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子:
来信已收到。听说你妈妈身体不太好,叔叔很担心。可能是你爸爸过完断七,你妈妈心里突然变得空落了。不过,天气这么热,生病也很正常。你也要做些力所能及的事帮帮你妈妈。
听说断七的前两天,你妈妈脚骨折了,有好几天都不能动。虽然她内心沮丧也很正常,但是请她一定要多注意身体。
你说已经收到我寄去的二百万日元,这样我就放心了。以后,我还会再给你们寄的。
叔叔因为在信州遇到那件事,连你爸爸的断七都没法前去。之后,这边也有很多事没法脱身。虽然一直想去东京一趟,但是一直没有机会。
警察正在全力以赴地调查桥诘家姑奶奶的案子,但是好像都没什么进展。长野县警察总部的警察还跑到京都进行周密调查,但到现在还没有令人满意的进展。叔叔我也因为这个案子被禁止外出了。
这案子有些令人摸不到头脑,叔叔也不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不过我一定会将犯人找出来。那么善良的老人就这样被残忍地杀害,这个冷血的凶手真的令我恨得咬牙切齿。
最近一直都很忙,但现在终于有时间能去趟东京了。明天我就出发。如果直接去东京的话,说不定我到了,这封快递还没到。不过我打算坐中央线去一下信州,在上诹访住一晚上再去东京。
你姑奶奶生前很希望能在死后将骨灰的一部分埋在叶村家的菩提寺中,所以这次我会带着她的骨灰去一下法祥寺。我已经和寺院的人说好了。之前,我和你姑奶奶本来也是要走这条线路的,却不想在上诹访发生了那件事。所以,我也想在上诹访想想这件案子,看看能不能查出点什么。
因此,我可能会在后天下午到达东京,还有一些公司的事要处理,处理完后我就去顺子那儿。
你妈妈的身体不是很好,就不要让你妈妈起来做饭什么的了。后天晚上,我会买寿司带过去,你们不用特意准备什么。
后天见。
寄出这封信的第二天,省吾便出发前去了上诹访。
开始时三绘子也说要一起去,但这次旅行主要是将骨灰埋到寺院里,旅行的气氛实在有些阴郁,而且如果三绘子一起去的话,身在东京的嫂子肯定要忙一阵子,最后三绘子还是决定不去了。
另外,省吾的心中还有一件心事。那就是,放在省吾那儿的包裹不是用来做诱饵的假冒品,而是货真价实的原浆。冈本分店长还说九月份就要使用那个原浆。
月光原浆已经不在省吾手上了,而到底在谁手上,他还完全没有头绪。
注册会计师春名甚吉——这个男人面对人的时候从来只露半张脸,对付这样的人可不容易。他跟胆小的植原不一样,如果问他,说不定他会直接说“你说的是什么啊”,索性装傻抵赖到底。
也就是说,现在原浆是在一个省吾找不到的地方。不过,冈本分店长也跟春名说过,那个不是真的原浆,说不定他也不会怎么用心保管。想些办法的话,还是有可能将原浆拿回来。但省吾心里却觉得厌烦——干脆地负起责任算了。
去东京见到佐仓社长,就跟他辞职吧!直接这样跟社长说——由于丢失了月光原浆,我愿尽己所能进行赔偿。
而这件事,他还没有跟三绘子说过。
三绘子最后放弃了跟省吾一起去东京,省吾暗暗地松了口气。
直到出发的前夜,省吾都在整理养母的财产。
那晚他翻出了一打文件袋,文件袋的绳子上夹着一张厚板纸,上面有毛笔写着两个漆黑大字——“倒闭”。字迹是省吾所熟知的吴练海的笔迹。这里装的应该是已倒闭公司的股票。
解开绳子后,他发现里面所装的确实是各个公司的股票。
“金融界也很残酷啊!”
