井筒平四郎收到“黑豆”那封厚实的信,是在与扮成收废纸的黑豆见面后,约莫二十天的事。此值月份早迭、梅雨纷纷,在平四郎的住处同心杂院,细碎的雨滴滑动般濡湿了薄薄的屋顶。
送信来的是平四郎的细君。细君持家之余兼了一份差事,这在同心妻子间并不罕见。她每三天便出门到日本桥小网町,一家名号挺气派的小学堂“樱明塾”,教导孩子们习字。今天也是习字的日子,细君午后回到家,解开包着习字范本、笔砚盒的包袱巾,发现里头藏着一封信,一见名字便赶忙送过来。
这一天,平四郎躺在自己的寝室里。他可不是躺着装派头,而是真的倒下了。实际上连自个儿小解都不成。
原来,是所谓“闪到腰”找上了他。
“相公,疼得好些了吗?”
来到枕畔的细君,脸上亦带着些许担忧的神情。她本来说今天不到学堂教课,平四郎回道有小平次在不要紧,挥着手要她去了。毕竟有几分怕羞好面子,不愿细君听见自己唔唔呻吟。
“比昨晚好多了。”
说完,平四郎边听细君说话边接过信。他人在榻上朝右横躺,双腿微缩,像个婴儿。因为这个姿势最舒服,他就这么躺着打开信。
“哦,是‘黑豆’写来的。”
平四郎说道,细君哎呀了一声。“是那位和你很要好的辻井爷吗?”
“对。”
“你委托他什么事?”
细君也知道“黑豆”辻井英之介现任隐密回同心。
“小事,没什么。”
“不过,见包袱里有信,还真吓了我一跳。简直像变戏法一样。我收好东西回家时,包袱里头是没有信的。”
“‘黑豆’真的会变戏法啊。”平四郎边摊开信纸边说。“说到信,他那个人没啥弱点,只是从小字就写得糟。”
细君瞄了文面一眼。
“笔致不差呀,就是有些个性而已。倒是相公,你躺成那样看信,看出来的字当然是歪的了。我扶你起来吧?”
平四郎连忙哀叫使不得,说着肚子饿了弄点东西来吃,便把细君赶到灶下去。昨天什么都不想吃,光是躺着就够他受的,现在有食欲便值得庆幸了。
信的开头简单扼要。前文没有几句,正文有三。首先便是关于铁瓶杂院的佐吉的身分。
佐吉为凑屋远亲的说法,看来并非造假或讹误。据“黑豆”打听来的消息,佐吉为凑屋主人总右卫门兄长的独生女之子,即侄女的儿子。
凑屋的身家,是总右卫门赤手空拳打出来的。他的前半生与出身来历有许多不为人知之处,因此总右卫门兄长其人,在何处以何营生又是何等人物、是否曾助凑屋发展,“黑豆”信中表示目前尚不明白。凑屋与“胜元”老一辈的佣工亦几乎无人见过总右卫门之兄。
这名兄长的女儿,名叫葵。这名字就一般小老百姓的女儿而言,是雅致了些。这女子据说是约二十年前出现在总右卫门眼前,当时她手上便牵着佐吉了。佐吉那时应该五、六岁左右。
说到二十年前,正值凑屋以成功鲍参翅盘商之姿,于筑地开起现今的店铺。总右卫门声威大振,也因此葵才会孑然一身地带着佐吉前来投靠。
葵在躲谁呢?再蠢笨的人也猜得出,定是她丈夫。据说逃到凑屋时,葵和佐吉的脸上、身上,处处是被殴打的伤痕。“黑豆”特地注明,这一点是凑屋现任的女佣领班向前几年过世的女佣领班打听来的。
