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俱乐部位于卢普区中心地段的杰克逊大街,那是一座富丽堂皇的玄武石大厦,三面旗子——美国国旗、伊利诺伊州旗和芝加哥市旗——在楼前迎风飘扬。这个俱乐部一直就在这儿,至少从内战1以来就是如此。至于入会的条件,会员有何权利义务,乔治娅并不太清楚;但会员名册里全是芝加哥政商两界的名流大腕,显而易见,此处之利益瓜葛非比寻常,入会可捞的油水甚多。星期二早上邀请的演讲者名单就可见一斑。
乔治娅走进了大门,沿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发现右手边有一宽敞的房间,里面约有二十几人。房间的窗户纵跨两层楼,遮挡着长长的绿色窗帘;两个庞大的枝形吊灯悬挂其中,明亮的灯光洒向房间每个角落;空气中飘散着菊苣咖啡的气味。她进了屋站在后排。
“我家的家训,第一条就是为我们的国家感到自豪,并为之尽力效忠!”发言人激情澎湃。“我父亲让我们永远记住这一点。”杰夫·德尔顿向人群粲然一笑。他高大健壮,英俊潇洒,那一头金发几乎全白了,使得那双黑眼睛显得有点青肿;身穿浅卡其色西装,蓝色衬衫,黄色领带,宛如充了电一般精力充沛。乔治娅心想,精力那么旺盛,枝形吊灯直接由他来供电得了!
“所以当国家需要时,我应征去了海军陆战队,那是我的光荣!正如你们所知,我被派去了伊拉克,参加了“沙漠风暴”行动。在那里,我不仅仅是上了战场,还得到了一次绝无仅有的机会,观察到了我们的军队诸多不为人知的情况;也正是在那里,我深深地意识到,有了私营部门的加入,军队的作战效率才会更高。”
他滔滔不绝,侃侃而谈,说到部队效率低下、裁减兵员以及如何做到更快速、更轻便、更敏捷等等。听众里有几人点头,全都是男人,也许都是些退役军人。
“现在我们的业务涉及五个国家,员工超过千人。”德尔顿说道。“当然我们没有黑水公司规模那么庞大,也没那个必要。”他笑了笑。“如果你不想被人曝光,那就需要来找我们。”这席话引起了一浪又一浪的笑声。
一道光闪过——有人在拍照。德尔顿大吃一惊;他向前一步,走下讲台,用手遮挡着眼睛。“对不起,我必须强调——不能拍照,绝不可以!”他稍作停顿,随后对房间后面的某人点点头。乔治娅伸长脖子想瞧瞧那人是谁,但没看清楚。
德尔顿回到讲台上,针对企业和商界领袖们面临的安全问题,又高谈阔论起来;谈到德尔顿安保公司提供的服务类型,从安全保护到随身保镖,再到所谓的德尔顿“特种作业部”,都一一作了解释。
“根据不同的需要,德尔顿的男人……和女人……随时高效率为您服务,而且服务到位,收费合理。”
给人的感觉很真诚、很坦荡、很值得信任。这里面有多少成分是精心策划的?这一席话结束得有些夸张,并且呼吁听众们考虑考虑各自的安全需要。有几个人提了问题,他大都回应说自己会主动和提问者进行一对一的面谈。最后,他手举名片,“任何时候,尽管来电,我的专线随时恭候!”
看着他惺惺作态地发名片,几分钟后,乔治娅走上前去。
“早上好,”他问候道。“我看见你进来的。”
“我想和你谈谈。”
德尔顿笑得更灿烂了,好像料到她会这么说,这让乔治娅很不舒服——你也太自以为是了吧!她清了清喉咙说道:“我是一名侦探,正在调查中西部国民银行的克莉丝·梅辛杰和亚瑟•埃默里赫的死因。我了解到你是这家银行的重要客户。”
他的目光躲闪了一下,马上又转回来,但没了笑容:“确实很悲惨!我们非常震惊,至今心有余悸。”
乔治娅点点头。“据我了解,克莉丝是你的个人理财顾问,对吗?”
