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都子上完第二节课,在国文系的研究室里稍微待了一会儿便离开了学校,到家已经是下午三点了。她看着表计算着,若想在五点前赶到南泽雅子家,四点钟从家出发正合适。她决定好了,要穿那件印着佩斯利螺旋图案的黑底连衣裙。做这个决定让她大大节省了时间。若在平时,她连穿什么衣服也要犹豫将近半小时。然后是化妆,她也几乎没花什么时间。要迅速,但又不能偷工减料,这是沙都子对化妆的态度。她在描口红的时候想起了加贺说过的话:化妆是女人的特权,女生不化妆就是怠惰。当她转述给波香听时,波香笑了起来,说:“那不过是恋母情结的翻版。”而即便是说了这话的波香,也有花上一个钟头化妆的时候。
沙都子一切准备完毕,时间还不到三点半。她走出房间,打算喝杯红茶。
下楼的时候,她看到父亲广次在一楼的客厅里。他好像刚从公司回来,穿着马甲,系着领带,西装上衣则被随手扔在沙发上。
糟糕,沙都子心想。自从两人因工作的事闹得不愉快以来,她就不知如何与父亲独处。但此刻再走回房间既不合情理,又会让父亲觉得她在躲着他。沙都子只好尽量不向父亲那边看,走下了楼梯。
沙都子背对着父亲,为自己沏了杯红茶。广次正看着一本看不出有什么意思的经济类杂志。沙都子很不自在,总觉得父亲的目光越过了杂志,正从后面看着自己。
本来是只打算为自己沏茶的,沙都子却下意识地拿了两个杯子,这个保持了多年的习惯让她很是感叹。但是既然已经拿了两个杯子,放回去也不是道理,她便稍稍扭过头,犹豫地问父亲:“要红茶吗?”
广次拿着杂志说:“喝一杯吧。”他总是能保持一种一成不变的口气。
沙都子沏好茶,将茶杯放进托盘,端到沙发前。这时广次已经看起了报纸,好像是在浏览早上上班前没来得及看的内容。
“T大学的加贺,是你朋友吧。”广次忽然说道。
沙都子一听,差点把茶杯打翻了,她努力装出一副平静的样子问道:“应该是吧,怎么了?”因为太过焦急,声音显得有些走调。
父亲指了指体育版说:“这里报道了全国剑道锦标赛的事,最有希望获得学生组冠军的选手中有加贺的名字,真了不起啊!”
沙都子瞟了一眼报纸,上面用小字登着加贺的名字。对加贺来说,这种程度的报道,从高中开始就已经有了。沙都子说出这一情况,广次将嘴张得老大,佩服得不得了:“听你这么一说,他那时是个有骨气的孩子,虽然我记得不那么清楚了。”
“他现在也很有骨气啊。”沙都子说着从沙发上走开,坐到餐桌旁,背对着广次喝起了茶。过了一会儿,身后传来了广次因茶太烫而吸着气啜饮的声音。
“对了。”广次说道。
沙都子立刻僵住了,她猜想接下来的话题就应该是她找工作的事了,广次要说的话也是确定了的—坚决不许她去东京。
“你朋友死的那件事,”话题与预想的不同,但说起来,这件事她还从没跟父亲谈起过,“到现在还没有头绪吗?”
“这个,”沙都子偏起了头,她确信广次的目光一定还落在报纸上,“好像是吧。”
“哦……这事似乎另有隐情啊。”
沙都子察觉到广次已经放下报纸站了起来,接着传来了脚套进拖鞋的声音。沙都子忽然产生一股冲动,她扭过头对广次说:“爸爸,东京的出版社那边……”
按理说,广次会站住的,因为他最关心的事莫过于这个了。但他却像什么也没听见似的,径直上了楼梯,看也不看女儿一眼,将其留在这片尴尬中。
沙都子到达南泽家时,离五点还差一刻。其他几个同伴向来不会早到,沙都子果然是第一个。直到去年,每次都一定是祥子最先到。
南泽穿着一身深绿色丝绸和服等着自己的门生。沙都子一到,就被她引进最里面的房里。
“老师,祝您生日快乐!”沙都子端坐好,低头行礼说。
南泽点点头笑了。“谢谢!不过真的可喜可贺吗?到了这把年纪,总觉得活着就是拖累社会啊……”
“哪里呀!”沙都子嘴上说着,心里却也感到南泽一下子就变老了。这说不定是受了祥子那件事的影响。
趁着等待大家到来的时间,沙都子向南泽说了说自己工作的事。她说自己已经被出版社录用,但没说因为要去东京而遭到父亲反对,只是坦白地表露了自己现在很苦闷的心境。
“令尊一定会很担心的,我明白他的心情。而且他一定不想让你离开他吧?”南泽雅子说着露出了和蔼的笑容。
“但我已经不是小孩子了,我希望他能相信我。”
“我想令尊肯定是相信你的,他不相信的是你以外的人。”
“可是……”
“可是你想去出版社工作,也想到东京去,下了决心确实是九头牛也拉不回来了,对吧……所以到头来你一定会坚决地破门而出的。”
