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一很快便到了。
云夫人起了个大早,张罗着奴仆家丁忙前赴后的处理府中大小事宜。
不过是王宫纳个妾,倒隆重得跟要八抬大轿明媒正娶似的。
将嫁妆都清点一遍,云夫人才抬头问起云朵去处。
丫鬟站在一边说:“在后门等着陈姨娘呢,有一会子了。”
云夫人啪地合上礼簿,两条眉毛倒竖着,抬腿往后门去,嘴里不悦道:“什么姨娘!”
远远就看到云朵正守在门口,抻着脖子望着远处。
云夫人鼻子里呼呼出气,却仍挤了笑脸上去喊她快换喜服打扮。
云朵对着这位常带笑脸的夫人有些怵,只低着头说:“我想着娘亲这下该到了就出来看看,可等了许久还没见着。”
云老爷先前答应过她,待她嫁到王宫,就把娘亲接到府上住,还配两个丫鬟服侍。娘亲住在城外的一处小院,路程并不算太远,可她等了许久,按理说早该到了。
“哪里这么快能就到了,早市进城的小贩书生多了去,进城排查不得耽误些时辰。”云夫人边拉着她往回走边取笑道,“等你梳妆打扮好,说不定你娘就到府上了,你也好给她敬杯茶,也不误了喜时。”
云朵进府也有个把月,早已见识过云夫人的厉害,若是被这样拉回屋换了喜服,哪里还会有再让她出闺门的道理。
她有些急,抓着云夫人的袖子跪下来说:“喜时得到晚上呢,母亲就让我再等等罢。我娘她身子不好,许是老毛病又犯了才来得晚,我就在这等她,待她进了府就回去换衣裳。”
她哭得满梨花带雨,云夫人心底直道不吉利,生出几分厌烦,又不好发作,只耐着性子将她拉起来,道:“哭得这样可怜,不知道的还以为我怎么你了。好好好,你就等等罢,我再让人去看看你娘来了没有。”
“多谢母亲。”
云朵抹掉眼泪,点头站起来,看着云夫人去吩咐家丁。
又等了半个时辰,竹林深处才见着有人抬着轿子徐徐走来,云朵认出是府上的人,忙擦了把脸迎上去。
陈芳兰也见着她,还未落轿眼泪就落了下来,等母女二人拉上手更是哭做一团。
云朵担心娘亲身子,急忙止了哭,又劝起来。
母女说了许多体己话,没多时就有人来催。
云朵来不及再多说别的,只好跪下来给亲娘磕头。
陈芳兰将她搀起来,泪眼婆娑道:“娘这辈子跟错了人,也教不成你如何选夫君,转眼你却要去那院墙深处...”她侧过身,拉开袖子,从手腕上摘下只金镯子,悄悄戴到云朵手上,又塞了张帕子过来,小声道,“你爹前几日来过一趟,我找他要了些钱,你放在身上,别让人知晓,连沈二也不能说。去了那边吃穿倒不用愁,只是少不得要打点些人情...”
云朵摸到手帕里硬梆梆的,像是一锭锭的元宝,忍不住鼻子又是一酸。
陈芳兰年轻时也是读过书的寒门小姐,少不得有些气节在身上,若能对人俯下身段,母女俩也不至于如此境地。
她将那帕子还回去,泣不成声道:“娘,娘...”
“收好!”陈芳兰硬塞给她,又给她把眼泪擦了,“快别哭了,眼睛都肿起来。娘就在外边等你,看着你走。”
两人没说多久话,云夫人又叫了人来催,云朵万分不舍,也还是走了。
梳洗打扮完后就到了晌午,云夫人匆匆喊了轿子就把人扶上去。
除了刚搬来绥地的那次,云朵还没出过远门,也没去过王宫,从来不知道王宫竟这样远。
轿子坐了许久,久到她连眼皮也抬不起来,昏昏沉沉,脸色发白才停下来。
云朵捂着胸口,轻轻将轿子窗帘掀起一个角,正午就出发,想不到眼下天竟是黑了。
轿外传来动静,有人透过帘子在外说着什么吉祥话,随后高呼一声落,轿子才落到实地。
云朵急忙盖好盖头端坐好,接着就有人掀开轿帘,一只富贵的手伸到面前,尖亮的妇人声音直拍面门,道:“请姨娘下轿。”
云朵心中暗暗惊诧,因着盖头看不见是什么人,只颤颤巍巍地伸出去手放在她手心。
那肥厚的手牵着她踏出轿子,有壮硕的仆人立即蹲在面前。
云朵看见他背上绑着竹椅,耳边又听见妇人道:“请姨娘入院。”
她不太懂,只听得妇人细声提醒,随后搀着她坐在那椅子上。
“起——”
才刚坐定,又是一阵颠簸,目光所及的地面抬高,云朵被背着不知去往何处。
盖头随着步子摇晃着,能看到荡进来的光,落面被灯烛照得通明,却安静得很,没有喜炮,也没人道彩。云朵也是见过寻常百姓家嫁娶的,也曾奢想过将来娶自己的是个什么寻常人,那时兴许能在院中摆上几桌,再欢欢喜喜闹上一场......
