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第 16 章

男人手上的折扇还未完全收合。

扇骨上镂空雕着些花鸟,光线从中穿过,投在桌面上绘出一副栩栩如生的水墨画。

云朵目光落在那画面中,视线却未找着实处,茫然且慌乱。

终是沈誉先有了动静。

修长的指节将剩余的扇骨收起来,和扇尾垂着的玉坠子并排放着。

“你们先出去。”

略显清冷的声音才响起,两个侍女连同茶倌立即就放下手中活计退出厢房。

室内更显安静。

沈誉将茶博士泡好的茶连同茶碗都扔进一边的茶缸里,取了两只新杯子放到一个瓷碟中,再端着一边的壶往另一个稍大茶碗的碗盖上淋水。那盖子被水冲得噔噔作响,像是要翻腾而出。男人却一派淡然模样,端茶壶的手稳稳撑在膝盖上。

云朵默默地看着他动作。她从小家境不好,没喝过什么好茶,也没学过泡茶,连这些大小物件也认不清。

男人空着的手上戴了枚玉戒,成色和扇坠似乎一致,却更透明,此刻正被它的主人悠闲地轻轻转动。

等茶碗中的清水终于满溢出来,沈誉也终于放下水壶,薄唇轻启,道:“这香闻起来如何?”

云朵不知道他为何突然问这个,只是如实答道:“二爷说是取自中药...”

“的确是味中药。”沈誉微微抬眉,看了眼她因为紧张而轻咬住的下唇,又收回视线,端起茶碗将其中热水淋在两个更小的杯子上。

“这味道许多人不喜,鲜少有人能习惯。”

“我闻起来并没有那种奇怪的药味。”

大概是娘亲常常需要用药的原因,云朵从小便与各种草药接触,即便陈玉兰的药里面没有甘松,她也没有觉得难闻,反而...

她再次细品了下,“倒是有香香的余味...”

“是琥珀香。”沈誉将小杯子里的水也一一倒了,取过一边的茶叶端在手上,“单靠甘松未免太过辛辣,得再加点柔些的来调和,有时还会再加上些其他的。”

云朵想起他昨天身上的味道,喃喃道:“二爷昨日加的是杏花粉?”

男人取茶的手顿了下,目光直视着对面的人,失笑道:“哪里会有人用杏花作粉?”

“这...”

可她分明是闻到了杏花味的。

沈誉将茶叶放进茶碗里,再往里面倒水,尾音不明显的上扬。

“你还没说,这香好闻吗?”

云朵嘴唇动了动,声音细若蚊蚋,“好闻...”

瓷器轻碰间发出清脆的声响,修长的指尖持着茶碗,不知怎么弄的,那碗盖就翻转过来。

男人将清澈明黄的茶水倒入杯中,置在云朵面前。随后端起另一杯,用杯身挡住唇角的笑,看着对面的人说:“尝尝?”

云朵端起杯子,不知是不是水太烫,她觉得手心已然沁出了汗。

低头浅浅抿了口茶水,温度适宜,有些微苦。

沈誉盯着她,认真地问:“好喝吗?”

云朵再不敢妄自评价,捧着杯子道:“我不会品茶...”

男人唇角笑意更浓,甚至轻笑出声,将杯子放在鼻尖处闻了闻,却没喝。

许是他的笑声太过明显,云朵刚退去血色的脸又热起来,连指尖也微微发着颤。

她该胡诌些话应付的。

犹记得她那位同父异母的姐姐也算琴棋书画无一不精的,料想茶艺也必然成熟的。

还未懊悔完,就听见沈誉说:“你这份坦率倒是难得。”

云朵只觉口中苦味缓缓扩散,漫延至舌根处,直教口中生出更多涎水,连说话都小心翼翼。

她吞下那些多余津液,含混不清道:“我自小便不常饮茶。”

也没那些多余的钱能让她细分茶叶的好坏,有时是相邻的伯伯姨婶送一些,有时是泡些晒干的花苞薄荷。

沈誉没再说话。

这沉默让云朵更难捱。

她惴惴不安地坐着,用余光看向对面。

男人手指摩挲着杯身,指间的戒指随着动作跃动着闪烁的光点。

云朵视线被那指间的光芒吸引,仿佛下一瞬就要灼伤她滚烫的手心。

楼下适时传来一阵喝彩声。

这声音也让如坐针毡的人得救。

云朵借机探着脖子去瞧楼下,说书的先生讲的故事才到一半,引得台下看客忍不住唏嘘。

“说了什么?”

沈誉好奇问道。

方才两人说话间,已是换了个故事,但看这人的神情,显然是听过的。

云朵果然娓娓道来,“是说有个书生进京赶考,路上遇着歹人受了伤,被采药的农家女救回家。书生伤好后许诺功成名就时就来迎娶农家女,农家女痴等十余载,也没等来花轿,才知道那书生已做了高官的赘婿。那女子含恨而终,尸身却毫无半分腐败之象,村人惊慌不已只得报官,来的人正好是那书生...”

楼下说书先生正好讲到这,她也就没将故事说完。

沈誉看起来对这故事有些兴趣,问道:“后来呢?”

