堂路易不说话了。嘴唇边浮现出一丝开心的微笑。回想这四分钟里发生的事情似乎使他感到无限快慰。
瓦朗格莱和警察总监也算是见过世面的人,对一般的胆量和镇定都不会吃惊,听完他的叙述,此刻却怔怔地望着他,一声不吭。一个人英勇无畏到了这种令人难以置信的地步,是可能的吗?他走到壁炉另一边,指着墙上挂的一张法国公路图,说:“总理先生,您刚才告诉我,那罪犯的汽车离开了凡尔赛,朝南特方向开去了,对吧?”
“对。已经在公路沿线,南特和他可能上船的圣纳泽尔采取了一切措施,要把他缉拿归案。”
堂路易在地图上尽量沿着公路穿过法国,中间停一停,标上一些旅站,这种姿势给人以深刻的印象。这样一个人,在这样一团乱麻似的最让人操心挂虑的事情面前从容不迫,一副大将风度,似乎事件和时间都由他安排调遣,似乎杀人凶手正牵着一条剪不断的线逃跑,而那线的尽头就在堂路易手中,而堂路易只要挥一下手,就可以中止他逃跑。大将弯身向着地图,似乎俯瞰的不仅仅是一张纸片,而是一条大路,那上面有一辆汽车,在按他的意志行驶。
他扭过头,朝办公桌这边说:“战斗已经结束。不可能再来一场。只有一个胜利者。他永远可能遭受报复,或者是武的,或者是文的。我那四十二条好汉面对的,是一个用超自然的办法驯服了他们的人。对他们亲眼目睹的不可言表的事实,只能这样来解释。我是个巫师,是个伊斯兰隐士似的人物,是先知的化身。”
瓦朗格莱笑着说:“他们的解释也不是那样不合情理。因为你终究耍了一个花招,依我看,它是有点神奇。”
“总理先生,您读过巴尔扎克一个怪异的短篇小说吧,名叫《沙漠里的爱情》。”
“读过。”
“那好。谜底就在那里面。”
“嗯?我想不出来。你并没有落在一只母老虎的爪子下吧?在你的遭遇里,没有什么母老虎要驯服。”
“是没有。可是有女人。”
“什么!你说什么?”
“上帝呵,”堂路易高兴地说,“总理先生,我不愿意吓着您。可是我要再说一遍,在带着我走了八天的队伍里,有一些女人……女人与巴尔扎克小说里的母老虎多少有些相似,是一些并非不可能被驯服……诱惑……从而变得温顺、最终成为同盟的人。”
“是啊……是啊,”总理喃喃低语道,仍然大惑不解。“是啊,可这需要一段时间……”
“我有八天时间。”
“可还要有完全的行动自由。”
“不,不,总理先生……首先有眼睛就够了。眼睛能够激起同情、关心、爱恋、好奇,以及用眼睛以外的器官互相了解的欲望。在这之后,只需一个偶然的机会就够了……”
“偶然的机会来了吗?”
“来了……有一夜,我被绑着,或至少,人家以为我被绑着……离我不远,是首领宠姬的帐篷。我知道她们单独睡在里面。我就闯进去了,盘桓了一个小时才离开。”
“母老虎被驯服了?”
“是啊,就和巴尔扎克笔下那只母老虎一样,乖乖的,盲目的顺从。”
“可是首领宠姬有五个……”
“我知道,总理先生。难就难在这里。我怕她们争风吃醋。可一切顺利,宠姬是不吃醋的……而且相反……再者,我已说了,她们绝对服从。简而言之,我有了五个同盟军,都是潜藏的,都下定了决心,可是谁也没有怀疑她们。在最后一站之前,我就打算动手了。夜里,我的五个秘密同谋者把所有的武器都收来。大家把那些匕首插进地里折断,把手枪的子弹倒出来,把火药打湿。这一下,可以开始战斗了。”
瓦朗格莱颔首致意:“祝贺你!你真是个有办法的人。且不说那办事过程中不乏温柔娇媚。我想她们都很漂亮吧,你那五个女人?”堂路易开玩笑似的,闭上眼睛,一副心满意足的样子,爽直地只说了一句:“淫邪得很呢。”
这句话引来一阵笑声。可是堂路易似乎想快点把话说完,立即又说:“不管她们人怎么样,可她们终归救了我,这五个淫妇,而且还一直帮我。那四十二个柏柏尔人武器不管用,在这个处处是陷阱,死亡时刻盯着你的荒漠上,他们一个个怕得发抖,都聚集到我身边,把我当作他们的保护人。
当我们与大部落会合时,我就确实成了他们的首领。我消除了大部落的人集体对抗的危险,由我的顾问挫败了一些阴谋,我又领导他们干了一些征战劫掠的勾当,不到三个月,我就成了全部落的头领。我说他们的语言,信奉他们的宗教,穿他们的服装,顺从他们的习俗——唉!我不是有五个妻子吗?
