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早上,不到九点,总理瓦朗格莱在家中与警察总监闲聊,问他:“这么说,德斯马利翁,你同意我的意见?他就会来了?”“我想是的,总理先生。照支配全案的精确规律来看,他会来的。而且他为了炫耀自己分秒不差,会在敲九点最后一响时到来。”
“你这样认为?……你这样认为?……”
“总理先生,我与这人打交道有好几个月了。在发生了与弗洛朗斯·勒瓦瑟生死攸关的事情时,他若不追捕歹徒,把他擒获,五花大绑带回来,那就是说,弗洛朗斯·勒瓦瑟死了,他亚森·罗平也死了。”
“可是,亚森·罗平是不死的。”瓦朗格莱笑道,“你说得有理。再说,我完全同意你的意见。要是时候到了,我们那杰出的朋友没来,我会比任何人都吃惊。你刚才告诉我,昨晚有人从昂热给你打了电话?”
“对,总理先生。我的人那时刚刚见到堂路易·佩雷纳。他坐飞机赶在他们前面。后来他们在芒斯又给我来了个电话,说刚刚搜查了一个废弃的车库。”
“亚森·罗平肯定先进去搜查过了。结果如何,我们马上就会知道的。你听,九点钟敲响了。”
正好此时,他们听见外面传来汽车马达声,它在门前停住。门铃立即响起来了。
由于有令在先,仆人立即放来客进门。书房门开了。堂路易·佩雷纳出现在门口。
当然,对于瓦朗格莱和总监来说,他的到来早已在意料之中,也就没什么惊奇了。倒是相反,他如果没来,才叫他们觉得意外。不过,他们的神态还是流露出人们面对超常之事时所感到的震惊。“怎么样?”总理立即问他。
“办好了,总理先生。”
“抓住歹徒了?”
“对。”
“妈的!”瓦朗格莱低声道,“你真是个厉害家伙。”又道:“那歹徒呢?显然,那是个粗壮汉子,蛮横粗野,桀骜不驯的家伙?”
“是个残疾人,总理先生,一个身心都不健康的家伙……当然,还能对自己的行为负责,可是医生可以在他身上发现各种疾病,如衰弱、脊髓炎、肺结核等等。”
“弗洛朗斯·勒瓦瑟爱的就是这么个人?”
“嚯!总理先生,”堂路易大声说,“弗洛朗斯可从没爱过那家伙。她对那家伙只有同情,那是人们对活不多久了的人所表示的感情。正是出于同情,她才让他生出希望,以为将来,在未定的将来,她会嫁给他。总理先生,这是女人的同情心,很好解释,因为弗洛朗斯对这人所充当的角色毫无预感。她一直以为他是个诚实忠厚的人,觉得他很聪明,所以有事便向他讨主意,在营救玛丽-安娜·弗维尔的活动中让他牵着鼻子走。”
“你确信是这样?”
“是的,总理先生,不光是这事,还有好些事,我都有把握,因为我有证据。”
他马上又补充道:“总理先生,歹徒被抓住了,司法机关要了解他的经历,直到极细小的情节,都很容易了。不过,如果只考虑他与莫宁顿遗产有关的谋杀案,把与此案无关的三起杀人案放在一边,那么,他恶魔般的一生,现在就可以这样概括。
“他名叫让·韦诺克,原籍阿朗松,由朗热诺先生照料长大成人,认识了德代絮拉玛夫妻后,把他们的钱财洗劫一空,并趁他们还没有去法院起诉,把他们引到弗尔米尼村的一个仓库。在那儿,两夫妻灰心绝望,昏昏沉沉,吃了一些药,就糊糊涂涂地上吊自杀了。
“仓库坐落在一个名叫古堡的庄园里。产业主是朗热诺先生,也就是让·韦诺克的保护人。那时朗热诺患了病。病体将愈的时候,他擦枪走火,小肚子上挨了一筒又粗又大的铅弹。他不知道枪里上了弹药。谁上的呢?