总右卫门将葵和佐吉纳入翼下,待他们有如家人。此时,总右卫门自己才迎娶名叫阿藤的妻子不到一年,收留葵母子短短几个月后,长男便出生了。老一辈的佣工说道,那阵子是凑屋家里气氛最明朗、最热闹的时候。
佐吉在凑屋健康地长大。当然,他不是凑屋的继承人。主人有儿子,且继长男之后又过两年,次男也跟着诞生,更没有佐吉出头的余地。然而总右卫门似乎很中意这个孩子,视如己出,不时带他前往集会或盘商同行家,据说身边也有不少人误以为佐吉是凑屋的长男。
在此种状况之下常有的事:总右卫门越是疼爱佐吉,他的妻子阿藤与佐吉的母亲葵之间,关系便越是恶劣。
阿藤姿容出众,待字闺中时便是出了名的美女,娘家是颇具规模的料理铺。其实,她嫁给总右卫门之后,明石町才开起凑屋出资的料理铺“胜元”。“胜元”的厨师是自阿藤娘家出师的,经营的基础也全来自于阿藤娘家的教导。总右卫门即便是凭一己之力闯出一片天,仍非名门之后。会把这样一个女儿嫁给他,其中自然免不了儿女情爱,但关键在于阿藤的父亲看上总右卫门的才干,认为此人绝非泛泛之辈。此事在筑地一带据说相当有名:婚礼当时,阿藤的父亲还肆无忌惮地大发豪语,说他不是嫁女儿,而是买下总右卫门这男人的将来。因此当凑屋还是个年轻盘商时,他便大力予以援助,为他担保、当他的后盾。
换言之,阿藤是背负着父亲的光环,下嫁给总右卫门的。一名如此高傲的女子,对依恃自己丈夫保护而舒适度日的葵,以及受到等同于继承人待遇的佐吉,自然不会有好感,摩擦龃龉也在意料之中。
然而,恶劣的气氛并未持续太久。葵在投靠凑屋满四年、佐吉十岁的那年秋天,突然消失踪影,离家出走了。
据“黑豆”打听来的消息,葵留了一纸书信给总右卫门,内容是为至今的照抚表达谢意,托叔叔代为照顾留下来的佐吉。也就是说,葵独自离开了凑屋。于是,佐吉形同遭母亲遗弃。
对于葵的出走,凑屋内的看法至今仍分为两派:一是认为她被阿藤撵走,一是认为她有了别的男人,跟着那男人走了。只是,持前者同情葵看法者较为不利,原因自然在于若她真受不了夫人的阴损欺侮,不可能留下佐吉不顾。
平四郎卷着长长的纸卷,唔的沉吟了声。心想,原来佐吉从小就开始吃苦了。他这一声牵动了腰部,这次真的因腰痛而唔唔呻吟起来。
灶下有开伙的动静,大概是在烫青菜吧。小平次的话声不时传来。
至于凑屋总右卫门的两个儿子,平四郎倒也略有所闻。这两个年轻人的名字是从父亲的名字取了一个音,加上长男次男的区别,分别叫做宗一郎、宗次郎。宗一郎将来要继承父亲,届时应该也会继承总右卫门的名号。但据市井传闻,这两人才干平平,远远不及父亲,要说长处就只有生性老实,不会花天酒地狂嫖滥赌。不过平四郎倒认为第二代是这种安全牌反而好,众人大可不必为凑屋担心。
论年龄,佐吉也比他们来得年长,算是兄长。虽非直系,与总右卫门仍有血缘之亲。既然总右卫门会如此疼爱佐吉,由他来继承凑屋——当然,免不了会发生种种骚动——也未必说不过去。凑屋本就是总右卫门个人的功业,后继人选由他来决定似乎也无不可。
然而实际上佐吉仅被称为“凑屋的远亲”,派到铁瓶杂院来当管理人,众人皆认为凑屋的继承人仍非宗一郎莫属。
