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筒平四郎睡觉总是睡得很沉。只要有必要,无论何时何地都能沉沉入睡——这其实是井筒家男子共同的一门“绝技”,平四郎的父亲、兄长都是如此。那种睡法,令人乍看之下分辨不出究竟是睡着了还是死了。而井筒家男子又有一个共同的特征——血色差,也使得判别更加困难。
平四郎在青年时代,曾有一次因自道场回来有些倦了,再者也不敌那暖烘烘的阳光,忍不住倒头就睡,猛然睁眼醒来时,发觉有人伸手探他的鼻息。原来是打扫内室的下女,正一本正经地确认他是否还有气。她是个莽莽撞撞的小姑娘,帮不上什么忙,才半年便被辞退了,但长相甜美可人。当时平四郎还有那么一点儿喜欢她。不知她现下如何?
他之所以想起这些,是因与政五郎等人商量妥当、返家之后的当晚,又做了和上次一样清晰无比的梦,而在半夜里醒来的缘故。
那是个极为冰冷的梦。已记不清内容了,但有种在漆黑之中无法喘息的感觉。心脏有些悸动。平四郎仰望着天花板,大大的呼了一口气。
死者是怎么知道自己已死?——蓦地他思考起这一点。
死者之所以会作怪或成为游魂,一定是因为死后仍遗留着强烈的感情吧。但是在那之前,他们是如何了解到自己已成死人?是有人告诉他们吗?是阎罗王,还是地狱的狱卒?可是,死者那么多,要一个个通知,地狱里管事的人恐怕连喘口气的时间都没有。还是死者本身在暗处看见有人哀恸他的逝去,才从中领悟的?
如此,若没有人为他而伤心,那么死者不就无法接受自己已死的事实了吗?
平四郎在铺盖上坐起,将双手往胸前一架。不知不觉间,夏天已悄然离去,夜里寒意袭人。屋里没点灯,什么都瞧不见。这一晚没有月亮,不会有月光自挡雨窗的缝隙照进来。入夜时起了云,想必星光也被掩没了。四周一片漆黑。
平四郎认为,刚才的梦多半是葵的梦。在梦里,我成了葵。然后,他摸摸双臂,感觉臂上的肉仍在,便在自己也未曾预期到的安心之下,再度钻进被窝。
翌日早晨,政五郎前来知会工具与人手均已备妥,并说已自手下里挑好了嘴巴特别紧、行事稳当的两人,要动用蛮力的工作尽管交给他们。
弓之助已自怪人佐佐木先生(平四郎一这么叫,便遭到抗议,说至少请称为奇人佐佐木先生)处,依约借来灯笼铺的地图,平四郎便带着他,再度前往政五郎处。过去从不和冈引打交道的平四郎竟三番两次与政五郎碰面,小平次似乎为此大起疑心,坚持要跟着去,平四郎花了好大一番工夫才劝住他。
“这会耽误到您巡视的工作。”
“我不会在政五郎那里待太久,你先去等我。”
“您要我在哪里等?”
“这个嘛,铁炮洲渡口如何?”
好不容易摆脱小平次,起步出发,弓之助便笑着说:“小平次叔放过我了,却不肯放过政五郎爷他们呢。”
“是啊,因为政五郎不会尿床啊。”
这政五郎,领平四郎姨甥俩进了昨天那处居室,今天立刻将唐纸门关上。大概是今儿个风向转了,从政五郎老婆在正门开的荞麦面店,传来阵阵酱汁味,令平四郎觉得有点可惜。不由得便想,待将这事了结后,定要将这有全深川酱汁用料最舍得之称的荞麦面好好吃上一顿。
“一早,我们的人到铁瓶杂院探过了。”政五郎开了话头。“住户终于只剩下权吉和卤菜铺阿德、久米了,冷清得很。”
“佐吉不在吗?”
“在打扫。不过没出声喊他,不知他情况如何。”
对了,大爷——说着,政五郎单膝向前。“照您昨儿个的意思,是希望挖八百富底下的时候,把佐吉、阿德等人自铁瓶杂院支开,您可有这方面的借口?”
平四郎笑着摇摇头。“没有,才一晚想不出来。你有吗?”
政五郎双眉之间形成一道浅浅的皱纹,两眼笔直地只望着平四郎,对坐在他身边的弓之助那张小脸,则是连眼角余光都没扫过去,说道:“那个叫久米的,病了吧。”
被政五郎直勾勾地瞧着,平四郎一时之间愣住了,但同时上次阿德忧心忡忡地向他提起的话,瞬间在脑海里苏醒。
——那真的是痱子吗?
——我是说,下面的病啦,花柳病。
“啊,原来,”他不禁出声道,“是这么回事啊。你这么认为?”
政五郎点点头。“是,应该错不了,已经相当严重了。”
弓之助骨碌碌转着眼珠。然而,他是个聪明的孩子,似乎明白这语焉不详的对话,谈的是不愿令自己听闻的那类话题,也就乖乖地没有开口。
“你对这方面的病很熟?”
