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乔治娅择路下山朝拉斐走去。皮卡还在原处,发动机还在轻轻转动;车里到处血迹斑斑:座位、方向盘、仪表盘,甚至挡风玻璃上都有,还夹杂着一星半点的白色物质。车里还弥漫着热热的铜味。她熄掉引擎,把钥匙放入口袋。他们把拉斐尔的遗体丢弃在路边附近的树林里,竟然都不遮掩一下,路过的人转眼就会看见。

她在遗体旁跪下。子弹打中拉斐尔的太阳穴,斜穿出头部,大半个脑袋都没有了!可想而知,打穿他头部的冲击力多么巨大!当时他肯定一下就倒在方向盘上了。乔治娅用自己的运动衫将他盖上。本以为心中会涌起无限悲伤,但什么感觉都没有,脑海中只认定一件事——此生再也不会到这山里来!

记得马特曾告诉过她:犹太人有个习俗,把石头放在坟墓上象征着已经下葬。于是她四下寻找,捡到几块小石头,轻轻地放在拉斐的胸前,然后低下头,心想还是该有人为他默哀才好。

过了好一阵,她才起身,打算驱车回史蒂文斯;但究竟要去哪个具体地点,尚无头绪;等手机有信号了,就报警;也会打给FBI和海关,跟他们交代整件事。是时候该让他们插手了。接下来,如果他们同意的话,就回旅店收拾东西,然后开车去拉美裔贫民区告诉卡梅丽塔发生的这一切,希望她姐弟俩能给拉斐办一个应有的葬礼。

然而刚刚钻出树林,就听到山口处传来突突的引擎声——难不成那辆SUV又回来了?他们刚才真的看见她了吗?去找了后援来了?她躬身折回树林,听起来又是一辆皮卡。拉斐的皮卡停在路中间,但凡要经过这里就必须停一下,而一旦停下,就会看见拉斐的尸体。乔治娅藏在一棵树后面,拔出西格枪。

卡车发出刺耳的刹车声,而后车子挂成空挡。车门吱呀一声开了。

“这他妈怎么回事?”一个男人的声音,尖利而紧张。“那是谁?”

“别靠太近,泰特。”另一个男人的声音,果断而威严。“小心是个陷阱。”

接下来一点声响也没有了,乔治娅不觉心惊肉跳:他们在做什么?难道在准备武器,瞄准我了?尖音男又说话了,刺耳的声音充满恐惧:“天啊!是佩纳!”

声音就在几码之外,宛如雷声击耳。

“哎呀,好吓人!”他哭喊道。

嘎吱嘎吱的脚步声穿过灌木丛:他们走过来了!

“嘿,真他妈见鬼!他一贯都那么小心谨慎的呀!”

又一阵寂静。他们看见我了吗?乔治娅听见一阵沙沙声,接着是树枝折断的声音。穿过灌木丛逃走?子弹可不好惹,自己肯定也跑不了多远。老实说,是否真的想跑她还拿不定主意,心中有个东西在撕扯;就像一段脆弱的材料,只需那么轻轻一撕,自己就会四分五裂——还不如勇敢面对!

她从树后一步踏出;一个男人马上摆出射击的姿势,另一个人在他旁边,两人的枪口都指着她,枪已上膛。声音威严的男人吼道:“放下武器,举起手来!”

 

乔治娅倒在车厢地板上,朦朦胧胧中意识到自己身处的环境。她时而冒汗,时而发冷,脑袋因疼痛有些神志不清。他们夺走了西格枪和格洛克,拎起她盖在拉斐身上的运动衫,搜查了所有口袋并拿走她的芝加哥信用卡和驾照,还捆绑了她的手脚。折断的手腕被绑到背后痛得钻心,呼吸都很困难。一路上,乔治娅被颠来簸去,一会儿清醒一会儿迷糊。

一个男人开着乔治娅所在的卡车,另一个男人开着拉斐的皮卡尾随。幸好车程并不长。她无法看到卡车外,但能听到轮胎压过碎石的嘎吱声。车停下来。这突然的停止让她往前一滚,压到受伤的手腕,一阵尖锐的痛楚再次传遍全身,她一声尖叫晕了过去,模糊中一块柔和的黑布罩了下来。

醒过来时,她发现自己躺在一张破旧的沙发上,这沙发散发着过期的香烟味和洋葱味。双腿依然被绑,但手臂已获自由,带着支架的手臂放在胸前。她睁开眼,眼前一片模糊,眨了几下以后,一切慢慢清晰起来。

