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誉心底一紧,匆忙把人抱进菡萏居里。
莲香本打算出门请姨娘吃饭,却见着二爷抱人进屋,脸上一红就要回避,却不想听沈誉喊她去请太医来。莲香不明所以,只得照做。
太医来看了,说并无大碍,是饿晕了,让莲香去端吃的来。
粥端上来,沈誉并没接,只起身让开,吩咐莲香喂给床上的人喝。
莲香这才看见新姨娘脸上白得吓人,浑身冷汗地蜷在一起,吓一跳,慌忙给喂给她吃。
待喂了小半碗,云朵脸上才好些,嘴唇总算见着淡淡的血色,人还昏睡着,看模样快转醒了。
沈誉坐在一边的凳子上,手指轻叩桌面,直直盯着他新纳的偏房。
原来竟不是手段么。
可好好的人,怎么会饿得晕过去,王宫竟是不给人饭吃的么。
那姑娘此刻就躺在红彤彤的被子里,乌黑的发,白皙的肤,分明切切实实地睡着,沈誉却如做梦一般。
怎么会这么巧。
一碗粥吃得差不多,莲香搁下碗,给她掩好被子,转过身来小声问沈誉要怎么办。
沈誉已坐在外间,手上把玩着两颗核桃,是喜果盘里还没来得及收起来的。他闻言想了想,说:“等她醒了先侍候吃饭,吃完再请太医看看。”
莲香点头,又问:“二爷要不要先吃,已经做好了。”
“不了,我还有事得出去。”沈誉看见她手上搪瓷空碗,又说,“先拿些细粥浓汤给姨娘,柳夫人上回送的那些银鱼还没动,你去取了混在坚果子里做羹。”
莲香一一应下,又说起早上去见王后的事。
沈誉听了只是点了点头,没说什么,把核桃放回盘子里抬脚出门去。
正街上混了大半日,又遇着程绪众人,便坐在古月轩里听曲儿。
席间有人问他:“今日怎不见你坐在那窗台上?”
沈誉靠着屏风,一只腿半曲着,握杯子的手搭在上面,指尖把玩着只薄壁木樽,听他问起,懒懒道:“今日风大,坐那上头凉。”
那人似听着什么新闻,笑起来:“沈二也会嫌风大,那年我和他冬日垂钓,他钓不过我,竟半夜里偷偷用功,也不曾说句冷。”
又一人揶揄道:“你还不知道,二爷纳了姨娘,只怕昨夜是累着了...”
“难怪,我说今日怎么无精打采,只怕是两股战战罢...”
屋内哄笑起来。
沈誉骂了他一句,“以为我像你杜三爷般下流。”
那叫杜三爷的满脸红光,嘿嘿笑了两声,又说:“那姨娘生得如何?”
沈誉没理他,一边的程绪替他解释说:“二爷昨晚一直和我呆在一处吃酒呢。”
“哦?”杜三爷有些纳罕,“听说是云府的小姐,云老爷才来绥地多久,倒与王宫结上亲了,是个有手段的。”
有人应他:“说那些做甚,你我又不是话事的,有那闲心,倒不如琢磨哪里的酒好。”
“说起来倒真有个去处!”杜三爷来了趣,拎着酒壶站起身来兴冲冲道,“城门口外新开了家寻花坊,我听人说里面酿的好酒,行酒令者也甚多,不如你我同去看看?”
“那敢情好!”
...
一群人说着便要换个地方作乐,沈誉却说没兴趣,仍坐着不动。
杜三爷又取笑他:“莫不是被你那偏房勾了魂去?”
沈誉笑着叫他滚,其余人也不多留,说笑着便离开。
屋子静下来,沈誉把木樽放到身侧躺了下来,抬眼望着屋顶,眼前却浮现出一张含泪的脸。
那晶莹泪珠噙在眼角,随着抬眸悄然滑落,盛开嫣红的嘴角,又含羞带怯地被抿去。
难怪她每日都得戴着顶帽子,这处来往许多世家公子,那般容颜若被人看了,少不得招些麻烦。
只是...