“我是诊断不出来的。是这样子,今天一早派到铁瓶杂院的,是我们家大额头。我让他扮成卖蚬仔的过去。阿德说要煮味噌汤,便买了一盘,还多给了大额头一些零头。大额头说,看得出后面内室有人躺着。”
“是吗,久米已经病倒了啊……”
平四郎相当后悔,阿德之前明明找他商量,他答应要帮忙打听却说过便忘。
“听了大额头的话——先前从大爷这儿听说久米从事哪一行,我有些放心不下,便算准了卤菜铺开始做生意的时候,派了一个年轻的过去。啊,他可不是对医学有什么心得的人,只是在被我们家大头子捡回来之前,在吉原当‘牛’,对那方面的病是不会看走眼的。”
所谓的“牛”,相当于吉原的保镳,负责监视妓女与前来寻欢的客人。当然,唯有可怕的“大哥”才能胜任。
听到这里,弓之助的表情,透露出他已明白现场对话中所说的“病”的意思。平四郎认为他听得懂也是个问题。还太早了。
“那么,你们那个年轻人怎么说?”
“相当糟。”政五郎简洁地回答,摇摇头。“他说,不早点接受妥当的治疗就不妙了。”
所以,阿德的担心果然成真了。
“关于这件事,大爷,听说千驮谷那边,有个作风特异的大夫……”
“住的地方也很偏僻啊。一定是个老头吧?”
“是的,据说是个怪人。住在一个四周没有半户人家的地方——听说是租了以前大农户的房子,让患者住在里面治疗。这也是我们那个年轻人说的。”
“跟养生所没关系?”
“没有。养生所确实是一项德政,但是,那个……多半不会收容久米吧。”
一点也没错。平四郎点点头。弓之助一反常态,像只被带到陌生人家作客的猫似的,不作一声。
“让久米去给那个大夫诊治如何?把事情告诉阿德,请她带久米过去。”
平四郎望着政五郎。“好是好,可是那种大夫开价不低吧?”
阿德没那个钱。
“那种病是会传染的吧?”政五郎说道。他是个成熟稳重的人,依然笔直地只望着平四郎。但既不成熟也不稳重的平四郎,却忍不住望了弓之助一眼。传染是会传染,但你知道是怎么传染的吗?你不知道吧?还是你已经从喜欢寻欢作乐的父亲那里知道了?
弓之助低着头,玩弄着借来的地图的一角。
“身为保护杂院的管理人,不能放着身患传染病的房客不管,这是天经地义的。该是佐吉出面的时候了。由管理人出钱,让他陪着阿德和久米一起到千驮谷,您认为如何?否则,要阿德一个人带久米过去,她心里一定会感到不安吧。”
这真是个好主意——平四郎正要捶手时,弓之助幽幽地冒出一句话:“可是,佐吉那里有长小弟呀?”
“是那个小孩吧?”至此,政五郎今天才第一次对弓之助说话。“这个嘛,将那孩子寄放在我这里可好?我们这里有大额头,应该不会让他感到寂寞。”
弓之助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这也是个好主意,姨爹,您说是不是?”
平四郎将手碰碰捶了两下。
接下来,众人花了半个时辰,摊开弓之助带来的地图详加商讨。惊人的是,弓之助不仅带来向佐佐木先生借的地图,还凭一己之力绘出了铁瓶杂院现在的地图。
“这是之前就做好的吧?”
“因为我想可能会需要。”
听平四郎解释弓之助是个什么都要加以测量的高手,目测与步测都极为准确,政五郎大喜道:
“难怪和大额头谈得来。说到专长,我们大额头的那个也是一绝。”
对照新旧地图后,众人得出一个结论:可疑的果然是灯笼铺的小屋——现在铁瓶杂院八百富的空房。摊开地图开始谈起步测,即使是当着这种案情,弓之助的表情依然耀眼生辉,平四郎不由得心下感佩。
“好,这么一来,等佐吉他们一出发,当天就动工。”平四郎说道。
“如果佐吉他们能在千驮谷待个几天,万一没猜中,不是八百富,也还可以去挖别处。”
“不会猜错的,姨爹。”弓之助先前愉快的表情完全自脸上褪去,小声地说。“就是八百富。”
“你还真有把握。”
“我觉得八百富的人会被卷进那种事端……不是偶然,而是葵的灵魂使然。这样想……会很奇怪吗?”
不奇怪。平四郎本身也这么想。但在他开口之前,政五郎便说道:
“这么一来,准备便万全了,但是大爷,要将事情告诉阿德,想来不是一件愉快的事。找个人——要不要叫我刚才说的那个年轻人陪您一道去呢?”
的确,这么做和阿德也比较好说。平四郎想了想,最后还是摇头。
“不了,我自个儿来。我觉得这样比较好。”
第二大、第三天,都降下了清冷的秋雨。平四郎曾一度来到冷冷清清的铁瓶杂院,绕到佐吉那儿去,只见杂院静得跟坟场一样,唯有阿德店头发出的卤菜热气是暖的。这反而令人备感凄切。
平四郎一反常态地畏缩起来,暗忖天气如此阴郁,实在不想提起久米的病。然而正次郎死得那么惨,若不早点将葵的尸骨挖出,难保又会有人遭殃,必须及早采取行动。但明知如此,他仍说不出口,甚至不敢到阿德处露脸。
说实话,他宁可找借口,只盼能拖一步是一步。继续佯作不知,就让一切顺着凑屋的计谋演变,又有何妨?反正没有人会因此而蒙受无妄之灾。过去的事又无法挽回,麻烦事可就敬谢不敏。
平四郎认为,自己就是这样,才会是个软弱的人。到头来,毕竟不是个当公役的料。
这天早上,雨总算停了。即使如此,天空仍是暗云低垂,气温骤降,仿佛冬天乍然降临。前不久才满头大汗,嚷着要吃洋菜冻、养金鱼、冲凉的,现在已恍然若梦。
平四郎带着小平次前往铁瓶杂院。佐吉不在,平四郎便穿过大门,踏着后杂院的水沟盖进去,只见佐吉正拿着扫把扫着后面茅厕一带,将雨湿的落叶集中在一处。
听说房客只剩下阿德等人,放心不下便过来瞧瞧——平四郎以此开头。佐吉一脸神清气爽的模样,说“我果然当不来杂院的管理人”。
“之前搬走的房客是怎么说的?”