省吾叹了口气。
在这之中,有个文件袋上写着“殿村物产株式会社”。
省吾总觉得这个名字好像在哪里听过,想了一会儿之后,突然想起那是嫂子进学校工作之前所任职的贸易公司。
——哦,原来那里也倒闭了……
不过,这一切还真是个讽刺。
当然,作为一个小小的女职员是不可能认识股东的。不过,兄嫂夫妇寻找吴练海花费了那么长的时间,却没想到那个吴练海居然是嫂子十几年前所任职公司的股东。
可以说马上要去的法祥寺也是一样的。养母一直过着悠悠闲闲、满不在乎的生活,直到最近才想起十七年前去世的母亲的遗书里出现了法祥寺——这个叶村家菩提寺的名字。
嫂子公司要是让嫂子整理股东名册的话,可能嫂子早就发现了吴练海的名字,也不会像后来那样寻找得那么辛苦了。
同样的,如果养母早点联系法祥寺的话,大家很容易就可以见面,父亲的清白也早就得以证实了。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
省吾摇着头低吟道。
选择上诹访的住宿时,省吾依然预约了上次住过的碧波楼。
旅馆的人当然还记得省吾。
“当时在菊之间服务的女佣呢?”
这次的房间不是菊之间,女佣也跟上次的不同,省吾便问了一下。
“那人今天休息。”
说话的女佣脸总是红红的。
“当时你也在,对吧?”
“是的,当时真是挺辛苦的。”
“给你添了很多麻烦,抱歉。”
“哪儿的话,发生了那样的事,辛苦也是应该的。”
“但是,遭到警察查问,那种感觉还是不太好吧。”
“那个……但是不管怎么说,是我们店的酒壶被投了毒,而且,端酒上去的也应该是女佣,总之,警察查得很详细。”
“到最后也没搞清楚端酒上去的是谁吧?”
“当时负责端酒的阿信端酒上去的时候,已经有酒送上去了。本来店里规定,不是店里固定员工的话是不可以端酒的。”
“当时人员混杂啊。”
“对,当时找了一些中学的女学生和附近的农家姑娘来兼职,人员很多……现在也是这样,这些人还没有做惯,有时还会出错,所以我们都尽量不让这些人做跟客人直接接触的工作。一般就让他们在厨房这些不显眼的地方做事。”
“我母亲当时洗澡回来,要求将酒烫热。当时的那个女佣好像不是菊之间的女佣。”
“是的。阿信说,当时她去铺床,就顺便问了一下客人的要求,客人说她之前已经说过了。”
“也就是说,我母亲是跟一个临时过来帮忙的人说的话。”
“没错。实际上,当时我也在走廊看到了。老人家跟一个正巧路过的年轻兼职女孩说着些什么。其实,那女孩什么都搞不懂,看起来还是个中学生。总之,临时兼职的人是没什么责任感的。她也不知道这是哪个房间的客人,也不知道该跟哪个女佣说比较好,到最后嫌麻烦,就不了了之了。这事经常发生。”
省吾本来想在案发地点好好思考一下,说不定会得到什么启发,但看起来他想得太天真了。
这次依然没有任何收获。
本来还期待与女佣的谈话会有些参考价值,但这一切也是徒劳。
经过警察那样彻底的调查之后,怎么可能还有漏掉的线索。
那晚省吾很早就躺下了,第二天一早他还要离开旅馆前往法祥寺。
一想起自己睡在碧波楼,省吾便想起了他的养母。她是个连怀疑人都不会的善良老人,她生在诹访山脚下,却被人害死在诹访湖的湖边。
省吾心中泛起一股无名怒火,怎么都睡不着。装有养母部分骨灰的小盒子被白布包着,现在就放在省吾的枕边。
法祥寺——这个地方省吾孩提时应该来过,现在已经没什么印象,甚至连法祥寺的地址都记不清了。幸好养母亡母的遗书中记载了法祥寺的地址,省吾总算找到了地方。
法祥寺坐落在中央线上的茅野市和富士见市之间。
之所以一大早便出发,是因为他想赶快办完寺院的事,争取坐上十一点四十六分从茅野出发的第三阿尔卑斯号,这样就能在十五点七分时抵达新宿。
夏末的信浓路绿意盎然,晨风拂面,感觉清爽宜人。省吾开着租来的车来到了法祥寺。风虽有些大,却也因此盖住了暑气,令人心旷神怡。
法祥寺前面是高大的榉树,茂盛的树叶被风吹得沙沙作响。
在省吾仅有的印象中,他记得寺院特别宽敞,可是实地一看,发现这不过是乡下一个小小的寺庙而已。省吾记得某本书上好像写过,小时候看到的景物总让人觉得格外壮大。
之前省吾已经去信说明了要安放养母骨灰的事情。
“啊,您就是叶村先生吧?我收到您的来信了。本来还想叶村家不会再有亲属来了,您能来实在是太好了!”