从此,我就有可能实现自己的梦想了。我派了一个最忠诚的亲信来法国,带了六十封信,要分别交给六十个人。六十个收信人的姓名地址他都熟记在心……这些人都是亚森·罗平昔日的伙伴,他从卡普里峭壁顶上投海之前,就把他们遣散了。他们金盆洗手,各自揣着十万法郎现金,去做小买卖,或者经营田庄。我给他们中的一些人一人一个烟草店,给另一些人公共花园看守的职位,还有一些人得到一些部里的闲差使。总之,那是一些诚实的市民。
我给他们都写了信,不管他是名人、公务员、田庄主、市镇议员,还是食品杂货商,教堂圣器室管理人,我都写了,提出了同样的建议,作了同样的指点,如果他们接受建议,就可依照这些指点行事。
“总理先生,我原来想,六十人当中,最多有十到十五人会来与我会合。
谁知他们全部来了,总理先生!六十个,一个也不少。六十个都准时前来赴约。在指定的日子、时刻,他们赎回我从前的巡洋战舰,泊在大西洋岸边鲁恩海岬和儒比海岬之间的瓦迪·德拉拉河口。两艘小艇穿梭来往,运送我的朋友和他们带来的战争物资:弹药、营具、机枪、大炮、汽车、食品、罐头、各种商品、玻璃珠子,还有一箱箱金洋!因为我那些忠诚的伙伴坚持要把他们从前分得好处变卖,把从前从老板这儿得到的六百万法郎再次投入新的事业。
“总理先生,我还需要再说下去吗?还要不要告诉您,有这样六十个忠诚汉子帮助,有一支由狂热的摩洛哥人组成的万人大军,武器精良,纪律严明,亚森·罗平这样的首领还有什么办不到的事?他试着做了,结果是前所未闻的。我相信,没有任何史诗,可与我们那十五个月的经历相比。我们先是住在阿特拉山区,后来转移到荒芜贫瘠的撒哈拉平原。我们那是真正的英雄史诗:物资匮乏,遭受折磨,然而我们觉得非凡的快乐,我们忍饥挨饿,没有水喝,有时一败涂地,有时又大获全胜。
“我那六十个忠诚的弟兄尽情享受这种日子。啊!他们这些忠厚的人!总理先生,您了解他们。总监先生,您与他们较量过。啊!那些好汉!我一想起他们,眼泪就出来了。夏洛莱和他的几个儿子在里面,他们从前在朗巴尔女王的王冠事件中显声扬名。玛尔柯在里面,他在的名声得益于克塞尔巴赫案件,还有奥古斯特,总理先生,他从前是您的接待室负责人。还有在水晶瓶塞案中获得荣誉的格洛尼亚尔和勒巴吕。约泽维尔兄弟也在里面,我管他们叫埃阿斯兄弟。那里面还有血统比波旁王族的人还高贵的菲利普·德·昂特拉克,还有彼得大帝、独眼让、红头发特里斯当、年轻人约瑟夫。”
“还有亚森·罗平。”瓦朗格莱插嘴道。他被这种荷马史诗式的列举感动了。
“还有亚森·罗平。”堂路易以十分肯定的语气重复一遍。他点点头,微微一笑。又声音很低地说下去:“总理先生,我不提他。不提的原因,是怕您不相信我的话。与他后来的经历相比,他在外籍军团的经历,只是儿童的游戏。在外籍军团,亚森·罗平只是一名士兵。而在摩洛哥南部,他是一位将军。在那里亚森·罗平才英雄有了用武之地。而且,这话我毫无自我炫耀的意思,因为这件事也是我没有料到的。论兴邦立国,传说中的阿基尔也比他强不到哪里去。论文治武功,汉尼拔和恺撒也超不过他。您只要想想,才十五个月,亚森·罗平就征服了一个有两个法国大的王国。他征服了摩洛哥的柏柏尔人,征服了桀骜不驯的图阿雷格人,征服了阿尔及利亚南部的阿拉伯人,征服了塞内加尔的黑人,征服了居住在大西洋岸边的摩尔人;他征服了太阳的老家,征服了地狱;总之,他征服了半个撒哈拉大沙漠以及被称为古毛里塔里亚的地区。这是个沙漠与沼泽之国?是的,有一部分是沙漠与沼泽。但终究是一个王国,有绿洲,有泉源,有河流,有森林,有无以计数的财富,有一千万人口,二十万兵勇。