“说不想住这种跟坟场没两样的杂院。这是当然的啊,大爷。”
与佐吉一同回到他家,长小弟的手虽然还不稳,却也认真勤快地泡了茶送上来。平四郎相当讶异,称赞他才一阵子不见竟变得这么懂事。佐吉看着长助,着实感到开心。长助能得佐吉收养确实幸运,但事情演变至此,有长助在身边,佐吉也很幸运。因为佐吉可以引为心灵的依靠:至少帮助了一个人,而且是一个年幼而无依无靠的孩子。
“凑屋那边对杂院的事,有没有说什么?”
正因为这是个重要的问题,平四郎往茶杯里吹着气,单刀直入地问。不久,无可隐瞒的时候即将来到,但在那之前,平四郎不想告诉佐吉他被迫担任着什么样的角色,也绝不能让他有所察觉。
“凑屋老爷打算让阿德姐她们搬走,拆掉杂院。”
看吧,来了。
“这话,你是亲耳听凑屋说的?”
总右卫门啊,你是拿什么脸对佐吉说这些话的?
“不是,是听掌柜的说的。”
“你说的是个仪表堂堂的俊俏掌柜?”
佐吉睁大了眼睛。“咦?不是的,凑屋有三个掌柜,其中两个年事已高,另一个……说年轻虽是其中最年轻的……”
“却不俊俏,是吗?”
佐吉笑了。“啊,可以这么说吧?”
平四郎想了想。这么说,在凑屋总右卫门手下四处奔走的那个“凑屋的俊掌柜”,恐怕不是真正的掌柜,而是“影子掌柜”。
“那,你要怎么办?”
“我……回去当花木匠啊。不过在那之前,我得帮阿德姐她们找地方落脚。我自己怎么样倒是其次。”
瞧他说得若无其事,其实相当颓丧。也难怪,毕竟铁瓶杂院空了。对不知凑屋真正目的的佐吉而言,这就代表他是个失职的管理人,未能达成总右卫门的托付。
“凑屋老爷安慰我,说久兵卫在那种情况下出走,无论是谁来接管,结果都一样,要我别放在心上……”
“嗯,我也这么认为。”平四郎大力表示同意。“你做得很好。”
不过,凑屋竟有脸说出这种话来安慰佐吉。
佐吉静静地露出微笑。“可是,我也太天真了。要是世故一点,当初也就不会答应。”
“我说你啊,心太好了。”
“因为大爷,我在这里学到好多东西。我很庆幸能来到这里。”
“我说,佐吉。”
平四郎把茶杯放在身边,深觉自己也实在太漫不经心了,没来到这里亲眼见到,就把长助的事给忘得一干二净。
“你回去当花木匠,长助怎么办?你要独自继续扶养他?”
“是的,不妥当吗?”
佐吉老实地直接反问。
“不会呀。可是你将来成家之后呢?你将来的老婆,可不见得会和你一样乐意扶养长助啊。”
“哦,这件事我们已经商量过了,没问题……”
话说到这里,佐吉倒抽了一口气,嘴巴扁成一直线。
平四郎呵呵笑了。“她叫阿惠是不是?”
佐吉仍是闭着嘴,脸色渐渐转红。
“是王子那边阿蜜的表姐吧?收养了阿蜜的舅舅、舅妈的独生女。她在武家宅邱的工作已经期满了吗?”
佐吉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此刻已是满脸通红,连发际都红了。
“你和阿蜜是透过官九郎传信吧?一开始是怎么认识阿惠的?她休假省亲时,跟她碰过面吗?你跟阿惠也通信……”
“大爷。”佐吉哑着嗓子出声。本在一旁专心玩耍的长助吓了一跳,抬起头来看佐吉。“大爷,您怎么知道的?”
“很多事我都知道,因为我是深入百姓的小官差啊。”
平四郎吊儿郎当地笑了。听见蹲在门口抽烟的小平次,似乎刻意干咳了几声,便说道:
“这些都是小平次去调查出来的。他可是密探小平次,在那一行里,他的外号‘顺风耳小平次’可是响叮当哪。”
听平四郎这么说,小平次照老样子“呜嘿”了一声。
“真可怕。”佐吉做了一个擦汗的动作。在这微寒的日子里,额头和鼻头却闪着亮光。
“阿蜜是凑屋总右卫门在外面生的孩子吧?”
“是的,我把她当妹妹看待,凑屋老爷也交待我要这么做。”
据说,在佐吉还未成为独当一面的花木匠之前,便交代了——我有个女儿在王子,由她舅舅收养,不过,她自个儿一定很寂寞。她和你也算是亲戚,你好歹也偶尔带点孩子喜欢的点心,去瞧瞧她吧。
“其他还有别的私生子女吧?”