让·韦诺克。他在头天夜里,已经把恩人的钱箱偷窃一空。
“他来到巴黎,享用如此得来的钱财。在这里,他碰到一个机会,从一个狐朋狗友手里买到了证明弗洛朗斯·勒瓦瑟的出生,以及享有继承罗素家族和维克托·索弗朗遗产权利的文件。这些文件本来由那位把弗洛朗斯从美洲领回来的老乳母保管,是那位狐朋狗友从她手里偷来的。让·韦诺克千方百计寻找,终于找到了弗洛朗斯的照片,以后又找到了本人。他频频向她效劳,假装对她忠心,要把终生献给她。这期间,他并不知道他从这些文件,从他与年轻姑娘的关系上,究竟能得到什么好处。可是突然一下,一切变了。
他从公证人事务所一个办事员口中,得知勒佩蒂依先生抽屉里有一份遗嘱,值得一看,就花一千法郎,收买办事员,看到了那份遗嘱。那办事员以后就不见了。那份遗嘱,正是柯斯莫·莫宁顿的,而且柯斯莫·莫宁顿正好把他的巨额遗产,遗给罗素姐妹和维克托·索弗朗的后人。
“让·韦诺克如获至宝。两亿元啊!为了霸占这笔财产,为了获得出人头地,享受奢华生活和权力,并向世界名医求诊以恢复健康和体力的资本,他必须把挡在弗洛朗斯与遗产之间的人一个个除掉,然后,娶弗洛朗斯为妻。
“于是让·韦诺克开始行动。他从朗热诺老爹,也就是伊波利特·弗维尔的老友的文件里,得知了罗素家几姐妹的许多事情,也获悉弗维尔夫妻不和。总之,碍事的只有五人。第一,自然是柯斯莫·莫宁顿。接下来,按照继承权的顺序,依次是弗维尔工程师,他儿子埃德蒙,他妻子玛丽-安娜和他表弟加斯通·索弗朗。
“对付柯斯莫·莫宁顿比较容易。让·韦诺克伪装成医生,走进他家,把毒药注入一个安瓿莫宁顿注射以后就毙命了。
“对付伊波利特·弗维尔就难多了。从前朗热诺老爹介绍他找过工程师,并很快受了他的影响。他了解工程师对妻子怀有怨恨,又得知他患了不治之症。正是他在伦敦,在工程师向专家求诊出来,悲观绝望之时,往工程师惊惧的心里灌输了那令人难以置信的计划。事后你们可能注意到,那计划执行得是多么狡猾周密,以致如人所说,他不出面,不动手,连弗维尔也蒙在鼓里,就一下除掉了弗维尔父子两个,并通过把脏水往玛丽-安娜和索弗朗身上引,把他们打发走。而他让·韦诺克这个真正的凶手,却无人能指控他有罪。
“他的阴谋得逞了。
“在执行计划的时候,他只碰到了一点小麻烦,那就是韦罗侦探的介入。于是韦罗侦探被害死了。
“在将来,只有一个危险,就是我堂路易·佩雷纳的介入。韦诺克大概已经预见到我会出面,因为柯斯莫·莫宁顿指定我为概括遗赠财产承受人。韦诺克想消除这个危险,先是让我买下波旁宫广场公馆,又安排弗洛朗斯·勒瓦瑟当我的秘书,又通过加斯通·索弗朗,四次谋害我。
“这样,整个惨剧的线索都操纵在他手里。他凭着坚强的意志和灵活的性格,慑服了弗洛朗斯和索弗朗,实际上成了我公馆的主宰,眼看就要达到目的了。这时我的努力已经揭示出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是无辜的。于是他一不做,二不休,把玛丽-安娜和加斯通·索弗朗都害死。
“对他来说,一切顺利。我被警方追捕。弗洛朗斯也是如此。他却置身事外,没有任何人怀疑。而交付遗产的期限到了。