云府竟如此没落了,连小姐也得出门营生?
久思未得其果,沈誉只无声轻叹,一歪头,程绪正幽幽看着他。
他拧了拧眉,道:“你怎么没走?”
程绪收回目光,抬手把他身侧木樽拿起来嗅了嗅:“果然是兑的水。”
沈誉也不辩解,大方拿回来倒了满杯的冷茶,浅浅酌了口才说:“哪能跟杜三他们一般牛饮,我还想多活几年。”
程绪嗤笑一声,端起自己的杯子也抿了半杯,问他:“你今日怎神不守舍的,一大早不是就回去瞧了云府的二小姐,怎么,不合你意?”
沈誉又躺下来,地板有些硬,这回取了个蒲团在脑后枕着。
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道:“你说...寻常人家的女子,若是嫁给了自已不喜欢的人,该如何?”
程绪没想到他会说这个,疑道:“还能如何?婚姻大事本就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岂能违背。常言道,嫁鸡随鸡,嫁狗随狗...”他忽然想起什么似的,笑起来,“怎么,那云小姐是不满你是鸡还是不满你是狗啊?”
沈誉也笑了下,笑意却未达眼底便散开,想了想,又说:“我以前遇见个姑娘。”
程绪从没听他说过这些,甚是稀罕,挑眉道:“姑娘?”
沈誉没在意他的揶揄,回忆道:“那天在下雨,又临夜幕,路上不太好走。我牵着马刚进城,经过条窄街时,那姑娘正搀着个跛足老伯在街上走...我一路跟在后头,听那老伯连连道谢得知两人并不相识,可那姑娘分明自己也拎着满满一大袋草药,还得顾着别人。”
“倒是个善良的女子。”程绪问他,“后来呢?”
沈誉回道:“我便将老伯叫住,把我的马送给了他,叫他骑马走了。”
“我说的那姑娘,后来如何了?”
“还能如何...”沈誉又饮一口水,“自然是走了。”
“哈哈....”程绪指着沈誉大笑出声,“平日里我只当你是个孟浪的,没成想二爷竟然就这点出息!”
沈誉浑不在乎,将木樽扔到一边,换了杯子倒酒。
程绪笑了半天方才止住,将杯中余酒饮完,又问他:“那你后来还有没有见过那姑娘?不对,这和云小姐有何关系...”他话没说完便转瞬想到,“莫非那姑娘就是...”
沈誉轻轻点头。
“竟有这样巧合之事!”程绪叹了声,“既然如此,你又作何如此忧愁...难道是因昨晚摔杆离去惊了佳人罢?”
沈誉又才想起还有这茬,不免有些恼上心头,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程绪看出他愁绪,不禁宽慰道:“所谓不知者无罪,你昨夜也不知是她,回去与她说清楚,我想云小姐是个清明的,断不会怨你。”
沈誉摇头,想了想,没说她出摊的事,只说:“我后来又见过她一次,她倒没察觉,只和姐妹说话,她姐妹正劝她拒了我这婚事,原来是她早有了中意之人,正为此伤心不已...”
他说到此处就没了下文,只举起酒壶又倒了一杯。
“这...”程绪也为难起来,半晌只火上浇油说,“那她岂不是得更怨你了...”
沈誉无言,只默默地灌酒。
程绪见他如此颓然,一把夺了酒壶:“方才不是还说想多活几年?这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好歹你也是王宫的公子,放眼天下,又有几个男子能比得过你,那云府小姐岂有不懂缘何嫁给你,想来她自会开解,待她哪日想通了便是。若实在想不通就算了,待王爷明年再给你娶个好的...说起来,裴小姐不是——”
“好端端的说她作甚?”沈誉打断他,有些心烦地起身,“我回了。”
“这就回了?”程绪抻长脖子意味深长地问他,“回哪处啊?”
