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以来,我一直坚持说,自己曾经目睹自己出世时的光景。我每次讲这种话的时候,大人们总是笑我。最后他们以为自己是被嘲弄了,转用淡淡的憎恶的眼神,凝望着我这苍白的不像个孩子的小孩脸孔。我偶尔在不太熟悉的客人面前讲这番话的时候,祖母就担心别人会以为我是白痴,马上厉声地打断,让我到那边玩去。
嘲笑我的大人通常都想找点什么科学的根据来说服我。他们惯用的手法是说些闲话,比如那时婴儿还没有睁开眼睛啦,就算睁开眼睛也不可能在记忆里留下什么明确的概念啦,他们来劲时多少带着演戏般的热情,以童心所能接受的程度加以详细说明;然后摇晃一下还在深深怀疑的我的小肩膀,说声“喏,对吧”。可是他们摇晃我的肩膀的时候蓦地意识到他们险些落在我的圈套里。他们认为我是个孩子,却又觉得不能粗心大意。这小鬼无疑是要引诱我上当,以便套出“那件事”来。既然如此,为什么不能更稚气地更天真地提出询问呢?譬如询问“我从哪儿生出来,我为什么会出生”,……结果,他们又落入沉默。究竟是什么缘故,不得而知。总之,他们露出了深沉而淡淡的微笑——这微笑似乎象征着极度的伤心——凝视着我。
然而,这是他们的一种多疑。我并不想就“那件事”询问什么。即使不是如此,一个深恐伤了大人的心的我,怎么可能想出设圈套这类的策略来呢。
不论大人们怎样说明,或者一笑置之,我都确信自己目睹过自己出世时的光景。这种确信,也许是从在场的人所告诉我的记忆中,或从我随意的幻想中所获得的。两者必居其一。不过,唯有一点我认为自己是清清楚楚地亲眼目睹的。那就是初生婴儿洗澡用的澡盆盆边。那是一个崭新的光亮的树皮盆,从内侧看,盆边射出微微的亮光。只有这地方的树皮非常炫目,活像是用黄金制成的。轻轻摇晃,水的舌尖像是舔着那里却没有舔着。但是,盆边下面的水,不知是反射还是阳光的照射,光柔和地映在水面上,看似小小的光波不断地互相撞击着。
……对这段记忆的最有力的反驳,就是我的生辰不是白天。我是晚上九点出生的。不可能有阳光照射。即使人们戏弄说:那么,原来是灯光?可是,我也可以毫无困难地步人悖理之中,就是夜晚也罢,我认为唯有这盆边不可能没有阳光的照射。于是摇晃着光的盆边,确实作为我目睹自己初生洗澡水时的东西,无数次地在我的记忆中摇曳。
我是在关东大地震后的第三年出生的。
我出世前十年,祖父出任殖民地的长官时发生了贪污案件,他为承担部下的罪过而引咎辞职后(我并不是在玩弄美丽的词句,我的祖父所具有的那种对人难得糊涂的信赖是完美无缺的,我的前半生还未曾见过任何人可以与之相比),家境几乎是以哼歌的轻快速度衰落下去的。他负了一大笔债,财产被没收,出卖了房子,随后愈发穷困,就像黑暗的冲动愈发烧旺了病态的虚荣——所以,我是在一间租来的破旧的房子里诞生的。这房子坐落在环境甚差的市镇的一角上。这里有吓人的铁门、前院和犹如偏僻地区的礼拜堂那么宽阔的洋房。这宅邸从山坡上看是两层,从山坡下看是三层,给人一种阴暗的感觉,一种错综复杂的样子,充溢着一派凌人的气势。邸内有许多阴暗的房间,雇有六个女佣。祖父母、父母等共十人就住在这幢犹如破旧衣橱咯吱作响的宅邸里。
祖父的事业心和祖母的病,以及浪费的陋习,是一家苦恼的根源。祖父在一群不可靠的帮闲拿来的建筑平面图的引诱下,做起黄金美梦,经常到远处去旅行。名门世家出身的祖母,憎恨和轻蔑祖父。她有孤高不屈的灵魂,疯狂的诗一般的灵魂。她的痼疾脑神经痛,间接而顽固地腐蚀着她的神经。同时它使她的理智增加了无益的明晰度。谁能知道这种持续到临死的狂躁的发作,就是祖父壮年时代的罪恶的遗物呢?