“总理先生,我赠献给法国的,就是这个王国。”瓦朗格莱掩饰不住自己的惊愕。听了这番话,他大为激动,甚至可以说是慌乱,他低头望着这极不寻常的说话人,两手紧攥着非洲地图,低声道:“再说下去……说明白……”
堂路易又说下去:“总理先生,我不愿向您重提最近几年发生的事件。您比我清楚得多。
您知道战时摩洛哥人起义,法国经历了多么大的危险。您知道那里有人大肆鼓吹圣战,只要有一点火星,战火就可燃遍整个非洲海岸、整个阿尔及利亚、整个受法国英国保护的穆斯林居住的广阔地区。协约国的政治家们都焦虑不安,对这种危险十分担心。而敌人则使出种种诡计。不遗余力,从不死心,想引燃这片战火。而这个危险,我,亚森·罗平,把它消除了。人家在法国战斗时,在摩洛哥北部战斗时,我在南部,把那些叛乱的部落引向我,我把他们打败,让他们臣服,把他们整治得毫无反抗能力,我把他们招进军队,鼓励他们征伐别的地区。总之,他们本是要反叛法国的,我却让他们为法国效力。
“因此,长久以来,渐渐在我脑海里构造的那宏伟而遥远的梦想我今天已把它变成了现实。法国拯救了人类。而我,拯救了法国。
“法国凭它的英雄业绩,收回了它失落的海外旧省。我呢,一下就把摩洛哥与塞内加尔再次连为一体。现在,最大的非洲法兰西变成了现实的存在。由于我,这是个团结紧密的整体。几百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条数千公里的海岸线,从突尼斯一直延伸到刚果,只有几块微不足道的飞地在外。总理先生,这就是我的作品。其他的事情,如在金三角或者在三十具棺材的岛上冒险,就统统不值一提啦!我的战争作品,就是这个。总理先生,这五年时间,我是否糟蹋了?”
“这是个乌托邦,一个空想国。”瓦朗格莱发表反对意见。“这是现实。”
“那就瞧吧!必须花二十年努力,才能达到你说的那样。”
“只须五分钟。”堂路易带着不可抑制的冲动叫道,“我赠献给您的,不是一个正在征服的,而是一个已经征服的帝国,一个境内太平、管理有序、人民安居乐业的帝国。这不是未来的帝国,这是现在,是我亚森·罗平的帝国。总理先生,我再向您说一遍,我曾有过一个宏伟的梦想。我一生劳碌,什么苦都吃过,什么福也享过,论富吧,富得过吕底亚国王克雷絮斯,因为世上的财富都为我所有;论穷吧,穷得过约伯,因为我把钱财都散给了别人。我的什么愿望都满足了,我固然不愿做个不幸的人,可是更厌倦当个幸运的人,我什么快乐都尝到了,什么爱好都体验了,什么感情都经受了,我只希望做一件在当代令人难以置信的事情:统治!更令人难以置信的是,这个梦想居然实现了。死去的亚森·罗平居然复活成为《一千零一夜》中苏丹式的君主。亚森·罗平统治天下,管理国家,制订法律,威镇四方。我希望过几年,忽然一下撕破反叛部落的屏障。你们在摩洛哥北部,被这些反叛部落拖得精疲力尽,而我们在这些反叛部落后面,不声不响地,不急不忙地建设我的王国……到那时,我的王国和法国一般强大,我们是平起平坐的两个邻邦,我就要面对面地对法国喊:‘我就是亚森·罗平!从前那骗子、侠盗,在这儿哩!现在是阿德拉尔苏丹,伊吉迪苏丹、埃尔—德儒夫苏丹、图阿雷格苏丹、阿乌阿布塔苏丹,布拉克纳斯苏丹、弗雷宗苏丹,一句话,我亚森·罗平,是苏丹的苏丹,穆罕默德的子孙。安拉的后代!我将在和平条约上,在把我的王国赠予法国的契约上,在我的朝中大臣、行政长官、帕夏和隐士的签名之下,签上我合法的、完全有权的、凭刀剑和强大意志征服来的头衔:毛里塔尼亚皇帝亚森一世!”