这是一个宽敞的房间,屋内的摆设有点像拉勒多那个木屋,说不定就是早些时候自己未进入的那间。不过,已不是原有的模样,好像有人挥了挥魔杖,一切都复活了:几个男人来回走动,全都穿着迷彩服,要么就是军装;其中一个正从锡罐头里舀豆子吃。大部分人都留着浓密的胡须和短发,其中有两个已经秃顶;两个女人在简陋的厨房里磨洋工,一个搅拌什么东西后倒入罐子里。女人们也都穿着军装,每人腰间都别着枪。

他们都是从哪冒出来的呢?难道一直在一个隐蔽处监视自己?乔治娅试着坐起来,但刚一坐起脑子就一阵晕眩,接着扑通一声往后倒下。一个女人注视着她,向吃豆子男人打了个手势。

“把她的腿也松绑吧,雷姆。我看她不会跑的。”说话人语气威严。

男人放下豆子朝乔治娅走来,带着一股怪味——看来他应该洗个澡了;接着解开了她腿上的绳子。

乔治娅咽了咽口水,感觉喉咙里满是沙子。“水。”她低哑地喊道。

女人从木桶里舀出水灌满一果酱瓶,拿了过来,递到乔治娅嘴边,她一口就喝了。

“你想坐起来?”女人问道。

她点点头,女人把她扶起来靠在沙发背上。她依然虚弱,但已不那么晕眩了。“谢谢你。”

女人点点头,大声喊道:“她醒过来了,维特。”

 

语气威严的男人从后面房间走了出来。他穿着迷彩服和工靴,一把大号的45手枪插在腰间的皮套里;他身材高大,肌肉发达,一头棕发。先前他戴的是墨镜,现在却换成了普通眼镜。

一般情况下,乔治娅对戴眼镜的男人有好感,眼镜使人显得彬彬有礼。马特也戴,但这个男人例外,眼镜后面那双冷漠的眼睛虽然不带敌意,却没一丝温暖。他打量着乔治娅,仿佛乔治娅不是一个正常人,顶多是个病号。

那个叫泰特的男人跟在后面,用袖子擦了擦嘴,说道:“我们刚才在回来的路上就该杀了她。”

“闭嘴,泰特。”维特说。

“她杀了佩纳。”

“你怎么不带几个人去检查一下他的车,看我们是不是把所有东西都带走了。”见泰特没动,他加了一句:“这是命令!”

泰特眨了眨眼。这不禁让乔治娅想到一种鱼——已经上钩却并不知情。泰特拾起靠在墙边的一把猎枪,朝大门走去。

维特拉过一张椅子,把椅背翻转过来,然后坐下:“那么说,你叫乔治娅·戴维斯,是从芝加哥来的私家侦探。”

“你们要怎么处置他的尸体?”

“你为什么关心这个?”他没正面回答,反问道。

“我希望他史蒂文斯的朋友可以埋葬他。”

“他们会是些什么人呢?”

她看着维特:“你是谁?”

“你开枪杀了佩纳吗?”

“没有。”

“怎么证明?”泰特在门口喊道。

维特转过头:“泰特,你他妈的滚出去!太烦人了。”

泰特气得脖子有点泛红,但他还是走出了木屋。

乔治娅等到门关上后开口道:“我的西格枪没那么大的威力。”

“你还有一支格洛克。”

“那是拉斐的,是他给我的。”

“拉斐?”叫得这么亲昵?他摸着胡子,在琢磨这事。乔治娅,这个皮肤白皙的金发女人刹那间脸色通红。男人放下手。“也许你有一把突击步枪,但在我们发现你之前就扔掉了呢。”

“的确,我在犯罪现场逗留了那么久。”

“你跟佩纳什么关系?”

她再次摇了摇头,太阳穴一阵阵抽痛,手腕也火辣辣的,但这是她的最后机会。“不,我们得先谈条件。”

他眉毛一扬:“你还有资格谈条件?”

“当然有了。反正我也没什么可丢的了。”

他好一阵没说话,接着疲惫地笑了笑,算是认了。“好吧。你手头有什么?”

“杀拉斐的男人无名指缺了一截,他绑架了一个小女孩,然后在芝加哥杀了小女孩的母亲及其上司,他也试图杀我。”

“为什么?”

“因为我快要查出杰夫·德尔顿的秘密了。”

“什么秘密?”

