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誉往旁边挪了一步,挡住杜三爷的视线,“怎么一个个都非得让我做正事不可?”
他重重地叹了声,“我最是个坐不住的,能帮兄长跑跑腿已是力所能及,杜三爷最懂我,吃喝玩乐我倒在行,再想劝我进朝堂,无异于要我的命。”
杜三爷笑着应了声。
“说到吃喝,今日碰巧相遇,不如楼下找间厢房,我作东,正好给中卫大人洗尘了。”沈誉一把揽住杜三爷的肩膀带得他转过身,“杜三常来这家酒楼,正好介绍几道菜给裴中卫。”
杜三爷眼底一亮,“那敢情好,中卫大人意下如何?”
裴中卫点点头,“也好。”
沈誉松开手,回头看向立在身后的人道:“你先回厢房,一会儿我让人来接你回去。”
云朵终于松了口气,朝着几人欠了欠身便退了。
杜三爷略有些急,“姨娘不和我们一起吃?”
“女人家入什么席。”沈誉手中扇子转了一圈,偏头引着裴中卫往前走,“中卫大人请。”
...
云朵步子有些急,索性出来得并不远,才刚回到厢房里不多时,就进来了一个妇人,是先前领她进来时的那位嬷嬷,后面还跟着先前的两个侍女。
侍女呈了许多菜,将一旁的小桌摆满了。
那嬷嬷朝她毕恭毕敬地行了礼,才说:“老身服侍小姐用饭。”
云朵想说她不是什么小姐,话到嘴边却只是摇了摇头,“我不饿...”
她眼下毫无食欲,反倒胸口烦闷,还有些恶心。
又想到什么,问道:“...二爷他...”
嬷嬷回她:“二爷在楼下用饭,特意交待转告您,请小姐不必惊慌,还派老身亲自服侍小姐,得看着您吃完饭再送您回去,他得耽搁一天,到晚饭时才回去。”
云朵脸上才罩好面纱,她呼吸还有些不稳,又瞥了眼桌上的饭菜,只好点点头坐下来。
嬷嬷笑着上前帮她解了面纱,又亲自端了水给她洗手。
先前两个侍女已备好饭菜,在旁边等着。
云朵还是不习惯有人给她服侍,眼下却不是菡萏居,只好忍着。
奈何她实在没什么胃口,勉强吃了小半碗便说吃不下。
嬷嬷也不勉强,让侍女端来水给她漱口,“小姐是要在此歇会儿还是回去?马车已备好了。”
云朵一刻也不想再呆在这里,没有丝毫犹豫就决定回去。
一路安好地回到王宫,等终于坐在菡萏居时,悬着的一颗心才落下来。
莲香见她脸色苍白,不由得问发生什么事。
云朵摇头,那杜三爷又没对她做什么,是她自己心生不适,何故将缘由怪在别人身上,何况她说了又能如何。
她心中更烦闷的是另一件事。
裴小姐似乎生辰快到了,沈誉是不是会去贺寿宴,说不定还会送上一份亲自挑选的生辰礼。
“姨娘这到底怎么了?”莲香用帕子擦了擦她额角的汗,“怎么出去一趟,心事更重了,难不成是二爷惹您生气了?”
