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四点半,巴黎警察,总监德斯马利翁还没有回办公室。他的私人秘书把一叠批注过的信件和报告放在写字台上,按铃叫人。接待员从正门进来了。
秘书对接待员说:“总监先生今天下午五点召见几位先生。这是名单。你把他们引到单间候见室,不要让他们彼此交谈,然后把他们的名片送给我。”
接待员听完吩咐,走出去了。秘书朝侧门走去,准备回自己的办公室。
这时大门又开了,一个人闯进来,靠在一把椅子背上,身子还在东摇西晃。
秘书吃了一惊。
“哦,是你,韦罗?”秘书问,“出了什么事?你怎么了?”韦罗是一个便衣警察,身材高大,肩宽背厚,满面红光,眼下显然受了惊吓,变得一脸苍白,失去了往日的红润。“秘书先生,没什么事。”
秘书说:“你脸色可不好啊……铁青……又一头虚汗……”韦罗擦掉额上的汗,镇定下来说:“我是累了些……这几天忙坏了……总监交办的一件案子,我费了不少劲……可是,我觉得情况很怪……”
“喝点东西提提神吧?”
韦罗说:“不要,我只是口渴。”
“来杯水?”
韦罗说:“不……不要……”
“那么……”
“我想……我想……”
他眼里流露出不安的神色,声音似乎十分慌乱,突然把话停了下来,过一会又问:“总监不在吗?”
“不在。他大约五点钟回来。要召开一个重要的会。”
“对……我知道……非常重要,我就是他召来的。我想先同他会面。我很想见他。”
秘书打量他一眼,说:“你怎么啦?这么激动!事情真的这样要紧吗?”
“是的,十分要紧,同一个月前那件罪案有关……案没有完,今天晚上还要发生两起谋杀。我们必须阻止……是的,今晚假如不采取必要措施,谋杀是不能避免的。”
“韦罗,你坐下说吧。”“啊,这是个精心策划的阴谋,真想不到……”
“韦罗,你既然知道了这件事,总监先生一定会授予你全权处理这件案子。”
“是的……显然……但是,我不知为什么,总担心见不到他了,所以写了个报告给他,所有情况都在这里面了。这样更保险。”他取出一个黄色大信封,交给秘书。又说:“喏,还有一个小盒子,也放在桌上,里面的东西,可以补充说明我的报告。”
“这些东西,你为什么不自己拿着呢?”
韦罗说:“我很害怕……有人监视我……想把我干掉,这个秘密只有让第二人知道,我才放心。”
“韦罗,不要怕,总监先生就要回来了。我劝你还是去诊所看看,喝点活血提神的东西。”
韦罗听了有些犹豫,又擦了一把额头上的汗,站起身出去了。秘书把那封信放在总监桌上厚厚的卷宗里,然后从侧门回到他的办公室。
他刚关上门,前厅的门忽然又开了。韦罗回到屋里,咕哝着说:“秘书先生,我觉得还是告诉你更好……”
他一脸惨白,牙齿打战,见屋里没人,就想去他办公室,但是,他突然一阵头晕,就倒在一把椅子上,休息了几分钟。他觉得浑身没有一丝气力,有气无力地呻吟道:“我到底怎么了?……又中了毒吗?唉,我怕……”他伸手到写字台上取了一支铅笔和记事簿,开始草草地写了几个字,忽然又停住,结结巴巴说:“不,不用费事了,总监先生会读我的信的……我到底怎么啦?啊,我怕……”
猛地,他站起来,说道:“秘书先生,必须……必须……今夜……什么也阻止不了……”
他像个木头人似的,由自己的意志支撑着,一小步一小步朝秘书办公室门口移去。没走多远,他又摇晃起来,不得不又坐下来。他十分恐惧,声音哑了,叫喊也听不见。他四下张望,想按小铃,但眼前像蒙了一层黑纱,什么也看不见。他跪下来,像瞎子一样摸索着,爬到墙边。这是板壁,他顺着摸去,可是脑子里一塌糊涂,记不起房间的位置了,本想去左边秘书办公室,却朝右边爬,摸到屏风后面一扇门,用力把门打开。这是总监办公室的盥洗间。他跌进去以后,断断续续地喊道:“救命呀……救命呀……”他以为是在秘书办公室,又哼着说:“今夜!谋杀……今夜!你们会看到……齿痕……可怕啊……好难呀……我中毒了……救命啊!救命!”
声音停了。接着他像在恶梦中发出梦呓似地又说了好几遍:“牙齿……白森森的牙齿……合上了!”