“那是前天,这时让·韦诺克处于行动的中心。作为病人,他住进了泰尔纳大街的诊所。在那里,他借助于对弗洛朗斯·勒瓦瑟的影响,借助于从凡尔赛寄给院长嬷嬷的信,操纵着事情的进展。弗洛朗斯受院长嬷嬷指派,来出席警察总署召集的会议,并带来与她有关的文件,却并不明白这事的意义。这时让·韦诺克离开疗养院,躲回他在圣路易岛附近的住所,等待结果。最糟的情况,也不过是把弗洛朗斯拖进去,而他却无论如何不会受到牵累。
“总理先生,以后的事情,您都知道了。弗洛朗斯突然发现自己在这场惨剧中不自觉地扮演的角色,尤其是发现了让·韦诺克扮演的可怕角色,大为震惊,极为慌乱。应我的要求,总监先生把她带回诊所盘查。当时她只有一个想法,就是找到让·韦诺克,要他说个明白,亲耳从他嘴里听到她是无辜的话。当晚,让·韦诺克正是借口他有一些证据,证明弗洛朗斯是无辜的,要让她去看,才把她骗上汽车的。事情经过就是这样,总理先生。”
这个罪恶的故事,瓦朗格莱越听越有兴趣。这种犯罪的天才,在人们的想象中,真是登峰造极。不过他所以不觉得十分难受,也许是因为这故事从反面衬托了为正义战胜邪恶的人的才华。那是清醒、敏捷、幸运、出自本能的才华。
“你找到他们了?”瓦朗格莱问。
“昨天下午三点钟,总理先生。正是时候。甚至可以说去晚了一步,因为让·韦诺克害我落下一口井,并且准备用一堆石头砸死弗洛朗斯。”
“哎呀!哎呀!这么说你死了?”
“又一次死了,总理先生。”
“可是弗洛朗斯·勒瓦瑟,那歹徒为什么要除掉她?那他娶她的计划不就落空了?”
“总理先生,一厢情愿是不行的。弗洛朗斯不同意。”
“那么,怎么办?”
“从前让·韦诺克写过一封信,表示要把属于他的一切留给弗洛朗斯。而弗洛朗斯一直同情他,再说也不知道这种行为的重要性,也写了一封同样的信给他。倘若弗洛朗斯死了,这封信就成了真正的无懈可击的遗嘱。弗洛朗斯出席了前天的会议,带去的文件证实了她与罗素家族的关系,成为柯斯莫·莫宁顿法定的继承人。如果弗洛朗斯死了,她的权利就转交给她的法定继承人。让·韦诺克就会无可争议地继承那笔遗产。而由于缺乏证据,警方就是把他抓了也不得不释放。他将会平平静静地过日子,虽然良心上背着十四条人命(我作了统计)的重负,口袋里却装了两亿元钱。对他那样的恶魔,这足以相抵了。”
“可是这些证据,你都拿到了?”瓦朗格莱问道。“在这里。”佩雷纳指着从那残疾人衣服里掏来的栗色皮夹,“这是一些文件和书信。那歹徒出于大奸大恶之人都有的心理变态,把它们保存下来。这是他和弗维尔先生的通信。这是通知我波旁宫广场公馆待售那封信的底子。这是让·韦诺克去阿朗松的笔记。他去那儿是为了截取弗维尔给朗热诺老爹的信。这是又一份笔记,证明韦罗侦探听到了弗维尔与韦诺克之间的谈话,并摸走了弗洛朗斯的相片,韦诺克发现后,让弗维尔去跟踪他。这是第三份笔记,就是在《莎士比亚全集》第八卷里找到的那两页东西的抄件,那些书是属于让·韦诺克的,表明他对弗维尔的阴谋一清二楚。这是第四份笔记,十分奇怪,记录了一种值得注意的心理,显示了他控制弗洛朗斯的手法。这是他与秘鲁人卡塞雷斯的通信,和几封准备寄往报馆,揭露我和马泽鲁的真实身份的信。这是……还需要说下去吗,总理先生?您已经掌握了最充分最全面的材料。司法当局会发现,前天我在总监先生面前所作的指控,句句真实,没有半点虚构。”
瓦朗格莱叫道:“可他呢?他在哪儿,那个坏蛋?”
