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上,加贺第二次踏进金属工程系的楼去找藤堂。走廊还是那么幽暗又没生气,只是这次加贺没有丝毫迟疑,径直走到了藤堂的研究室门口。
还是和上次一样,加贺敲了几下就自己把门打开了,几乎同时,里面传来一声“请进”。
房间里只有藤堂一人,正伏案写着什么,见是加贺进来,便停下了手中的钢笔说:“真是少见啊。”
“我上周也来了吧。”
“我是说你事先不打招呼就来这儿很少见。要喝杯咖啡什么的吗?”
藤堂起身走到门旁的水槽边取杯子,加贺则在藤堂座位旁边坐下。
“我想你已经听沙都子说过了。”加贺冷不防说道。
藤堂肩部的肌肉瞬间僵住了,继而又继续往杯子里倒速溶咖啡粉。
加贺接着说:“我想听听你的想法。”
“想法……”藤堂背对着加贺,往杯里倒热水,香味随着热气一起升腾起来。他说:“我什么都不知道。”
“你就没有什么头绪吗?”
“没有,怎么可能有呢?咖啡冲好了。”
藤堂双手各拿一杯咖啡走了回来,他把一杯放到加贺跟前,自己坐到了原先的位子上。加贺说了句“谢谢”,伸手拿过杯子。咖啡杯一看就像是个赠品,总之是便宜货。
藤堂出声地呷了一口咖啡,说:“我认为,祥子不是被谋杀的。”
加贺正把咖啡杯往嘴边送,闻言停住了。他看着藤堂说:“你是说她是自杀的?”
“祥子她没理由被谋杀。”
“可是……”还没等加贺说完,门忽然开了,进来一个穿着褐色三件套西服、身材矮小的男人,头形略扁,年龄在五十岁上下,身高不足的部分似乎被身体的宽度补足了。也许正因如此,他走起路来身体直向后挺。在这种体形的男人中,他拥有罕见的神经质眼神。
加贺发现,此人一进来,藤堂的表情立刻僵住了,手中的杯子也不知什么时候放到了桌子上。
矮个男人看见加贺,稍微有些吃惊,从头到脚仔细地打量了他一番,随后移开目光,傲慢地问道:“稿子写好了吗,藤堂?”
加贺心想,这眼神,这声音,十个肥胖男人里也难找出一个来。
“没有,那个……还差一点。”不知怎么,藤堂回答时竟站了起来。
“哼,学术会议是什么时候开啊?”
“下个月七号。”
“知道就好!”
矮个男人环视了房间一眼,目光停在墙上一张明星海报上,念叨了句“什么玩意儿”便走出了房间。加贺看到他临出去又看了自己一眼。
房门打开,又咔嚓一声关上了。藤堂松了一口气。
“这是教授?”加贺问道。藤堂坐下点了点头。“是松原教授,金属工程系里的重量级人物,被他盯上的学生可没好果子吃。”
“那反过来说,被他看上的学生岂不是很厉害?”
“怎么说呢,”藤堂挠着头说,“要想继续留在大学里,被他看中可是必要条件。我想考进他的研究室,自然也不能怠慢。”
“那现在他看中你了吗?”
“没看上的话我处境就不妙了。”
藤堂打算继续读研。他觉得仅有本科水平的知识和学历将来是无法靠技术养活自己的。首先至少要拿到硕士学位,然后看情况再决定是不是继续深造。
“马上就要开学术会议了,他叫我给他写稿子。要是这事办得不错,明年春天或许就会带我去美国参加国际学术研讨会了。”
“很厉害啊!”
“厉害吧?所以必须发奋努力一番。可偏偏遇上了那件事,我怎么也集中不了精力。你看,光是在喝咖啡。”
藤堂喝着咖啡,透过咖啡的蒸气可以看到他淡淡一笑。加贺思忖着,他那双眼睛焦点不定,究竟在看着什么呢?这可真是少见啊。自祥子死后,几次看到他一脸悲伤。相比之下,现在的神情更加凄惨。
“教授知道那件事吗?”