住持有五十岁左右,是个枯瘦的老头儿。听到这番话,省吾对住持说道:“我们跟乡下这边也没什么来往了。”
语气听起来好像是在辩解。
“收到您的来信,我们就查了以前的记录。好像叶村康风先生有个妹妹,而且还去了外国……是这样吧?”
“是的。”
“就是这个人的骨灰吗?”
“是。”
省吾低头看了一眼捧在手中的用白布包着的小盒子。
“请这边走。”
省吾被领进了正殿,办好了安放骨灰的手续。
“我带您去墓地那边。您这么久都没来,想必已经不记得地方了吧。”
住持带省吾去了墓地。墓地离正殿十分远,路上满是一丛丛的野草,省吾的鞋也被叶子上的露水打湿了。省吾静静地走在住持的后面。
叶村家之墓。
墓碑说不上小,但上面却长满了青苔。刚刚过完盂兰盆节16,大多数的墓碑都是干干净净的,也正因此,叶村家的墓碑看起来显得格外苍凉。
省吾突然觉得这种场合必须解释一下。
“我们遵从家父的心愿,将他的墓修在了东京。”
“您父亲是?”
“叶村康风。”
“是这样啊……”住持盯着省吾看了一会,疑惑地说道,“那个……前一阵子收到您的来信,我们就查了以前的记录。上面记着叶村康风先生去了南洋。”
“是的,他曾住在南洋。”
“墓在东京?”
“是,是这样。”
“原来如此。我一直以为他就长眠在南洋,那样不是太寂寞了吗?当时还很同情他……原来是这样,您将他的遗骨带回日本了啊。”
“遗骨?”
这次轮到省吾疑惑了。
住持一定是认为省吾的父亲死在了南洋。
“您先扫墓吧,我们到正殿再详谈。”
住持说完,转身朝正殿方向走去。
省吾供上了线香,一边用手指摸着墓碑,一边吃力地读着墓碑上已经很难辨认出的文字。上面写着:
俗名 叶村忠明
一九一零年九月建立
省吾记得祖父是在一九零八年去世的,也就是说墓碑是死后两年才建好的。他还记得兄嫂曾跟他说过,祖父的本名是忠明,但是因为讨厌“忠”的发音像老鼠叫,就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隆文,但是祖父墓碑上刻着的依然是这个让他讨厌的本名。
省吾的父亲之所以不愿葬在这里,也可能是因为故乡的人都知道了父亲不光彩的失踪。长眠在那些根本不知道什么是贪污革命资金的外人中间,父亲可能会更轻松吧。
回到正殿后,住持给省吾沏了杯茶。
“我还要赶去坐茅野的快车……”省吾说着,站起了身。
“时间还早。”住持看了看表,“还没到十一点,从这里到茅野只需要二十分钟。”
省吾又坐了下来。正殿的拉门一直敞开着。省吾对乡村生活一无所知,他是个土生土长的城市人。对祖先曾住过的这片田园风光,他感到一阵好奇,同时又有一种无比的亲近感。
“说得也是。”省吾掏出了烟。
住持好像很喜欢说话。
“我到这家寺院管事还不到十五年,不太清楚之前的往事,所以很喜欢看以前的记录。像您家这样与这边完全没联系的檀家17还有很多。不过您这样突然过来,我真的很高兴。”
“说来惭愧,因为城市生活实在太忙,而且这边也没有什么亲戚了。”
“没有的事,像您这样偶尔能来一次,我真的很高兴。只是没想到,您居然找到了康风先生的妹妹。”
“是,就是最近的事。”
“这么说,事情经过很复杂啊!康风先生的后嗣呢?”