“母亲出走的影响毕竟不小。”
平四郎继续看信。“黑豆”个性分明的字绵延不绝。
葵离开凑屋不久,佐吉便被送到出入凑屋的花木匠那当学徒。这多半是阿藤作的主。一个十岁的孩子,失去了母亲这座靠山,要煎要煮但凭随心所欲。在家里,女人对这类事情的权限较强,也许总右卫门曾加以反对,但最后也只能让步吧。若被质问忘恩负义的侄女生的儿子和自己的亲生儿子哪个重要,便无可反驳了。
从此,佐吉的人生便与凑屋无关。他被送到花木匠处当学徒,两年后他十二岁时,凑屋的第三个孩子出生了。这次是个女儿,取名为美铃。首次弄瓦,总右卫门喜出望外,于“胜元”大宴宾客,但即便此时,佐吉仍未受邀。
今年将满十五岁的美铃也是个艳名远播的美人,据说容貌更胜母亲阿藤当年。平四郎还无缘得见,但小平次曾经看过,兴奋地说她就像个女儿节人偶。她当然是阿藤引以为傲的女儿,有关她的谣言满天飞,说什么要到大奥去学习礼仪,某身分高贵的大名想迎她当侧室等。“黑豆”的信中并未有这方面的说明,但附注了这位受到母亲的薰陶、高傲无比的美铃小姐,与父亲和兄长们感情不睦,对他们没有丝毫敬意。
然而,这是因为父亲兄长这方有失威严之处。“黑豆”笑称凑屋总右卫门好女色,但家人恐怕无法一笑置之。眼见父亲女人一个换过一个,而兄长们对这个父亲不仅不敢有意见,连回嘴都不敢,也难怪美铃心生忿懑。
佐吉来到铁瓶杂院前,地主凑屋总右卫门的众多传闻,早已传进平四郎耳里。他专找身分比自己低的女人,这在发迹致富的人当中很少见。凑屋的确是殷实商家,但若以在吉原撒钱、拥花魁到天明的玩法,再殷实也会立刻玩垮。但总右卫门所挑的,总是小曲师父、荞麦面摊的寡妇、人老珠黄而恩客渐稀的辰巳艺妓等,令那些爱嚼舌根的人也嚼不出个所以然。
他不会将这些女人当成短暂的慰藉之后就予以抛弃。甚至有时同时来往与三名女子之间,分别出钱照顾她们的生活。分手时,总留给对方一笔资产:店面、房子、钱财不拘,令她们在分手后生活不虞匮乏,双方好聚好散。恐怕没有哪个女人跟了总右卫门,却对他抱恨而终。
不仅如此,一旦女人怀了胎,总右卫门二话不说即令生下。只不过,或许是在侄孙佐吉那时学了个乖,他从不将生下的孩子迎入凑屋。且为免这孩子将来上凑屋争家产,也命女人白纸黑字写明;女人们也由于总右卫门的照抚,自愿写下这纸切结,因而从无血缘继承之争。然而,这些孩子们自小听母亲教导“你父亲是凑屋总右卫门”——这也是无可隐瞒之事——因此对凑屋宗一郎、宗次郎兄弟与美铃而言,满江户到处是我不识人、人却识我的异母兄弟姐妹,心里自然不会舒服。
“黑豆”还写了今年初春美铃前往王子赏七瀑时发生之事。当时,美铃在不动堂门前町的茶屋休息,茶屋的小下女冲着她喊“姐姐”,美铃一气之下甩了那小下女一巴掌。据查,这名叫阿蜜的小下女十三岁,的确是总右卫门的孩子。其母二十岁那年在浅草的茶馆工作时被总右卫门看上,随即由他包养并生下阿蜜,但产后不久便过世。阿蜜由舅父母收养,生活虽不富裕却也衣食无缺,这似乎也是出于总右卫门的援助。
