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子不算大,被蜡烛照得亮堂堂,一眼就能看清全貌。
沈誉倒是没什么变化,只是身上衣衫有些脏,靴子上也沾了不少泥,风尘仆仆的样子。
他静静地立在原地,似乎没打算动作。
云朵心底一沉,上前两步先是朝着正位上坐着的王后行礼,又拜过随行的温夫人等,最后才转向站在一起的二人。
不等她欠身,裴宁宁先伸出手来拦住,“我如今是修行之人,姨娘不必多礼。”
云朵顿了顿,便只朝她点了点头,随后再转向沈誉,轻声唤了句二爷。
沈誉神色如常,淡淡地嗯了声。
“正说到你呢,就来了。”一旁的温夫人忽然开口,“你仪态学得好,正好教一教宁宁,瞧瞧她这站没站相坐没坐相的,成什么样子。”
她这样说着,引得旁人低声笑起来。
裴宁宁嘴角撅了撅,嗔道:“温夫人尽管取笑,若我能有姨娘半分娴静,爹爹也不会将我送到山里终日念经打坐了。”
温夫人无可奈何地笑着摇头,“你看看她,不久就要出阁的人了...”
“什么出阁,温夫人就爱取笑会。”裴宁宁笑着出声打断,又看向云朵,“不过话说回来,姨娘的确仪态端庄,又是个美人,一举一动间,真真惹人呢。”
云朵没回话,低着头听着裴宁宁揶揄自己的话,也能感觉到她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停留。
她嫁过来前也不懂什么仪态,是云夫人专门请人来教的。教她那嬷嬷甚是严格,常常拿柄戒尺站在旁盯着。若是稍有差错就要惩戒,还专找看不见的地方。有段日子云朵手腕脚腕上都是青的红的印子,连做出摊的小车也推不动。
蓦然忆起那些事,云朵只觉那些疼又落在身上,冷不丁地瑟缩了下。
一直缄默的沈誉忽然掸了掸身上的长袍。
动静有些大,惹得裴宁宁往旁边一退,嫌弃道:“得仔细些,莫将你身上那些泥灰洒过来。我这身可是难得穿一回,专程来见王后娘娘的。”
云朵不懂道袍,视线从沈誉的袖口移向裴宁宁。
只瞧见她今日穿的极素净,与先前见时没什么区别,但听她所言那身衣服却是极珍重的。
“大小姐是得离我远些...”沈誉面上没什么起伏,当真往后退了两步,“我回来路上又四处窜过,还在地上打过滚,这身上不止沾了泥灰,说不定还有那些什么鸟虫屎粪的,万一弄碰到你一点儿,不知得记到哪一年...”
裴宁宁歪着头睨他,“你少污蔑我,三年前你害我落水的事我可是已原谅过你了。”
沈誉提醒道:“方才是谁在说我送的生辰礼这不好那不对的?”
“本来就不对,我如今已是清修之人,那些胭脂水粉已许久没用过,先前也跟你说了。”裴宁宁哼了声,转身看向主座的王后,“娘娘有所不知,他送的那些我用不上不说,就算要用,也是不会多看一眼那些俗物的。”
虽是埋怨的话,王后却听得开怀,伸出手示意她到跟前坐下,笑着道:“他成日里跟着那些二世祖胡混,哪里能懂女儿家的心思,等以后你耐心些教教他。”
温夫人也附和起来,屋子里几个长辈一言一语间,将裴宁宁脸上说得红红的,害羞地别到一边不说话。
云朵垂着头还定在原地。
她今日走了许多路,睡一觉醒来时还不觉得,现下却开始觉出阵阵酸痛来,自足底一直蔓延至腿根,尤其大腿处最甚,被山间的冷风一吹,犹如针扎般密密麻麻的疼一路攀到心底。
她想坐下来,可屋子里椅子不多,王后等人坐了后,就剩了一只,沈誉还站着,又哪里能轮到她。
也许她该一直在床上睡着的。
沈誉却没回椅子上坐下,反倒行至王后面前道:“这两日奔波实在太累,就不扰母后兴致,我先退了。”
裴宁宁先抬起头看过来。
还未说话,温夫人先替她问了,“不是才到,娘娘许久没见你,明日就要闭关,你趁现在与她多说会话再走。”
王后倒是摆摆手,“和我这老婆子有什么好说的,就随他去罢。”
温夫人只好作罢。
裴宁宁又接着道:“先去将你那身脏袍子换了,还以为是哪里来的叫花子呢。”
其余人又说了什么,云朵没听清,只是视线跟在沈誉身上。
他退了,自己是不是还要留在这里也不知道。
好在男人经过身边时停下来,说:“你来帮我洗漱。”
声音不算大,刚好能让屋子里的人听见。
云朵如蒙大赦,向王后行了礼便急匆匆地跟着出了屋子。
方才只觉腿疼,没想到这会儿走起路上更是要人命。
来时不过短短的几条弯路,眼下却如履刀尖,才走几步就疼得直抽气。
前方已看不见沈誉的身影,云朵停在转角,一只手扶着石柱,另一只手还得提着灯笼,待缓和一些后才再度跟上去。
道观不比王宫通明,进了后殿后,四周都黑漆漆的,更显森然。她又是头回来,一下子便迷了方向。
脑海里不自觉地又想起以前看过的那些鬼怪故事,分明是空无一人的长廊,刹时间却仿佛被什么挤满了...