“在下面一辆汽车里。确切地说,在他的汽车里。”
“你通知我的部下了吗?”德斯马利翁不安地问。“通知了,总监先生。再说,那家伙被严严实实地绑起来了,丝毫不用担心。他跑不了的。”
“好哇,”瓦朗格莱说,“你什么都预见到了。我觉得案子已经结束。不过,有一点我还不明白。也许舆论最关心的也是这点。那苹果上的齿痕,或如人们所说,那虎牙,明明是弗维尔夫人的,可是弗维尔夫人却又是无辜的,这是怎么回事呢?总监先生肯定说你已经解开了这个难题。”
“是的,总理先生。让·韦诺克的文件证实了我的判断。再说,问题其实很简单。苹果上留的,确实是弗维尔夫人的齿痕,可是弗维尔夫人并没有咬那只苹果。”
“哦!哦!”
“总理先生,弗维尔先生在他那份公开忏悔里,有一句话,差不多已经提到了这个秘密。”
“弗维尔先生是个疯子。”
“是的,但是个清醒的疯子,思考问题逻辑十分严密。几年以前,在巴勒莫,弗维尔夫人不小心摔倒了,嘴巴磕在一座大理石托架上,上下几颗都有好些牙齿磕松了。为了治疗,也就是说,为了打制用来固牙的金箍(弗维尔夫人戴了好几个月),牙医照例浇铸了一副精确的牙齿模型。后来这副模型被弗维尔先生偶然保存了下来。他自杀的那天夜里,他就是用这副模子在苹果上留下了妻子的齿痕。韦罗侦探大概曾偷出过这副模型,为了留下物证,把它印在一块巧克力上。”
堂路易说完以后,大家都没说话。事情的确是如此简单,总理都觉得惊讶。整个惨剧,整个指控的罪证,整个使玛丽-安娜绝望,使她和加斯通·索弗朗相继自杀的原因,就在于这样一个极其微小的细节。对于虎牙这个情节,有千百万人极为关注,却不曾有一个人想到这样一种可能。虎牙啊虎牙!人们固执地接受了一个表面上无懈可击的推理:既然苹果上的齿痕和弗维尔夫人的牙齿一丝不差,那么她就是罪犯,因为从理论和实践上说,世界上没有两个人的齿痕是一样的。更有甚者,这个推理显得这样有力,以致人们已经知道弗维尔夫人是清白的以后,这个问题也悬而未决,因为人们就是想不到,除了牙咬以外,还有别的办法留下齿痕。
“这就像克利斯托弗·哥伦布那个鸡蛋,”瓦朗格莱笑道,“你必须想得到才行。”
“您说得对,总理先生。这种事情,人们是想不到的。我还有一个例子,您允许我重提旧事吗?在亚森·罗平又叫勒诺曼先生和波尔·赛尼纳亲王的时期,谁也没有注意到,波尔·赛尼纳,就是亚森·罗平几个字母打乱重新组合的。同样,今日,堂路易·佩雷纳也是这样组合出来的。同一些字母,组合出两个不同的名字。一个不多,一个不少。然而,尽管这是故伎重施,却没有人想到把两个名字放在一起看看。还是克利斯托弗·哥伦布的那个鸡蛋。你必须想得到才行!”
瓦朗格莱听他说出名字的来历,不免有些吃惊。似乎这个鬼东西发誓要让他这个当总理的困惑到最后一分钟,要用最出人意料的戏剧情节来使他震惊。这个细节倒是如实地展现了这个人的性格。这是个奇怪的混合体:既高贵,又无耻,既天真,又诡黠,嘲弄人时带着笑意,可爱之中叫人不安。这是某种英雄,凭着不可思议的冒险经历征服了一个王国,却又把姓名的字母颠来倒去玩花样,好发现公众是多么粗心马虎!