平四郎读着信,感到手肘渐麻。这才好不容易看完半卷。不过,也难怪凑屋会惹人非议。过去浑不在意听过就算的传闻,如此重新认知,平四郎不禁有些不快,凑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物?这事即便在身强体健时知道,也足以令人愤而掩耳,眼下闪了腰正感吃痛,不由得更加火气冲天。
卷动纸卷,继续读下去。才看了两、三行,平四郎便惊道:“哦?”原来“黑豆”前往王子的茶店确认阿蜜其人时,她正在店头工作,近处乌鸦啼叫不绝。抬头一看,乌鸦在上空盘旋。正觉不吉利,只见一只乌鸦翩然而下,停在茶屋的稻草屋顶上,阿蜜竟开心地凑过去,喊它官九郎。
“养乌鸦的小姑娘倒挺有意思。”
“黑豆”只短短评了这么一句,平四郎却无法看过就算。
上回见面时,他曾对“黑豆”提起佐吉的人品、工作状况等,但不曾提到他养了一只名叫官九郎的乌鸦。并非他认为此事微不足道,而是他压根儿便没想起。因此,“黑豆”不可能知道有“官九郎”这么一只乌鸦,可见这真的是巧合。
名为官九郎且不怕人的乌鸦应该不多。阿蜜唤的那只乌鸦,一定是佐吉养的官九郎。而佐吉是凑屋总右卫门侄女的儿子,阿蜜则是总右卫门小老婆的女儿。
他们应该认识吧,再怎么想都是如此。官九郎来回于两人之间,这对形同年纪相差许多的兄妹之间。
平四郎想起过去读过的战记小说里,曾出现传信鸽一节。鸽子很聪明,即使被带到远方,放出笼后仍能确然无误地回到自己原先所在之处。利用鸽子的聪明,将书信绑在鸽脚上,自战场送往己方阵营或城里主公处。
乌鸦也能像鸽子一样?若官九郎只是飞来飞去,便无法传递讯;若它身上不带著书信便说不通。
佐吉与阿蜜一定是靠这个法子通信。正因如此,阿蜜看到官九郎才会高兴地喊它。失去母亲的寂寞少女,遇上一个有着同样背景的亲戚,定然感到很高兴吧。若要谈情说爱,年龄差距太大了些,但若说会产生近似于血亲的情感,便再自然也不过了。
“可这也实在太巧了。”
平四郎有些惊讶。“黑豆”做了结论,指出关于佐吉与凑屋家族,眼下明白的就只这些。平四郎决定吃过中饭再看第二段正文。耳里传来小平次边喊着大爷边走来的脚步声。
井筒平四郎为何会闪到腰呢?
小平次目睹了现场。但基于武士的道义,选择保持沉默。不,其实平四郎之所以会感到面目无光,无颜见细君,纯粹是因这“闪到腰的缘由”实在令人难堪。
事情发生在昨天下午。平四郎照例至铁瓶杂院巡视,照例在阿德的卤菜铺打混摸鱼。此刻回想起来,那天阿德打一开始就没什么精神。而他们谈的话题,是前杂院与阿德毗邻的零嘴铺一家人迁居森下町。阿德又开骂,说这全都是因佐吉那个年轻小伙子当管理人太不可靠,让房客住起来不安心。然而就连这些话里,也没了她平日的劲道。
零嘴铺搬家,平四郎也颇感痛心。这并不仅是为了吃不到她们可口的豆沙馅衣饼而感到遗憾。自八助一家拜壶、不告而别一事以来,佐吉便显得心神恍惚。这阵子神情是平静了,表面上举止也很平常,但平四郎仍看出他内心受到不小的震憾,满脑子胡思乱想。
“我待在这里有什么意思?”