“传闻是如此,但我只知道阿蜜一个。”
佐吉往长助一转头,吩咐他去阿德姨那里,问她今天有没有什么事情要帮忙。孩子乖乖站起来,啪跶啪跶向外跑去。
“久米姐病倒了,”佐吉一面倒茶一面解释,“偶尔我会叫长助去帮忙。先前还替他担心,但阿德姐用人的手法实在高明。长助能有这么多的进步,实在是要感谢阿德姐。”
平四郎频频点头。佐吉也好、长助也好,都已不必担心。时机成熟,该是谈那桩要事的时候了。
“其实,佐吉,我今天之所以来打扰,不为别的,就是为了阿德和久米。”
听平四郎讲没几句,佐吉的脸色很快便恢复;还因恢复得过了头,变得有些苍白。放在膝上的手握成拳。
“这样啊……”他低着头,朝着拳头说道,“阿德姐的担心果然成真了。”
“阿德已经跟你说过了?”
“嗯,最近才说的,就在久米姐病倒之前。”
平四郎感觉到心底一块生了根的疙瘩掉了。阿德已经打从心底认同你了,你已经是个了不起的管理人——他真想这样告诉佐吉。甚至差一点就想告诉他,住户们离开并不是你的错。
“我明白了。既然我也能帮得上忙,就一块儿到千驮谷那位大夫那里去。去了,无论如何都要大夫帮久米姐看病。”
“搞不好那大夫很贵。”
“不要紧,我虽然穷,但杂院有钱。”
果然如平四郎所料,这半年来水肥卖得的钱,佐吉全数存了起来,一毛钱都没动过。
“你这人跟城墙一样方正,依我看,你都可以代替金座的大秤了。哟!人肉大秤来了——”
佐吉笑了出来。“大爷,您今天心情特别好,是怎么了?”
是啊,为何如此开心呢?因为就快见到佐吉的娘——那个名叫葵的女子了。因为那之后必须和凑屋总右卫门谈判,看一切该如何落幕。当然开心啊!不开心点,教人怎么干得下去。
“凑屋总右卫门是个什么样的人?”
蓦地,平四郎的脑袋全被自己的想法占据,没头没脑地问了这一句。佐吉一脸不解地望着平四郎。
“什么样的人……一个很了不起的商人啊。”
“好女色,是吧?就一个将来要守着阿惠、成家立业的男人来看如何?你不觉得很气人吗?”
佐吉转移目光,不说话了。
“我倒是不觉得,真奇怪。”
分明话说到此便应打住,平四郎竟不假思索地继续道:“事到如今,总右卫门还在找谁呢?”
“大爷?”
平四郎站起身来。“好了,到阿德那里去吧,得把事情告诉她才行。”
听说,久米脑筋已不太清楚,嘴里有时会冒出呓语。
将卤菜铺交给佐吉和长助看店,平四郎带着阿德,再度回到佐吉的住处。好好坐着谈——要面对久米的病,对阿德来说似乎是件难事,她不时伸手拨弄火盆的灰,或拔榻榻米上起毛的稻草。虽然如此,嘴上却连珠炮般说个不停,让平四郎想插嘴都不可能。
“我也仔细想过了,也问过她。结果,大爷,她的病不是最近才开始的。像之前那样,在看得到的地方长一些痱子般的疹子,是这个夏天开始的没错。可在那之前其实就已经长了东西,只是长在胳肢窝、大腿内侧、阴部等各处,长了又好,好了又长——真是的,这家的火盆这么早就拿出来啦,真奢侈。”
“佐吉说长助偶尔还是会尿床,那时都会起个火。”
“我很气她。”
阿德把火盆摆到一边,不满地说。
“我问她怎么不早点老实招,我这里可是做吃的呀!要是早知道,我连一步也不会让她进门。结果她怎么说?她说自己也没放在心上,没注意到是这么一回事,还一脸的为难!在那里装老实,说什么对不起。”
真是,只会给别人添麻烦!阿德咒骂似地说了这一句,又朝着天空,骂了好一阵子。什么妓女啦、不三不四的女人啦、自作自受啦、遭天谴啦,口沬横飞,不住口地说了一大堆造口业的话。
接着,突然哇的一声哭出来。
“大爷,”阿德淌着眼泪问平四郎,“我到底哪里不对?”
“什么不对……你是怎么了?”
“只要和我一起过日子的人,每个都会生病,都会不得好死。是我做错了什么,所以老天爷才罚我?既然这样,要病让我病不就好了?可我总是好好的。我那口子生病的时候也是这样,他动也不能动只能躺着,我肚子却会饿、却要吃饭,连个伤风感冒都不上身。这次也一样,久米嘴里咕哝着些莫名其妙的话,我却还削着我的芋头。就算被毒虫螫了,抹点盐,过一晚也就没事了。这不是很奇怪吗,大爷,很奇怪吧?”
阿德双手捂着脸哭,平四郎只能默默在一旁望着她。阿德健壮浑圆的双肩,随着她的啜泣上下起伏。眼泪鼻水留下来,连下巴都闪着水光。
即便如此,阿德终究止住了泪。像阿德这样的人,一定会收起泪水。这一点,连不知如何安慰女人的平四郎也看得出来,但他也懂得“你这种女人想哭也哭不久”这话算不上鼓励。
“你就带久米上千驮谷那位大夫那儿去吧。”平四郎说道。
“佐吉会陪你们一道去。尽管待在那里,等治疗有了眉目再回来。别担心钱,佐吉会张罗的。你们不在的这段期间,杂院就交给我。”
阿德正以手背擦脸,但仍故作姿态似地哼了一声。“什么?大爷要来管杂院?省省吧,大爷连佐吉兄的一半都做不来的。”
平四郎笑了。“没错。不过很不巧,现在的铁瓶杂院空空如也,要管个空杂院,我来就行了。”
平四郎告诉阿德,已托了深川茂七大头子手下第一能人冈引政五郎,请他派手下过来看门户。
阿德脸颊上还挂着泪水,用小姑娘般的眼神看平四郎。
“原来大爷也跟冈引来往啊?”