父亲在这个家里迎来了纤弱而美丽的新娘——我的母亲。
大正十四年一月十四日晨,阵痛袭击了母亲。晚上九点,体重约二公斤半的小婴儿呱呱坠地了。我出生后第七天的晚上,家人给我穿上法兰绒贴身衬衫、淡黄色的绸内衣、碎白道花纹绉绸和服。祖父当着全家人的面,在奉书纸上写下我的名字,然后放在三宝上,摆在壁龛里。
很长一段时间内,我的头发都是金黄色的。后来坚持抹橄榄油,最终变成黑色了。父母住在二楼上。我出生后的第四十九天,祖母以在二楼养育幼婴太危险为借口,从母亲手里把我夺了过去。她把我关在她那终日紧闭房门、充满令人窒息的病痛和老朽气味的病房里,她的病床和我的床并排着,我就是在这样的环境下成长起来的。
我快到周岁的时候,我从第三级台阶上摔了下来,额头受了伤。祖母看戏去了,父亲的堂兄妹和母亲都为能歇口气而高兴万分。母亲突然要上二楼去取东西。我追上去,踩住了和服的长下摆,摔了下来。
家里人给歌舞伎座挂了传呼电话。祖母回到家门口,用右手的拐杖支撑着身子站立在那里,直勾勾地盯视着出来相迎的父亲,用极其沉着的口吻,一字一板眼地说:
“已经死了吗?”
“没有。”
祖母迈着巫婆似的确信不疑的步子,走进屋里来……
——五岁那年元旦的早晨,我的嘴里吐出了红咖啡果似的东西。主治医师前来诊治后说:“没救了。”他给我注射了樟脑液和葡萄糖,把我扎得像个针插似的。我的手腕和上臂已经两个多小时号不着脉搏了。人们看着我的尸体。
白寿衣和我生前喜爱的玩具已经备齐,一家人都聚在一起了。此后约莫过了一个小时,我排出了小便,当医学博士的舅舅说了声:“得救了。”据说,这是心脏开始跳动的证明。过了片刻,我又排出小便了。朦胧的生命之光,渐渐地在我的脸颊上复苏了。
这种病症——自我中毒——成了我的痼疾。一个月里,这种病或轻或重地总要发作一回。病危不知多少次光顾了我。我的意识逐渐习惯凭向我走过来的病的脚步声,就能分辨出是接近死亡还是疏远死亡的疾病。
最初的记忆,以不可思议的实在的影像使我感到苦恼的记忆,就是在这个时候开始的。
是谁牵着我的手,是母亲、护士、女佣,还是婶婶,我不晓得了。也分辨不清是什么季节了。下午,微弱的阳光照射着斜坡四周的人家。一个女人——不知她是谁——牵着我的手爬上斜坡,朝家宅的方向走去。一个人从坡道迎面走下来,女人就紧拽着我的手从马路躲闪开,停住了脚步。
这种影像重复多次,印象加深了,集中了。每次重复,无疑又带上新的意义。因为在这周围的广漠的情景中,唯有这个“从坡道上迎面走下来”的人的身影,带着一种不当的精密度。也难怪,这是最初的值得纪念的影像,它不断地威胁着我,使我半生陷进苦恼的深渊。
从坡道走下来的,原来是一个年轻人。他,身挑一担粪桶,头缠一条肮脏的手巾,有一张漂亮的红润的脸和一双炯炯有神的眼,迈着稳重的脚步从坡道上走了下来。他是个清厕夫——掏大粪的人。年轻人脚蹬胶皮底布袜子,身穿藏青色紧腿裤。五岁的我,以异常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身影。它的意义还不明确,然而,某种力量的最初的启示、某种阴暗的不可思议的呼声向我发出了呼唤。它最先显现在清厕夫身影上,是具有寓意的。因为粪尿是大地的象征。呼唤我的东西,无疑是根之母的带有恶意的爱。