事后问他,他却装傻不记得说过这句话,但平四郎确实亲耳听到了。佐吉无意间吐露的这句话,与他被破格送来当铁瓶杂院管理人幕后的内情,肯定有所关联。
平四郎想探出其中究竟,却不想为此而无谓地伤害佐吉。为佐吉着想,也不希望铁瓶杂院变得更加冷清。但偏就在这个节骨眼上,像梳子一掉齿儿便没完没了,接连又有人搬家,想必佐吉又更丧气了。
正因如此,当阿德脸朝炉灶背对着自己,拿杓子搅动锅里的卤汁,没劲儿地连挑佐吉的不是时,平四郎只随口附和安抚。然而,正当平四郎端着阿德泡的粗茶就口那刻,阿德手上的杓子就这么松开了。杓子往卤汁里掉,在又是芋头又是炸豆皮又是笋子的锅里缓缓陷没。
接着,阿德突然往旁边一倒。
像这种时候向来惯以“像棍子倒了似的”来形容,但阿德身材肥硕,那光景不如说是倒了根大原木。平四郎弹起来,千钧一发之际,在阿德的头快撞上泥土地前及时赶到。
然而阿德太重了。与其说平四郎抱住阿德,不如说是被阿德压倒,成了她的靠垫。不过就结果而言,阿德终究没有撞到头,因此是抱是压都无妨吧。
小平次赶上来,立刻抱起阿德。此时她已双目翻白,小平次吓坏了,大喊“她肚子痛、肚子痛”,肚子痛自然不可能是这副情景。平四郎身子有一半还压在阿德之下,扯起嗓子大喊谁去叫佐吉来,只见经过铺子的女人惊叫了一声跑走了。
在佐吉赶到之前,平四郎借小平次之力,总算自阿德底下脱身。阿德衣衫凌乱,胸膛半露,裙摆撩开露出了大腿内侧,令平四郎尴尬极了。若在平常,如此手忙脚乱之际他才不会去想这些,这都要怪佐吉,是他说:
“阿德喜欢大爷。”
要不是他说了这种话,平四郎也不会在意。
佐吉赶来一瞧,便提议先把阿德搬进起居间再说。三人合力,应该不至于太吃重。
平四郎与小平次赞成这个意见,各自就位准备抬起阿德,接着低喝声“预备”。
那一瞬间,平四郎的腰爆出声响。
实在太痛,平四郎不由得松开支撑阿德身体的手,其余两个人顿时立足不稳。阿德的和服有一边袖子全落下,出奇雪白而丰美的乳房自衬衣间蹦出来。本人昏了过去,多半人事不知,但当下真是笑也不是、气也不是,道歉反而奇怪,更何况平四郎痛得连气都喘不过来。
结果平四郎便僵在当场,佐吉与小平次两人使出吃奶的力气,才将阿德移入起居间。接着,小平次连忙去找高桥的幸庵大夫。匆匆赶来的大夫豪快地笑了,对平四郎说道,等我先瞧了阿德再过来整治大爷,在那之前,大爷就窝在那儿好生呻吟吧。连小平次都跟着笑了。唯有佐吉同情平四郎,为他摩娑背部。但这也只是片刻之事,不一会儿卤菜铺便来了客人,佐吉不得不去招呼。于是曲着身子的平四郎便在泥土地一角动弹不得,挨了半个时辰。
据幸庵大夫说,阿德昏倒主要是积劳成疾,所幸不是大病。不久,本人也转醒过来,一问之下,原来自今年一月起,便不时感到头晕目眩,起卧间有时会昏沉恶心想吐。年长阿德十岁的幸庵大夫正色训诫,年纪也不小了,不可逞强。阿德老实听训。那低着头抓紧衬衣领口的侧脸,据小平次说,看来竟像个少女般。那时候,平四郎还在床上弓身成钩,不知详情。
幸庵大夫开始治疗平四郎的腰时,久米不知从何处听到风声,抱着包袱跑来,一脸认真地问佐吉,阿德姐还好吗?叫了大夫吗?哦,已经请大夫看过了?这时候男人帮不上忙,由我来照顾。这个?这是替换的衣服呀,得让她穿得舒服点。佐吉,你去烧水。咦?就算不是生孩子,有病人就得烧水,你真是不懂事。嘴上不停碎碎叨念着,脚一踏进泥土地,便问:哎呀,幸庵大夫,您蹲在这儿做什么?平四郎闭上眼睛。
幸亏闭上了眼睛,用不着看见久米大笑的模样。尽管还是得听声音。
“阿德姐,哎哟你醒啦。不用起来,我现在就帮你换衣服、擦身子。我以前也在家里昏倒过,那时候一身冷汗难过得要命。我帮你把发髻解开,这样会舒服点。我说,你命真是不错呢。井筒大爷为了救你,闪了腰哩!”