接下来,声音更弱了,一串含糊不清的声音从他苍白的嘴唇间流露出来。
他张了几下嘴,像是老头子老太婆翕动着嘴,没完没了地咀嚼。渐渐地,他的头耷在胸前,发出两三声叹息,身子一阵战抖,接着就不动了。
于是他开始了临终的喘息,节奏均匀,十分轻微,有时他的本能似乎作出努力,想恢复那颤悠悠的呼吸,并在他无神的眼睛里投进一束意识的光亮,可终究枉然。
五点差十分,警察总监回到办公室。他在这个令人尊敬的岗位上已有几年了。他五十岁左右,身体魁梧,一脸精明神气。他穿着一身灰西装,绑一副白色腿套,一条领带在胸前飘摆,从装束上看不像个警官。他作风正派、坦率、朴实、善良。总监按铃叫秘书。秘书进来了。
“我召见的客人都来了吗?”他问。
“都来了,总监先生。我已请他们在几间会客室中分别候见。”
“其实他们彼此碰见也没什么不便。不过……这样更好。我想,美国大使不会亲自来吧?”
“是的,没有亲自来,总监先生。”
“你有他们的名片吗?”
“喏。”
总监接过名片念道:
阿齐伯德·布里特,美利坚合众国驻法国大使馆一等秘书
勒佩蒂依,公证人
胡安·卡塞雷斯,秘鲁驻法国公使馆专员
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退役少校
第五张名片,只印着姓名,职衔和地址全都没有:
堂路易·佩雷纳
“啊,我很想见见他。”总监说,“我对他很感兴趣。你看过外籍军团的报告吗?”
“看过,总监先生。我承认,我也对他感兴趣。”
“多么勇敢的人啊!对吧?简直是疯子,英勇的疯子。他的战友给他起了个绰号,叫‘亚森·罗平’……他们对他多贴心,多佩服呀!……亚森·罗平死了多久了?”
“战前两年,总监先生。有人在离卢森堡边境不远一所小木屋的灰烬下面,发现了他和克塞巴赫夫人的尸体。调查证实,他先把那邪恶的女人掐死,然后放火烧房,自己也跟着悬梁自尽了。后来的调查证明那女人确实有罪。”
“只有那该死的人才配得上那样的结局。说实话,我宁愿不与他交手……瞧,说到哪儿啦?莫宁顿遗产案的材料,你准备好了吗?”
“放在您写字台上了,总监先生。”
“哦,我忘了……韦罗来了吗?”
“来了,现在可能在诊所看病。”
“什么病?”
“他样子十分难看。”
“怎么?说说看……”
秘书把与韦罗见面的经过说了一遍。
“你说他有一封信留给我?信在哪里?”德斯马利翁先生有些担心地说。
“在卷宗里,总监先生。”
“真怪……这一切真怪。韦罗是第一流的便衣侦探,向来稳重,他这么害怕,事情一定严重。你去找他来。我先看材料。”秘书立即去找,五六分钟后惊慌地跑回来说没有找到。“更奇怪的是,接待员看见他从这里出去,差不多立刻又折回来,以后没有再出去。”
“可能是经过这儿上你那里去了。”
秘书说:“上我办公室?总监先生!”
“那就搞不明白了……”
“是啊……韦罗既不在这里,又不在隔壁,那就是出去了。可能是接待员有一会儿不当心,没见到。”
“显然是这样。他或许是到外面呼吸新鲜空气去了,一会儿就要回来的。再说,一开始也用不着他在场。”德斯马利翁先生看看表。
“五点十分了。请告诉接待员领那几位先生进来吧……啊,不过……”
他犹豫了一会,翻着卷宗,找出韦罗留下的信。这是个黄色大信封,一角印着“新桥咖啡店”的字样。
秘书提醒说:“总监先生,您先看看信吧。既然韦罗不在,他刚才又反复嘱咐,我认为这件事很紧急。”
“对,也许你说得有理。”
总监拿把尖刀把信挑开。
“啊!怎么搞的!”他惊叫道。
“怎么啦,总监先生?”
“这有什么?……你看,一张白纸,折了四折……什么字也没写。”
“可韦罗告诉我,这个案件的情况,他知道的都写在里面了。”
“他是告诉你了,可是你看见了,信纸上一字没有……真的,我要是不了解他,会以为他在开玩笑……”
“总监先生,这是疏忽,最多也是疏忽。”
总监说:“是的,是疏忽。但事关两条人命,韦罗不会这样疏忽,因为他确实对你说了今夜将发生两起谋杀案,对吧?”