“你不也跟不三不四的女人来往吗?”
阿德顶着一张涕泪纵横的脸笑了。“是啊。讨厌啦,真是半斤八两。”
翌日做好准备后,将长助交给政五郎照顾。政五郎相当细心,亲自带着大额头来铁瓶杂院接人。长助显得很不安,但只是等佐吉回来的这段期间而已,又知道可以将乌鸦官九郎一起带到政五郎头子家,好不容易才肯放开佐吉的手。
官九郎乖乖地收拢羽毛,蹲在细竹签做的鸟笼里。这样一来,看上去不像随处可见的乌鸦,却像只外国引渡来的高级禽鸟,反倒引人发笑。它“本人”似乎也深知这点,摆出一副高贵的姿态。
“大爷、大爷。”
大额头紧贴在官九郎的鸟笼旁,难得地开口叫平四郎。
“啥事?”
“我若去碰这只鸟,长助会不会生气?”
“这个嘛,长助大概不会生气,但官九郎可能会。这乌鸦就叫官九郎。你可要好好叫它的名字,它聪明得很,你若不好好地叫,可是会被耍得团团转。”
大额头心生畏惧,连声称是。
佐吉表示想将自己暂时离开杂院之事通报凑屋一声。当然,平四郎制止了。
“我明白你的心情,但万一去说了,若不许你去,不是麻烦吗?反正房子有人帮忙照看,你就去吧,用不着说了。又不是要离开江户,只不过是千驮谷,要是有需要,凭你的脚力不到半天就能来回了。放心吧!”
这么着,佐吉才总算让步了。
次晨听着黎明六刻的钟声,佐吉、阿德与久米向千驮谷出发。许久不曾正面瞧见久米的平四郎,为了让脸上不显露惊异之色,用掉了不少胆气。久米看来似乎还不到她往日身量的一半。即便如此,她一知道平四郎也在,仍想露出笑容,但眼睛似乎连东西都看不清了。
久米只能勉强走几步,因此路上泰半都要让佐吉背着走。他一口承应,保证没问题。
“那么,我们走了。”
“大爷,这段日子,这里就劳您多关照了。”
目送三人之后,平四郎伫立原地吹了好一阵子的风。心里只想着,怎会有如我这般无用之人呢。秋日爽朗得令人生气。
既有了帮佐吉看守房子的名目,政五郎和手下进出铁瓶杂院时,便不须再顾虑他人耳目。
政五郎带着四、五个年轻手下过来,要他们做的第一件事,便是打扫整个杂院。他本人则是趁这个当头,去拜访附近杂院的管理人、门卫、町办事处、商家老板等,发手巾一一问候——我和佐吉兄有缘结识,受他之托,带着年轻人来打扫。因铁瓶杂院的住户搬得差不多了,佐吉兄一个人忙不过来,不打扫又怕给左邻右舍添麻烦。我们会尽全力帮忙,还请各位多多关照——
平四郎大为佩服。听了这番说词,任何人都不会想到佐吉不在。这才真叫口齿玲珑。
“你真的是冈引吗?”
听平四郎如此打趣他,政五郎啊哈哈地笑了。
年轻手下们干劲十足地卷起袖子打扫,从日头高挂忙到半偏西时,已经大致清理完毕。杂院空房的榻榻米都掀起来,也拆下壁橱的门。唐纸门和格子门该补的都补了,该重贴的也重贴了。水缸也清空,各自倒放在泥土地上。垃圾清干净,老鼠敢露脸的也顺便整治。
打扫完毕后,政五郎只留两个手下,要其他人回去。这两个人,大概就是那口风紧、做事牢靠的。政五郎对他们严厉指示,他们却也甘之如饴地领受。两人看来都才二十多岁,但似乎只要剃个光头就像个和尚,一脸洗净人世沧桑的摸样。
“那么大爷,我们走吧。工具已经放进八百富了。我们从后门进去吧。”
政五郎说着,领先走向八百富。平四郎默默踏出脚步,准备跟着走,却瞥见有人自水道上的小桥那头匆匆赶来,便转头过去瞧个仔细。
是弓之助,正迈开那双短短的小腿,拼命跑着。他那张脸精致如人偶,神色凛然跑来的模样还真有些吓人。
弓之助不是单独一人,还有个人跟着他一齐跑来。高个子——看来是个年轻人,却穿着窄袖和服、没有剃发,正拎着裤裙跑着。那身打扮看来是位大夫。
“姨爹——!”
弓之助一认出平四郎便喊道。政五郎退回来,看着平四郎。
“没有,我没告诉他今天开挖。我不想让他看到这场面。”
政五郎微一点头,望向奔来的两人。“那人——看来像位大夫。”
“我也这么想。”
弓之助怎么会跟一个大夫比脚力呢?