就平四郎而言,过去阿德把久米当粪坑里的蛆般厌恶,若能在此注意到久米善良体贴的心性,一改对她的观感,是再好也不过了。但阿德为久米那大剌剌的嘲笑羞得耳根子都红了的模样,倒免了吧。
平四郎感到难为情。小时候家里有个女管家,平四郎怕她更甚于怕母亲。有次这女管家就着水盆冲凉时,他偷看过一眼,那赤裸的身躯丰满美丽,娇艳得令人无法相信她和平日大骂平四郎的女人是同个人。事后有好一阵子,平四郎都不敢正眼看她——他忆起了这段过往。
因难为情,也不好意思向细君解释闪了腰的详情,支支吾吾地便撒了谎——在铁瓶杂院里,想抱起靠到脚边的孩子便闪了腰,运气不好连这种事都会遇到,啊哈哈。
小平次将膳食搬进寝室,让平四郎用迟来的午餐。痛的只有腰,细君准备的东西却都是软烂的,简直像是给坏肚子的人吃的。平四郎微感不快,至少吃东西想好好地吃。但是,一开始侧卧着吃饭,便发现躺着没办法好好地咀嚼,明白还是软烂的东西吃起来容易些。
用完饭,细君露脸了。她心下似乎明了,平四郎不太愿意让人看见他弓身成钩的模样。
“我到幸庵大夫那里去取药。”她说道。“有小平次在,应该没事吧?”
若在平常,应该是差小平次跑腿,细君留在身边才对,但现在平四郎宁愿倒过来。这一点,细君也看出来了。平四郎心想,老婆真是种既伟大又可怕的人物。
“回信……”
“我还没写,先不用了。别说写,我连看都还没看完。”
“哎呀。”细君莞尔一笑。“等写好了,还是交给我吧。连着笔砚盒一起包进包袱上樱明塾去,搞不好会在不知不觉间消失。”
“‘黑豆’的话,是有可能这么做。”
细君出门后,小平次低声说道:
“夫人打算去问幸庵大夫吗?”
她会去问真的是想抱孩子时闪到腰的吧。
平四郎躺着摇摇头。“她什么都不会问的。”
小平次默默地揉着平四郎的腰。
小平次着手整理灶下,平四郎回头读辻井英之介那封长长的信。
出乎意料,信里提到了让八助一家满头热的拜壶一事。根据“黑豆”的调查,这奇特信仰竟来自凑屋。
话虽如此,并非是凑屋里有人想出拜壶这回事。这信仰源自京都,据闻两年前曾在当地风行一时。随着物资流通进入江户,在凑屋这口港下了锚,亦一度于其他鲍参翅盘商与沿海货船间广为流传,有些商家因伙计佣工中亦出现信徒,一时间束手无策。
八助等人自铁瓶杂院出走,佐吉前往凑屋回来后,一脸既垂头丧气又困惑不已的神情说道:
“老爷说,八助他们应该不是真的信了壶。”
“黑豆”信里写着,现下即使在凑屋或“胜元”,要找一个清楚拜壶之事的人也很难。这与其说是一种信仰,倒更像一名过客,来了便去。但是,他接着又写道,八助这个打零工的木匠,正好在凑屋流行拜壶那阵子,因受雇于一件小工程而进出凑屋店内。因此,无论八助是当真信壶或是假装如此,其源头十之八九来自凑屋。
平四郎仍歪在榻上,抓抓瘦削的下颚。
“这究竟怎么回事?”
