”
——我悟到园子好容易来到了困惑的门口。她开始感到不能放任只半开的门不管。也许现在这种一丝不苟的敏感性,占据着存在于我和园子之间的共鸣的大部分。我距把一切原封不动地放任不管的年龄还相当的遥远。
尽管如此,我突然感到,我的难以名状的不安,不知不觉地传染给了园子。而且,也许只有这种不安的心绪才是我们唯一的共有物。这事态的明证仿佛马上就会跳入我的眼帘。园子又如是说。我决计不问她。但是,我的嘴却又做了轻浮的应答。
“你想想,照现在这样发展下去结果会怎样?你不觉得我们将会被逼到进退两难的境地吗?”
“我向来尊敬你,我觉得无论对谁我都问心无愧。朋友之间的相会怎么就不行呢?”
“正如你所说,过去确实如此。我一直认为你是个正派人。不过,将来的事,我就不知道了。我压根没做过任何的亏心事,可不知怎的,总是在做可怕的梦。这种时候,我觉得神灵会来处罚我将来的罪过似的。”
“将来”这个词的确切的余音,使我震颤了。
“这样下去,我们迟早会陷入痛苦的。酿成痛苦再采取措施,不就为时已晚了吗?我们现在的所作所为,不是像在玩火吗?”
“你说玩火,是指什么样的事呢?”
“各式各样的事呗。”
“可以归入玩火之列吗?我倒觉得像是玩水呢。”
她没有笑。谈话间,她不时把嘴唇紧紧闭上,甚至挤弯了。
“近来我开始感到自己是个可怕的女人。我只能认为自己是个精神上肮脏的坏女人。除了丈夫以外,别人的事必须连做梦也不应该去想。今年秋天,我决心接受洗礼。”
我揣度园子在半自我陶醉之下所说的这番怠惰的自白里,含有一种无意识的欲求,也就是试图以女人特有的心灵上的反论,说出不该说的话。对此我没有权利高兴,也没有资格悲伤。说起来,我对她的丈夫毫无妒忌之心,所以这种资格也罢权利也罢,我怎么能运用它、否定它,或者肯定它?我沉默不言。盛夏酷暑,望着自己苍白的软弱无力的手,我感到绝望了。
“刚才你怎么啦?”
“刚才?”
她垂下了眼帘。
“刚才你在想谁的事呢?”
“……当然是想我的丈夫啰。”
“那就没有必要接受洗礼嘛。”
“有必要。……因为我很害怕。我觉得自己还非常动摇。”
“那么刚才你怎么啦?”
“刚才?”
园子好似不是冲着谁询问,抬起了非常认真的视线。这瞳眸之美,简直是罕见的。这深深的、不眨的、宿命的瞳眸,像一股清泉,总是歌唱着感情的流露。面对着这瞳眸,我常常说不出话来。我猛然把刚抽的香烟掐灭在远处的烟灰缸里。不料竟把细长的花瓶打翻,桌面上洒满了水。
服务员来收拾洒了的水。我们看见服务员揩拭被水弄皱了的桌布的情形,心情不免泛起一阵凄怆。这成了我们提前离开餐厅的机会。夏天的大街浮躁而人声杂沓。一对对健康的情侣挺起胸膛,裸露着胳膊走了过去。我感到所有的一切都在侮辱我。侮辱像夏日猛烈的阳光在烧灼着我。
再过半小时,我们就分手了。很难准确地说,这是来自分别的痛苦。然而,一种恰似热情的灰暗的神经质的焦躁,使我恨不得用油画颜料般浓重的涂料,把这半个钟头完全涂抹掉。扩音器在大街上播放着音调失真的伦巴舞曲,我在舞场前面停住了脚步。因为脑海里忽然泛起了昔日读过的某些诗句。
……但是,尽管如此,
它是永无止境的舞!