这番话,堂路易说出来,虽说声音铿锵有力,却没有半点夸张,不过是带有一个做了很多事,也知道自己所做之事价值的人那种很一般的激动和自豪。对他,人们没法回答,只能耸耸肩,就像对一个疯子那样,或者干脆不作声,表示思索和赞同。总理和总监两人都不说话,但他们的目光传达出了他们内心的想法。他们深深地感觉到,面前这个人绝对是个异人,天生就是干大事的。又被他自己塑造成了承担神奇命运的材料。
堂路易又说道:“总理先生,结局很完美,对吧?我的作品理应得到这样一个结尾。这样做我很高兴。亚森·罗平坐在宝座上,手持权杖,威风八面。亚森一世,毛里塔尼亚皇帝,法国的恩主,多么荣耀呵!可是天上的神祇不愿意。他们也许出于嫉妒,把我打回到我在旧世界的兄弟姊妹的水平,干出这种荒唐事,让我成了一个被放逐的国王。好吧,就让他们如愿吧!毛里塔尼亚的已故皇帝,你安息吧。人情冷暖,世事盛衰,你都经历过了。亚森一世死了,愿法兰西永在!总理先生,我再次向您肯定我的赠献。弗洛朗斯·勒瓦瑟十分危险。只有我才能把她从劫持她的魔鬼手里救出来。我要二十四小时才能完成这事。我拿毛里塔尼亚帝国,来向您换取这二十四小时的自由。同意吗,总理先生?”
“当然同意,”瓦朗格莱笑吟吟地说,“我接受了,亲爱的德斯马利翁,难道不是吗?这一切也许不太合天主教教义。可是有什么关系!巴黎值得做一场弥撒,而毛里塔尼亚却是一块肥肉。”堂路易脸上表现出真诚的快乐,好像他得到了最辉煌的胜利,而不是牺牲掉了一顶王冠,把一个人所能编织和实现的最令人惊异的梦想投进了深渊。
他又问:“总理先生,您需要什么作保证?”
“什么也不需要。”
“我可以拿一些条约,一些文件给您看,证明……”
“不必了。此事我们明天再谈。今天你往前走吧。你自由了。”最要紧的话,令人难以置信的话终于说出来了。堂路易朝门口走了几步。
“总理先生,还有一句话,”他停住步子,说,“在我从前的伙伴中,我根据他的爱好和长处,给他谋了一个位置。后来我想,他的职位或许哪天会对我有用的,就没有召他去非洲。他就是马泽鲁,保安局的队长。”
“马泽鲁队长,那位卡塞雷斯已经拿出可靠证据,揭发他是亚森·罗平的同谋。现在他被关进了监狱。”
“总理先生,马泽鲁队长是个模范的警员。我只是以临时警务人员的身分才得到他协助的。这个身分是得到总监先生同意,并几乎是由他领导的。不论我干什么事情,只要是违法的,马泽鲁就坚决阻止。只要接到命令,他会第一个上来揪住我的衣领。我请求您把他放了。”
“哦!哦!”
“总理先生,您的同意将是个公正的行为。因为,我请求您答应我。可以让马泽鲁队长离开法国。政府可以给他一个秘密使命,让他去摩洛哥南部,封他个殖民地视察员的衔头。”
“就给他吧。”瓦朗格莱说,笑得更灿烂了。他又补充道:“亲爱的总监,人一旦脱离合法的道路,就不知会往哪儿走了。可是要达到目的就得选择手段。目的呢,就是了结这可恼的莫宁顿遗产案。”
“今天晚上,一切都会了结。”
“但愿如此,我们的人已经在跟踪追击。”
“他们是在跟踪追击,可是到了每个城市,每个乡镇,遇到每个农民,他们都要查证这条线索对不对,都要打听汽车是不是转了转,这样就把时间浪费了。我呢,我直接就向凶手扑过去。”
“通过什么奇迹?”
“总理先生,这仍是我的秘密。我只请求您授予总监先生全权,撤销一切可能妨碍我执行计划的反对意见和命令。”
“行。除了这些你还需要什么……”
“这张法国地图。”
“拿去吧。”
“还有两支勃朗宁。”
“总监先生会向他的侦探要两支左轮给你,就这些。钱呢?”