“我还有个侄女,现在还是高中生。”
“也就是说,将来还得收个养子了。”
“看现在的情势,还不知道将来会怎样……”
“但是确立继承人这件事还是很重要的。这绝对不是形式问题。康风先生后继有人,真是太好了。从年龄来看的话,继承人应该是在康风先生去世很久之后才确立的吧?”
“嗯?”
省吾不清楚住持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所谓的家是必须得有人继承的。”住持接着说道,“看来,你是先继承了康风那边的叶村家,后来又有了侄女这个继承人,所以你又继承了康风先生的妹妹这边的桥诘家,是这样吧?看来发生了很多事情啊,不过这样也挺好。你要好好对待这个家啊……那个,对了,康风先生在南洋去世后,他的朋友曾通知我们,还给我们送来了康风先生的遗物。从您的信上得知,康风先生一脉后继有人,我想遗物必须要还给你们,就把东西从库里取出来了。”
住持说完就站起身来,并没注意到省吾一脸迷惑的表情。
“请您等一下。我马上拿过来……之前一直以为康风先生没有什么后人了……对了,大概三年前,有个认识叶村家的妇人还曾来过,说如果有遗物的话想亲眼见见,但是当时东西放到仓库的最里面,拿不出来……”
住持说着走向了走廊。省吾不禁抱起了胳膊。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省吾的父亲是在东京去世的,但是住持却以为他死在了南洋,更奇怪的是这里居然还有父亲的遗物。父亲是在东京的亲友们的注视下去世的,之后也被葬在了东京。他的遗物是绝对不可能被送到这里来的。
不仅如此,住持还认为称康风为父亲的省吾是在康风死后很久才继承叶村家的,只是一个形式上的继承人。
没过多久,住持回来了。
“就是这个。”
白色的小纸片上用红笔写着“叶村家,仔细保存”。
住持恭恭敬敬地从里面取出了几张已经变色的便笺纸、一支古旧的钢笔和一个年头久远的皮钱包。
“虽然放在我们这里很久了,但还请您收下。对了,麻烦您把收据写在箱子上……您要看一下康风先生的死亡通知书吗?是从新加坡寄过来的。虽然康风死在了外国,死时境遇凄凉,但是现在总算有了继承人。佛祖也会为他高兴的。”
省吾听了这些话,依旧一脸茫然。他慢慢地打开了发黄的信纸。
敬启
突然去信,冒犯之至。谨告知贵寺檀家叶村家主叶村康风已逝。
叶村康风于十月十六日,在新加坡市新桥街医院逝世。死因是长年宿疾肝病,最终药石无灵。
故人除在下之外并无其他亲友,晚年的医药费也是在下尽的一丝微薄之力。告知与您并非为了夸耀此事。只因在下是他唯一亲友,且出身地临近又是同姓。既是同胞又是同乡,便尽己之义务告知与您,别无他意。
故人在家乡中并无亲属,唯一的妹妹也未能进入叶村家的祖籍,嫁至外国。
故人生前常说要葬于新加坡,在下便遵从故人遗愿,将他葬于此地。葬礼也已办完。虽说如此,在祖国也有菩提寺,如果就此将一切关系切断未免过于不讲情理,便随信送至故人喜爱的钢笔一支、钱包一个。
并附金额三十元汇票一张,望您能祈祷死者冥福,在下身为友人,感激不尽。
一九一八年十一月二十二日
省吾看到末尾写信人的名字时,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上面写着:
叶村鼎造 谨拜
按照计划,省吾乘上了从茅野出发的第三阿尔卑斯号快车。
一群登山归来的学生坐在车上,聊得很是欢畅,正讨论着如何度过剩下的暑假时光。每个人的脸都被太阳晒得红彤彤的,都是一副无忧无虑的表情。
省吾是个很容易受环境影响的人,要是平时遇到这种活跃的气氛,他早就跟学生们打成一片了。
但是这次却不行。
省吾满脑子想的都是在法祥寺看到的那封信。
——那就请您收下吧。
省吾听到住持这样说,就默默地接了过来——信、旧钢笔还有钱包。
钱包里塞着一张褪了色的照片,上面是一个梳着椭圆发髻的年轻女子的半身照。他一眼就看出这是诹访子年轻时的照片,应该是她二十岁之前的照片。翻过照片,后面果然写着:
送给最敬爱的哥哥 诹访子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叶村鼎造告知寺院叶村康风的死。也就是说,康风和鼎造显然是两个人。
省吾一直以为康风是父亲鼎造的名号。
——不,准确说来,应该是别人让他以为父亲鼎造的名号是康风。
在列车快要到达甲府的时候,省吾像要跳起来一般站起身来。
省吾知道父亲号康风还是两、三年前的事。这事是兄嫂告诉他的。在那之前,他只知道父亲名为叶村鼎造。
——难道是兄嫂?