只见一个杯子扔了过来,沈誉头也不回地走了。
·
云朵中午醒过一回,莲香喂她吃了些银鱼羹,又请了大夫来把脉,只说是身子太弱,又累着才会昏倒,开了些滋补的方子。等大夫走后,云朵躺在床上眯着眼又睡过去,再醒来时天已黑了。
莲香给她披了件外衫,服侍她吃了饭,又端来一碗燕窝。
云朵没吃过这样名贵的东西,含在嘴里细细品了品,也没尝出什么良莠来。
莲香看她吃得慢,笑着说:“下午二爷来过一回,见姨娘还睡着便没久留,只把这燕窝还有两株雪莲交给奴婢就走了。二爷来得晚,这燕窝只怕煨的时候不够,待明日雪莲泡发了,奴婢再和着燕窝多炖些时候,保管姨娘不会嫌弃。”
云朵知她误会,急忙解释:“我怎会嫌弃...”又顿了顿,说,“二爷他走多久了?”
莲香想了想:“得有两个时辰了罢,奴婢问他留不留晚饭,他说和大王吃。”
云朵点点头,默默看着碗里的燕窝,只觉得甜甜的。
燕窝吃得差不多,莲香问她要不要出去走走消食,云朵没什么力气不愿去,莲香便又忙活着给她宽衣洗漱。
云朵白日里睡得久,再没什么睡意,只让她去歇,自己想一个人坐会儿。
莲香没说什么,就退下了。
再次见到沈誉是三天后的夜里了。
还未入夏,连蛙鸣也没一声,院子里静悄悄的,偶尔有风吹得烛影绰绰,云朵把窗户关好,偷偷从自己的行李里翻出本书看。
也不是什么正经书,不过是些奇闻异录罢,她胆子小,却偏爱这些神鬼古怪,以前看得害怕了,就往娘亲怀里钻,如今孤身一个,只得在椅子里缩成一团。
正看得入神之际,门外忽然传来动静。
云朵险些惊叫出声,猛然坐起来,望着房门轻轻打开,沈誉就站在门口。
这真是比书里的鬼还叫人心慌,云朵登时就红了脸,匆忙站起来,又发现没穿鞋,忙低头去找鞋子。
还未穿好,沈誉已经上前,弯腰拾起她落在地上的书,粗略地翻看。
云朵手指攥得发白,却不敢将书夺回,低头杵在原地,盯着男人投在地面的影子。
“我以前也常看这些书,总被父王骂,有一回被他发现,就抢了去...”沈誉把书合上递过来,“我以为他拿去烧了,后来在他卧房里找到,被他放在枕头底下,隔三差五就拿出来翻一翻。”
云朵颤着手接过书,觉得自己该说些什么,嘴却怎么也张不开。
沈誉往后退了半步,又说:“上回见你时,竟是饿晕了,你来王宫,他们竟没给你饭吃?”
云朵指尖按在书上,快要将纸张捏破,堪堪松了些,道:“是我自己,忘了吃东西。”
“难怪...”
云朵听见这两个字,又想起那天遇见时男人嘴角那抹笑,舔了舔发干的唇道:“上个月在街上遇见了三小姐,正巧二爷正在楼上赏湖,三小姐便拉着给我介绍,我...我才认得是二爷...”
“原来是这样。”沈誉失笑,他没脸说自己为何常常坐在那窗台上,只说着那日买糖水的事,“你怎会在那处卖起糖水来?”
“我...”云朵才恢复的脸又烫起来,支支吾吾道,“在府上闲着也无事,不如找些事来打发日子。”
沈誉不知信了没,也没说什么,瞥见她被风吹起的头发,转身去把门关了起来。随后自已进了里间,打开衣柜,似乎在找穿的。
没了风声,云朵更清楚地听见自己的心跳,踟蹰地站着,将手里的书卷得越来越紧。
她看着沈誉忙碌的身影,咬了咬唇,放下书鼓起勇气走过去,说:“...妾给二爷更、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