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的确有问题,”那女人说。她举起酒杯优雅地啜了一口。“而且是金钱问题。”“真的吗?”她的同伴身体往前倾。女人点了点头,她嘴上的口红鲜艳夺目,睫毛膏也涂得浓墨重彩:“鲍勃对教堂的事非常积极。我们知道的可多了。”
麦克回到桌旁打断了我的偷听。他拿着一大罐啤酒和两个玻璃杯,看上去都不太干净。我指了指上面的污垢,他只是“砰”的一声放到桌上,我只好往杯里倒了酒。
今天的日子真难熬。拂晓时分我们便开始拍摄玉米田的B卷镜头1,可那柔嫩的玉米杆在晨风里摇来摆去的,到了沃斯-彼得森的乙醇工厂里拍摄的时候,就更麻烦了。厂里热得跟烤箱似的,这不但让我们无精打采进度缓慢,同时还担心器材会不会被烤坏。手一摸,摄影器材热得发烫!如果热得变软那就更要警惕了,就必须采取预防措施。我们只得用毛巾把它们盖起来,加快拍摄的准备工作。我早已汗流浃背,粘湿的T恤衫紧贴着皮肤;幸好,我还多备了一套衣服放在车里的。
弗雷德·汉诺威闯进来时,我们正准备收工。他其实已经跟了我们快一整天了,一直不好意思直说想要入镜。但是午饭过后,估计跟上司谈过,他突然开始叫我们拍这拍那,东奔西跑,到处指挥。我不禁想起那些患有注意力缺失症的孩子,因急需服用阿德拉2而东奔西窜到处寻找的情景。于是,就在他提出大约第十个意见后,麦克和我交换了个眼色,我就把弗雷德拉到一旁。
“弗雷德,我知道你想让我们把厂里所有东西都拍进去,但我们没有那么多时间和经费。”
“但你已经在这里了,”他别扭地说。“你就不能把相机对着......例如存储罐和发酵罐?这些罐子都是很关键的部件,而且它们就在这儿。”
“不是这么回事,你也知道。每一个场景我们都要决定好怎么拍,先安好设备,试拍后才正式拍摄。所有步骤都需要时间。例如说,我们很愿意拍些装罐或清罐的场景,但是你跟我们说那办不到;因此,我们只能随便拍拍罐子外面。坦白地说,这样的场景并没什么吸引力。”我用手背擦了擦眉毛。
立刻,他的下嘴唇就在那几根稀稀疏疏的所谓“胡子”下翘得老高!简直无法相信,这就是我们第一次见到的那个汉诺威,那时的他可健谈随和多了。
最终我们还是加了两个场景,包括他一直央求我们拍的一些罐子的外部景观。这片子算不上很棒,但我劝服麦克说这还是值得的,我们也变得“清洁环保”了。既然这个企业是为了更好地造福地球致力于慈善事业,那么我们为何不能出一份力呢?
五点半左右,我们终于收工了,我身上的T恤早已完全湿透。一帮人坐着麦克的空调车一路向北;但我和麦克觉得,酒都不喝一杯就直接回家,心里总有些不甘。于是我俩就上了我的沃尔沃,往芬克思格罗夫和雪莉的方向驶去。过了这两个镇子再往北走,离我们吃午饭的地方不远,就会遇到汤姆酒吧:一间棚屋平房,木质的墙板,窗户脏兮兮的。我们把车斜停在一辆小卡车旁边。
太阳依然高挂,屋里窗帘紧闭;过了好一阵,眼睛才开始适应。眼前一张破旧的吧台,点唱机播放着乡村音乐,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酸腐味,寥寥可数的几张桌椅似乎早就被酒味渗透了。
除了那两个女人滔滔不绝地聊着教堂里的八卦外,另外还有几个年轻男子在吧台闲坐着。他们全都身穿迷彩裤和黑色T恤,那平头浅得都挨着头皮了。我们身后的桌子则围着另一群穿着T恤和牛仔裤的男人,有的还穿背带裤,看模样像是农民。
我咕噜咕噜地喝了一大口啤酒。其实通常我都喝红酒,但在这个场合,举起一杯霞多丽未免太矫情了——恰巧那两个教堂女正在痛饮,喝的好像是波旁威士忌。“今天拍到了不少好东西,麦克。你在拍缸子的时候用的推拉镜头很不错。”
“还要好好剪辑一下才行。”
“别忘了,星期四我们要采访沃斯-彼得森的CEO。”
“难道还要回这里拍吗?”