想到这,省吾后背全是冷汗。
他又重新坐回了座位。
祖父的名字他也只知道是隆文。
——他本叫忠明,因为个子矮小,大家便像老鼠那样地叫他。后来祖父便改了名字,名字取自西乡隆盛的隆字和伊藤博文的文字,多么大气威风。
三年前嫂子曾这样告诉过他。
因为自知余日不多,哥哥便将家族的轶事尽可能地告诉给弟弟——省吾一直都是这样想的。
但是如果鼎造和康风是两个人的话,那么就只能是另外一种解释了。
省吾九岁时父亲就去世了,对于叶村家的传闻一无所知。哥哥与他年龄相差太大,又是同父异母的兄弟,所以也从不在省吾的面前谈叶村家的往事。特别是母亲的话题,简直就成了兄弟间的禁忌。
也因此,虽属于叶村家的一份子,省吾对于叶村家却始终毫无所知,当然他本人对这些也不感兴趣。
可以说他是一张白纸。
白纸上面可以供人尽情发挥,自由泼墨。
——父亲的号是康风。
——因被冤枉贪污逃去了南洋,其实他不是那样的人。
——如果找到吴练海的话,就可以证明父亲的清白。
这些不正是他们在省吾心中描绘出来的图画吗?
还有一个人的心里也是一张白纸——那就是桥诘诹访子。她跟同父异母的兄长只接触了短短的几个月,而且还是五十年前的事情。而对于叶村家的历史,她也几乎是一无所知。
——叶村康风也叫鼎造。
那个躲雨的老人就这样将这个最关键的事情灌输给了诹访子,而从不怀疑他人的吴练海的遗孀,也毫无疑虑地全盘接受了这一切。
她的状态实在是太适合在其心上随意地构图了。
两个人如同白纸的心灵就这样被各自画上了图画。如此,两人一旦见面,一切就将像拼图一样,完美地拼合上。
从法祥寺的遗物来看,叶村康风于一九一八年死于新加坡应该是毫无疑问的了。但是,诹访子却确信自己的兄长从新加坡平安归来,而且还有子嗣留下——而这一切都是从在京都桥诘家躲雨的老妇人那里听来的。
叶村康风明明死在了南洋,那个老妇人却说了谎。为什么说谎?其背后肯定是有目的的。
老妇人……
要想扮年轻难度很大,但若要伪装成老人就容易得多了,比方说可以使用假发。
那个老妇人,会不会是嫂子?