“是的,总监先生。今夜,而且极恐怖,他是这么说的。”总监背着手,在室内踱了几圈,忽然在一张小桌旁站住了。问:“这是什么?这给我的小盒子?‘面交警察总监德斯马利翁先生……出事时拆开。’”
秘书说:“哦,我忘了,这也是韦罗要转交您的。据说里面有重要东西,是那封信的补充。”
总监忍不住微微一笑,说:“怎么,信还需要补充说明?尽管还没出事我们也打开看看吧。”
总监一面说,一面剪断小绳,打开包装纸,只见里面包着一个小纸盒,一个药房用的纸盒,又旧又脏。
他揭开盒盖。
里面衬着几层棉花,也是脏兮兮的。中间放着半块巧克力。“这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总监奇怪地说。
他拿起这块巧克力细细打量,才明白这有点发软的巧克力的特殊之处和韦罗保存它的缘故。这块巧克力上下都有明显的齿痕。咬入有两三毫米深,形状和齿宽各不相同,上齿四个,下齿五个,各不相混。德斯马利翁先生低头沉思,在屋里踱了几分钟,喃喃道:“真怪。这个谜,我一定要解开……这张白纸,这些齿痕……到底是什么意思呢?”
可是,他不愿在这个谜上耽搁太久。反正谜底迟早要解开的,既然韦罗就在警察总署,或就在附近。于是他吩咐秘书:“那几位先生,不能让他们久候了。你叫人请他们进来吧。韦罗若是赶回来了,你立刻通报,我马上见他。除此之外,其他事不要以任何借口来打扰了。”
两分钟后,接待员引进来四个人。第一个是公证人勒佩蒂依,他身体肥大,一张红脸,蓄着颊髯,戴着眼镜。接着是美国大使馆一等秘书阿齐伯德·布里特、秘鲁公使馆专员卡塞雷斯。这三位都是熟人。总监先生同他们寒暄几句,然后上前一步,欢迎退役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他是许伊阿战斗的英雄,光荣负伤,被迫提早退役。总监说了几句话,赞扬他在摩洛哥的所作所为。
门又开了。
“堂路易·佩雷纳,对吧?”总监向来人伸出手去。这人中等身材,身体偏瘦,胸前挂着一枚军功章和荣誉团的勋章,面容、眼神和举止神态都很年轻,看上去只显得四十岁左右,但眼角额头上有些皱纹,表明他已四十好几了。
他行了一个礼。
“是的,总监先生。”
伯爵看见他,叫道:“是你,佩雷纳!你还活着?”
“啊!少校!见到你,真高兴。”
“你还活着!我离开摩洛哥时,没听到你的音讯,大家以为你已经死了。”
“我只是被俘了。”
“做那帮人的囚徒,还不和死一样。”
“不完全一样,少校。到处都可以逃走……证明……”总监不由得生出好感,仔细端详了一会他的面孔,只见他面含微笑,两眼坦诚、坚毅,古铜色的皮肤,显然是晒多了太阳的结果。
总监请客人在他写字台周围坐下,自己也坐下,说:“诸位,我请大家来这里,你们也许感到突然和神秘……我同你们谈话的方式,你们也会感到诧异。但是,你们要是信任我,就会发现,事情其实很简单很自然。另外,我也尽可能简要。”他把秘书准备的卷宗翻开,一面说,一面看那些批注。
“一八七〇年战争的前几年,有三姐妹,三个孤女,老大叫艾尔默利娜,二十二岁;老二叫伊丽莎白,二十岁;小的叫阿尔芒德·罗素,十八岁。她们同一个叫维克托的表弟住在圣泰田。维克托年轻几岁。
“老大艾尔默利娜第一个离开圣泰田,跟一个姓莫宁顿的英国人到了伦敦,嫁给他,生了一个儿子,取名叫柯斯莫。一家人生活贫困,有时日子相当困窘。艾尔默利娜几次给妹妹写信求助,但始终得不到回音,以后就断了联系。一八七五年前后,莫宁顿夫妇离开英国去美国。五年以后,居然成为富翁。一八八三年,莫宁顿先生死了,他的妻子则继续经营他留下的资产。她有投机奇才,赚了很大一笔钱。一九〇五年,她去世。留给儿子四亿元钱。”
这个数字给客人们留下了印象。总监看见堂路易·佩雷纳同伯爵互递眼色,就问:“你们认识柯斯莫·莫宁顿,对吧?”