“你说‘个人’是什么意思,我没明白。她是我们账户的主要负责人,因为我们的银行业务大多需要在网上操作,而她是IT 部的主管。所以她是适合的人选。”他歪着头。“你是和警方合作吗?如果是这样,我已经提供了证词。”
听起来不错,说明警方已经把德尔顿和银行联系起来了;那是否也意味着他们知道了服务费和现金支票的事呢?“我是私家侦探。”她答道。
“是银行雇用你的?”
他在盘问自己。乔治娅决定避而不答:“看见你在发名片,可以给我一张吗?”
“那还用说?接漂亮女人的电话,我总是很开心。”他又笑了,但这一次笑得有点牵强。
“此刻我不想占用您的时间,但是关于你们西部的业务,亚利桑那州的,我有几个问题想要请教。”
他面不改色:“不可能全都告诉你,因为很多业务涉及国家安全。”
“我完全理解。再联系。”
“静候佳音!”他不再看乔治娅,目光搜寻房间后面的某个人还是什么。乔治娅转过身一看,并不见什么人,但感觉有人刚刚离开。待她转过来面对德尔顿时,只见一位老者已走过来,正和德尔顿热烈握手。
“今天上午花了你这么多时间,真是感激不尽!杰夫,你的演讲精彩极了!”
德尔顿立刻两眼放光,笑容满面:“很高兴为您效劳。”他瞥了一眼乔治娅,眨了眨眼。
那天下午,银行自助餐厅里。
“实在是受不了啦!”一个弱不禁风的女人低声嘟哝,“我已经要求调动。”
这个女人叫贝奈·韦斯,似乎只要吹一口气,她就会倒下去;但乔治娅觉得,这个女人虽然外表柔弱,内心却很坚强。棕色的头发夹着几丝白发;她那鼻子也太小了,小得可以称之为“纽扣鼻”;一双眼睛严肃睿智,很少眨眼;花裙子,白上衣,绿色开衫披肩上。午餐时间已经过了好一阵,餐厅里的桌子大多空着,只剩下几个顾客,他们似乎对这两个女人毫无兴趣;不过,乔治娅对周围的动静却非常警惕。
“当然这是机密!”贝奈说道,不再细声细语。“任何人我都没说,连科迪都不知道。”她的声音有点像五年级老师生气时的尖叫声。
“电梯事故?”乔治娅问道。
女人点点头。“那是——怎么说呢……”她停顿了一下,有点像在演戏。“……有些事我永远也忘不了。”
“要是不太为难的话,请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好吗?”
韦斯脸上闪过一丝笑意,好像她已经听到了出场提示准备上演,并且自己都不知道演过多少遍了。“嗯,那时我正休息。我是银行设备经营部的行政助理,管设备租赁,在六十二层。我一直都怕冷,就是今天这样的日子也怕冷。”
“所以我要喝两杯茶,上下午各一杯。下午我经常端到这儿来喝,这样的休息很不错。”
这女人那股酸气真令人牙齿发痒,早知道该让福尔曼来谈!“莉莉也在等电梯,她是财产抵押贷款部的经理,和我的部门不搭界。”她抽了抽鼻子,好像莉莉的部门属于二流。“电梯来了,我们踏上去。中间又停了几次,进来了一两个人。”
“你记得是在哪层停的吗?”
“记不得了;哪个想记这些?”
“真的记不得?”