“姨爹,太好了,没错过。”弓之助气喘吁吁地说道。接着,抬头看一块来的年轻人。“这位是相马登先生。姨爹,就是牢房大夫。”
这下,平四郎的眼睛也亮起来了。“啊,是年轻大夫!”
“井筒大爷。”长相端正的年轻大夫,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我到宿舍拜访,得知井筒大爷在此,便冒昧前来相寻。”
“幸好我正好在姨爹家打扰,可以帮大夫带路。”弓之助神情紧张。“姨爹,事情不好了。”
相马大夫向弓之助点点头,接着说道:
“昨天,巫女吹雪遭到囚犯们围殴,受了重伤。”
平四郎的心从胸腔直沉到腰部。
“昨天,我值的是日落后的夜班,进了牢房才知道有这回事。听说是女牢里发生争吵,但反正这都是表面上的借口。除了吹雪之外,还有许多人受伤,因此确实是发生了扭打群架,但……”
平四郎简短地插进来:“有人发现了吹雪的事,是吗?”
“恐怕是的。我自以为已经十分小心了,是我的责任。”
大夫的眼睛充血,想必是彻夜为众囚治疗吧。
“本想及早前来通知,但一时间找不到吹雪……”
“找不到吹雪?”
“她被沉在牢内茅厕的粪坑里。本人全然不省人事,似乎连声音都发不出,因此直到早上都找不到她的人。若再迟一点发现,便会淹死在秽物里。”
将她沉在坑里的人,当然是以此为目的。牢里会发生各种卑鄙下流的事情,而绝大多数都以茅厕为舞台。证明了人只要有必要,什么残酷无情的事都做得出。
“下手真狠。那么,吹雪有救吗?”
年轻大夫拭着额上的汗水,看样子他是一路跑来的。“是的,现在还躺在医牢里。性命是保住了,但还不能大意。我托作次小心看好她,而且事情闹得这么大,牢屋同心也无法掉以轻心,应该不至于立即又遭遇危险。只是……”
相马大夫年轻的脸突然暗了下来。
“我今天一早下班,直到明早换班之前,必须将吹雪交给另一位牢房大夫。我想井筒大爷也知道,现在牢房里暗无天日,我的同僚大夫已经完全被收买了。”
“嗯,这我知道。”
“我放心不下,便坚持说情况特殊,要继续留下来值勤,但上面不允许。我想在那里空焦急也不是办法,便往这里来找大爷。”
平四郎一咬牙。光是正次郎一个死人,就太多了。
“别这么内疚,年轻大夫。这不是大夫的错,都怪我拖拖拉拉……”
弓之助拉扯平四郎的袖子,打断他的话。“姨爹,现在先办事再说。我们不知道折磨吹雪的人逼问出了什么,可是,被仁平看出端倪的危险性大增却是事实。赶快动手吧!”
在一旁如佛像般沉稳地听着这番对话的政五郎,也简洁地发声:“少爷说的对。大爷,来吧。”
平四郎移动了。迈开短腿追上来的弓之助,又一次以他的小手用力拉扯平四郎的衣袖。
“姨爹,我知道您认为那不是我该看的东西。”
平四郎停下脚步,低下头正视弓之助。孩子的脸美得慑人心魄。那一瞬间,细君苦口婆心地劝说不能让这孩子当商人的理由,平四郎也懂了。
“姨爹是对的。”弓之助继续说道,“可是,我已经跟看到没有两样。这阵子,我一直作梦。姨爹,请让我也一起帮忙,让我把这一切结束。”
平四郎用力抓住孩子的后领。
“好,来吧。”
平四郎等人动手挖土,挖了又挖。一开始是两个手下,凭着年轻人的蛮力猛掘。他们似乎不知道什么叫做累。不久,他们卷起衣袖露出来的肩膀便冒出汗水,但他们仍旧不停地动作着。
自八百富的泥土地开始,到掀起了榻榻米的地板下,一寸寸挖过去。很快地,平四郎觉得光看着不行,也拿起政五郎准备的锄头。这么一来,政五郎也加入阵容,连因缘际会到场的年轻大夫也一起动手。弓之助也想帮忙,但工具不够。平四郎便派他担任检查掘出来的土壤这个差事。
一干人动手挖土,挖得忘了时间。不知不觉太阳已然西斜,夕阳透过八百富出口的格子门,射进橘黄色的阳光。每个人都半裸着上身。
然而,什么都没找到。
“这是怎么回事?”
平四郎蹲下来,拿黄八丈的袖子擦脸,汗水与尘土立即将布染成茶色。
“会不会是——不在这里呢?”
政五郎将鹤嘴锄往地上一放,撑着锄柄调匀气息。
“不可能的。”弓之助的鼻尖上沾了土。额上、颊上,还有拨开土壤的双手也都是黑的。“看地图也知道,只能是这里。”
“可是,挖了这么久却什么都没有……”
“灯笼铺可能挖得更深。不然,就是盖铁瓶杂院的时候,凑屋重新埋得更深。”
弓之助死命坚持。
“不然就是盖铁瓶杂院的时候,把葵的尸骨挖了出来……”
平四郎还没说完,弓之助便哭叫似地打断他。“姨爹,那么为何到了现在,还有必要将住户们赶出去?那说不通啊。葵在这里,她一定就在这里!”
“可是……”
平四郎转向默默地拿锄头铲土的相马大夫。
“年轻大夫,过了十七年,骨头也很脆弱了吧,会不会碎得跟土一样?”