“我没事。”云朵轻轻推开她的手站起来,“只是有些热,我去外面吹吹风。”
莲香半信半疑地看了她会儿,又问:“马上就是晌午了,姨娘怕是饿了,只是奴婢还以为您和二爷中午不回来,眼下只能做些简单的了。”
“我在那边吃过饭了。”云朵顿了顿,又说,“二爷晚上要回来吃饭,劳请姑娘做些清淡的,最好再备些醒酒汤。”
“二爷又吃酒去了?”莲香这才恍然,“难怪让姨娘一个人回来的,真是太不像话。”
云朵心底对这个丫鬟是有些佩服的,任她抱怨着,自顾出了小院到池塘边散步。
今日天气甚好,一直站在日头下竟有些晒,在树荫下散步倒正好。
云朵走了走,心中阴郁果然散了许多,也想通了。
沈誉想送什么东西给谁岂是她能做主的么人,何故自寻烦恼。左右不过这一两年过了,沈誉就会送她回去,想来那时他已和裴小姐成亲了罢。
眼前又有些模糊起来,云朵急忙抛却心事,步子快了些,让风将眼底涟漪吹干。
前方又出现那条小径,她忽然想起来那天顺着这条小路走到底见着的那间小院。
房屋破旧,杂草丛生,却住着位跛足姑娘。
王宫偌大堂皇,竟还有这样的地方。
好奇的念头迅速占据大脑,云朵脚下不受控制地往前走去。
这回来得很巧,那跛足姑娘正在院中晒东西。似乎是萝卜,看成色已有些时日了。
看见不速之客,那姑娘眼底只迅速闪过一瞬惊讶便恢复如常,“姨娘怎么又来了。”
没有行礼,语气也冷冷的。
她虽是一副生人勿近的模样,云朵却莫名地想要亲近。往前靠近一些,朝她欠了欠身才说:“我..我想知道姑娘是何人,为何又独居在此处?”
跛足姑娘的视线又回到竹匾中,仔细翻晒着里面的萝卜条,“不过是个下贱的瘸子,姨娘还是莫要染上脏污的好。”
她自轻的话听得云朵心中不忍,却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好默默地站在旁边发呆。
过了会儿,晒萝卜的人终于再次抬头看过来:“姨娘怎么还不回去?”
云朵看着面前的人一张干瘦的脸,模样看起来分明与自己差不多,眼尾却已出现几道细纹,眼眶也深深凹陷着,一双手更是粗糙得不像话。
一个念头忽然浮现,这人以前定是个面容昳丽的姑娘。
只是为什么,会住在这种地方。
来不及等她细想,小院的主人再次不耐烦地下逐客令:“姨娘若在不走,就别怪我不客气。”
云朵看着她手背皲裂的皮肤,喃喃道:“这萝卜淋过雨,就算晒得再久,也不会好了。”
跛足姑娘怔了怔,转身重新打量起面前的人。
“云府竟没落至此了?连大小姐也晒过萝卜。”
“我...”云朵大惊,心底直骂自己愚笨。
跛足姑娘已然到了身侧,一瘸一拐地绕着她转了一圈,又扯过她的手到面前看。
云朵想抽回来,却不曾想这姑娘看起来瘦弱,力气却很大,连半分也挣不出。
手掌边缘的薄茧被人用指甲刮了刮。跛足姑娘抬起眼皮,目光如炬锁在她脸上,轻声道:“想不到云小姐还是个勤快之人。”
巨大的恐慌瞬间将云朵淹没,云夫人的话似乎又响在耳边。
她脚下发软,再度开口时连声音也在发颤:“我、我的手是...是练琴时磨的。”
手上的束缚松开,跛足姑娘不再戳穿她的谎话,端着竹匾走到角落的篱笆边上,将萝卜悉数倒在里面。
里面养着的几只鸡迅速围过来,啄了两下,又吐出来,再没动过。
云朵跟了上来,谨慎开口:“我无意冒犯姑娘,今日...今日之事还请姑娘...”
“你今日没来过我这里,我也没见过你。”那姑娘转过身来,竹匾搁在篱笆上,一双眉拧在一处,“若是下回姨娘再来,我可不保证不会说出去。”
云朵惊魂未定,好歹得了她这话,轻声道了声谢才悻悻地转身离开。
刚走两步,身后的人却主动开口了。
“你就这么回去?”
云朵停下来,转回来看着她。
那姑娘回看过来,“万一我说出去了呢?”
云朵眨了眨眼睛,“你说不会说出去的...”
跛足姑娘觉得有些好笑,“你是哪里来的小丫头,我说了你就信?”
云朵也拿不准了,“那...那我该如何?”