伯爵说:“是的,总监先生,佩雷纳和我在摩洛哥打仗的时候,他也在那里。”
总监说:“的确,柯斯莫·莫宁顿早年开始周游世界。据说他是学医的,有时也看看病,医术不错,当然不收诊费。他起先住在埃及,后来迁到阿尔及利亚和摩洛哥。一九一四年底回到美国,支持协约国。他在去年停战后来到巴黎住下。四个星期前,死于一场极其意外的事故。”
美国大使馆秘书说:“这事报上登了,我们使馆也得到了通知。是因为打针失误死的吧?”
总监说:“是的。他患了流感,在床上躺了一个冬天。按照医生的嘱咐,自己注射甘油磷酸盐。有一次注射,忽略了消毒,伤口很快感染,没有几小时就死了。”
总监说到这里,转身问公证人:“勒佩蒂依先生,我简要讲的这些情况,合乎事实吗?”公证人说:“总监先生,完全合乎。”
总监又说:“第二天上午,勒佩蒂依先生来到这里,把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给我看。他为什么来,你们读了这份文件就明白了。”他动手找这份遗嘱。勒佩蒂依先生接口说:“我说明几句,总监先生不反对吧?莫宁顿生前,我只见过一次。他请我到他房里,把一份刚写完的遗嘱交给我。这时他刚患流感。他告诉我,他正在寻找他的亲戚。病好后,还要认真寻找。可是一场事故使他还没有达到目的,就去世了。”总监找出一个已经拆开的信封,里面装着两张纸。他抽出一张大的,展开来说:“这就是遗嘱。请大家仔细听。我叫柯斯莫·莫宁顿,是休伯特·莫宁顿和艾尔默利娜·罗素的婚生子,是一个取得美国籍的公民。我把一半财产留给接纳我的美国,举办符合我所写说明的慈善事业。将由勒佩蒂依公证人转交美国大使馆。
“余下大约两亿元,包括在巴黎、伦敦各银行的存款,已开出清单,存在勒佩蒂依的事务所。为了纪念敬爱的母亲,这一份财产传给姨妈伊丽莎白·罗素或她的直系后人。如果再无后人,便传给堂舅维克托·罗素或者他的直系后人。
“如果还未找到罗素家三姐妹和她们堂弟的后人就去世了,那就请我的朋友堂路易·佩雷纳尽力寻找。我在欧洲的这部分财产,请他做遗嘱执行人,并请他做我的代表,处理我死后或因我死亡而引起的一切事情,只要有利于扩大我的名声,完成我的遗愿就行。兹赠给一百万元,以预先酬谢他的服务,并感谢他的两次救命之恩。”
总监停顿了一会。堂路易嗫嚅道:“可怜的柯斯莫……我执行他的遗嘱,并不必要收这么一大笔钱。”
总监继续往下念:“倘若我死后三个月,堂路易·佩雷纳和勒佩蒂依的寻找工作没有结果,罗素家族始终没有任何后人出来接受遗产,这两亿元全部归我的朋友堂路易·佩雷纳所有,以后不论什么人要求继承都无效。我深知堂路易的为人,知道他会把这份财产用于他在摩洛哥帐篷里热情地告诉我的高尚目的和伟大计划。”
总监念到这里,又停顿一下,抬眼看着堂路易。堂路易无动于衷,也不出声,神情镇定,不过睫毛上闪着泪光。伯爵说:“佩雷纳,祝贺你。”
“我敢发誓,如果这事取决于我,我一定能找到罗素家族的后嗣。少校,我提醒你注意,这笔遗产是附有条件的。”
“我了解你,相信你做得到。”少校说。
总监问堂路易:“不管怎样,这附有条件的遗产……你不会拒绝吧?”