“啊?”沙都子反问道。她这位恩师以前也用过这么激烈的措辞。
南泽雅子依旧面容和蔼。“不论你怎么做,想要面面周全多半是不可能的。既然你决心已定,就放手做下去吧。你一个人出去,既想得到令尊的允可,又想得到大家的祝福,那只能是一厢情愿的空想。且不说这个,我觉得单单是征得令尊的同意,就已经是奢求了。”
或许是吧,沙都子心想,她选择了自己想走的路,也做好了准备去接受由此带来的考验。她确实希望父亲能够理解她,但那终究只能是自己天真的想法罢了。
南泽雅子见沙都子低着头,便换了种口气,打破了严肃的氛围:“关于工作的事啊,你们大家好像都很苦恼。也只有像你们这样的好孩子才不好解决这个问题。”
沙都子抬起头说:“您说我们……”
“虽然他们都没跟我谈起过工作的事,但从他们说的话里我听得出来。若生好一阵子都很烦恼,金井和伊泽也有犹豫。一开始就下定决心的只有藤堂和牧村。”
高中时就因一直很迷茫而得了“迷途少女”这个外号的祥子,在最关键的问题上倒是一点也没迷茫。
“加贺怎么样呢?”沙都子看似漫不经心地问道。“大概是今年春天吧,他说想当警察或者老师,但最后还是选择了老师。我一直都认为他不会做一个普通的上班族,但我觉得他是不是更适合当警察呢。仅仅当个老师,肯定不足以将他内心的热情和能量充分发挥出来。”
沙都子深有同感,如果加贺成了一名老师,对学生来说或许会是个好老师。但她听说现行教育制度并没有贯彻理想中的自由教育方针。从这个层面上说,他也必须要有上班族的那种妥协性。要加贺在这样一个相互磨合的系统中穿梭往来,简直无法想象。
“老师,其实……”沙都子说出几天前加贺忽然向她告白一事。在此之前,她对谁也没说起过,不知怎么,现在却有了一种倾诉的欲望。
“他总算招了!”南泽雅子笑开了花,“加贺居然真会向你告白,不过这方式挺像他的作风。”
南泽雅子的感觉跟沙都子刚刚听到加贺告白时是一样的。接着,南泽像想起了什么,点着头说:“难怪啊,加贺说不定是因为这个才放弃当警察了呢!”她对沙都子微笑道,“你知道他妈妈的事吧?他觉得他妈妈出走的起因全在他爸爸身上,因为他爸爸是个警察。他心里肯定是抱定了一种观念,觉得警察一定会给家里带来不幸。春天的时候,他不知道该当老师还是警察,是因为那时他还没有对家庭形成一个具体的概念。”
“可这跟他向我表白有关系吗?”
“他向你表白求婚,意味着以后他要像家人一样对待你。也就是说,他不想让你像他妈妈一样受苦,所以打消了当警察的念头。”
“可是……可加贺说,我跟谁结婚完全由我自己决定。”
“他就是那样的人,一直都是这样。我想他这样说并不是要逞强或者遮掩什么,而是真的就是这么想的。”
加贺考虑到了跟自己结婚的事,所以打消了当警察的念头。沙都子这样想着,感到了些许心理负担,但心也不禁怦怦直跳。
将近五点的时候,其他几个人陆续到了。首先是若生和华江,他们最近老是在一起。
“明天就是比赛的日子了。虽说事到如今,再忙着练也没什么用了,我们还是做了一下最后的调整。”若生看着华江笑着说。看来两人已经相当默契,照现在的状态,沙都子觉得他们明天的表现一定值得期待。
藤堂和波香先后到达。藤堂一脸笑容地向老师道了生日祝福,但气色却和以前一样,一点也不好。
“加贺说要晚些再来,”藤堂一边在沙都子旁边坐下一边说道,“有剑道训练。”
“剑道?这样的日子明明应该是这里的事更重要!”
这不像加贺行事的风格。沙都子暗自责备加贺:他本应不会在这种事上乱来……
“不是在社团里训练,他去的是警局的剑道场,他说于情于理都不能不去。况且离全国大赛又这么近了。”
“哦……警局的剑道场啊。”沙都子还是第一次听到这事。平时,剑道的事加贺全都对她说,现在却发现还有事瞒着自己,这让她有些不满。
说到不满,沙都子对波香也有意见:最近基本见不到她的影子,学校里没有,去她公寓也找不着。今天的事,沙都子也是写了张字条夹在她门缝里,她一直担心波香今天来不来。沙都子跟波香抱怨,波香却含糊地说:“这个,我有点事。”
现在,除了加贺都到齐了。大家首先欣赏了南泽准备茶事时的优雅动作。几个人按照往常的顺序坐着,边聊着近况边传茶碗。一道茶后,南泽站了起来,开始准备下一项茶事。这便是照例的雪月花之式,三个女生跟着雅子过去帮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