“不用。”考虑到那不苟言笑的工厂经理可能不是最佳的代言人,我准备采访沃斯-彼得森的CEO。“他约我们到沃斯-彼得森在芝加哥的总部见面。估计半天的时间就能做完。”
“他们的总部在哪儿?”
“迪尔菲尔德3。”
“太爽了!”
我举起酒杯向他敬酒:“而且没有弗雷德·汉诺威。”
“阿门4。”我们碰了碰杯。“他对你有意思,你知道吧。”
我嘴里的酒差点没喷出来:“别乱说。”
麦克故意刺激我。“他就是有。”
“除非地狱变冷、日出西山——”
不经意间两个女人的谈话飘了过来,我戛然住口。“晚饭你打算带什么去教堂吃?”
“可能会带通心粉沙拉。”
“我带炸鸡。”
“听起来还不错,”我对麦克悄声说道。
麦克哼了一声。
“喂,在我们南部,偏远的乡村农场,大杯大杯的啤酒,健康卫生的食品,还有淳朴的乡亲。”
“我估计啊,这些淳朴的农民都是受益于乙醇产业的百万富翁,”麦克说。“你知道现在玉米的行情吗?”
“农民们靠补助生活,来年能否熬过心里完全没底,这样年复一年境况过了几十年,现在也该轻松一下了,不对吗?”
麦克摇了摇头。“你这积极乐观的自由主义会导致什么,你知道吗?”
“不知道,是什么啊?”
“大政府5!有人迫不及待等着呢!等着这样的政府出现,来整垮他们。”
我翻了翻白眼站起身。
“去哪儿啊?”麦克问。
我示意身后的那群男人。“恐怕我们应该去跟这些百万富翁农民谈一谈。也许给他们做一个访谈节目。你知道的,农民们高兴啊,因为沃斯-彼得森终于让他们的农作物卖上了好价钱,他们感激涕零呢。”
麦克望过去:“那几个人看来不像是百万富翁。而且我觉得吧,他们也不怎么高兴。”
“谈谈不就知道了。”
这次轮到麦克翻了翻白眼,但我没理他。桌子边坐着五个男人,还有一个约莫十六岁的男孩。我面带微笑走过去,希望自己看起来既亲切又比较专业。“大家好!很抱歉打断一下,我可以跟你们聊几句吗?”
他们只是一脸茫然地瞪着我。我转过头看看麦克,他扬了扬眉毛。酒吧里的每个人都盯着我。我吸了一口气,做了个自我介绍,接着跟他们说了说拍片的事情。“我想如果有种植玉米的人来参与评论就更令人关注了。我希望听到乙醇制造对你们的农业生产到底产生了什么样的影响,以及沃斯-彼得森在此过程中起了什么作用——当然,如果确实和你们的生活有关的话。”
当我提到沃斯-彼得森时,他们悄悄地互相看了一眼,身体一下子变得僵直。我开始感到紧张,而我一紧张话也就多了起来。我喋喋不休地谈那部影片,谈沃斯-彼得森,谈乙醇生产,最后来了一句:“如果可以的话,我们可以边喝酒边谈,我买单。”
一听这话,他们更是你看我我看你,最后目光都落在一个男人身上——他一头长长的银发,鼻子上泛红的血管密如蛛网——看来是这桌人的头儿。他拨弄着空酒杯,看了看身边这群人,好像在说:看我的——然后目光转向我:“再说说你叫什么来着?”这声音听起来很冷漠。
我重复了自己的名字。
“你怎么会在这儿的?”