她感觉到对方很想知道:“不,在你告诉我你是谁之前,我不会再说半点。还有,你们怎么认识拉斐的。”

维特摇了摇头:“你说的这些对我们没用。”

她叹了口气,真是厌倦了这些诡计、谎言与猜疑。靠别人、靠别人的人脉甚至武器,都不管用!她以前老这样想,尽管不太对,事实证明拉斐就和自己一样几乎都是单干。然而,不管这是些什么人,他们藏在这深山老林里,应该不会是拉斐的敌人。但他们帮不帮得了自己,或者说会不会帮,都很难说,毫无选择的余地。不管自己喜欢与否,反正都只能任由他们摆布。

于是她把茉莉·梅辛杰被绑架、银行账户和现金支票问题、克莉丝和亚瑟·埃默里赫的死,还有她尽力保护桑迪·塞克莱斯的情况和盘托出。她还说自己曾经怀疑过拉斐,以为他除了为德尔顿做事以外,还参与毒品交易和谋杀行为;这些都足以证明他收的一百万美元就是封口费。无论如何,都应该把这些说出来。说完以后,她向维特示意:“轮到你了。”

维特摘下眼镜,用袖子擦了擦镜片,再戴上,面无表情——他之所以能当上头领,恐怕也正是这个原因。他终于开口了。

“我们参与的是拯救国家的行动。”

“你们是民兵?边防视察组的?”

“不,我们在前线——步兵团。我们负责保卫边境;防止我们的社会遭受破坏。”

“那为什么会藏在这儿?”

“因为我们得时刻准备着,要赶在他人前头,至少不能让那些人被贩毒集团腐蚀。而他们——嗯,所谓“当权者”——并不支持我们。”

乔治娅的胃部一阵痉挛——还好,自己只是和一些疯狂的右翼分子打交道。但她高声说道:“所以你们是德尔顿安保和莱昂内尔·格兰特的同盟——拉斐就是这样和你们扯上关系的吗?”

维特头一歪:“那就奇怪了,我甚至怀疑莱昂内尔·格兰特——还有德尔顿——知不知道我们的存在呢;佩纳都是独自和我们联络。”

乔治娅皱了皱眉:“拉斐是墨西哥人。很可能跟你的意图完全相反。你们怎会有共同的目标呢?”

“不同的人也总有抱着相同目标的时候。”

很明显,维特受过教育。他很聪明,很有号召力,能把一群三教九流的混混们调教得服服帖帖,而且看似规规矩矩。但这并不意味着他这人不会疯狂,他也有可能会成为日后的查尔斯·曼森1,或者未落法网的炸弹客都说不定,看来自己还得谨慎行事。

“那些相同目标——会是什么?”

“拉斐已经受够了。”

“受够了什么?”

维特向房间四处望了望,挥了挥手,两个女人和吃豆子的男人一言不发离开了房间,只留下他俩。“我现在要跟你说的,”他轻声说道,“没人知道。没一个人。除了参与者。”他顿了顿。“还有我。”

乔治娅点头。

“佩纳那队人被连累了。”

“怎么回事?”

“德尔顿开始还是按照莱昂内尔·格兰特要求的做,试着阻止毒品跨境流入。他们大部分是边防人员的后援。一段时间以后,他们胆子变大了,开始侦查、收集情报,甚至跨境突袭。”

“但贩毒集团势力很强大。他们实际上掌控了墨西哥政府,而且也已经渗透此地。这些日子边境沿线的死亡人数比战火中的伊拉克还多。贩毒集团是美国人民生活最大的威胁,已经威胁到我们的生存,却没人为此做点什么。”

乔治娅并不想听这些高谈阔论。“那跟德尔顿有什么关系?或跟拉斐有什么关系?”

维特注视着她说:“要打败一个人并不难。你知道的,无论他多强大多有势力,每个人都有致命的弱点。贩毒集团最擅长发现这点。当然,如果他们找不到弱点,也会编造一个出来。一旦猜中了,就吃定你了。”维特往前晃了晃。“现在美国西南部的所有边界城镇全都沦陷了。贩毒集团已经渗入警方、市政机构、甚至政治团体。一场大决战已经拉开序幕。但没人会承认。很多人绝不承认形势严峻到了如此地步——”

乔治娅打断他问道:“贩毒集团是如何渗入德尔顿的?”

“他们首先贿赂官员们。如果贿赂不成功的话,就会放置毒品、枪支,或者其他能让当局轻易发现的证据。”他停了停。“曾有传言说有一具被杀妓女的尸体出现在某某人的床上。”

“我的天!”她不禁眉头一皱。“史蒂文斯警察也卷进来了?”

“这个边境是毒品交易的主要干道,必须把警方拉下水。”

她点点头:这并不意外,反正他们也起不了什么作用。

他继续说道:“对德尔顿来说,只要交易达成,钱过手了就行,那钱可是大把大把的。别忘了,他们可是为钱而来,谁出价最高就为谁卖命。此后就看德尔顿要把价钱抬到多高了。”

“拉斐也是其中抬价人之一?”