我预感到这世上存在一种火辣辣的刺痛似的欲望。我一边抬头仰望着肮脏的小伙子的身影,一边被一种“我想成为他”的欲望、“但愿我就是他”的欲望,紧紧地纠缠着。让人很明显地想到这种欲望有两个重点:一个重点是他的藏青色紧腿裤,另一个重点是他的职业。藏青色紧腿裤把他的下半身的轮廓清楚地勾勒了出来。它使我联想起仿佛有一种东西在优美地活动着,正在向我走近。我对这条紧腿裤竟产生一股无可名状的倾倒。究竟为什么,我也不明白。
他的职业——这时候,我刚开始懂事,就像其他孩子向往长大当陆军大将的心态一样,我的脑海里就浮现出“想当清厕夫”的憧憬。憧憬的原因可以归咎于那条藏青色的紧腿裤,但决不仅仅在此。这主题本身在我的内心里不断强化,发展,让人看到了一种特异的展现。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我从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对于尖锐的悲哀、彻身透骨的悲哀的憧憬似的东西。我从他的职业感受到一种极其感觉意义上的“悲剧性的东西”。从他的职业产生一种“挺身”的感觉、一种草率的感觉、一种对危险的亲近感,以及虚无和活力的惊人的混合感,这些感觉满溢出来,向五岁的我逼将过来,把我俘虏了。也许我误解了清厕夫这种职业。也许我把从别人那里听来的别的什么职业,以他的服装误认为他的职业,硬把它纳入他的职业里,否则就无法解释。
因为同这种情绪一样的主题,不久就转移到花电车的司机和地铁检票员的身上,他们强烈地使我感受到一种我所不了解的、又是我认为我永远被排除在外的“悲剧性的生活”。特别是地铁检票员。当时地铁站内弥漫着橡胶般的、薄荷般的气味,与他的绿色制服胸前的成排金扣互相结合,很容易促使我联想起“悲剧性的东西”来。不知为什么,我心里竟把生活在这种气味中的人认定为“悲剧性”的。在我的官能寻求它且被我拒绝的某个场所里,与我无关的生活和事件、这些人,就是我的“悲剧性的东西”的定义,在这里,我永远被拒之门外的悲哀,总是被转化并幻想到他们以及他们的生活上。我好不容易通过我自身的悲哀,参与到他们当中去。
这样,我所感受到的“悲剧性的东西”,也许只不过是一种——我从那里被拒绝了——迅速的预感所带来的悲哀的投影罢了。
还有另一个最初的记忆。
我六岁上就能读书写字。如果说那本小人书我还读不下来的话,无疑那是五岁那年的记忆。
那时候,有数的小人书里的一本,而且是一张合页版的画,执拗地引起我的偏爱。只要我聚精会神地望着这页画,就能把漫长而无聊的下午忘却。而且,如果有人走过来,我总是心虚地赶忙将这页翻过去。护士和女佣的照顾,使我非常厌烦。我想过成天价沉湎在入迷地观赏这页画的生活中。只要翻开这一页,我的心脏便跳动,即使观赏其他的画页,我也心不在焉。
这页画画的是骑着白马、高举着剑的贞德。马张开鼻孔,怒冲冲地用健壮的前蹄扬起了一阵尘埃。贞德身着白银盔甲,佩戴着一些美丽的徽章。透过护脸,可以窥见贞德美丽的脸面,他凛然地把拔出的剑伸向蓝天,大肆挥舞。这是面向死亡吗?好歹是面向着具有某种不吉利的力量飞去的对象。我相信下一瞬间,他将会被杀掉。我赶忙翻页,也许可以看到他被杀戮的画面。小人书的画面,也许会在不知不觉间移向“下一瞬间”……
然而,有一次护士无意识地翻开这一页,对在旁边断断续续地偷看的我说:
“小少爷,你知道这帧画的故事吗?”
“不知道。”
“这个人像男人吧?其实是个女人。这是个女扮男装奔赴战场为国效劳的故事呐。”
“是个女人?”