“谢谢,总理先生。我身上随时留着五万法郎,以备急用。”警察总监插话说:“那么,我得陪你去看守所走一趟。我想,你的钱包被搜去了吧。”
堂路易微微一笑。
“总监先生,搜去的都是些无关紧要的东西。我的钱包确实在看守所,可是钱……”
他抬起左腿,双手捧腿,在鞋后跟上一旋,就听见一声轻微的咔嚓,藏在双层鞋底之间的一个小抽屉似的东西就从鞋尖上冒了出来,里面有两叠钞票,还有一些小物件,如螺旋钻、表的发条、几枚药丸。
“我逃跑、生活……甚至找死,都靠这些东西。总理先生,再见。”
在门厅,德斯马利翁先生命令侦探给他们这位囚犯让路。堂路易问道:“总监先生,韦贝副局长通报那强盗汽车的情况了吗?”
“他从凡尔赛来了电话。那是一辆桔黄色的汽车,彗星公司的产品。司机坐在左边,戴一顶灰布鸭舌帽,帽舌是黑皮的。”
“谢谢,总监先生。”
他们一同走出总理官邸。
这件不可思议的事情就这样办成了:堂路易自由了。不到一个钟头的谈话,他赢得了行动和发起最后一战的权力。外面,警察总署的汽车在等着他。
堂路易和总监先生上了车。“伊西—莱穆利诺,”堂路易道,“十档!”汽车飞速驶过帕西,又穿过塞纳河。才十分钟工夫,就到了伊西—莱穆利诺机场。
没有一架飞机拖出机库。因为风很大。
堂路易奔向机库。门上写着人名。
“达瓦纳!”他轻声唤道,“我有事找你来了。”机库门立即开了。一个矮胖的男人,长着一张红红的长脸,在一旁吸烟,另一些机械师则围着一架单翼机忙碌。这矮胖子就是达瓦纳,大名鼎鼎的飞行员。
堂路易把他拉到一边。他从报纸上了解了这位飞行员,立即直截了当地开始了谈话。
“先生,”他摊开法国地图说,“有个歹徒坐汽车,劫持了我心爱的女人,朝南特方向逃窜,我要去追捕他。劫持是半夜发生的,现在是上午九点。假设那是一辆普通的出租汽车,司机没有理由要损害它,只是开中速,包括停车的时间,大概每小时走三十公里。十二小时后,也就是到中午,那家伙走了三百六十公里,也就是到了昂热与南特之间的某一处地方……就在这里。”
“德里夫桥。”达瓦纳静静地听着,表示同意。“好。假定另一方面,一架飞机早上九点从伊西—莱穆利诺起飞,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中途不停……三小时后,也就是到中午,正好飞到德里夫桥。那时汽车将从那儿通过,对吗?”
“一点儿不错。”
“那好,只要我们意见一致,一切就好办了。你的飞机能载一个乘客吗?”
“有机会时可以。”
“那我们出发吧。”
“不行。我没有飞行许可证。
“警察总监在这儿。他和总理意见一致。有他负责,放心起飞好了。我们走吧。你还有什么条件?”
“看情况。你是谁?”
“亚森·罗平!”
“见鬼!”达瓦纳叫道,有点吃惊。
“亚森·罗平。你应该从报上得知了大部分事情经过。嗨!昨夜被劫走的,就是弗洛朗斯·勒瓦瑟。我要去救她。你要多少钱?”