“警示我、或是回去了向沈二告一状...”那姑娘鼻间发出轻蔑地冷笑,“或者干脆告到月华庭去,让他们找人来将我打一顿,或是砍了我手。”
“我为何要那样做...”云朵心中暗自惊骇,“砍、砍你的手也太...太残忍。”
她等了会儿,没等到回应,再抬头时,那姑娘已经进了屋,院子里冷冷清清的,僻静得吓人。
云朵撇了撇嘴,只好折返回去。
回到菡萏居时,莲香正在后院翻晒什么,今日太阳大,倒真适合晒些东西。
云朵走了上去,看见匾中之物,这回学聪明了,问道:“晒的是什么?”
莲香抬起头回她:“都些参药和精米,上回王后娘娘赏下来的,说是给姨娘做药膳好补补身子,一直放在厨房受了些潮,今儿日头正好,奴婢就拿出来晒晒...对了,姨娘刚刚去了哪里,都没看见你人。”
“我刚刚...”云朵犹豫了会儿,终是没将刚刚发生的事说出来,“不过是随便走走,许是在石头后面打了盹儿,没听见你们唤我。”
莲香不疑有他,点了点头,又想到什么,声音低了几分,神秘道:“后面有条小径,姨娘可莫要擅闯。”
云朵心底一惊,看着她真切的双眼轻声问:“为何?”
“这...”莲香神色有些为难,眉间收紧,“有些话本不该奴婢多嘴,可姨娘初来乍到,万一哪天就误闯了,到时只怕惹上麻烦。”
听到莲香这么说,云朵心中谜团更大,“那小径究竟通往何处,去了又会看到什么?”
她脸上神情凝重,莲香只以为将这位娇滴滴的姨娘吓着,急忙安慰道:“不是什么骇人之物,姨娘不要乱想...算了,说给姨娘听也无妨,只是莫要说出去,也别和其他人提起,连二爷跟前也最好别说。”
云朵点了点头。
莲香看了看四周,附在她耳边小声道:“那条路顺着走到底,有一座小院,里面住着江星芙。”
江星芙...
云朵心中默默念了一遍这个名字,只觉得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莲香提醒她:“是世子的原配。”
云朵大惊,一双眼瞪得浑圆,不置信地望着莲香。“她不是...”
她记得清楚,第一回见王后时,王后曾说世子妃去了,就连沈誉也说她去年湖边夜游坠了湖。
“嘘——”
莲香一根手指竖在唇边,声音更轻了几分,“这本是王宫里最不得言论的秘辛,姨娘也不是外人,奴婢才斗胆敢悄悄告诉您。那江星芙还是世子妃时,人也是好的,聪明大方,处事得体,深得王后娘娘欢心,与世子恩爱有加,不到一年便生下了简儿少爷,等怀上第二胎时,却有些不对。
听说那腹中胎儿是个不祥的,星芙夫人自怀上后就萎靡不振,终日都在床上躺着,没成想过了两个月后突然就疯疯癫癫的,到后来连人也认不得,只大喊着有人要害她,世子日夜守在她身边照顾着,人也跟着消瘦下去,终有一夜累得小睡了会儿,就这么片刻功夫,星芙夫人就落到湖里了。”
云朵还记得沈誉的话,脑海中又不自觉浮现出江星芙的脸,可她记得那人神智清醒,说话也有理有据,全不见半分疯癫模样。
她不好明说已见过江星芙,改口问:“那后来呢?”
“她被救上来后,孩子自然是没保住,可好歹人清醒了...只是却像换了个人,与世子情分荡然无存,又吵着要离开王宫,世子哪里舍得让她出去受苦,星芙夫人只好退求其次,选了那处僻静地方独自生活,连个丫鬟小厮也不让进。”莲香说到此处停下来,像是想到什么可怖的事,眼神惶惶,“我听人说,那小院子里半夜常常能听见婴儿啼哭呢,去年过年的时候,有喝醉的仆人不慎误入,还见着鬼魂在那处游荡...”
云朵从小就看过听过许多灵异精怪的事,对莲香的这番说辞全然不信,何况...