谈话接近尾声,瓦朗格莱对佩雷纳说:“先生,你在这件案子中干了几桩奇事,终于恪守诺言,把歹徒送交司法当局。因此我也说话算数,你自由了。”
“谢谢,总理先生。可是马泽鲁队长呢?”
“他将于今天上午获释。总监先生把事情安排好了。你们两人被捕的消息没有传出去。你仍是堂路易·佩雷纳。你没有任何理由不叫这个名字。”
“总理先生,弗洛朗斯·勒瓦瑟呢?”
“让她去预审法庭受审吧。肯定会免予起诉。她获得自由,排除任何指控,甚至怀疑以后,肯定会被承认为柯斯莫·莫宁顿的合法继承人,领到那两亿元遗产。”
“总理先生,她不会保留那笔钱的。”
“怎么啦?”
“弗洛朗斯·勒瓦瑟并不想要这笔钱。因为这笔钱是引发这一连串可怕罪行的原因。她厌恶这笔钱。”
“那么?”
“柯斯莫·莫宁顿的两亿元将完全用于在摩洛哥南部、刚果北部修建公路和学校。”
“在你赠献给我们的毛里塔尼亚帝国?”瓦朗格莱笑道,“好,这个举动是高尚的,我完全赞成。一个帝国,一个帝国的预算……其实,亚森·罗平欠祖国的债……堂路易已经完全偿清了。”八天以后,堂路易·佩雷纳带着马泽鲁,登上那艘送他来法国的游艇离开法国。弗洛朗斯同去。
出发前,他们获悉让·韦诺克死了。尽管采取了防范措施,他还是服毒自杀了。
到了非洲,堂路易·佩雷纳这位毛里塔尼亚的苏丹召见从前的伙伴,委任马泽鲁为帝国大官,和那些旧时伙伴地位相当。接下来,他一边安排退位的事情,准备让法国接管帝国,一边与法国军队司令罗蒂将军多次举行秘密会谈,商谈与摩洛哥的边界问题,并决定了许多策略,逐步推行,以便能轻而易举地征服摩洛哥。从此,前途有了保障。哪天,时机到了,反叛部落遮掩和平地区的幕布将会落下,一个秩序井然,建筑整齐,道路纵横,学校与法庭比比皆是,充分发展,欣欣向荣的帝国,将出现在世人面前。
然后,堂路易大功告成,移交权力,回法国定居。他与弗洛朗斯·勒瓦瑟结婚引起的轰动,就不必赘述了。一时间舆论界又掀起一场笔战。好几家报纸又提起亚森·罗平被捕的事。可人们又能怎么样?尽管堂路易的真实身份谁也不怀疑,尽管亚森·罗平和堂路易·佩雷纳都是由同样的字母拼成的,尽管大家终于注意到了这种巧合,可是亚森·罗平已经合法地死了,而堂路易·佩雷纳合法地活着,人们既不可能把亚森·罗平复活,也不可能把堂路易·佩雷纳一笔勾销。
今日他住在圣马克卢村风光秀美的山谷之中。乌瓦河从山谷中流过。他那座十分简朴的房子漆成粉红色,装着绿百叶窗,周围是一座鲜花盛开的花园。他的家谁人不知,哪个不晓?星期天,人们去那儿游玩,希望透过接骨木篱笆,看见亚森·罗平的身影,或者在村里的广场上,碰到亚森·罗平本人。他住在那儿,脸庞仍然年轻,走起路来仍像个年轻人。弗洛朗斯也住在那里,身材仍然匀称,一头金发仍然团团围着脸庞,那张脸庞喜气洋洋,再也看不出那痛苦回忆的阴影。有时,有些游人会来敲那个小小的栅门。这是一些不速之客,前来向屋主求助。这是一些受压迫的人,一些牺牲品,一些支持不住的弱者,一些为激情所断送的狂热的人。