我涌起一股哀伤的心绪。本以为是他,其实却是她。这个美丽的骑士,不是男人而是女人,又将会怎么样呢?——现在我依然对女扮男装抱着一种根深蒂固的难以说明的厌恶感——特别是这成为我对他的死抱有的美好幻想的一种残酷的报复,好像在人生途中遇到的第一个“现实的复仇”。后来我在王尔德如下的诗句中找到了对美丽骑士的死的赞美。
横遭杀戮倒在苇蔺草丛中的
骑士是多么的美啊……
打那以后,我就扔掉这本小人书,再也没有去碰它了。
于斯曼在他的小说《在那儿》里写道:“不久,这东西的性质就会突然变成极其精致的残忍和微妙的罪恶。”德莱斯的神秘主义的冲动,是他亲眼目睹依查理七世的敕令充任护卫的圣女贞德种种难以置信的事迹所培养起来的。虽说是相反的机缘(即作为厌恶的机缘),但就我的情况而言,圣女贞德起了一定的作用。
——还有一个记忆。
是汗味。汗味驱使我,激起我的憧憬,支配了我。
侧耳倾听,能听见嘎吱嘎吱的、混浊的、极其轻微像是威吓的声响。偶尔还混杂进喇叭声,飘过来单纯的、哀切得不可思议的歌声。我心急如焚,拽着女佣的手,催促着她快点走,盼望着她把我抱起来,站到门口那边去。
原来是军队操练归来,路过我家门前。我总是从喜欢小孩的士兵手里,要来几颗弹壳,以此为乐。祖母说这很危险,禁止我讨这些玩意儿。我的这种乐趣又平添了一层神秘的愉快色彩。沉重的军靴声、肮脏的军服和肩扛的枪支,是足够吸引孩子的。但是,成为吸引我向他们索要弹壳这种乐趣的隐藏的动机,仅仅是他们的汗味。
士兵们的汗味,那海风般的、像被黄金炒过的海岸空气的气味,那气味撞击着我的鼻孔,使我陶醉了。我对气味的最初的记忆,也许就是它吧。这气味当然不会当场与性的快感联系起来,是士兵们的命运、他们的职业的悲剧性、他们的死、他们指向的遥远诸国,在我内心里渐渐地并且顽强地唤醒了我对于这一切的官能性的欲求。
……在人生的道路上,我初次遇到的,就是这些奇形怪状的幻影。它们从一开始就以着实巧妙的完整形态站在我面前,一无或缺地。日后我到这里来寻访自己的意识和行动的源泉时,也将是一无或缺的。
我幼年时代对人生所抱的观念,没有超出奥古斯丁式的预定说的范畴。无数次无益的迷惘折磨着我,至今依然继续折磨着我。但是,如果认为这种迷惘是一种堕入罪恶的诱惑,那么我的决定论也不会动摇了。我一生不安的总账,犹如一纸菜单,在我还没能读懂的时候,就赋予我了。我只需围上餐巾,面对餐桌坐下来就行了。连现在写这种奇特的读物,也准确无误地记载在菜单上。按理说,我应该一开始就看到它。
幼年时代是时间和空间的纠纷舞台。譬如火山爆发、叛军暴动以及从大人那里听来的各国新闻,眼前发生的祖母病情的发作、家中一点点的争吵,以及刚才还沉湎在那里的童话世界的空想事件,这三种东西之于我,总是同等价值的、同一系列的东西。我不认为这个世界比构筑积木更加复杂,也不认为不久我必将走向那里的所谓“社会”比童话世界更加光怪陆离。一种界定在无意识中开始了。于是,所有的空想从一开始就在对这种界定进行抵抗之下,不可思议地渗透着完整的、类似其自身的一种热烈意愿的绝望。
星夜,我在被窝里看到了绕着我周围的黑暗的延长线上,浮现出了璀璨的都会。这都会奇妙地寂寥无声,而且充满着光辉和神秘。毫无疑问,在造访这里的人的脸上,都按上了一种神秘的印记。深夜回家的大人,在他们的言谈举止中,留下了某种类似暗号的东西、某种类似互济会的东西。另外,他们的脸上带着一种闪光的、令人顾忌直视的疲劳。活像指尖一接触就沾上银粉的圣诞面具那样,用手一接触他们的脸,就会明白夜的都会为他们涂抹的颜料的颜色。
不久,我看到“夜”就在我的眼前揭开了帷幕。原来是松旭斋天胜的舞台(那是她少有地在新宿的剧场表演的时候。几年后在同一剧场所看到的一个名叫但丁的魔术师的表演,其场面比天胜的大好几倍。可是,不论是这位但丁魔术师,还是万国博览会的哈根贝克马戏团,也都不如第一次看到的天胜那样令我震惊)。
