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中午还有一段时间,沙都子和华江决定先去研究室。按学校的规定,国文系四年级学生每天都必须去一趟研究室。
国文系的研究室是文学院里最大而又最旧的。门有些不易开闭,拉开门进去,里面摆着一些看上去饱经沧桑的木书架和长书桌,乍一看就像个小图书馆。一些古文书之类的资料裱了框挂在墙上。沙都子第一次走进这个研究室时印象并不好,觉得这一切纯属装腔作势。
书桌那边有十来个人,或在写报告,或在整理复印笔记,都在忙着,这些全是四年级的人。研究室是三、四年级共用,但三年级今天有个重要的讲座要听。
沙都子和华江进来的时候,桌子对面有两三个人抬头看了一眼,脸上流露出明显与平常不一样的表情。那种表情—既好奇又犹豫,明明想问,又开不了口。文学院女生多,看来祥子自杀的传闻已经迅速传开了。沙都子觉得这情形就像在地板上撒了一大把玻璃球一样,立即四散不可收拾。
沙都子和华江没有理会她们的目光,着手做起自己的事情,又要查资料又要写报告,要做的事堆得跟山一样。桌子上摆满了各种文献和笔记,只是今天查阅工作被打断的可能性很大。
她们坐了大概半个小时,那扇不易开合的门又被打开了,发出歇斯底里的声响。助教川村登纪子出现了,她迈着大步径直走向书架。沙都子感觉不妙,因为登纪子有个习惯:找资料时目无旁物,可一旦手头的事干完了,就喜欢管旁边学生的闲事。
果然,她刚把文献从书架上抽出来,就以一种令沙都子无法理解的语气冲她们说:“相原,是你发现尸体的吧。”语气不痛不痒,“一定吓着了吧?”
“这个……”
“怎么就自杀了呢?因为男人?不会吧?”
华江在桌子下面轻轻踢了沙都子一下,让她别理会。沙都子用眼神示意:放心,我还不至于这么傻。
“她好像是有个男朋友吧。”沙都子对面一个叫小野弘美的学生说。她似乎早就有话要说,借着登纪子的话才终于敢说出来。
“有是有……但我不太清楚。”沙都子敷衍着。
“好像是理工学院的学生,他们处得还好吧?”
“哎……”沙都子已经不耐烦了。刚刚才跟好朋友永别,还在伤心,现在却不得不应付这种无聊低俗的话题。弘美却说得越来越带劲,开始唾沫横飞。
“我觉得,牧村和她男朋友该不会闹僵了吧?”
“怎么说?”
“呃,我是听英文系的男生说的,说今年夏天讲座旅行的时候,牧村好好享受了一番偷情的快乐呢。”
“偷情?”沙都子问道。
所谓讲座旅行,就是以研究室为单位,为了增进学生间的感情而在每年夏天举行一次的旅行。波香因“不喜欢这种没有目的的集体生活”,没有去,而喜欢旅行的祥子参加了。
“听人说在旅行途中,她跟一个男生小组混熟了,不时在晚上去他们那边喝酒,还玩得挺开心呢。正常情况下,一个有男朋友的人是不会这么干的,你不觉得吗?”
“嗯,我不太清楚。”
沙都子觉得这太荒唐了:我当是什么呢,原来是这点事。祥子我可了解,她是那种禁不起别人生拉硬拽而常常违背自己意愿行事的人,那一次肯定也是抵不过朋友强邀才去的。
见沙都子反应很冷淡,弘美便转向川村登纪子讲了起来,登纪子则饶有兴致,双眼放光。沙都子不由得想起了附近小区里主妇们三三两两聚在一起,没完没了地说长道短的情景。
临近中午,华江和沙都子离开了研究室。今天她们不打算再回这里了。沙都子准备在下午上完第三节课后就去摇头小丑或者波香的房间等波香回来。波香三年前就把房间的备用钥匙给她了。
午饭就在食堂对付着吃了,沙都子要了鸡排和色拉,华江要了天妇罗。沙都子暗自抱怨着学校食堂的菜单永远列满了油炸食品,从来都没变过。
两人吃了一半就放下了筷子,虽然肚子还空着,但今天肠胃已经不想工作了。
华江喝着塑料杯里色淡又没味儿的茶嘟囔了一句:“我们,算是祥子的什么人呢?”
沙都子没有回答,只是盯着洒到桌上的茶水,心想:为什么这食堂的桌子上到处都是湿的?
“祥子肯定有什么想不开,可我们却什么也不知道。”
“嗯……”
华江的话别无他意,沙都子却感到自己在受责,刚刚吃下的东西就像铅块一样压在胃里。
“咱们这几个人,要说有烦恼,祥子的烦恼肯定是最不好理解的,她不是有些太过敏感吗?”