“知道,可他说这跟学术没什么关系。那个归那个。”
“这个归这个?”
“是啊。”藤堂死心断念般地说。
“不愧是个人物,他能成功还真得靠这种个性。对了,警察来找过你了吧?”
藤堂一副不高兴的样子。“他问了我的不在场证明。”
“他也问我了,你怎么回答的?”
“我说那天晚上我就在这儿。当晚我有一个实验,必须整晚都守在机器旁确保它运转。旁边的房间里有一张床,专备这种时候打盹用。”
“挺冷的吧?”
“机器运转起来就不觉得冷了。那天晚上直到十点还有别的学生在实验室,我就在隔壁打了个电话找祥子,回到这儿后就只剩我一个人了。不巧,这样恰恰没人证明我当时不在案发现场。佐山……那个警察是姓这个吧,说不定十分怀疑我呢。”
“不是还能证明你十点之前不在现场嘛,有这个就够了。”
“我可以使些诡计来假装啊。”
加贺听了故意嗤笑出声:“那你的杀人动机是什么?”
藤堂耸了耸肩,认真地说:“感情纠葛。”
加贺猛地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啪地拍了一下腰部,站了起来,说:“打搅了。”
“你帮我转告沙都子,只要是为了寻找真相,让我做什么都行。一有什么新情况,请马上告诉我。”
“我一定转告。”
“对了,还请你告诉她,我至今还不能相信祥子是被谋杀的。祥子一定是自杀。”
加贺扬起右手示意明白,打开门出去了。
中午时分下起了雨,而一到雨天,学校食堂就人满为患。不少人吃完了并不急着走,而是坐在那儿聊天。几个人占着桌位,把吃空了的餐具堆在一边。食堂禁止吸烟,桌子上没有烟灰缸,这帮人中就有不少人随意地把烟灰弹到茶杯里。
加贺高举着炸虾套餐寻找空位。众人呼出的气息和饭菜的热气在玻璃上凝成水珠,把窗子弄得雾白。加贺看到窗子旁边一桌有几张熟脸,便穿过人群,一路小心碗里的味噌汤别洒出来。他在那桌放下了餐盘,正吃着的两个女生抬起头来。
“我当是谁呢。”沙都子说道。
“波香没和你们在一起吗?”加贺先后看了看沙都子和华江问道。
华江筷子上还夹着两三根乌冬面条,摇摇头说:“最近都没怎么见到她。”
“找波香有事?”沙都子问。
“没有,”加贺答道,“没什么大不了的。”他只是想找波香问问她在剑道社那一连串难以理解的举动。
“白鹭庄情况怎么样了?”加贺岔开了话题。
沙都子从包里拿出一条淡蓝色方格手帕,轻轻擦了下嘴。
“详细情况不是很清楚,总之房客们都以各种形式接受了调查。警察问过她们不在场证明、和祥子交情如何之类的。”
“从现在的情况看,她们最先受怀疑也在所难免。结果如何?”
“我不知道警方有什么结论,但现在好像也没特别怀疑谁。这个我是听祥子隔壁那个姓古川的女生说的。”
“那天晚上公寓里有多少人?”
“稍等一下。”沙都子把手帕塞进包里,又取出一个名片大小的记事本,看着说,“一层五个,二层四个人,这是所有的房客……”
“怎么这么少?”
“那所公寓没什么生气。”华江吃完了乌冬面,皱着眉说,“那天晚上十一点左右,也就是波香敲祥子的门却没有回应的时候,在公寓里的人一共才五个,一层两个,二层就是祥子、波香和古川三个。”
“其他四个出去玩了吧?她们的家长要是知道了,准气得摇头叹气。”加贺轻巧地叉起一只炸虾,正准备往嘴边送,忽然停住了。“等等,十五个房间里只有九间住了人,那就还有六间空房了。这些空房平时锁不锁着?”