她那丰满的身躯,活像被《启示录》中的淫荡妇的衣裳裹着,悠然地在舞台上散步。那种耍戏法者特有的亡命贵族般的装腔作势的大方,那种忧郁的魅力,以及那种不愧是强女人的举止,还有那种委身于唯有廉价货才能发出光辉的伪造衣裳、女浪花曲师般的浓妆艳抹,甚至连脚趾尖都抹上白粉、人工宝石缀成的瑰丽的手镯等等,奇妙地呈现出一派忧郁的调和氛围。毋宁说,这是不调和所投下的阴翳的细腻所带来的独特的和谐感。
从本质上说,“想成为天胜”的愿望,与“想成为花电车司机”的愿望是不同的。这一点,尽管朦胧,但我还是知道的。最显著的不同,就在于前者几乎可以说是完全缺乏对那种“悲剧性的东西”的渴望。对于想成为天胜的愿望,我无需去咀嚼那种憧憬、愧疚、烦躁的混淆的滋味就过去了。尽管如此,我还是很难抑制住悸动。有一天,我悄悄地潜入母亲的房间,把衣柜打开了。
我从母亲的和服中拽出了一件最鲜艳最华丽的和服。我像土耳其大官那样,将用油画色画上红玫瑰的腰带层层缠绕在腰间,并用绉绸包袱皮裹住头。站在镜前一照,这种即兴裹头巾的模样,简直像出现在“金银岛”上的裹头巾的海盗一样。我欣喜若狂,涨红了脸。但是,我的工作困难还在后头。我必须使我的一举一动,连我的指甲尖都与产生神秘相适应。我把一面小镜子掖在腰带里,脸上抹了一层薄薄的白粉。然后,将棒状的银色手电筒、古色古香的雕金钢笔,以及凡是稀奇的光彩炫目的东西都统统带上了。
我就这样装出一副正经的样子,来到了祖母的起居室。我按捺不住内心如痴似狂的喜悦,一边喊“我是天胜啊!我是天胜啊!”一边在起居室里来回走动。
当时起居室里有卧病在床的祖母、母亲、一位来客以及照顾病人的女佣。我的眼里,谁也没瞧见。我的狂热,使我的注意力全然集中在自己扮演的暴露在众多观众目光下的天胜角色上。可以说,我只看见我自己。然而,突然间,我望见了母亲的脸。母亲脸色苍白,精神恍惚地坐在那里。她的目光同我的目光碰在一起,她旋即垂下了眼帘。
我了解了。热泪渗了出来。
这时候,我理解什么了?或是被迫理解什么了?莫非日后“悔恨先于罪过”的主题就在这里暗示了其端倪?或是我由此领略到置身于爱的目光下孤独难看的教训,同时又从它的反面学会了我自身对爱的拒绝?
——女佣制止了我。她把我带到另一个房间,转眼间就像薅掉鸡毛似的把我这身毫无道理的服饰剥个精光。
我这种打扮的欲望,是看了某部电影之后开始高涨起来的。这种显著的表现,一直持续到十岁光景。
有一回,我和学仆一道去观看音乐片《魔鬼兄弟》,使我难忘的是扮演魔鬼兄弟的演员身穿的那套袖口上飘着长长花边的宫廷服。我一说“我真想穿那种衣服,真想戴那种假发啊”,学仆就轻蔑似的笑了笑。尽管这样,但我知道他经常在女佣的房间里模仿八重垣姬的样子让女佣们看,让她们开心。
继天胜之后,令我着迷的是克娄巴特拉。记得在某年岁暮的一个降雪的日子里,一位相熟的医生在我死乞白赖的要求下,带我去观看那部电影。因为是年终岁暮,观众甚少。医生把脚架在椅子的扶手上睡着了——我独自用好奇的眼在观赏着影片中的埃及女王,她乘坐在由众多奴隶抬着的古怪的轿子上奔赴罗马。我看到她整个眼睑都涂上了眼睑膏,眼神显得十分忧郁。看到她穿着超自然的衣裳。还看到她呈现在波斯地毯上的琥珀色的半裸身姿。
这回我背着祖母和父母(早就以十分罪过的喜悦),热衷于在妹妹弟弟的面前作克娄巴特拉的打扮。我从这种女装中期待什么呢?后来我在罗马颓唐时期的皇帝、罗马古神的破坏者、颓废的帝王兽希利伽巴拉身上,发现了和我相同的期待。
这样,就把两种前提叙述完了。在这里有必要重复一遍。第一个前提是掏粪尿的人和圣女贞德,以及士兵的汗臭味。第二个前提是松旭斋天胜和克娄巴特拉。
还有另一个必须叙述的前提。
我涉猎了孩子们所能触及的所有童话故事。但是,我不爱公主。我只爱王子,更爱遭杀害的王子们、遭死亡命运的王子们。我爱所有遭杀害的年轻人。
然而,我依然不明白,为什么在安徒生的许多童话中,唯有那篇《蔷薇妖精》里,一个英俊青年亲吻情人赠送的纪念物蔷薇花的时候,惨遭坏蛋用大刀刺死并遭斩首的段落,在我心灵上投下了深深的阴影?为什么王尔德的许多童话中,唯有那篇《渔夫和美人鱼》里紧抱美人鱼被冲上海滩的年轻渔夫的尸体,使我入了迷?