其余全部忘却了。这似乎是萨尔蒙的诗句。园子点了点头,为了跳这半个钟头的舞,她跟随着我到了她陌生的舞场。
舞场里全是些把午休任意延长了一两个小时继续跳舞的老搭档,非常乱。一股热气迎面扑来。本来就不完备的通风设备再加上落下沉甸甸的帷幔,挡住了室外的阳光,舞场内弥漫着令人喘不过气来的炎热的空气,混混浊浊地游动着由灯光映现出来的雾一般的尘埃。满场散发着一阵阵汗臭、廉价香水和廉价润发油的气味,客人们却满不在乎地跳,其档次不言自明。我后悔把园子带到这种地方来。
这时候,我不能折回去了。我们无心无思地挤入舞群。零零星星的几把风扇,也没有送出像样的风来。舞女和身穿夏威夷衬衫的年轻人互相把汗涔涔的额头贴得很紧地跳着。舞女的鼻翼成了紫黑色,白粉和着汗珠呈现粒状,活像一个个疙瘩。女西服的后背湿透了,比刚才看到的桌布还肮脏。我们跳了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汗水顺着胸口流落下来。园子有点憋气,气喘吁吁的。
我们想呼吸室外的空气,就钻出了饰有不合季节的假花的拱门,走到中院,坐在一张粗陋的椅子上歇息。这里空气新鲜,但水泥地面反射的阳光,把一股股强烈的热气直投到阴凉处的椅子上。可口可乐的甜味沾在嘴边。我觉得我所感受到的来自所有方面的侮辱的痛苦,也使园子默默无言了。我无法忍受这种沉默的时间的推移,把目光移向了我们的周围。
一个胖姑娘用手帕扇着胸脯,懒洋洋地靠在墙上。爵士乐队奏出了压倒一切似的轻快舞步的曲子。中院里,盆栽的枞树斜斜地立在干裂了的泥土上。遮阳篷下的椅子已经坐满了人。向阳的椅子上却没有人影。
唯有一堆人占据了向阳的椅子,旁若无人地在谈笑风生。那是两个姑娘和两个小伙子。其中一个姑娘以不熟练的手势,装模作样地把香烟叼在嘴边,每抽一口发出几声轻轻的、含糊的咳嗽声。她们两人穿着的连衣裙有点古怪,好像是用浴衣缝制的,胳膊也露了出来。像是渔夫女儿似的赤红的胳膊到处都有虫咬的痕迹。她们对小伙子们下流的玩笑,一次次地面面相觑,尔后也装腔作势地笑了。她们对夏日照射在自己头发上的强烈的阳光,也毫不在乎。其中一个小伙子身穿夏威夷衬衫,脸色有点苍白,一副阴险的样子。但他的胳膊很粗壮。嘴边不时若有若无地浮现出粗鄙的笑影,旋即又消失了。他不时用手捅捅姑娘的胸脯,让姑娘发笑。
我的视线被剩下的另一个小伙子吸引住了。他约莫二十二三岁,举止粗野,肌肤浅黑,五官端正。他半裸着身子,重新将被汗水濡湿了的呈浅灰色的白围腰子围在腹部上。他不断地加入伙伴们的谈话,加入伙伴们的笑声,他像有意慢吞吞地围上了腰围子。裸露的胸脯,显出结实而紧绷的肌肉的隆起,立体式的肌肉的深沟,从胸膛中央向下伸至腹部。侧腹的肌肉活像粗绳扣呈纽带状,从左右两侧缩小翻卷起来。光滑而有热量的躯体,被微脏的白腰围子紧紧地缠了一圈又一圈。晒得黝黑的半裸的肩膀像涂上了油,闪闪发光。从腋窝的细缝中露出来的黑毛,承受着阳光的照耀,卷曲起来,发出金色的光。
我看到这,尤其是看到结实的胳膊上的牡丹图案的刺青,就被一股情欲所袭击。我热烈的注视,固定在那粗壮而野蛮却又无与伦比的美丽的肉体上。他在阳光下笑了。他仰面朝天时,我看到隆起的粗大喉结。一阵莫名的悸动爬向了我的心底里。我的视线已经无法从他的身影上移开了。
我忘却了园子的存在。我只考虑一件事。那就是他半裸着身子走到盛夏的大街上,同流氓痞子们战斗。锐利的匕首穿过腰围子,刺进了他的胴体。微脏的腰围子被热血染成美丽的色彩。他的浑身是血的尸体横躺在门板上,又抬进这里……
“只剩下五分钟了。”
园子的高昂而哀切的声音流进了我的耳朵里。我惊奇地转过身来,朝向了园子。
这一瞬间,我心中仿佛有某种东西被残酷的力量撕开了两半,就像雷电把活树劈成两半一样。我听见我迄今倾注全部精力营造起来的建筑物凄惨地崩溃的声音。我仿佛看到我的存在被某种可怕的“不存在”所取代的一刹那。我闭上眼睛,瞬时紧缠在冻僵了似的义务观念上。
“只剩下五分钟了吗。带你到这种地方太不好了。你不生气吧?不该让你看到这帮卑俗的家伙的下流模样啊。这里的舞场,太不讲仁义道德了。据说,舞场再三拒绝,他们还是来白跳舞呐。”
然而,实际上看这种情景的,只有我一人。她并没有看。因为她受的教育是:她不该看的东西她决不看。她顶多只是似看非看地盯着看跳舞的汗流浃背的人群的背影。
尽管如此,这舞场的空气不知不觉也在园子的心灵上起了某种化学变化,转眼间她腼腆的嘴角浮现出了微笑的征兆,似乎是想要说些什么。
“我想问你一个可笑的问题,你已经……了吧。你是知道的,已经当然是指那个啰。”
我已筋疲力尽。而且心中的发条般的东西依然保留着,间不容发地要我做出合乎情理的回答。
“唔,你也知道了,很遗憾。”
“什么时候?”
“去年春上。”
“同谁?”
——面对这个优雅的提问,我愕然了。她唯有把她认识的女子才能同我结合在一起考虑。
“不能说出名字来。”
“是谁呢?”
“别问啦。”
也许她已经听出太露骨的哀诉口吻的弦外音了吧,瞬间她吃惊似的沉默了。我竭尽全力使她不发觉我刷白的脸色。我们等待着分手的时刻。庸俗的慢四步舞曲一再纠缠着时间。在扩音器传来的感伤的歌声中,我们纹丝不动。
我和园子几乎同时看了看手表。
——时间到了。我站起来时,再次悄悄地扫视了一眼向阳的椅子那边。那帮家伙可能是去跳舞了,空荡荡的椅子被放置在毒晒的阳光下,一些洒在桌面上的饮料闪烁着惊人的多芒的光。
一九四九年四月二十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