“不,不拒绝。”佩雷纳笑着说,“有些事情是不能拒绝的。”总监说:“我问你这个问题,是因为遗嘱最后有一条:‘如果我的朋友佩雷纳出于某种原因拒绝这份遗产,或者他在继承之日之前死了,就请美国大使先生和警察总监先生用这笔财产在巴黎办一所大学,专招美国的学生和艺术家入学。无论如何,总监先生可以预先提取三十万元,作为他手下警务人员的津贴。’”
总监折好这份遗嘱,从信封中抽出另一张纸,说:“遗嘱有一个附件,是莫宁顿先生随后写给勒佩蒂依公证人的一封信,对遗嘱的几处地方,作了更明确的解释。”
兹请勒佩蒂依公证人在我死后次日,当着警察总监的面开读我的遗嘱。务请总监保密一个月。一个月以后,请总监召集勒佩蒂依、佩雷纳和美国大使馆的一位要员到他办公室。宣读遗嘱以后,请把一张一百万元的支票交给我的朋友、遗产继承人佩雷纳,但请查明其身份和证件。查验身份一事,请少校德·阿斯特里尼亚克伯爵负责。少校曾经在摩洛哥当过他的长官,因伤过早退役。出生地的查验,请秘鲁公使馆职员负责,因为堂路易虽然保留了西班牙国籍,却是在秘鲁出生的。
此外,我要求找到罗素家族继承人两天以后,在勒佩蒂依公证人事务所向他们宣读我的遗嘱。
最后,这是我对于财产分配以及分配方式的意愿——在第一次会议六十天以后,九十天以内,由警察总监再次召集同一些人在他办公室开会,依照条款指定遗产继承人,但必须是在继承人本人到会的情况下方可指定。如前所述,届时如果仍无罗素家和维克托家的后嗣前来承受遗产,堂路易·佩雷纳即被确定为继承人。
总监念完,把两份文件放回信套,说道:“诸位先生,这就是柯斯莫·莫宁顿的遗嘱。也是请诸位到这里来的原因。等会有第六个人会来这里。他是我们警署的侦探。我让他对罗素家族作个初步调查。他将把调查结果向大家报告。现在,我们来按死者的遗嘱办事。应我的要求,佩雷纳在两个星期前把证件寄给了我,经过我亲自查验,一点不错。至于出生地,我已请秘鲁公使收集更准确的资料。”
秘鲁公使馆专员卡塞雷斯说:“敝国公使已将这件事委托我办理。这件事并不难办。堂路易·佩雷纳出生于西班牙古老世家,三十年前移居秘鲁,但仍保留欧洲的产业。我曾在美国见到他父亲。他父亲说起这个独生子十分喜爱。他父亲去世的消息,是我们公使馆在五年前通知他的。这就是当时寄往摩洛哥那封信的底子。”
“那封信的原件在这里,是堂路易·佩雷纳寄给我的。”总监说,“您呢,少校?佩雷纳在摩洛哥外籍军团当兵的时候,曾在您指挥下打过仗,您还认识他吗?”
少校说:“认识。”
“不会弄错吧?”
“决不可能弄错。而且我没有半点犹疑。”
总监笑起来说:“您认识佩雷纳,那个功勋卓著,被战友们称为亚森·罗平的佩雷纳?”
“对,总监先生,就是这个人。他的伙伴称他为亚森·罗平,我们当头的却称他为英雄。我们常说,他像达德尼昂一样勇敢,像波尔多斯一样强壮。”
总监仍然笑着说:“像基督山一样神秘。这是外籍军团第四团的报告里说的。报告当然不必在这里全文照念。我只指出一点,佩雷纳在两年中功绩卓著,得了军功章和荣誉团勋章,七次通令嘉奖。我只是随便念念。”
堂路易表示反对:“总监先生,我求求您,都是些平凡小事,毫无意思……”
总监说:“很有意思。大家到这里来,不单要听那份遗嘱,而且要监督执行遗嘱中唯一能立即执行的交付一百万元那一条。遗产继承人的来历,大家都需要知道,所以我要继续说……”
“那么,总监先生,”佩雷纳一边说,一边起身朝门口走,“请允许我……”
“向后转!……停步!……立正!”少校开玩笑似地发令。他把堂路易拉回办公室中央,让他坐下。
“总监先生,我请求您饶了我这位老战友,他确实面子薄,人家要是当他面表彰他的功绩,他很不好意思。再说,那份报告在这儿,各人可以拿了看。若是从前,我不了解他,我会赞成夸奖他。我戎马一生,还从未见过能与他相比的士兵。虽然我手下有许多勇敢的小伙子,一些奋不顾身的好汉,为了一点乐趣,一个玩笑,为了让别人吃惊,就可以冒险,把命都可以送掉。可他们没有一个赶得上佩雷纳。我们称他为达德尼昂、波尔多斯·布希。他完全可以与传说中现实中最有名的英雄相提并论。我亲眼看见他办一些事情。我不愿在此叙述,否则人家会以为我是吹牛。那些事情办得那样妙,我今天尽管十分冷静、清醒,也忍不住要问自己,是不是确实亲眼见到的。有一天,在塞塔,我们被敌人追击……”
“少校,您再说一句,”堂路易不高兴地叫道,“我就出去,这次可不是说着玩的。真的,您真有办法顾全我的面子。”
“亲爱的佩雷纳,”伯爵说,“我总是跟您说,您有种种优点,只是有一点不足,就是:您不是法国人。”
“少校,我总是回答您,我母亲是法国人,我也有法国人的血统。再说,从气质和情感上讲,我也是法国人。有些事情,只有法国人才能干成。”
两人又一次亲热地握手。
总监说:“好吧,我不表他的功绩就是了。这报告也不念了。论理,我还得说一件事,那就是一九一五年夏天你中了四十个柏柏尔人的埋伏,被俘虏,直到上月才回到外籍军团?”