当然,我也十分喜爱其他不愧是儿童作品的读物。安徒生的作品中,我喜欢的是《夜莺》,另外我也很喜欢许多称得上是儿童读物的漫画书。但是,它们无法阻挡我的心倾向死、夜和热血。
“被杀害的王子”的幻影,执拗地追赶着我。不知为什么当我把身穿紧身衣裤的王子们那种显露的装束,与他们的残酷的死结合在一起空想的时候,竟是那样愉快呢?谁能对我说明其中的道理呢?这里有一个匈牙利的童话故事。那幅极其写实的原色版插图,长久地掳获了我的心。
插图中的王子身穿黑色紧身衣裤,外加一件胸前饰有金丝刺绣的蔷薇色上衣,还披上一件露出红色里子的深蓝色斗篷,腰间系了一条绿金的腰带。绿金盔、深红大刀和绿皮箭筒就是他的武装。戴白皮手套的左手拿着弓,右手搭在森林中的老树梢上,脸上带着严肃而沉痛的表情,俯视着眼看就要向他袭来的那条龙的可怕的口。在这副神态里,含有拼死的决心。如果这位王子是肩负着作为降龙胜利者的命运,那么这对我的蛊惑多少将是淡薄的。但所幸的是,王子肩负着死亡的命运。
遗憾的是,这种死亡的命运并非十全十美。王子由于拯救了妹妹并同美貌的女妖王结婚,经受了七次死亡的考验,幸亏含在口中的钻石发挥了魔力,七次死亡,七次都起死回生,以至享尽成功的幸福。右边的插图是第一次死——被龙咬死——前的光景。后来他“被一只巨大的蜘蛛捕获,蜘蛛的毒汁流遍全身,就这样被蜘蛛吃掉了”,接着是溺死、烧死、被蜂蜇死、被蛇咬死、被扔进布满密密麻麻的大刀尖的深渊里刺死、被“犹如大雨般的”不计其数的大石头砸死。
“被龙咬死”的情节,描写得尤为详细。它是这样描述的:
“龙立即把王子咯吱咯吱地嚼烂了。王子在被咬成碎块的过程中,疼痛难忍。可是他一声不哼地强忍下去,直至整个被嚼碎之后,猝然又恢复了原状,并机敏地从龙口跳了出来。身上连一点蹭伤也没有。龙当场就倒下死去。”
这段故事我读了上百遍。但令人感到不可忽视的缺陷是,“身上连一点蹭伤也没有”这一行。读到这一行时,我觉得作者背叛了我似的。我认为作者犯了严重的错误。
后来,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了一个新的发明。那就是一读到这里,我就用手遮住从“猝然”到“龙”这一段,跳过去了。于是,这本读物就现出了理想的读物的影子来。那就是读成这样子……
“龙立即把王子咯吱咯吱地嚼烂了。王子在被咬成碎块的过程中,疼痛难忍。可是他一声不哼地强忍下去,直至整个被嚼碎之后,当场就倒下死去。”
——大人们从这种删节中会不会读出悖理来呢?然而,这个年幼而傲慢的、容易沉溺于个人爱好的审查官,明知“整个被嚼碎”,与“当场倒下”这两句有明显的矛盾,却依然无法删掉哪一句。
另一方面,我又乐于幻想自己战死或被杀害的情状。也因此,我对死的恐惧却比普通人高一倍。我欺负女佣、把她气哭了的第二天早晨,我看到这个女佣却以若无其事似的明朗的笑脸在伺候我吃早餐。从她的笑脸上,我领会到含有种种的意思。只能认为那是发自充分获胜的希望所带来的恶魔般的微笑。为了报复我,她恐怕是企图毒杀我吧。我怀揣惧怕,心房扑通扑通地跳动。她肯定在酱汤里下了毒药。早晨我有这种想法的时候,就决不伸手去动一下酱汤。有几回,吃罢早餐,刚要离席的时候,我盯视着女佣的脸,露出“瞧见了吧”的神气。女佣站在饭桌对面,似乎对毒害的企图失败也毫不气馁,只顾遗憾地望着全凉了的甚至漂浮着些许尘埃的酱汤。
