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代利介乘上十二时五十分从摒冈板付机场起飞的日本航空公司飞机。飞机起飞后不久,刚掠过北九州上空,他就一头扎在座位上睡熟了。
这十天里他到九州兜了一圈,有点累了。从别府、宮崎、鹿儿岛到云仙,他给在那里集训营中训练的职业垒球队照相。别看田代利介年轻,却对垒球不大感兴趣。他特意从东京到九州来给选手们照相是受了杂志社的委托。
田代利介是摄影记者。当他凝视摄影对象时具有独到的敏感,他的技术非常纯熟,外界评价他的作品画面洗炼,独具慧眼。
许多评论家和杂志的编辑对他的作品评价是:“有新意!”“首先他把艺术性和社会的感觉溶合在一起了。在靠照相吃饭的许多职业摄影家中,他最具有杰出的才能。”
田代利介不属于任何哪家出版社或杂志社,是一位所谓“自由的”摄影记者。近来他名声大振。各社都在争夺这位既有名气又有才干的“流行儿”。他生于昭和三年(1928),一月他正好三十二周岁。尚未娶妻,过着独身生活。
近来,杂志中除了月刊杂志以外,还有新出版的不少周刊杂志,都以封面照片和插图取胜。除了文字以外,各刊都把重点放在照片上。因此,各刊每期都在封面照片上互相竞争。
摄影家根据取材的对象不同被分为“妇女派”和“社会派”。拍摄女性裸体的为“妇女派”,田代利介对此道不太感兴趣,他的创作欲望放在捕捉现代活生生的社会现象上。他被称为“社会派”的“新秀”。
田代利介在飞机上足足熟睡了两小时。即使在睡熟时,他依然紧紧抱住他那里边装着三架心爱的照相机和附件的大皮包。真不愧为新闻记者。
天气晴朗。飞机发出单调的轰鸣,飞得非常平稳,令人觉得即使在小桌上竖起一只鸡蛋也不会倒下。于是他更加想睡了。
“——诸位旅客,现在我们在伊势湾上空……We are flying over Ise Bay Thank you.”
哝着鼻子的空中小姐的甜蜜的声音在机舱中回响。
田代利介忽然醒了,他揉了揉眼睛朝下看:一望无际的大海。
他把后脑勺靠到座椅背上,徹镦睁开眼睛。机舱内满座了,估计有四、五十人。他每次都发出这样的感叹,总有这么些繁忙的人凑合到一块儿。他向四周扫了一眼:大部分都是中年以上的绅士,女乘客只有五六位。飞机上的乘客与火车不同,一般都不大交谈,或看杂志、或打盹、或从小圆窗中向下窥看……
田代利介的座位在机舱中部,因机翼挡住了视线,看不清窗外的景色,由于工作的需要,他在这条航线上往返好多次,对眺望景色并不感兴趣。
他心里惘然地想道:“到了东京,又得忙起来了。”此刻他正在规划目前经手的三件工作的具体日程。这架飞机下午四时飞抵羽田机场。
他的助手木崎会在羽田机场上等待他,接过他的摄影胶卷,立刻驱车到工作室,钻进暗房冲洗。他自己则打算到银座转一圈,玩上二三个小时,喝点酒。在九州呆了十来天,出差回来后饮酒聊天是他的一大乐趣。
他又朝窗外眺望,这时大海已变成山岳,在遥远的天空下“日本阿尔卑斯”山脉透着银光。因为天气晴朗,今天飞机飞得格外高,木曾的御岳湖看得特别真切。
“对啦!下个月该到湖畔去玩玩啦!”
看到木曾,田代利介又想起了自己的工作。由A杂志规划,准备对全国的主要湖泊进行摄影。因此,他一年到头在旅途中奔波,忙忙碌碌。
然而,到湖畔转转倒是很有意思的,至少比在职业垒球集训营中转悠更富于诗意,也可激发创作欲望。
“诸位,你们的左首可以看到富士山了。We are Mount Fuji on the left side.”