凑屋在佐吉前去报告八助等人之事前,便已得知何谓拜壶信仰。而且,也应有足够的线索,能够察觉这信仰可能便源于自家店里。
“但总右卫门却对佐吉说,那是房客编出来的借口,用不着在意。”
在凑屋里犹如一名过客般,闹了一阵又离去的拜壶之举,身为主人的总右卫门不可能一无所知。为何他不向佐吉提一句:我们这里以前也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姑且不论八助等人的实情如何,告诉佐吉曾经有过这么一回事才是人之常情吧?
“这岂不奇怪?”
平四郎认真起来,搔着下颚。
八助一家人,以及和他一同消失的两户人家,现下住在哪里?没有上一个住处的管理人所写的介绍信,要搬家很难。何人从事何职,在何处与何人生活?为维护治安,政府必须全盘掌握,町役人制度也是为此而生的。
若八助一家真是因信仰而离开铁瓶杂院,那么出路就多了,好比投靠同一信仰的信徒。然而,若拜壶是造假,应该不会没有去处便离开铁瓶杂院,否则定然会感到不安。若非得到一些保证,想来不至于说走就走。
“黑豆”信里表示正在追查八助的行踪。要找到他理应不难,若能从他那里打听出一些消息,应该就能解开拜壶与出走之谜。
正要读第三段正文时,平四郎忘了腰痛,猛地就要起身。一喊痛,小平次手里还拿着畚箕,便从后头飞奔而至。虽不知他正在打扫何处,但扫在畚箕里的灰尘差点就撒在平四郎头上,因而被平四郎轰了出去。
“黑豆”写了一长篇却不见疲累,字迹也丝毫不乱。然而,看着这封信的平四郎,心却大大地乱了。
信上写着,至今阿德仍敬为“只有他才是我们铁瓶杂院真正的管理人”,也就是佐吉之前的管理人久兵卫,有人才在半个月之前看到他,而且地点就在铁瓶杂院附近。
据说他就坐在卖菜小舟的船头,自紧临铁瓶杂院后方的小水道顺水滑过。看见久兵卫的,是另一个町与久兵卫相交许久的管理人;但当日天阴欲雨,他戴着斗笠,坐在小舟船头的人物也头戴斗笠,身披蓑衣。而且,他是走在水道旁与小舟错身而过,因此无法确知那人是否真是久兵卫,凭空引起众人不安也不好,便将此事按下不说。
“话说回来,‘黑豆’那家伙,是去哪里查到这些的啊?”
隐密回真是了不起。蜷着身子斜斜仰望天花板的平四郎,一心钦佩起自己以外的所有人。
这封长信末尾,以此作结:关于此事尚有许多值得调查之处,小弟将见机行事。请平四郎兄一如以往从旁协助佐吉,方为眼下最佳处置之道。
平四郎一面卷起看完的纸卷,一面叹气。侧卧着要深深叹气还真难。
正当此时,平四郎背后的窗户,传来啪沙啪沙的鸟儿振翅声。声响很近,非常近。到铁瓶杂院去时,有时站在外面与佐吉谈话,官九郎会自高高的空中俯冲向下,分毫不差地停在佐吉肩头,令平四郎惊叹不已。这声音和那时像极了。
平四郎心下一惊。但悲哀的是,连翻个身向后这么简单的事,现在的他也办不到。本想喊小平次过来,又怕声音太大惊走了鸟儿,反而什么都不知道,便忍住了。
平四郎脚撑着地、背对着窗户,尽可能将头扭过去,对鸟儿说道:
“你是官九郎?官九郎来了吗?”
振翅声再度响起,比刚才更近,几乎就在耳际了。平四郎看到漆黑的羽翼往身上落下。
官九郎停在平四郎的侧腹上。微微偏着头,漆黑的眼睛俯视着平四郎。平四郎发现,它的一条腿上系着一小张卷成筒状的纸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