“也许吧……”
也许是,沙都子心想,但也许不是。她现在已经不敢说自己了解祥子了。
“她真的有些敏感,上次她身上起了些疹子,她在意得不得了。我跟她说没什么大不了,她却那样在意,肯定是沾染了什么小姐气。照此说来,说不准她就是为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自杀的。”
“或许吧。”沙都子含糊地点点头。
下午第三节课上,沙都子一直在回想最后一次见到祥子是什么时候。感觉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但事实上才不过是前天下午,在摇头小丑。那个时候的她是什么样子呢?不知道为什么,沙都子越想回忆起来,记忆却越是融入黑暗。她当时的样子、说了什么话已经记不起来了,在沙都子脑中回旋的只有烦躁。
下课后,华江说要去上第四节课,沙都子便和她分别,径直去了波香的住处。她不想马上回家,一半是想打听一下波香那边的情况,一半也是想看看祥子的房间。
沙都子来到白鹭庄门口,那里已经恢复了平日毫无生机、死气沉沉的样子。中年女管理员见了她,像是说了句什么,但目光立刻又移回一直在看的周刊杂志上。
祥子的房门关着,“正在就寝”的牌子斜挂在门上。“你睡过头了。”沙都子低喃着,尾音有些哽咽。
她下意识地把手搭在了门把手上,绒布的套子摸起来很舒适。她用手腕稍微使力转了转,本以为锁上的门竟然没遇到什么阻力就开了,这反倒让她吃了一惊。而更让她吃惊的是,房间中央有个男子,一身黑色西服,对着房间的另一头盘腿而坐。沙都子瞬间屏住呼吸僵住了,而男子却慢慢朝沙都子扭过头来。
“呀,是你啊。”
“哦,您是今天早上那位……”
“佐山。”
是今天早上的那个警察。佐山朝沙都子转过身,拘谨地跪坐起来。沙都子有点慌了神。“对不起,嗯……我还以为这里面没人呢。”
“没关系,我也没干什么。就是回来有点事,然后稍微在这儿休息了一会儿。况且,”佐山稍微歪了下脑袋,“这也不是我的住处。”
除了刚才佐山的解释,关于怎么会在这里和这个警察碰见,沙都子找不到其他理由了。她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忽然想来祥子的房间看看。她朝佐山微微点头示意,准备离开。这时佐山朝着她的背影说:“等等。”沙都子又回过头来。
“想起什么来了吗?”
佐山特意避开了“关于自杀动机”几个字,算是照顾对方的感受吧。
“没有。”沙都子刻意说得斩钉截铁,说时微微感觉到一种如压住发痛的牙齿的空虚快感。
“哦,果然……”佐山把手伸进了西装内兜,但又好像想起什么似的缩了回来。或许他本想拿烟,但随后意识到这是别人的房间。“我也找了很多人,也是没有线索。既然她对你们这样的密友都没有说出心中的烦恼,那对父母和教授什么的肯定也不会说了……”
或许吧,沙都子心想,换成自己也是一样。
“但是这就叫我为难了,报告上总得写些什么才行。”
“您准备怎么写呢?”
“没办法。照现在的情形,只能写她是一时冲动自杀什么的。”
“一时冲动……”
沙都子觉得写上这个词反而更不合适,若是真要写,捏造一个适当的自杀理由才更具真实感。
“哦,对了,”佐山一改先前的语气说,“她的日记本我们也发现了。”
“红色封面的那本?”
“对,你也知道?”
沙都子以前在这儿留宿的时候,好几次看到祥子在那个本子上写些什么。祥子常用一支吸满蓝墨水的钢笔,纸页写得密密麻麻。她常挂在嘴边的一句话就是:“真想过一天充实得写也写不完的日子。”
“发现什么了吗?”
佐山摇了摇头。“我找她家人核实了日记,还是没找到称得上自杀动机的信息。我也不是没想到会这样。我觉得日记就是这样一个东西,心里有事不想让别人知道,写的时候却又会设想别人正在看自己的心事。”
可能是吧,沙都子心想,对于不写日记的自己来说这可真微妙……
“可要是我,自杀前几天还一直写着与烦恼完全没关系的东西,这做得到吗?”“换了我可不行,”佐山抢过话头,“而且牧村小姐也办不到,她的日记到四天前就戛然而止了。”
“四天前?”
“对,因此稳妥地说,导致牧村小姐自杀的事由应该就在四天前。所以也请你们再仔细想一想当时的情形,真相很可能就在意想不到的地方—哎呀,你朋友好像回来了。”
果然如佐山所说,走廊上响起了脚步声,就在这房间前面止住,接着又是一阵钥匙开门的声音。那声音就像一个信号,佐山站了起来,沙都子也出了房间。
“那么,再见。”佐山说完走向走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