耳边呼啸而过森冷的穿堂风,灯罩里的烛火明灭闪烁,堪堪没被熄灭。
莫大的恐惧迅速席卷一颗心,云朵怔怔地停在原地,再没心思去管双腿的疼,提高灯笼一点点往前探。
可往左不是,往右也不像。
她该出声喊一喊沈誉的,张开嘴却发不出一点声音,只能听见自己粗重的呼吸,带着浓厚的鼻音。
“怎么停在这里?”
即将陷入绝望之境时,身边忽然响起一个声音。紧接着,熟悉的甘松香气被风吹进鼻腔。
云朵猛然回头,沈誉就站在身边,手上提着另一盏和自己一样的灯笼。
悬在心上的大石头终于落下来。
“二、二爷...”
沈誉目光难得明显地在她身上打量过一番,眉头轻轻蹙起,道:“这边路不好走,若是迷路了不好找,跟紧我。”
云朵点头,有些发颤的手握紧了灯笼。
一只手伸了过来,“我来。”
云朵抬眸,昏暗中和沈誉目光相接。
男人不等她回答,先一步接过灯笼,和自己手上的并在一起。
光团变得小了一些,却将两人更亮的簇拥在一处。
“六清观自建观以来已逾千年,的确陈旧了些,灵气却是十足的。”沈誉垂眸,看向身边还有些惶惶不安的人笑了下,“不必害怕。”
云朵呼吸已平稳了许多,嘴唇仍轻轻咬着。
沈誉瞥了眼她绞在一起的手指,又解释道:“方才我心里在想事,便没注意你在身后跟丢了,并非故意将你扔下。”
男人的步子变慢了,云朵即便走路时还是疼,却不像先前那些又急又快。
她也能分出一点心,抬头用目光描摹着他侧脸的轮廓。
还是有些变化的。
不过半个月,下颌的线条更凌厉了些。不说话时紧绷着,像是山门石壁上的雕刻。
沈誉眉间舒展,似乎还噙着浅浅笑意,不经意地瞥过来,将那偷瞧的目光捉在半空。
他唇角微微弯了弯,大方看向身边的人问道:“山路不好走,你今日就是这样上来的?”
“是。”
云朵低着头,认真盯着脚下的青石板路。
男人手略微抬高一些,“莲香没来过,估计也不懂这些,以后再来最好穿些轻便的,今日天气还不错,若是遇上下雨天,你这一身只怕是不能看了。”
云朵脸上热起来。
她今日穿的正是沈誉派人给她做的裙子,这裙子她甚喜欢,来时也没想过山路如此坎坷,眼下不单沾了泥,连一双靴子都分不清原来的颜色。
早知道会在这里看见沈誉,就不穿了...
路不算远,有沈誉带着,不多时就回到了先前住的那间屋子。
这间院子拢共三间屋子,但除了这间似乎没再住别人。
云朵不知所措地看见男人关上门。
这间屋子不像菡萏居有另外的矮榻,除了一张床,就只剩了一张桌子...
沈誉倒是跟没事人一样,将蜡烛的火换到灯盏里,整间屋子瞬间亮了起来。
很快就有敲门声响在外面。
云朵上前开门,来者是个小厮,手上端着一盆热水,热切地问:“二爷要不要沐浴?若要洗,小人这就去打水来。”
沈誉坐在桌边,一条腿起来踩在椅子上,是他平常的模样,漫不经心道:“今日太累,明天再说。”
“好勒,那小的便将热水放下。”那小厮说着将热水端到一边的架子上摆好,转头看向云朵,“若有别的需要姨娘只管来唤一声,小人就在院子外候着。”
云朵看了看沈誉,点点头,才将那小厮送走。
屋里重新静下来,连外面的风声也再听不见。
云朵停在原地思忖了会儿,才走向床铺间。
果然,不过离开这一会儿,床上便多了个包袱。
不用看也知道是沈誉的。
包袱里面只装了一套换洗的衣服,云朵取出来,又拿了干净的布巾浸入热水里。
沈誉已经站了起来,神情专注,垂着眸不知在想什么。
云朵犹豫了会儿,默默上前,轻柔地给他脱下系在腰间的帛带。
是有些硬的皮,上面还留着淡淡余温。
将腰带对折好放到一边,又去解男人腰侧的襟扣。
伴随着襟扣的解开,那股隐约的甘松也越来越明显。
沈誉大概最近的确劳苦奔波,连领口处也染上土色,随着喉咙处吞咽的动作上下起伏。
云朵整张脸都被烧红,手指微微发颤,尽量忽略他喉结处的滚烫,一点点松开复杂的领口。
一只温热的手忽然覆了上来。
云朵身形一颤,却没将手移开,只是怯怯地抬眸,对上一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男人拉开她的手,嗓音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沙哑,“我自己来。”
才刚松开,那只柔弱无骨的手竟是折返,再次移到领口处,继续解着繁复的扣子。
沈誉拧着眉,眼底升起一股诧异。
喉结起伏的弧度更大,他正要说话,却先一步看见面前的人开口。
云朵耳尖红红的,绯色一直延伸到脖颈深长。
她低着头,轻声道:“我...我没有勉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