维特举起一只手:“我正要说到这里了。”他往后一靠。“一共有四个主要贩毒集团。什么名字并不重要。关键是他们总是想扩张地盘,已经对战多年,结果通常是两败俱伤。”

“这和德尔顿有什么关系?”

“很多非法移民想要跨越边境,而又没有足够的钱贿赂海关人员或者付钱给蛇头,就只能变成携毒的‘骡子’,为贩毒集团运毒才能安全过境。当A贩毒集团想要打倒B集团时,A集团就会瞄准B集团的‘骡子’,把他们包围起来并处死,以示警告。”

迪亚哥的父母就是这样被害的,乔治娅心想。

“当局在边界两边发现成堆的坟墓。”

“所以你是说德尔顿在杀那些‘骡子’?”

他点点头:“一旦贩毒集团渗入一个组织,他们就可以逼对方做任何事。”

“但拉斐拒绝了?”

“他发现被瞄准的‘骡子’中有些是他在索诺拉的同村人,就打电话给德尔顿,威胁说要揭露他,如果他——德尔顿——不走正道的话。打了电话以后,不仅没遭到训斥,反而在24小时以后,三张百万美元的支票寄到了佩纳的队伍里。”

为什么维特要告诉自己这些?乔治娅心中有些疑惑,他有什么计划?她很想问,但又害怕这一问对方就闭口不说了。

“罗布莱斯基和布鲁尔都把各自的钱存起来了,”他继续说道,“但拉斐把支票撕了,还把这告诉了德尔顿。两天后那两人死了,记录也被抹掉。”

“死于所谓的‘训练’事故。”

“这就是贩毒集团的干法。先暗杀士兵,再追杀领队。所以拉斐就逃到我们这儿来了。”

乔治娅想过这一点。“哦,原来克莉丝就是因为这才巧妙地处理了银行记录。”

“什么?”

她举起一只手,把整个事件想了个遍。拉斐拒绝受贿后,德尔顿肯定告诉贩毒集团他有麻烦了。因此他们派缺指男去清理。他绑架茉莉·梅辛杰,逼迫她母亲关闭德尔顿的挂名银行账户,以为这样就消除了寄封口费的证据。但是克莉丝不得不警告德尔顿——也许还警告了缺指男——这么做没用,银行迟早会发现她这个行动;他们逼她想办法注销了再说,因为茉莉在他们手上,克莉丝别无选择,只能就范。桑迪·塞克莱斯发现支票过期和账户注销的时间不吻合,就向亚瑟·埃默里赫报告了;为掩盖罪行缺指男就杀掉埃默里赫和克莉丝,并且试图杀害塞克莱斯。

乔治娅双眼盯着地板。一般来说案子查到这步她是比较满意的,此时所有的细节都串起来了,整个案子都清晰明了,不可能朝另一个方向发展,而这次她却并不觉得满意。对贩毒集团来说,尸体数量的增加只不过是对他们行动进程的一个衡量,也是他们做生意的代价。要杀这些男男女女,甚至儿童,都是轻而易举的事。连芝加哥的暴徒都比他们有同情心。而杰夫·德尔顿太软弱,根本无法控制自己的人,但他和这场大屠杀也脱不了干系。莱昂内尔·格兰特也是,一开始就给德尔顿提供经费。

“拉斐为什么不揭发格兰特呢?”

维特晃了晃脑袋。“莱昂内尔·格兰特并没有参与这事。”

“但是格兰特雇佣的德尔顿,他们在沙漠里用的卡车就是他的。”

“和他无关。”维特坚定地说道。

乔治娅摊摊手:“我凭什么要相信你?你和格兰特有类似的使命。而你自己也说过不同人也可以合作共事。”

他盯着乔治娅看了好一会,接着开口道:“史蒂文斯边境地下有一条隧道。”

“隧道?”

“毒品从那边流向这边,而枪支则相反。你在寻找的勾结贩毒集团的人不是莱昂内尔·格兰特,而是通过这条隧道经营‘交易’的人。拉斐认定要阻止他——阻止隧道交易的唯一办法——就是炸毁隧道!”

“隧道在哪?”

“那我就不知道了。”

乔治娅并不信他这话。

“据说在墨西哥和亚利桑那州边境地底下,不止七十五条隧道。”他解释道。“每天都在建造新的。拉斐没告诉我们具体情况。”

“为什么不跟你们说?他是在保护你们吗?”

维特点头。“不错。”

“为什么?”

“因为我们给他提供弹药去炸掉它。”

 

1 查尔斯·曼森(1934—):美国音乐家,犯下多宗谋杀案,最终成为了精神错乱、暴力血腥的象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