“一分也不要。”
“我太过意不去了。”
“也许吧。可我对这事感兴趣。这等于是给我做广告。”
“好吧,可你必须保持沉默到明天。我买你的沉默。这是两万法郎。”
十分钟后,堂路易穿上飞行服,戴上配有眼镜的飞行帽。飞机起飞了,升到八百公尺高,以避开气流,在塞纳河上空转了弯,一头向法国西部扎去。
凡尔赛、曼特农,沙特尔……
堂路易从未坐过飞机。法国征服蓝天的时候,他正在外籍军团和撒哈拉沙漠里征战。尽管任何新感受都能让他激动,又有哪种感受能比乘坐飞机遨游长空这种感觉让他动情呢?然而他却丝毫也没感受到人第一次离开地面那种神仙一般的快乐。他全神贯注,神经紧张,全身兴奋地注视着地面。现在当然还见不到那辆汽车,可是一定会见到的。
在地面挤在一团蠕动的东西中,在出人意料的翅翼和马达的喧闹声中,在辽阔的长空,在无尽的地平线上,他的眼睛只搜索着那辆汽车,他的耳朵只倾听着那看不见的汽车的轰鸣声。这种感觉,是追逐猎物的猎人那粗犷强悍的感觉!他是看准猎物的猛禽,那惊慌得四处逃窜的小动物,别想逃过他的利爪!诺让—勒洛特鲁……拉费尔泰—贝尔纳……勒芒斯……两个同伴没有交谈一句。达瓦纳坐在前座。佩雷纳望前面时,看到的是他那宽阔的肩背和粗壮的脖子。稍低下头,就能看到脚下那无垠的天空。可是,他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那条白缎子一般的公路上。它从一座城市伸展到另一座城市,从一个村庄伸展到又一个村庄。有时,它笔直笔直的,好像被绷紧了,另外一些时候,它又软塌塌的,弯来扭去,不是被一个河湾就是被一座教堂截断。
弗洛朗斯和劫持者就在这白缎子上,在某个越来越近的地方!毫无疑问,那辆桔黄色的汽车仍在毫不松劲地有耐心地往前行驶,驶了一公里又一公里,驶过平原又驶过山谷,驶过田野又驶过森林,然后,还将驶过昂热,驶过德里夫桥。在缎带尽头那不为人知的目的地南特,圣纳泽尔,轮船就要启航。胜利在等着凶手……
想到这里他不禁笑了。好像在预见了自己的胜利——那鹰隼对猎物的胜利、飞行的对步行的胜利——以外,他还可以预见别人的胜利似的!他没有一秒钟想到敌人可能走另一条路逃跑。他有这分自信,这自信简直等于事实,是那么强烈,使他觉得敌人不可能违背。汽车一定会走去南特的公路;一定是中速,每小时三十公里,而他的飞机是每小时一百二十公里,他和敌人一定会在确定的地点——德里夫桥,在确定的时刻——中午相遇。下面是一大片房屋,一个大城堡,一些塔楼,一些尖顶。这是昂热城。
堂路易问达瓦纳现在什么时刻。达瓦纳说:十一点五十。昂热城被抛在后面。下面又是姹紫嫣红的原野。一条公路从中穿过。
在这条公路上,行驶着一辆黄色小汽车。
黄汽车!强盗的汽车!劫持弗洛朗斯·勒瓦瑟的汽车!堂路易欣喜而不吃惊。他早知道能追上这辆汽车!达瓦纳回过头来,大声问:“撵上了,对吗?”
“对。俯冲过去。”
飞机掠过长空,一头朝汽车扎去,几乎转眼之间,它就追上了汽车。
于是达瓦纳放慢速度,保持在两百米的高度,稍稍落后一点。汽车里的情景他们看得清清楚楚。司机坐在左边的驾驶座上,戴一顶灰布鸭舌帽,帽舌是黑皮的。汽车是彗星公司的产品。正是他们追踪的汽车。弗洛朗斯和劫持者都在车里。“总算追上了!”堂路易心想。
他们保持同样的距离,飞了好一阵。
达瓦纳等待堂路易示意。可是他迟迟不发信号,因为他正在感受着自己的能力如何强大。这种感受夹杂着自尊、仇恨和残忍,而显得格外强烈。他确实是展翅滑翔的雄鹰,他的爪子在擒住那猎物气喘吁吁的躯体之前,在不停地抽动。他逃出了囚笼,挣脱了束缚,振翅飞上天空,终于飞到了有气无力的猎物头顶上!他在座位上直起身子,给达瓦纳作了些必要的指示。“尤其不要挨得太近。”他说,“不然,一颗子弹会把我们毁掉的。”
又飞了一分钟。
突然,他们看见一公里之外,公路分成三道,因此形成一个很宽的分岔口,三条道路之间,楔着两块三角形的草地。“该降落吗?”达瓦纳回头问。
附近的田野空荡荡的。
“降!”堂路易叫道。
飞机突然一冲,好像被一股不可抵挡的力量迅猛地一推,像子弹一样朝目标飞去。它在离汽车一百米的上空飞了过去,然后,突然一下又控制住自己,选择好降落地点,像一只夜鸟似的,无声地避开树木和桩子柱子,稳稳地降落在岔道口的草坪上。堂路易跳下飞机,迎着汽车跑去。
汽车飞驶而至。
堂路易站在路中央,举着两支手枪,喊道:“停下!不然我开枪了!”
司机吓坏了,赶忙踩了刹车。汽车停了下来。堂路易跨到一个车门前。
“妈的!”他大骂一声,气得无端开了一枪,打碎了玻璃。车里只有司机没有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