“对,总监先生。五年契约期早就满了,我就退伍了。”
“柯斯莫·莫宁顿先生立遗嘱的时候,你已经失踪了四年,他怎么会在遗嘱里指定你为继承人呢?”
“我们经常通信。”
“嗯?”
“是的,我早把准备出逃,并且回巴黎的消息告诉他了。”
“你们用什么方法通信?……你在那里又怎么可能……?”堂路易笑而不语。
“这一次,该叫你基督山了。”总监说,“神秘的基督山……”
“总监先生,您要愿意,就称我基督山吧。至于我被俘,逃走,简言之,我在战时整个人生的秘密,确实相当不寻常,或许哪天会有机会跟大家讲的,请大家相信我。”
大家静默了一会。总监再次打量这与众不同的人,似乎还有许多事情没弄清楚,便忍不住问道:“我还要问……你的伙伴为什么叫你亚森·罗平呢?只是表示你勇敢,精力充沛吗?”
“这倒是另有原因的,总监先生。我曾经根据一些表面上不可理解的细节,破过一件奇怪的窃案。”
“这么说,你有破案的本事。”
“是的,总监先生,我在非洲用过几次。那时亚森·罗平刚死,大家都在议论,所以给我取了这个绰号。”
总监问:“那是桩大案吗?”
“相当大的。失主就是柯斯莫·莫宁顿。那时他住在奥兰省,我们的交往就是那时开始的。”
又是一阵沉默。堂路易补充道:“可怜的柯斯莫!……就是这个案子使他信服我那点侦探的小本事。他老是对我说:‘佩雷纳,我要是被人谋杀了,你要向我发誓,要追出凶手。’他脑子里一直有个顽念,就是自己将死于非命。”警察总监说道:“可他的预感没有道理呀。柯斯莫·莫宁顿并不是被人谋杀的啊?”
堂路易说:“总监先生,那您就错了。”
总监吓了一跳,忙问:“什么?您说什么?柯斯莫·莫宁顿……”
“我说他并不是如人们所认为的,是打针失误致死的,而是如他自己所担心的,死于非命。”
“可是,先生,您这样说没有根据。”
“总监先生,我是根据事实的。”
“莫非您知道什么隐情?当时在场?”
“上个月我并不在场。老实说,即使我到了巴黎,因为不常看报纸,我也不会知道他去世的事。是总监先生您刚才说起我才知道的。”
“先生,既是这样,您能知道的,也就是我知道的这些呀!您得相信医生的诊断啊!”
“很抱歉,我觉得医生的诊断是不能使人信服的。”
“可是,先生,您究竟有什么权利这么说话?您有证据?”
“有。”
“是什么?”
“您自己的话,总监先生。”
“我自己的话?”
“总监先生,就是那几句话。您先说莫宁顿行医,医术很高明,后来却说,他自己注射一种针剂,不小心引发炎症,几小时后就死了。”
“对,我说了这些话。”
“那么,总监先生,我敢肯定,像柯斯莫·莫宁顿那种替人看病,医术高明的医生,给自己打针,不可能不仔细作消炎杀菌处理的。我看过柯斯莫工作,知道他是怎么给人治疗的。”
“那么……?”
“那医生就出具了死亡证。一般医生没有发现什么疑点,都是这样干的。”
“所以,您的看法……”
佩雷纳转身向公证人:“勒佩蒂依先生,您被请到莫宁顿先生病床前时,没看到什么异常情况吗?”
“没有。莫宁顿先生已经弥留了。”
佩雷纳说:“无论怎样不得法,一针打下去,引起这样快的后果,这已经够奇怪了。他没有什么痛苦吗?”
“没有……或不如说有……我想起来了,他脸上有褐斑。那是我第一次见他时没有的。”
“褐斑?那就证实我的假设了。柯斯莫·莫宁顿是被人毒死的。”
“怎样下的毒呢?”