“当然锁了。我经常到祥子或波香的房间里住,一间屋住两个人太挤了,我有时就想拿被子到空房里睡。但是住不成,锁上这些空房就是为了防备这个。”
“哦……”看来也不能假设凶手潜藏在空房里了,加贺恢复了手中的动作,把虾送进嘴里嚼了起来。体味着冷冻食品独有的淡然无味,加贺一边吃一边思考自己是不是遗漏了什么。
“对了,我刚刚找了藤堂。”
加贺话一出口,两个女生脸上便笼上一层阴影。这件事发生后,想必谁一想到藤堂都是这表情。
加贺把藤堂为了查找真相而甘愿做任何事的豪言和他至今仍坚信祥子系自杀的态度一五一十地说给沙都子二人。
沙都子面色沉静地说:“他的心情我们理解。”她和华江对视着点点头,“藤堂也许是一时激动才这么说。而事实上,就算是警方,好像也没有完全认定祥子死于谋杀。没有发现祥子抵抗挣扎的痕迹,凶手如何出入公寓也难以解释,不能排除自杀的可能。”
“再说日记也是空白的。”华江在一旁插嘴道。
“密室之谜现在还是没能解开吗?”
“解不开。”沙都子自暴自弃地摇摇头,“为了防止遗漏,我们又向那个管理员大妈确认了一次,她说绝对没有什么陌生人进出。尸体被发现的时候,后门也确实是锁着的。”
“祥子屋里的窗子也锁着吗?”加贺问道。
沙都子干脆地回答:“不仅锁着,窗子离外边地面还有好几米呢。”
“就是说,这是一个完全封闭的房间了?”
“如果凶手是从外面侵入的,确实如此。”沙都子一双大眼睛凝望空中,或许正在思考可能的侵入方法。加贺出神地看着她的眼睛,一时间停了两三秒筷子。
“对了,”华江似乎一直等着两人对话告一段落,“这周六你们都有空吗?”
“周六?”沙都子说道,“我倒是没什么事……怎么了?”
华江有些遗憾地垂下了眉毛,嘟囔着说:“你们果然忘了。是十一月二号啊。”
这句话提醒了加贺和沙都子,他们不约而同地说:“对了!”
“雪月花之日啊。”沙都子抚着额头,轻咬着嘴唇说,“忘得一干二净,得挨老师骂了。”
“我也忘了,还是华江记性好。”
“我也是昨天跟若生打电话的时候听他提醒才想起来。他问今年咱们准备怎么过。”
“哎呀……”加贺和沙都子面面相觑,“真够讽刺的,倒是我们一直学着茶道的人把这个忘了。”
“那今年准备怎么样?”华江问道。
“当然要办了。”沙都子说,“没理由不办啊,况且明年我们就毕业了,说不定今年就是最后一次了。”
“过了那一天,老师多大岁数了?”
“六十四了吧。”华江回答。
“已经这岁数了啊,那就更得办了。”
“不知道波香记不记得。要是今天在学校见不着她,我回去时去她那里一趟。”沙都子说。
加贺说:“那我去藤堂那边确认一下。”
十一月二日是加贺和沙都子等人共同的恩师南泽雅子的生日。南泽没有孩子,丈夫也已经过世,没有人跟她一起庆贺生日。因此沙都子、波香和祥子等茶道社成员便想到了利用这天到南泽家办一次茶会,兼来庆贺她的生日。这一天便成了她们所说的“雪月花之日”。“雪月花”指的是茶会中一项名叫“雪月花之式”的茶事,她们通过这项茶事来决定由谁把生日礼物递到南泽手上。第一次举办这个茶会时,南泽感动得连拿着茶刷的手都直发抖。
沙都子他们毕业那年,南泽也退休了,所以茶道社成员举办的雪月花之日总共只办了两次。沙都子三人觉得这太可惜了,便约了加贺和藤堂,提议重办雪月花之日。若生和华江也加入其中。到去年为止,已经又举办了三次。他们办的茶会,气氛上没有茶道社社员们举办的那么严肃,又能品尝到南泽雅子亲手做的饭菜,对这些学生来说,堪称深秋的一大乐事。
今年的茶会也兼做祥子的祭典吧—想到这儿,加贺觉得这将是个多少有些伤感的生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