“那还用说?莉莉那时我还不认识,除了她,还有一个送信的,两个其他什么人,接着来了一个戴墨镜的男人。”
“接着讲。”
“刚开始下降时,一切都很正常。超过五十层的应该是高速电梯。不管怎么说,电梯开始加速,就像平常一样。但是紧接着,没有任何的征兆,它猛一摇晃,就停了,就像那样。”她弹了个响指。“弹得很凶,我一下被抛入空中,然后摔下来。到现在我腿上都还有瘀伤。”她瞪着乔治娅,似乎在看对方还敢不敢听。“灯灭了,一切都停下来。轿厢在半空中晃来晃去,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她身子发抖,把开衫往身上拉了拉。“你知道,我讨厌飞起来的感觉。我做过噩梦,梦见自己就像那次一样被撞飞起来了。但这回是真的了啊!那时我真的认为自己就这样被撞死了,太可怕了!”
“其他人呢?”
“你想得到啊,大家乱作一团,全都待在地板上。一个男人认为他的腿断了。每一个人都在尖叫。当然也有我。我正大声祈祷。”她身子又在发抖,接着端起茶来抿了一口:“想想都后怕。”
乔治娅知道此时该安慰安慰她,好鼓励她讲下去。但见她只是稍稍停了停,不愿多讲而已,往下说的勇气还是有的;想催也催不了。
等了片刻,看到乔治娅给没任何暗示,她微微皱了皱眉,坐直了身子:“终于有了动静,灯亮了,熄了,又亮;电梯再次摇摆,又再次摇晃,我想这应该是最后一次了吧。但那时它开始下降了,缓慢又平稳,好像什么也没发生过!到了大厅,我们一窝蜂地冲出去,外面围着一群人。当然,保安说是局部暂时限制用电。”她眉毛上扬,似乎想说谁会相信这种赤裸裸的谎言,除非他脑子有病!
房间角落里有什么在动,速度很快,引起了乔治娅的注意。她眯缝着眼还没看出什么来,那东西就消失了;目光回到韦斯这里:“停电了,轿厢悬挂了多久?”
“感觉好漫长啊,其实也许就一两分钟。”
“而你不相信那是用电管制?”
“谁知道该相信什么!”韦斯说。
“电梯检查员应该进来检查过系统吧。”
“是的,他们来过,但我没听到任何解释。哦,对了,中西部国民银行很敏感,给我送花,还让我带薪休假一周。”她哈哈大笑,语气老练。“他们害怕我起诉。实际上,有人在起诉了,我知道,就是那个送信的,我想就是他。但我在银行工作十多年了,不想惹麻烦。”她大声叹了口气。“我只想在一个不需要乘坐电梯的地方上班。每次电梯门打开,我都浑身发抖。”
“还记得别的什么吗?”
韦斯皱着眉。“你为什么想知道?”
“科迪告诉过你我是一名侦探,对吗?”
“他说你在调查克莉丝·梅辛杰和亚瑟•埃默里赫的死因。”
“对啊。”
“大家都还心有余悸。我觉得不可能再和从前一样上班了。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我想要调动。我姐姐和我一起生活。她要我去郊区工作,她已经在那边了,说是更安全。”
乔治娅点点头:“回到电梯的话题。还有其他的吗?”
韦斯一脸茫然。
“这起事故后,你和电梯里的人私下有过交谈吗?”
“嗯,莉莉和我聊过。像那样的事故,会有一个赔偿,你知道吗?她一直在想是否采取法律手段。”她用手拍了拍嘴巴。“哎呀,上帝,这是天大的机密!当我什么也没说。”
乔治娅再次扫视了一下那个角落,刚才看见有东西一晃而过,现在什么也没有。“没事儿。其他人呢?”
韦斯目光恍惚。“我说过,我不认识那个送信的。六十三层进来的那个男人我见过几次,还有那个腿受伤的,他已基本痊愈;但那个手指断了一截的男人,自那以后再没见过——”
乔治娅立马非常警觉。“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那个六十三层……”
乔治娅打断她。“不,那个手指断了一截的男人……”
韦斯撅着嘴唇,好像惊讶乔治娅怎么这个都没听懂。“五十一层进来的那个男人,戴着墨镜,他的手指就断了一截。”
“哪根手指?”
