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第 1 章

一大早,往日里略显冷清的云府大门前停了两顶轿子。轿子算不得豪气,比城西富商出门时的阔绰还朴素几分,却引来不少看客留步。三两絮语说的看的,俱是围着轿门处悬的平川坠,那坠饰是广南王府才能用的。

广南王是谁,整个绥地的主子。这两顶轿子既然停到了云府,那便是云府今日蓬荜生辉,要么有人平步青云,要么就将攀上高枝。

云府的老爷叫云宥才。

听人说云府世代袭官,到了云老爷这代,却时运不济,接连在朝中站错了位,一路贬来了绥地。

门前人越集越多,眼见着议论声就要飞过陈旧的大门往里钻。

这时来了个管事的大声吆喝几句,将看热闹的人都赶走,随后把大门关了。

曲径堂里热闹一片,偶尔传出一两声笑语,不过是坐在首位的贵妇人说了些趣事,惹得众人怡笑连连。

待笑声罢,贵妇人观望了望,止不住好奇道:“怎还不见人过来,还得赶回去复命呢,世子过两天还要出门,免不得又要忙活一阵。”

坐在侧位的云老爷笑起来:“女儿家是慢吞了些,不过也快了,兴许这会儿已在路上,我再派人去催一催...”他侧头吩咐了身边的夫人,又转回来满脸堆笑地看向贵妇人,“世子日无暇晷,嬷嬷有心了。”

“哪里的话,这都是我们做奴才的份内事。”嬷嬷话说得谦卑,眼中却尽显得意之色,随后又想起来什么似的,道,“二爷近日也跟着世子学了些政事,忙得脚不沾地,不然今日就亲自来了。”

云老爷忙笑着附和了几句,又转头看向院外。隔着屏风,隐约见着两个人影。

他笑了起来,道:“来了。”

嬷嬷并未起身,只是歪过身子跟旁边的女子小声附耳说了什么,那自进屋就百无聊赖地瞧这翻那的女子也回了神,站起身来往外走去。

“三小姐...”

嬷嬷唤不住她,只好任她去了。

唤三小姐的女子才刚出门口,就看见个美人满脸通红地跟在云夫人身后缓缓进来。

她一对弯月似的眉蹙成一团,鬓角出了些汗,一张樱桃小口紧紧抿着,因着被人拦住去路,不安地动了动。

轻轻抬眸,一双星眸眼波流转,里面水汪汪的一片。

三小姐见了她这模样,眼睛亮起来,笑着说:“你便是云朵?”未等及面前的人回答,又顾自接道,“生得真美!倒是便宜二哥了...”

嬷嬷把她唤回位置上坐着,才打量起云朵。

云朵手指紧紧攥着裙角,轻轻跪了下来,朝着嬷嬷磕了头,细声道:“云朵见过嬷嬷。”又转身朝着云氏夫妇拜了拜,“父亲、母亲。”

嬷嬷笑着点头:“是个好姑娘。”

云老爷看她脸上是满意的神色,和夫人对视一笑,回道:“云朵自幼命苦,我和夫人还没来得及疼,眼看着就要嫁人了...”

云夫人也红了眼眶:“云朵性子软糯,连说话也不曾大声一句,实在是招人喜欢,以后不在身边,少不得让我挂念...”

她说着便有啼泪之势,嬷嬷见了忙打断:“说的什么话,王府又不远,二老若是想念女儿,以后多来看看便是。再说,二爷是个疼人的,岂会亏待了她?”

“说的是。”云老爷也苛责起来,“今日谈的喜事,弄那些哭哭啼啼的作甚。”

云夫人这才止住本就没有的眼泪,“是我不对,我只是舍不得罢了...”

几人寒暄着说些客套话,云朵站在一边却一字也没听进去。她悄悄地抬了抬眸子,看向主位上的嬷嬷。

有些胖,雍容的脸上涂着厚厚一层脂粉,身上穿的也是华贵的锦绣,谈吐好不气派。

嬷嬷旁边坐着的,是位娇小姐,察觉自己在看她,立即抬眼和她对上,灵动的双眼里满是欢喜。

云朵脸上一红,低下头不敢再看。

索性没过多久,两位贵客便说得走了。

云氏夫妇劝了半天也没挽留住,只好送其离开。

人一走,厅内就冷清下来。云朵等了会儿,没见着人回来,也出了门往后院去。

时辰还早,将东西收拾妥当,云朵就推着小车要出门。

刚出了自己住的小院,就听到有人私语。

她不是爱听人墙角的,正欲离开,却听其中一人说:“幸好人家是看上了你这便宜女儿,若是没瞧上执意要晓晓,我就死给你看!”

是云夫人。

云朵忍不住停下脚步,躲在拐角后面。

她的亲爹跟在云夫人身边无奈道:“死什么死,说些吉利话,马上就要办喜事了。”

“哼!”云夫人不依不饶,“那沈誉虽是个尊贵的主,可毕竟是庶出...”

云老爷也庆幸道:“这不是正好想起还有个女儿了嘛...”

云夫人又哼一声,讥讽道:“你还有没有别的没想起来的女儿在外面?”

“没有了没有了...”