我重复了刚才说想要采访他们的话。
他说:“我们没有什么可告诉你的。你最好还是离开吧。”
就算是卢克把我一个人扔在床上转身离开,都不会让我感到如此不招人待见!我强压受伤的自尊,灰溜溜地走回麦克旁边。那一桌人愠怒地看着我们这边。
麦克说:“做得好,艾利。你很擅长让人向你倾诉。”
“哎呀,你有完没完啊!”
麦克又给我倒了些啤酒。我伸手去端酒杯,这时其中一个教堂女靠向我这边。“小姐,我刚才忍不住偷听了你的话。”
“也没什么好听的。”
“其实呢,”她夸张地停顿了一下,“他们不跟你谈是有原因的。”
“除了粗鲁无教养还能有什么?”
她闭上眼。“听着,当初沃斯-彼得森决定建厂时,他们到处打听有没有农民愿意出售土地。”
“出售给沃斯-彼得森?”
她点头。“这一带境况不太好,不是洪水就是干旱,年复一年,完全无望,孩子们成群结队地离开家乡,人们只能勉强维持生计,日子过得苦不堪言。”“卖了土地以后,大部分人还跟沃斯·彼得森签了玉米种植协议。你知道的,就是他们还跟以往一样继续种玉米,兴许还能偷偷拿点出去卖。”
“所以其实他们就是在自己的土地上做佃农耕种?”
她又点点头:“他们过去还算是地主,如今成了佃农;但沃斯-彼得森承担了所有的风险。当时来说简直是天大的恩惠。”
整个事件来龙去脉我算懂了。“但现在市场逆转,玉米制品需求急剧增长。”
教堂女耸了耸肩。
“并且,以玉米现在的价格,沃斯-彼得森发了一笔横财,那收益简直就是天文数字。”
“你说对了。”女人指指那些男人。“他们不仅把未来,而且把灵魂都卖给了沃斯-彼得森;为什么不想跟你谈,现在你该明白了吧?”
“我怎么就那么容易亲信别人呢?”在回去的路上我跟麦克抱怨道。
麦克不作声。
“我老爸总是说,看上去太好的东西往往不可相信,看来的确如此。”
“你当时并不知情。”
“我本该知道的。只是我宁愿相信沃斯-彼得森宅心仁厚;美国也一样。”
“公司化的美国?你的确应该再多点了解。你想要创造更高品质的生活,他们想要投资获得利益最大化,你们的目的根本不同。”
我蜷缩在座位上,眼睛盯着窗外。经过一片倒刺铁丝网围着的农田,牌子上写着:未经允许,不得入内。“我猜那是军事用地。”
“因为看到吧台边的那些男人?”
“他们很像士兵。”
“我印象中这里并没有任何军事基地。”
“那,也许他们在建一个新的,来保证中心地带的安全。”
“也许吧。”麦克的语气含含糊糊。“我猜——”
他还没来得及说完,就被甲壳虫乐队的一个片段打断了——“你说再见……我说你好。”蕾切尔设置的这首歌表明来电未设音乐铃声。我看了看显示屏,这号码不认识。“喂?”
“艾利,我是乔治娅·戴维斯。”
“喂,乔治娅。一切还好吧?”
“你不是有个朋友在日内瓦湖有房子?”
“呃,对,是卢克。怎么了?”
“我和某人在一起,急需一个安全的住处。”
1 B卷镜头;B-ROLL,就是另一个机位拍摄的其他素材,用来扩充主要内容,比如拍摄产品展示片,可以使用这个产品的屏幕操作或拍摄某人使用这款产品当做B-ROLL。又叫幕后花絮或拍摄花絮。
2 阿德拉:治疗注意力缺失症的药物。
3 芝加哥以北约25英里一小镇。
4 祈祷结束时的用语,意为:衷心赞成。
5 指奉行干预主义政策的政府,一般被理解为意味着经济管理与社会控制。通俗地说,就是想扩大政府权力,事事都想管的政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