“我想想看。”她抿了口茶,慢慢地闭上眼睛。她在磨时间,可恶!“哦,他的左手,食指。”
“描述一下。”
“就这样子的,手指的前半部分到指关节,都没有了。”
乔治娅不自觉地点点头:“不会记错吧?”
“当然不会!他扶着栏杆,灯亮的时候,我看得一清二楚。”
“他从哪层进来的?”
她叹口气,语气有点不耐烦。“我已经说了呀,五十一层。”
“就是IT部那层?”
“不错。”
“那以后你就再没见过他?”
“当然没见过。”
“保安和他谈过吗?就是电梯到达大厅以后。”
“依我看,好像没有。”她说。“我想他就那样消失了。”
乔治娅开车回埃文斯顿的路上。
狂风陡起,天色阴沉,浊腻的乌云推推搡搡地跨过天空,紧接着大颗大颗的雨滴在挡风玻璃上飞溅。暴风雨正儿八经来临了,狂风暴雨鞭打着大街。她啪的一声打开雨刷,此前没怎么关心天气。贝奈·韦斯说那个左手食指少了一截的男人就在被卡的电梯里;绑架茉莉的那个人,食指断了一截;追踪桑迪·塞克莱斯的男人也是那根手指断了。科迪·韦格曼认为IT 部的断电和那天的电梯断电有联系。电梯事故发生在六月二十五号,就在同一天,克莉丝·梅辛杰关闭德尔顿安保公司的秘密账户。这些说不定就是自己一直希望找到的连接点。
乔治娅突然转向湖滨大道。这个时段,走肯尼迪高速可能是要快些,但湖滨大道景色更美,尽管湖里波涛汹涌,不停地拍打沙滩和岩石,一股股的脏水横扫挡风玻璃,地上到处是水坑——尽管如此,依然胜过肯尼迪高速。
今天一到家,就要给特里·梅辛杰打电话。下一步,他俩拿着查到的东西一起去找奥马利。警方已经询问过杰夫·德尔顿了,但乔治娅可以给他们提供一个新的视角。不过,只有等到他们确认断指男就是凶手,并且抓到他以后,茉莉才会真正安全。
她一路向北,交通越来越拥堵。很高兴自己抓住了那个机会去见到了杰夫·德尔顿。关于亚利桑那州业务一事,他避而不答,反而让乔治娅更加怀疑。两个安保专家刚刚成了百万富翁,随即就被一场“训练事故”夺了性命。这事德尔顿究竟知道多少?他是不是应该负有责任?有人不惜一切代价除掉目标——已达四条人命,而且还有绑架!
德尔顿的第三个收款人拉斐尔·佩纳怎么样了?他似乎逃脱了这个无形的死亡之网;可他真的还活着吗?是拿到钱悄悄转移了,还是他就是那个断指男人呢?
靠近谢里登路和好莱坞路2交接处附近的弯道时,橙白色的电缆塔挡住了外圈。这该死的建筑物!她本能地放松油门踏板,移到中间道上,滑行了几码后,然后刹车——车子毫无反应!她不断使劲踩,丰田还是没停!一脚到底,仍旧没停!银色和黑色的街区在眼前一闪而过,眼看着就要撞上对面疾驰而来的一辆车!那辆车也正要撞过来!最后的一刹那,她扭转方向盘向着电缆塔冲去!管不了那么多了,至少会避免与那辆车正面相撞!她听到了金属相互撞击时发出的可怕破裂声。一股强烈的冲击力把她猛地往后一撞。但愿能飞起来!可是身子卡在座位里动弹不得。突然一声爆炸,脸部遭受重击,顿时一片黑暗!
1 内战:指美国南北战争(1861-1865)。
2 好莱坞路:芝加哥北部上城区东西走向的一条路,最东边与谢里登路垂直交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