不知道为什么,她就是觉得,那江星芙定不会这么简单。
莲香心有余悸,却不忘安抚自家姨娘,拉着云朵的手安慰道:“姨娘倒不必担忧,虽说菡萏居离那地方近,但这地风水尚好,还经大师点过的,只要姨娘不往那处去,断不会有什么事的。”
云朵不知该说什么,只摇了摇头说:“我有些乏,先去睡会儿,劳烦早一些来叫我。”
莲香看她面色不佳,以为被吓住,也不好再说其他,便由她去了。
因着心里有事,云朵睡得也不太安稳,做了一连串奇怪的梦,醒来时刚到酉时末。
白日越来越长,太阳还在天边悬着,瞧着时候还尚早。
沈誉却回来了。
正独自坐在院子里一个人下棋。
云朵折回屋里,对着铜镜照了照,才再次出了门。
听到动静,沈誉回头看着她。
“二爷何时回来的?”云朵朝他欠了欠身。
“有一会儿了。”沈誉指尖摩挲着棋子,下巴动了动,“坐。”
云朵在对面坐了下来。
沈誉又问她:“会下棋吗?”
云朵看着黑白相间的棋盘摇头,“不曾学过。”
男人嗯了声,没再说别的,神情专注地盯着棋局,似乎陷入僵局。
他指节修长,漆黑的棋子被夹在两指中间,半晌迟迟不落。
他身上衣裳已换过,神清气爽的模样,没闻到什么酒味,连那股甘香的味道也没有。
犹记得他说要作东为那裴大人洗尘来着。
云朵揉了揉鼻子,不再想多余的事,兴许是被他这副认真的模样影响,不由得也看向棋盘,妄图能看出一些端倪。
又过了会儿,直到傍晚的轻风吹过来,男人才终于将手中棋子放在一处位置,抬头看向对面凝眉的人,“能看懂吗?”
云朵沮丧地摇头。
沈誉失笑,“你若不嫌闷,我哪天得空了可以教你。”
“教、教我?”云朵有些不敢相信。
“你愿意的话。”
沈誉收起袖子,让端东西过来的莲香添置茶水。
他目光随便扫过,忽地停在某处,抬手把那透明的琉璃盅端过来,“有些凉,你尝尝。”
云朵好奇地盯着面前的东西,像是什么果饯和樱桃一起被捣碎了,混在雪泡里。
她拿过旁边的勺子,挖出一点尝了尝,满口浓郁的芙蓉香,夹着樱桃的酸甜。
清澈的眼睛亮起来,男人瞥见其间欣喜神色,唇角也随之微微勾起,“味道如何?”
雪泡很冰,云朵半掩着唇,点头道:“好吃。”
她眼睛眨了眨,似乎尝到别的什么,目光落回琉璃盅内,在里面找了会儿,才说:“我知道二爷昨日身上的杏花香是哪里来的了。”
虽然没寻见那些粉白花泥,可她最熟悉这味道。
沈誉笑意漫延进眼底,“昨日回来有些迟了,来不及拿过来,今日正好,天气也暖和。”
男人脸上鲜少有这样深的笑容,云朵蓦地红了脸,忙不跌地低着头继续尝盅里的饮子。
过了会儿,还是忍不住好奇地抬起头来问:“只是现在这个时节,哪里还有杏花呢?”
“前两天和程绪去了北边一趟,那边季节稍晚一些,刚好开着。早听人说扬城盛产金杏,如今果实尚早,若能尝尝杏花蜜也不错。”沈誉看着她沾着蜜的唇,“你身子不好,这些冷物别吃多了。”
云朵依依不舍地放下勺子,舔了舔唇角,脸颊仍红扑扑的说:“二爷有心了。”
沈誉指尖动了动,将视线移开,又想到什么,“对了,回来时碰巧遇上信使。”
他抬起一只手,在袖子里摸了摸,找出一只信封递过来,“你家里寄来的,我猜你也一定思念娘亲了罢。”
“娘亲给我写了信?”
云朵抬起眸子,期待地将信接到手上。
才刚看清信上落款,一张脸登时煞白。
是云夫人寄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