祖母出于怜恤我的病弱之躯,还有出于顾虑,希望我不要学坏,禁止我同附近的男孩子们玩耍。我的游戏伙伴,除了女佣和护士以外,就是祖母从街坊的女孩子中为我挑选出来的三个小女孩,仅此而已。一点噪音,诸如开关门扉声、玩具喇叭声、摔跤声,所有明显的响声和震动,都会引起祖母右膝神经痛,所以我们的游戏要比普通女孩子玩耍时更轻声些。毋宁说,我更喜欢独自读书、垒积木、画图画,以及随意沉湎在幻想中。后来,妹妹和弟弟先后出世了,他们在父亲的关怀下(不像我这样全由祖母一手扶养),可以像一般小孩那样在自由的环境中成长。但是,我也并不那么羡慕他们的自由和蛮不讲理。
到堂妹家玩以后,情况发生了变化。要求我也像一个“男子汉”的样子。正是我七岁那年的早春,我快上小学,造访一个堂妹家——叫她杉子吧——的时候,发生了一桩值得纪念的事。那就是带我前往堂妹家的祖母爱戴高帽,在大伯母们一味称赞我“长大了,长大了”的情况下,她破例允许我吃为我端上来的菜肴。因为祖母担心我前述的“自我中毒”的频发,所以直至当年还一直禁止我吃“青色的鱼”。迄今论吃鱼,我只懂得吃比目鱼、鲽鱼和加级鱼这类白肉的鱼;论土豆,我只认得吃捣碎并经过筛滤的土豆泥;论点心,则禁止我吃带馅的,净吃味道清淡的饼干、西式薄脆饼或干点心;水果类,也只认得切成薄片的苹果和少量的蜜橘。第一次吃的青色的鱼是鰤鱼,我满心喜悦地品尝了。这种美味,对我来说首先意味着赋予我以大人的资格。平时有这种感觉的时候,我就产生一种情绪上的不安——“对于成为大人的不安”——的沉重压力,不能不使我的舌头尝到了某种轻微的苦味。
杉子是个健康而有生气的孩子。我在她家留宿,在同一房间并排的卧铺上就寝的时候,杉子头一落枕很快就入梦了,几乎简单得像机械一样。而我却总是难以成眠,带着轻微的妒忌和赞赏的心情注视着她。我在她家里比在自己家自由得多。企图把我夺走的假想敌人——也就是我的父母——不在这里,祖母放心地让我自由了。没有必要像在家里时那样总是限制我在她的视野范围之内,以便随时可以把我逮住。
然而,我虽然被置于这样的环境里,但却不能享受到多大的自由。我感到很不自在,犹如病愈首次迈步的病人被强迫接受一种无形的义务一样。毋宁说,我迷恋怠惰的卧铺。在不言不语中,我被要求成为一个男子汉。不合心意的表演便开始了。映现在别人眼里的我的演技,对我来说是一种试图还原本质的要求的表现。映现在别人眼里的自然的我,才是我的演技。从这时候起,我才朦朦胧胧地开始理解这种构造。
这种非本意的演技促使我建议“玩打仗的游戏吧!”杉子和另一个堂妹就是我的对手,这样的玩法是不合适的。更何况对方作为“阿玛宗女战士”原来就是不起劲之身呢。我之所以建议玩打仗的游戏,是出于一种逆理,即,不讨好她们,而且必须使她们多少感到困惑这一逆理。
黄昏,我们在屋内屋外继续玩无聊而又笨拙的打仗游戏。杉子从草木丛后面,用嘴模仿机枪发出哒哒哒的声音。我觉得在此应该告一段落。于是,我便逃回家中,看到一边连呼哒哒哒一边追赶过来的女兵,我就用手捂住胸膛,筋疲力尽地倒在客厅的正中央。
“怎么啦,阿公?”女兵们板着脸跑了过来。
我闭着眼睛,手一动不动地回答:
“我战死了嘛!”