堂路易对他们深表同情,专心听他们诉说自己的遭遇,给他们作分析,出主意,必要时,也提供自己的经验、力量,甚至时间。常常也有警察总署的密使,或者警察中的某个下级军官前来拜访,说出他们遇到的难题。这时堂路易也毫不吝惜他头脑里取之不竭用之不尽的办法。除了这些,除了读他那些论述哲学、道德的旧书,(他找回这些书是多么高兴呵!)他还耕种花园。他的花培植得极好,让他欢喜与自豪。在园艺展览上,他送去一盆花,叫做“亚森康乃馨”,三根枝条上,交错开着红色和黄色的花。那盆花引起的轰动,大伙儿至今不忘。
不过他栽培大花的努力到夏季有了成果,七八两月,三分之二的花园里,菜园的花坛里都种满花。那一株株高大的花茎,旗杆一般挺立,骄傲地举着一串串五颜六色的花:蓝的、紫的、黄褐色的、粉红的、白的,他的花园取名为“羽扁豆花园”,真是再恰当不过。
这里种着各种各样的羽扁豆。克鲁伊汉克斯的羽扁豆,五颜六色的羽扁豆,清香袭人的羽扁豆,还有罗平最新培育出的羽扁豆。它们紧紧地挤在一起,像一队队士兵,都尽力挺胸昂首,想高出一头,把一串串粉嘟嘟的娇艳无比的花朵朝向太阳,真是壮观极了。在花畦入口,有一面小旗,写着这句铭言:我的菜园里种着许多羽扁豆。
这是从约瑟夫—玛利亚·德·埃蕾迪亚一首优美的十四行诗里摘出来的。
这难道是一种承认?为什么不是呢?堂路易在最近一次接受采访时,不是说过下面这些话:“我很了解他。他不是个坏人。我并不要把他与古希腊的七贤相提并论,也不会推举他作未来几代的榜样。可是我们评价他,必须带有几分宽容。吃过他的苦头的人其实是罪有应得,他就是不先下手,命运迟早也会惩罚那些人。他一方面只挑选那些为富不仁的人下手,抢劫他们的钱财,另一方面,又撒钱舍财给穷人;对这样一个人来说,又有什么荣誉不能属于他呢?再说,这是多么高尚善良的行为!这又是多么慷慨,多么无私的证明!说他盗窃?
“我承认。说他诈骗,我也不否认。这些事他都做过。可除此之外,他还做了许多别的事情。他以自己的聪明机灵使公众开心,又用别的品质使公众激动。
“大家对他那些巧妙的计策发出开心的笑声,又对他的勇气、胆魄和冒险精神,沉着、理智与快活性情,充沛的精力,蔑视危险的气概,对他种种在人类最积极的能力被激发的当代,在飞机汽车称雄的时代,在大战将临的时代熠熠闪光的品质大为欣慕和迷恋。”
记者提请他注意:“您谈论的是他的过去。照您看来,他的冒险生涯已经完结了?”
“绝对没有。冒险,就是亚森·罗平的生命。只要他活着,他就是一千零一夜式的冒险活动的中心和终点。有一天他说:‘我死后,希望在墓碑上刻着:冒险家亚森·罗平在此沉睡。’这话虽是玩笑,却也是事实。他是一位冒险大师。他从前冒险,常常是去掏邻人的口袋,但也上战场。在战场上,冒险给无愧于战斗和胜利的人带来爵衔。那并非是人人可得的东西。亚森·罗平的爵衔正是这样得来的。必须看看他在战场上是如何英勇奋战、奋不顾身、视死如归的。如果他有时揍了警察分局局长,或者偷了预审法官的表,那么我们应该看在他是战场上的英雄这一点上原谅他……对向我们显示,人的能力究竟有多么大的先生,我们应宽容一点。”
堂路易点点头,结束道:“再则,你们知道,有一种美德不仅不应该受到鄙视,在这种忧郁年代尤其应该受到重视。这种美德他有:他有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