云朵犹豫了下,接着道:“那书生才到灵堂,百丈白绫瞬息间似被血染红,将他缚进了棺材里...”

沈誉眉头挑了挑,说的话却与故事无关。

“他说的没你说的好。”

“我?”

云朵不明白,她不过潦草讲了几句,“我哪里比得上说书人...”

男人将她手上的杯子接过来,里面茶水倒掉,换了清水给她。

“你不过潦潦几句,就将他半天才絮说的故事囊括。”

“可我说的干瘪乏味...”

若是都像她这么简单几句,哪里能讨好茶客们。

沈誉笑而不语,别过脸看向楼下。

云朵也不主动开口,低头喝了口清水。

还是苦,比先前的却好很多。

楼下奏了一阵乐声,说书人休整完再上台,又接着说起前文。

果然和她说的一样。

云朵默默听着,沈誉却突然站了起来。

她一杯水还没喝完,握着杯子不知道要不要跟着起身。

男人低着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屋里闷,要不要出去走走?”

云朵也正愁浑身不自在,干脆地放下杯子。

这会儿太阳升得正好,不似早前那么冷,云朵也懒得再披那斗篷,跟着沈誉在楼上缓缓踱步。

行走在走廊间,才将酒楼内部看清。

酒楼共三层,楼下大堂是寻常百姓饮茶吃酒的地方,往上一层似乎是宴客的地方,此时还不到用饭的时候,稍显得有些冷清。

他们现在处的是第三层,这层格外的清静,连厢房外的连廊都铺着厚厚的氍毹,即便穿着厚靴踩上去也悄无声息。

云朵低头看着脚下的毛毡,也不知道是用什么编织的,她记得在云府时,也只有云老爷的房中才铺着薄薄一层。

正沉思着,一个突兀的声音打破了二人沉默的氛围。

“嘿!瞧瞧这是谁啊?我还以为眼花了!”

云朵抬头,前方来了两个人。

一个高大,一个肥胖。

沈誉先是停了停,手上扇子转了一圈,立即快步上去,“裴中卫、杜三爷,真巧,二位怎会在此?”

那两人先是和沈誉寒暄了两句,高大的一位才望了过来,说:“这就是二公子新纳的姨娘?”

云朵心中一惊,脚下有些虚浮,杵在原地不知该如何事好。

她该将那斗篷穿着的,最好连面纱也一并戴上。

眨眼间,熟悉的味道飘进鼻间,是淡淡的甘松,夹着隐隐的琥珀香。

男人的声音略低了几分,在她身侧响起,“这位是裴将军的独子,裴中卫。”

云朵安定不少,朝着高大的男子拜了拜。

余光不禁偷偷瞥了一眼,裴将军的独子,那不就是...

沈誉又指着另一个肥胖的说:“这位是杜大人的三公子。”

云朵又行了礼。

才刚起身,那杜三公子就往前走了两步。

一股浓腻的味道钻进鼻腔,瞬间淹没了清冽的甘松香味。

云朵忍不住皱了皱鼻子。

那肥胖的身影将她笼罩,杜三爷目光赤.裸地在她身上梭巡,喉间发出意味不明的笑。

云朵不明白那笑声,只是不由自主地想往后退。

沈誉及时出声问道:“中卫大人何时回来的,还以为得到戍边忙碌,得到年底才能见到呢。”

裴中卫笑了声,“这不是宁宁的生辰快到了,她及??那年我都没回来,为这事已怨了我两年了,今年生辰再不回来,只怕以后不认我哥哥了。”

“这倒巧了。”杜三爷袖子动了动,指着沈誉说,“中卫大人不是正愁该送裴小姐什么生辰礼么,沈二和令妹青梅竹马,你正好问问他。”

三人聊起来,云朵默默地退到一边,心底默默重复着那句青梅竹马。

裴中卫赞同地点点头,看向沈誉道:“说的也是,二公子和宁宁关系好,她喜欢什么想必你最清楚,不知有什么提议。”

沈誉执扇的手背到身后,想了想才说:“裴大小姐自皈依后与我见面已屈指可数,且我又不经意间就总惹她生了气,若是得知生辰礼是我选的,只怕真不会认中卫做哥哥了。”

裴中卫闷笑了两声,谈笑间皆是揶揄,“你可知她每回给我写信时,说的最多的是什么?”

沈誉的声音淡淡的,“她说的什么?”

“当然是你啊。”裴中卫拍了下他的肩,“她每回都在信中骂你,说你可恨呢。”

沈誉一脸无辜,“冤枉啊,我自认没得罪她,中卫大人明察。”

“女儿家的心事岂是你我能猜的。”裴中卫不置可否,“不过她却不是埋怨你哪里得罪了她,只是说你不肯做正事,父亲说她是为你着急。”

回廊上空旷安静,即便站在后面,云朵也能听清几人交谈内容。

她偷偷地抬了下眼皮,还没看见沈誉,却先见着那叫杜三爷的正盯着自己看,目光毫不避讳。

她心下一惊,忙不跌地侧过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