大夫停手,伸手肘擦擦下巴。“不会的。若是埋在土里,过了三、四十年,骨头也还是会保留原本的形状。”
“一定要挖出来。”
弓之助已经哽咽了。要是这时候让他哭出来,搞不好又会露出刚才那慑人的表情。平四郎不想看到他那个样子,便急忙靠近,用力摸摸弓之助的头。
“好好好,姨爹知道了,你别急。”
这时,相马大夫出声了。
“咦,这是?”
一干人有如听见野兔足音的饿狼,一齐转向他。
年轻大夫单膝跪地,左手撑着锄柄,右手拿着一样东西。接着左手放开锄柄,锄头便啪嗒倒地。年轻大夫显然听而不闻,他正忙着用双手将那东西上的泥土拨掉。
“这是……”
话还没说完,平四郎便看见那样东西了。弓之助也看见了,政五郎几个也看见了。
下颚——是下颚。那是一个歪曲的半圆形,上面有牙齿。很小,但是——
“是下巴的骨头。”弓之助颤声说道。
突然间,后门喀啦一声开了。
“哟,真是辛苦啦。”
那下流的声音,绝不会让人听错。平四郎抬起头,在刺目的斜阳中眯起眼,认清声音的主人。
是仁平。他驼着背,站在门口。不动声色时,也算是美男子的那张脸上,堆满了邪恶的笑容。
“我急得很呢,就怕你们找不到。啊,真是太好了、太好了!”
仁平长驱直入。有个体格雄壮,令人误以为是相扑力士的男子,紧跟在他身边走了进来。原来如此,手下便是反映其头子为人的镜子——平四郎此时此刻,脑袋里竟想着不相干的事。政五郎的手下便反映出政五郎,仁平的手下便反映出仁平,比看本人还清楚。
“这是什么?咦,这是骨头嘛,骨头。”
仁平喜不自胜地咕咕笑着,晃着身体走向年轻大夫。然后,一副这时候才注意到般,瞅着他的脸,故作惊讶。
“哦,这不是相马大夫嘛?真是巧遇啊!原来大夫是井筒大爷的旧识?分明又忙又累,还帮公役办案,真是位奇人哪。”
弓之助坐倒在土堆里,仿佛看到什么稀世怪物般望着仁平。他那身褪了色的直纹和服,原本多半是浅黄色或草绿色吧,但在夕阳之下,看来竟像红色。
“这骨头,是凑屋总右卫门的侄女——十七年前便不知去向的那个叫葵的女人的吧,大夫?不,井筒大爷?我该问谁才是?”
相马大夫平静地说道:“个中详情我是不太清楚……”
仁平又夸大地将双手一摊,打断大夫的话,惊道:“哦,你不知道?那么大夫,接下来可就有趣了。凑屋总右卫门和他老婆阿藤的罪行就要被揭露出来了,钜细靡遗、一项不漏,全部都要被摊在大太阳底下。”
相马大夫右手托着下颚骨,摇摇头。“但是……”
“年轻大夫不要说话。”仁平无礼地以蔑视的态度说道。“井筒大爷倒是老早就知道了。对不对,大爷?”
平四郎问道:“你知道多少?”
仁平脸上肌肉扭曲,不可一世地笑了。说谎的人嘴角总是弯的,这说法似乎是真的。
“和大爷知道的一样多。”
“但是……”相马大夫又想插话进来,仁平急上前一步。
“我叫你闭嘴!年轻大夫!”
相马大夫却像是怀疑仁平是不是疯了般,正色直勾勾地盯着仁平的眼睛。
“我的确不知个中详情,但你似乎也断定得太早了。”
这样的态度,似乎让仁平有些慌张。“你、你在说什么?”
“听你的话,似乎是把这东西当作那个叫葵的人的骨头。”
“没错,这还用得着问吗!”仁平双手一挥,指向平四郎等人。
“井筒大爷会这么慎重其事,来挖这块烂地方,就是为了找出那女人的骨头!”
虽不愿承认,但事实确是如此。这家伙真是死缠不放,难不成头的另一侧也长了眼睛?平四郎心里这么想。凑屋也完了——
“可是……”相马大夫依然一脸正经,但嘴角却露出了一丝微笑,似乎觉得什么事情很可笑。
“可是啊,这不是人的骨头。”
这话花了两下心跳的时间,才传到仁平耳里。
“你、你说什么?”仁平的嘴朝着刚才奸笑时的反方向扭曲。“你睡昏头了吗?大夫。”
“睡昏头的不是我,是你。”相马大夫将手上的颚骨拿到仁平眼前。
“看仔细了。这确实是下颚的骨头,但是,这个地方有獠牙。”
平四郎等人也站起身来,一齐靠近相马大夫。只有弓之助还站不起来,坐倒在地。
相马大夫拿指尖戳戳颚骨的一角。“看,就是这里。尖端折断了可能比较难看出来,不过这是獠牙,错不了的。再说,光看其他牙齿的排列方式和形状就知道,这不是人的下颚。”
不是人的骨头。
“是狗的骨头。”相马大夫说道。“虽然只是略看一下,我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少说也是二十年前的东西了吧。有人把死掉的狗埋在这里。”
一干人鸦雀无声。
政五郎干咳了一声,接着说道:“真是惊人啊。”
于是,空气解冻。平四郎笑了出来,政五郎的两个手下也笑了。仁平则张着嘴说不出话,他的手下则眨巴着小小的眼睛。
“喂,大夫!”仁平情急之下威胁道,“你不要看我是个外行人,就自以为了不起,以为唬得了我。”
“我没有唬人。”年轻大夫依然一本正经。“这是狗的骨头,我照实说了。”
“少胡说八道!”仁平将右袖一翻,往年轻大夫逼近。
“我没有胡说。我是大夫,不会把人的骨头和狗的看错。不然,你可以去请教其他大夫。”
“我听你在放屁……”
仁平正口沫横飞地鬼吼鬼叫,不知何时站起身来的弓之助却走近他,一双眼睛睁得斗大,血色从双颊消退,真的成了一尊活人偶。
“你、你、你做什么!”