在圆圆的小窗中展现出早春的富士山的英姿。
田代利介忽然想到从皮包中掏出照相机,按上望远镜头。他站起身来,朝机舱后部走去,寻找最适合摄影的窗口。
可是,在最佳位置的窗旁,一位年轻的女子正低着头读书。她穿着一身黑色的西装,戴着黑色的帽子。她的侧脸美极了。
田代踌躇了一下,假如是位男客,即使睡熟了,也可以把他摇醒,让他移动一下身体的位置,可是眼前是位女性,他有点踌躇了。
这时,富士山随着飞机的速度正迅速地在窗户中移动,不快点下手,就会抛到后面去了,偏巧今日富士山特别白,山凹的阴影显得轮廓分明,立体感十分强烈。
田代利介的踌躇终于敌不过涌上心头的创作欲望。
“对不起……”他搔了搔干巴巴的蓬乱的长发,“我想照一下富士山……”
坐在窗口旁的女子放下书本抬头看了田代一联。站在通道上的田代只见她细长的脸上,眼睛睁得大大的。
“哎呀!”
她只嚅动一下嘴唇,转身瞧了瞧窗外,接着回过头来朝田代看。
“请!”
她弓起背朝前弯,不让自己的身子挡住照相机。
“对不起。”
田代向她道了谢,将望远镜头对准窗口。为了选择一个比较安全的位置,他不得不请坐在女子身旁的乘客也挪动一下身子。
此人三十四、五岁,矮胖子,正在读一本周刊杂志,肩膀挺宽,很结实。
“对不起。”
田代又请这位乘客让一下,那人连看都不看他一眼,只是稍稍地挪动一下身子,看样子他不太情愿,但又没有办法,只是应付一下而已。
“谢谢。”田代利介再次向他道谢。
他从镜头中看,用200毫米里远镜头扩展了的富士山骤然被拉到眼前。晴朗的天空在滤光镜的浓重背景中显出一片黑,这说明摄影的对象是雪白的。
田代利介接连按了五六下快门,然后放下照相机,对绐予方便的两位男女乘客道了谢。
这时那位年轻的女子瞅了一下圆筒型的望远镜头问道:“从这里面可以看得很大吗?”
“是的,可以看得很大。”田代手里拿着照相机说。
那女子除开她那乌黑的大眼睛,注视田代,她那眼神充满了好奇心,细长的脸庞上似乎还带着几分稚气,更显得她的好奇心过分孩子气了。
“能不能让我瞧一瞧!”那女人微笑道。
坐在旁边的矮胖子用手肘触了她一下,制止她。他对那女子的没有礼貌似乎很不愉快。
田代见此情景,对那男子的举动很表反感。
“可以嘛,请!”他把照相机递给那女子。
“喔唷,这么重啊!”
那女子把带着望远镇头的照相机拿在手中掂了掂说道。她笑容满面,田代俯视她的脸,感到她的笑容太美了,不知不觉地用他摄影家的眼光凝视这个摄影对象,那女子赶忙把照相机举到眼睛上朝窗外看。
“哎哟,太大了。”她不由地喊了起来。“太漂亮了,富士山就在眼前。”
富士山的位置从窗口向后移去,她的脖子也随之往后转。因为她穿着黑衣服,戴着黑帽子,显得她的脖项特别白。
“真太迷人了!”她小声地说,那声音表现出她内心的喜悦。
田代俯视她那端着照相机朝外看的姿态,忽然想起电影《里窗》中的一个场面。她的话正好是那影片中的对白,不由地微微一笑。
旁边座位上的矮胖子绷着脸,又把视线落到周刊杂志上,但他的心并不在杂志的铅字上。
“这个男人和女人是什么关系呢?”田代暗自思忖。“既不象夫妇,也不象情侣,难道是兄味?”
说是兄妹,他们一点儿也不象。那男子顴骨高高的,两片厚嘴唇。
“怎么样?您也瞧一瞧?”
那女子把照相机递给身旁的男子,果然不出田代所料,那男子摇摇头。他那绷着脸不吱声的表情意思就是“赶紧还给人家吧!”
“谢谢您。”
那女人把沉甸甸的照相机还给田代。田代又瞅了瞅她的脸,暗自思量:她的眼睛太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