“我劝你这回一次全招了,再有下一个,我可不会再让她进府里来...”

“真没了...”

两人声音渐渐远去,云朵却没急着从拐角处走出来,她站在原地发了好一会儿的呆,才动身推着小车出门。

·

正是春末的季节,天气没热起来,云朵却戴着顶帷帽。同她一起摆摊的也是个姑娘,叫萱儿,卖的糖果。两人年纪相仿,一来二去便熟了起来。

萱儿看她今日心情不好,又来得迟,就问她怎么了。

云朵将做好的糖水递给客人,摇了摇头,“没什么。”

“没什么你怎么又做这副愁眉苦脸?”萱儿听她说过些自己的事,隐约猜了猜,“是不是家中已定好了婚期?”

“你怎么猜得这样准?”云朵转头看她,“我什么都没说呢。”

萱儿自信满满地说:“能让你忧愁的,除了你娘亲,便是这事了。你前天才去看了你娘亲,剩下的不就只有嫁人了。”

云朵轻叹一声,把今天的事给她说了。

“太过分了!”萱儿愤愤地替她抱不平,“那云夫人不就想攀个高枝儿,让自己的女儿嫁给世子,可奈何王府也瞧不上她,才转头让你嫁过去给那人做小!你那亲爹真不是东西,竟也听一个妇人之见!”

云朵是云老爷当年在外的风流债,十六年来一直跟着娘亲在外生活,近日才归了宗,回府上才一个多月。

府里的闲言只道她是云府遗落在外的的二小姐,如今认了亲,再不必受苦受累。可只有萱儿知道堂堂云府的二小姐,竟然还要自个出来赚钱养娘亲。

萱儿曾劝过云朵找亲爹要钱,可她性子柔软,说话也温声细语,哪里像是能讨人要债的。

若是长相平平倒也罢了,偏又生得副好模样,如今半点福还没享着,还白白替那没半分情分的姐姐出嫁。

云朵无言,只垂着眸子弄着糖水。

刚回云府时,她也欢喜过的。

自己从小就和娘亲相依为命,娘亲身子不太好,常常要看大夫,日子过得好生拮据。

忽然一天来了个人,说是自己的亲爹,要接她回家认祖归宗。

云朵还以为再也不用为娘亲的药钱发愁,却不想云老爷认她,只不过是要替大女儿嫁人罢了。

她亲爹说给她指了媒亲事,要嫁的便是广南王的次子沈誉。

她虽刚到绥地不到一个月,关于沈誉的事,却也是知道些的。

广南王统共两个儿子,世子沈玠经纶满腹,才华横溢,颇得广南王青睐,百姓也是赞不绝口。

而次子沈誉...

云朵听得不多,其中听的最多的,只两个字——

纨绔。

越想这些,眼前就有些模糊起来。

萱儿看她胡乱拿袖子去抹眼眶就知道她在哭,眉头一拧,掀开她帷帽的薄绢挂在帽沿,将脑袋探进帽中与她脸对脸,道:“落什么泪,哭又不能解决事儿,不如你现在就回去跟你爹说你不嫁了!”

“我...”云朵咬着唇,“我说了能作数么?”

萱儿想了想,说:“你若害怕,我陪你去!你和他直言说你早有了心上人,就算嫁过去,也难一心一意待那劳什子的二爷!”

云朵脸颊通红,小声嗫嚅道:“你...你说什么呢,我哪有——”

“老板,来杯糖水。”

话音未落,就听见个清雅的声音。

声音很轻,云朵却听得愣住。

这声音他只听过一回,却怎么也没忘记过。

云朵怔怔抬头,望向不知何时站在面前的男人。

对方身形颀长,头发半散地绑在脑后,随意地散落了几缕垂在鬓边,被微风吹得轻轻扬起,拂过他突起的喉结,再落回到颈侧。

她眼眶通红,还噙着泪花,抬眼的一瞬,一滴清泪落下来,滑过清瘦的脸颊,落到唇角。

淡淡的苦。

男人看向她的眸光渐深,眉头微微收紧,轻启薄唇:“你...”

云朵猛地回神,低头慌乱地拭去眼泪。将头顶帷帽的薄纱放下来,遮住她火辣辣的脸颊。

她气息有些不稳,吸了吸鼻子问:“客人要加桂花还是莲子?”

男人已然恢复淡漠,声音淡淡地从头顶落下。

“莲子。”

云朵小心将糖水盛进竹筒,再舀了满满一勺莲子放进去,盖好筒盖,端起来递过去。

指尖短暂的相触,男人的指节明明有些凉,云朵却似被烫到般迅速收回手。

她低着头,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能说什么,只将红唇咬得发白。

“多谢。”

男人摸出几个铜板放到小车上,轻飘飘留下两个字,转身便走了。

云朵望着他高挺的背影好一会儿,直到在拐角处消失才收回目光。

萱儿正灼灼地盯着她,见她回神才好笑道:“你怎么不追上去呢?”

云朵臊红了脸,没好意思接她的话。

“说来也真是巧了,正说着心上人,心上人便出现在了眼前。”萱儿躬着身,穿过薄纱望着她,“早知我就说你的心上人向你提亲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