仁平向后退。弓之助瞧也不瞧仁平的脸,只顾盯着他挽起袖子的右臂看。
“这是什么?”他如歌唱般地问道。“这是什么伤痕?”
平四郎大步走近仁平。弓之助没有说出来的话,如同打着灯笼就近照亮一般,明明白白、不言可喻。
仁平的右臂内侧柔嫩之处,有着一对齿痕。虽已开始愈合,但当初大概是被狠狠咬过,现在仍清晰可辨,连有几颗牙都数得出来。
“被咬这一口的时候想必很痛吧,仁平。”平四郎说着,用力抓住他的手腕。
“是谁咬的?看来不是狗。”
仁平的脸转眼间失去血色,嘴角忙着向左右扭曲。
“这、这、这……”
“难不成是猫咬的?”
“我……大爷,我这伤有什么好追究的。”
“先前从一目桥那里打捞上来的溺死尸,”平四郎刻意仔细解释,“那情状显然是受到严刑拷打后被杀的,牙齿是脏的,而且还脏得厉害。所以,我们就想,他会不会是受折磨的时候,咬了下手的人一口呢?”
“哦,是吗。”仁平眼发异光,笑道:“那可真是不得了,我也来帮忙办案吧?”
“嗯,是要请你帮忙。”平四郎握紧仁平的手腕,劲道强得简直要压碎骨头。“所幸,我们留下了那尸体的齿印。你倒是让我跟这伤痕比对看看,这么一来,就不必再另外费事了。”
平四郎瞪着仁平,仅有嘴角露出得意的笑。政五郎与两个手下已在不知不觉间包围住仁平。
“我知道了,你是从正次郎那里问出来的是不是?你脑筋确实聪明,懂得去盯那个曾在‘胜元’工作,又到铁瓶杂院闹过事的人。”
仁平想逃,政五郎等人一齐扑过去。正当此时,弓之助发出姑娘般“呀”的一声尖叫。平四郎一回头,只见仁平带来的那个如相扑力士般的彪形大汉,从背后勒住弓之助的脖子,拿着一柄匕首指着弓之助的脸。
“放、开、头子。”魁梧的手下似乎不太会说话,面相残暴,却以稚拙的语气威胁道:“快点、放开。”
弓之助被勒住脖子,似乎随时都会断气。这个身躯过于庞大而使得血液送不到脑袋的手下,一副不懂得下手分寸的模样,仿佛当场就要勒死弓之助这个宝贵的人质。
一时之间,平四郎等人不敢妄动。政五郎大吼,你会勒死那孩子!然而魁梧的手下好似要证明他的愚蠢般,听了这话反而将弓之助的脖子勒得更紧,同时还一步步往后退。
“干得好!”仁平奔向门口。“大爷,真是可怜哪!”
这下,总右卫门完了——仁平的喉咙里发出直冲天花板的尖笑。智能不足的手下一瞬间为这笑声分了心,松开了手。
“呀!”弓之助又叫了声,边往那手下的手臂用力一咬。这次换对方大叫了。有那么一瞬间,他推开了弓之助。弓之助往前逃,但那手下也有两把刷子,立刻伸长了手臂,整个人扑向弓之助,想压倒他。
弓之助不仅没逃,反而双手抓住那手下粗如树干的手臂。然后,嘿的一声,突然蹲下。本应手到擒来的弓之助这么一蹲,魁梧的手下便因势道过猛而站不住脚。弓之助只要乘势四两拨千金即可,那手下便自行腾空飞了出去。
当着平四郎等人的面,魁梧的手下背部着地,翻着白眼。
政五郎等人立刻动手。最后,仁平还是没能走出八百富一步。
“你很厉害啊。”
平四郎奔到弓之助身边,手搁在他头上。见那手下掉落的匕首滚落在脚边,便拾起来。
“竟能将这么一个大块头摔出去。”
弓之助喘着气,眼睛发光,瞪着仁平那个躺平的手下。
“我的剑术师父……”弓之助以有些走调的声音道,“说不该教普通百姓的孩子正派的剑术,该教的是防身术。师父很严厉,所以我总是浑身瘀青。”
这倒是。那些瘀青总算没有白挨。
“可是姨爹……”
被逮着、制伏住的仁平哇哇大叫,以致平四郎听不清弓之助的声音。平四郎弯下身来。
“什么?”
“我——怕极了。”
平四郎看着弓之助脚边。不知为何,只有那里下起雨来。
他又看弓之助的脸,眼里汪着两泡泪。上面下雨,下面也下雨。
平四郎碰地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哎,没办法。你就当是大白天里作梦尿了床吧。”
“是,对不起。”
弓之助放声大哭。仁平大吼大叫,政五郎等人开怀大笑,年轻大夫则仔细查验着狗骨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