想着想着,眼前又模糊起来,她记起娘亲说的话,忙眨了眨眼止住泪,低着头继续数步子。
行了八百八十八步,背后的仆人才停下。一路随行的妇人站在门前又说了些吉祥话,才领着她进屋。
门槛很高,云朵穿得厚重,费了些力才跨进去,屋内烛火烧得旺,照得眼前的盖头更加红艳。
妇人将她扶在床沿坐着,再次说了些吉祥话才离开。
随着远处的关门声响起,屋子里静悄悄的一片。
云朵端坐在床边,浑身绷得如上紧的弦,默默地等。
从进了屋,她才有了几分真切感,今日嫁的夫君,是沈誉。
她又想起阁楼上的长衫公子,和那日咫尺的脸,还记得他比湖底天空还深的眼神,那湖水般清冽的嗓音。
她脸也热起来,局促地低下头,想着等下沈誉来揭了盖头,她该如何回应。
他见着自己,会不会认出她来。
可转瞬又想起自己平日里去那湖边穿的都是些粗布麻衫,做的也是些粗活,成日灰头土脸的的,那天面对面时还在哭,多狼狈,还是别记住的好。
话说回来,若他真是记得自己,又能如何。
凭他这样的家世,想来见过的美人不在少数,说不定早就将她视作过眼云烟罢了。
她心下一时也拿不准是想沈誉记得她还是记不得她,手指绞在一起快沁出汗。
目光落在手腕处,早上娘亲给的镯子还戴着。
云朵手指松开,轻轻抚着。
换喜服时,她怕被人看见镯子,就藏在小衣里,上了轿子才悄悄摸出来。
镯子上面还刻着如意金行的字样,沉甸甸的的,大小却正合适,想必是娘亲亲自去换的。
她没别的奢望,只盼着娘亲住到云府里,能过得好些。可又想起来云夫人,只怕...
云朵忍不住长叹一声,轻轻咬着唇。
她头有些发昏,肚子也咕咕叫起来。
从昨晚到现在她什么都没吃,今天更是连水也没喝上一口。
云朵有些坐立难安,缓缓抬起头。
卧房竟比她和娘亲在扬城住的房子还大,里外两间,用月门隔着,上面摆着些瓷器花草,被烛光照得莹莹如泽,透过镂空的雕刻,能望见外间桌上摆了许多吃的,映着满室喜色,不禁让人食欲大开。
四下都静悄悄的,连声虫鸣也没听见,沈誉也不知道何时会来...
云朵犹豫了会儿,忍不住将盖头掀起来,小心起身,蹑手蹑脚地快速跑到桌边,飞快地抓了把红枣又跑回来。
阵阵甜蜜散在嘴里,入口生津。
偷吃的姑娘脸色有些苍白,红唇却泛着水光,似抹了蜜。待几乎颗红枣都下肚,觉得有了些力气才迅速把盖头放下。
饥饿感褪去,等待便不再那样难熬。屋子里还薰了香,很好闻,直教人昏昏欲睡。
就在快睡着时,门外突然传来动静。
云朵立马打起十二分精神,端端坐着。
关门的声音很轻,氍毹厚实,脚踩在上面几乎没什么声音,却震得云朵一颗心犹如擂鼓。
沈誉没急着过来,先是在桌边坐了会儿,又倒了杯酒。
云朵久久没听到落杯的声音,正猜想他喝了没,一双黑色的鞋却渐渐进入视野,停在她面前。
云朵鼻尖嗅到淡淡的酒味。
她一颗心几乎快从嗓子里跳出来,手指在袖子用力攥着,快将厚重的喜服揪破。
面前传来短促的动静,男人取了一边放着的称杆。
他修长的指节轻轻摩挲着细长的红色称杆,那称杆晃了又晃,将不算充足的光线也搅乱。
云朵小心翼翼地喘着气,猜想他是不是也有些紧张。
下一瞬,却听得咣铛一声,那崭新的木棍骨碌地摔在脚边的木榻上,一路滚落跌进氍毹里。
云朵吓得抖了抖。
还来不及惊慌,就看见男人宽袖一拂,竟是转身离开。
夜风从被打开的门缝泄进来,将桌上喜烛吹熄大半,云朵一身艳红喜服也暗了下来。
她浑身颤抖,盯着脚下断成半截的称杆,模糊了视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