佩雷纳说:“在甘油磷酸盐安瓿里,或者病人使用的针管里,一定放了什么东西。”
“可医生是怎么看的呢?”总监补充道。
佩雷纳又问勒佩蒂依先生:“勒佩蒂依先生,你没有请医生注意那些褐斑吗?”
“请过的,但他根本不重视。”
“是他的保健医生吗?”
“不是,他的保健医生皮若医生,是我的朋友,就是他介绍我去作莫宁顿的公证人的。皮若病了。我在病床前看到的,肯定是街区的一个医生。”
总监翻出死亡证说:“他的姓名地址,这里都有。贝拉瓦纳医生,阿斯托路十四号。”
“快去找他,把他领来。不惜一切代价,找到他,别耽搁。”又对堂路易·佩雷纳说:“韦罗一小时前来过这里,很不舒服,惊慌不安,说有人监视他,又说要向我报告重要情况,是关于莫宁顿案件的。还说今晚要发生双重谋杀案,是柯斯莫·莫宁顿被害一案的余波,让警察出面阻止。”
“你说他身体很不舒服?”
“是的,是不舒服,而且很奇怪的是,他的脑子也受了打击。他出于谨慎,给我留下一份报告,但这报告竟是一张白纸。喏,这是信纸和信封。另外还有一个纸盒,里面装着一块巧克力,上面有齿痕。”
“总监先生,那两件东西,我能看看吗?”
“当然可以,不过它们不会告诉您任何情况的。”
“或许……”
堂路易把那纸盒和黄信封仔细看了好一会儿。那信封上印着“新桥咖啡馆”几个字。大家都等他说话,以为会有什么意外的发现。但他只说:“信封上和纸盒上的字迹不同。信封上的较模糊,有点战抖,一定是模仿的。”
“这表明……这信封不是您那位部下写的,总监先生。我推测,这位侦探在新桥咖啡馆桌上写报告,封好后,一不留心,被人家掉了包,信封写的是同一个地址,里面却是一张白纸。”总监说:“纯粹是假设!”
“也许是的。但有几条可以肯定,总监先生,就是您那位侦探的预感是有根据的,他已经被人严密地盯上了,他对莫宁顿遗产的调查妨碍了犯罪活动,因此他有极大的危险。”
“啊!啊!”
“必须救他,总监先生。从会议一开始,我就相信,我们碰上了一桩已经开始的犯罪活动。但愿为时还不太晚,您的侦探还没成为第一个牺牲品。”
“啊!亲爱的先生,”总监叫道,“您这么肯定,我很佩服,但这并不等于说,您的担心得到了证实。韦罗回来,就最能说明问题。”
“韦罗不会回来了。”
总监说:“为什么这么说?”
“他早已回来了。接待员看见他回来的。”
“接待员一时看走了眼。要是您没有别的证据,表明这人……”
“我有,总监先生。韦罗回来了……在这留下了……在这记事簿上写了几个几乎认不出来的字母。您的秘书没有看见他写,我也是刚才看见的。这不是他已经回来的证据吗?而且是有力的证据。”总监显得困惑。大家也都惶惶不安。这时秘书回来了,说谁也没见到韦罗。大家更是担心起来。
堂路易说:“总监先生,请您叫接待员来问问。”接待员一进来,佩雷纳不等总监开口,先问道:“你确实看见韦罗第二次走进这间屋子吗?”
“是的。”
“没有再出去?”
“是的。”
“您就没有走过神吗?”
“一秒也没有。”
堂路易叫道:“总监先生,你有本年度的医生名录吗?”
总监找出一本医生名录,翻了一会,说:“名录上没有贝拉瓦纳医生,阿斯托路十四号没有医生居住。”警察总监说完这几句话,大家沉默了好久。美国使馆秘书、秘鲁公使馆专员十分关注地听着这番谈话。少校不住地点头表示同意:他觉得佩雷纳不可能出错。
总监承认道:“显然……显然……情况搅在一起……不如说模糊不清……那褐斑……那个医生……这个案件应该仔细调查一下。”他似乎不由自主地询问堂路易·佩雷纳道:“大概,在您看来,谋杀……与莫宁顿先生的遗嘱可能有关?”
“总监先生,这我不知道。也许应该假设有人知道了遗嘱的内容?”
“我认为不可能。您认为这可能吗,勒佩蒂依先生。因为莫宁顿先生似乎做事是很谨慎的。”
“你的事务所也不可能泄密吗?”
“谁泄密呢?只有一个人经手这份遗嘱,再说也只有我掌握保险柜的钥匙。每天晚上我亲自把重要文件锁在保险柜里的。”
“你的保险柜不会被人撬开吗?你的事务所失窃过吗?”