我想象着自己扭曲着身子倒下去的模样,觉得异常高兴。在自己被击毙的状态下涌出一股不可言喻的愉快感。纵令真的中弹,我想大概也不会痛吧。……
幼年时期……
我碰上了一种象征性的情景。对现在的我来说,这种情景犹如整个幼年时期。看见这番情景的时候,我感到幼年时代向我伸出诀别的手,将远离我而去。我预感到我内在的所有时间都将从我的内部升腾起来,在这帧画前被堵住,而我会把画中的人物、动作和声音都准确地临摹下来,临摹完成的同时,原画的光景就融进时间里,给我留下的,将不过是唯一的临摹——可以说也是我幼年时代的准确的标本。无论谁的幼年时期,理应都被预备了这样一桩事件,只是它往往以称不上事件的微不足道的形式发生,多数未经察觉就过去了。
……这种光景,原来是这样的。
有一回,过夏节时,一伙人从我家大门蜂拥而入。
祖母自己腿脚不灵,也为了我这个孙子,就商请主管人安排市内的节日游行队伍从我家的门前通过。本来这里并非节日游行队伍必经之路,但由于主管部门的头头的关照,每年游行队伍都多少绕些弯路,从我的家门前通过,这已经成了惯例。
我和家人就站在门前。两扇蔓藤花样的铁门左右敞开,门前的石板路扫得干干净净,并洒上了水。大鼓的声音断续地传了过来。
渐渐隐约地传来的打夯歌的悲调,贯穿着无序的节日的嘈杂,告知这种表面的无谓的纷扰真正的主题。它仿佛在倾诉人和永恒的极其卑俗的交会,只有通过某种虔诚的乱伦才能成就的交会的悲伤。不觉间,难以分解而纠缠在一起的声音的综合体,已经可以分辨出前驱锡杖的金属声、大鼓低沉的咚咚声,还有抬神舆手们杂乱的吆喝声。我心潮澎湃,喘不过气来,几乎站不住了(从这时候起,强烈的期待与其说是喜悦,不如说是痛苦)。手执锡杖的神官戴着狐狸面具。这种神秘野兽的金色目光,死死地盯视着我从我身边走过,活像要把我吸引住似的。不觉间,我感到自己抓住了身旁的家人的衣服下摆,摆好架势,等待机会从眼前的游行队伍所给予我的近乎恐怖的欢悦中逃脱出来。从这时候起,我对待人生就是采取这样的态度。归根结蒂,只有从过分期待的东西、事前过分修饰的东西中逃脱出来,否则别无他途。
片刻后,扛着系上稻草绳的香资箱的壮丁们通过了。乘在神舆上的孩子们欢欣雀跃地通过了。黑金色的庄严的大神舆走近过来了。大神舆通过之前,从远处就可以看见它顶上的金凤凰,恍如荡漾在那里这里的波浪间的鸟,随着众人的呐喊而令人目眩地移动着。目睹这般情景,给我们带来一种灿烂夺目的不安。唯有那神舆的周围,人群拥挤,处在一种充满热带空气似的有毒的无风状态。看来它是一种带有恶意的怠惰。神舆在小伙子们裸露的肩膀上,猛烈地摇晃着。红白相间的粗稻草绳、黑金两色的围栏、菱形饰章和紧闭的泥金门里首,有一漆黑的四尺见方的空间,在万里无云的初夏的正午,不断上下左右摇晃、跳跃着的正四方形的空荡的夜公然君临了。
神舆来到了我们的面前。一律身穿夏季单衣、露出大部分肌肤的小伙子,以恍如神舆本身酩酊大醉似的动态蜿蜒行进。他们的腿脚不听使唤,他们的眼睛似乎不是瞧着地面上。一个小伙子手持大团扇,一边绕着人群的四周,一边高声呐喊,进行鼓动。有时神舆摇摇晃晃地倾斜了。于是人们又发出疯狂般的吆喝声,重新把神舆抬正了。
这时候,不知家里的大人是否直感到乍看是像往常一样迂回游行的这一伙人,仿佛被某种力量所驱动,就凭这种意志,突然间攥住大人的手的我被推向后边,有人喊了一声:“危险!”接着,就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被人牵着手,从前院逃走了。然后,从旁门跑回家里来。
我不知和谁一起跑上了二楼,走到阳台上,屏住气息,望着正在拥进前院的抬着黑色神舆的一伙人。
是什么力量在驱使他们如此冲动呢?我长久思考着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几十个年轻人怎么可能不论怎么说也要有计划地企图簇拥进入我家的门内来呢。
庭院里的树丛,被他们无情地践踏了。这是真正的节日。我深感厌倦的前院,变成了另一个世界。神舆从那里这里绕了一圈,把灌木全都压毁了。我难以弄清究竟发生什么事了。声音相互中和,简直就像是在那里冻结了的沉默,与毫无意义的轰鸣声交替地传了过来。色彩也是那样,金、红、紫、绿、黄、深蓝和白色在跃动,在沸腾。有时是金色,有时是朱红色,支配着所有地方。
然而,唯一鲜明的东西,使我觉醒,使我难受,使我内心充满莫名的苦痛。那就是抬神舆的年轻人那种人世间淫乱的、明目张胆的、陶醉的表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