“没有。”
“你是上午去见柯斯莫·莫宁顿的吧?”
“星期五上午。”
“从上午到晚上你把遗嘱放进保险柜以前,那份遗嘱放在什么地方?”
“大约放在写字台抽屉里。”
“有人开过你的抽屉吗?”
勒佩蒂依显得惊住了,答不出话来。
“怎么?”佩雷纳又问。
“怎么!……是的……我想起来……是有点不对头……那天,那个星期五。”
“您能肯定吗?”
“对。”
“那天我吃了午饭回来,看见抽屉没有锁上,就把它锁上了,当时没起疑,也没怎么在意,今天才明白……才明白……”这样,堂路易·佩雷纳的假设就逐步得到了证实,确实,他是凭几个疑点作的假设的,可是首先他凭的是一种直觉,一种洞察力,他没有经历这些事件,却能巧妙地把这些事件串接起来,在他身上,这种直觉和洞察力真是叫人惊异。
总监说:“先生,您得承认,您的诊断,多少带点偶然性,我们很快就可以用更客观的事实来检验您的假设。我派了一个部下去调查此事……现在他应该在这儿了。”
公证人问:“是调查柯斯莫·莫宁顿的继承人吗?”
“首先是调查继承人。两天以前,他打电话给我,说他已经搜集到许多材料,甚至了解……啊,对了……我想起来了,他今天曾对我的秘书说,一个月前发生了一起暗杀案。柯斯莫·莫宁顿先生不是刚好死了一个月吗?……”
他说着果断地按了铃。
他的秘书立刻跑进来。
“韦罗呢?”
“还没有回来。”
“先生,您很清楚,韦罗要是在这里,我们自然知道!”
“他在这里。总监先生。”
“什么?”
“总监先生,请原谅我的固执,我是说,一个人进来了又没有出去,当然还在这里。”
“难道他躲起来了吗?”总监越来越生气了。“不,也许昏过去了,病了……或者死了。”
“那么他在哪里呢?”
“就在那个屏风后面。”
“屏风后面并没什么东西,只有一扇门。”
“什么门?”
“洗手间的门。”
“好!总监先生,韦罗昏昏沉沉,以为是从您的办公室进您秘书的办公室,谁知进了那间洗手间。”
总监立即奔到门边,正要开门,又退了回来。是害怕吗?是想摆脱这令人吃惊地、如此自信地发号施令,就像操纵了事件本身一样的人的影响?
总监说:“我真不能相信……”
“总监先生,请记着,韦罗的情报也许可救两条人命。耽误一分钟就少了一分钟。”
总监耸耸肩膀。可是佩雷纳的神气让他信服了。他推开门。他没动,也没叫,只是嗫嚅道:“啊!这是真的吗?”
借着从窗户毛玻璃上透进来的黯淡日光,大伙儿看到洗手间地上躺着一个人。
“侦探……韦罗侦探……”接待员奔过去叫道。他在秘书帮助下,扶起韦罗,放在办公室一把扶手椅上。韦罗还活着,只是心跳微弱,几乎听不到。
嘴角流出一线涎水。两眼无神。但脸上有几块肌肉还在抽搐,也许是一种至死不泯的意志的作用吧。
堂路易低声说:“总监先生,您看……褐斑……”
在场的人都觉得恐慌,有的按铃唤人,有的开门叫人来救。“医生!……”
总监吩咐道,“快请医生……还有教士……不能让他……”
堂路易举起手,示意大家安静。
“没有用了,”他说,“不如尽量利用这最后的几分钟……总监先生,您允许吗?……”
他朝垂死的人俯下身,把那摇摇晃晃的头靠在椅背上,十分温柔地问:“韦罗,是总监在和您说话哩。我们想知道今夜会发生什么事。您听见了吗,韦罗?要是听见了,就闭上眼皮。”韦罗的眼皮果然合上了。可这是不是偶然的呢?堂路易继续问:“我们知道,您已经找到了罗素姐妹的后人,就是这后人中的两个人面临着被杀的危险……这第二次谋杀就要在今夜发生。可我们不知道这几个继承人的姓名,他们肯定不姓罗素。您得告诉我们。请听我说:您在记事簿上写了三个字母,像是Fau……我没弄错吧?这是不是一个姓名的开头呢?后面是什么字母呢?……是b?还是c?”
可是侦探苍白的脸上,没有丝毫表示。他的头重重地垂到胸前,发出两三声粗重的喘息,紧接着全身一颤,就不动了。他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