诹访子听躲雨老妇人说这番话的时间是三年前的秋天——对了,三年前的秋天,嫂子刚好带着学生去了关西做修学旅行。
正好又下了雨,她就接着躲雨的借口接近了桥诘诹访子。但即使没下雨,她也会找其他的借口来接近诹访子,把那番话说给她听。
再次坐回座位的省吾,这时再也坐不住了。
每当想起什么东西时,他的心就猛烈地悸动,身体也不由自主地动来动去。
如果省吾想的是对的,那么兄嫂二人肯定知道了什么。
父亲曾照顾过那个同姓的叶村康风,一郎是否是从父亲那里听说了叶村康风的悲剧呢?而且,他肯定也应该听说过,叶村康风曾帮过的吴练海来到了日本并取得了成功。这样说来,曾在殿村物产工作的嫂子也应该知道股东吴练海的事情。
在新加坡,叶村康风在省吾父亲的照看下病逝了,除此之外别无亲人。他就这样静悄悄地走了,连吴练海夫妇都不知道他去世了——兄嫂二人肯定也调查过这件事。
因为同姓这个巧合,兄嫂便想到了可以利用这一点好好谋划一下,而这里恰好又有两个心思如同白纸一样的人。
省吾的哥哥长期卧病在床,对自己的身后事肯定非常担心。虽然弟弟心肠很好,但还是个涉世不深的毛头小子,实在是不能将一切托付给他。
所以一郎便开始考虑怎样能让弟弟成为可以照顾自己一家的人——也就是让弟弟成为富豪。
——父亲在新加坡曾照顾过落魄的叶村康风,甚至连葬礼和下葬的费用也是父亲出的。而正因为有康风的牺牲,吴练海才能取得巨大的成功。所以,叶村鼎造的后人自然是有资格继承吴练海的遗产的。
或许只有这种牵强的逻辑,才能抵御住良心的谴责。
兄嫂二人合作设计的这个圈套应该在三年前就准备完善了。而吴练海的死大概就是这一切的导火索。
这样想来,也是在那时,省吾的头脑中才有了父亲的名号和祖父的别名这些概念。躲雨老妇人出现的时间应该也是那个时候。就这样,白纸上面被描上了第一笔。
吴练海死后,遗孀诹访子拥有了一笔巨大的遗产,而且还没有子嗣。为了避免她收下其他的养子,躲雨老妇人便先行告诉了她,她还有血亲在世。
之后诹访子开始寻找起了康风的家属,同时,兄嫂二人开始拜托省吾寻找吴练海。
兄嫂就这样为诹访子、省吾二人的相逢作好了准备。
不久之后,既是大恩人又是同父异母哥哥的儿子出现在了吴练海未亡人的面前。而且还是个没被世俗影响的诚恳的大好青年——吴练海的未亡人会怎么对待这个与自己有着血缘关系的青年呢?
毫无疑问,她肯定会让他成为自己的继承人。
省吾在法祥寺知道康风和鼎造是两个人时,大脑一片空白。猝不及防的消息让他一时难以相信。
但是,遗物却明白无误地在陈述着这个事实。
省吾脑子里很乱,坐上中央线的快车后,他便一直在思考这一切。然而,不管怎么想这些事情都只能解释为兄嫂二人一手策划,否则根本无法解释。
虽然并不擅长逻辑推理,但这时的省吾也渐渐弄懂了事情的来龙去脉,将蒙在事件上的薄纱一层层地揭开。
列车离开甲府后不久,省吾捂着胸口又站了起来。
“您怎么了?”
邻座的学生一边大口吃着面包一边关切地问道。
“没事,我去下洗手间。麻烦你帮我看下座位。”省吾说。
胸口的悸动传到了抚在胸前的手上。
过道上堆满了洋溢着青春气息的黄绿色帆布包。省吾小心翼翼地使自己不踩着这些帆布包,踉踉跄跄地朝车门口走去。他的脚步已经乱了。
省吾知道自己的脸此刻一定是惨白的。
他并不想去洗手间。他只是坐不下去了——某个推论已经在他的脑海中浮现出来。
这是种恐惧的感觉,不,或许应该形容为一种令人作呕的憎恶感。
走到车厢中间的时候,他大口地吸着气。可头还是眩晕得厉害,最后他不得不蹲了下去。
省吾就这样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掉进了兄嫂二人早就策划好的陷阱之中。而这一切都在法祥寺得以真相大白。
前一阵子省吾还要和养母二人一起去这个法祥寺,而在到达之前,养母就被杀害了。
结果,养母到死也没去成法祥寺。如果她去了的话,住持一定会让她看遗物,她便会知道叶村康风在四十多年前就死在新加坡的事实。
省吾生于一九三五年。
一九一八年就死了的男人怎么可能生出一个一九三五年的儿子?!
就算桥诘诹访子这人再好,也会觉得事情有问题。
所以决不能让她去法祥寺——策划这一切的人一定会这样想!
不能让她去——怎样才能不让她去?
杀掉她!
蹲在车厢中间的省吾双手抱头。
虽然有些眩晕,头脑却格外清醒。省吾的推理正肆无忌惮地捕捉着各种各样的信息。
兄嫂知道所有事情一到法祥寺就会露馅——不,那时哥哥已经去世了。准确地说是嫂子伸子知道。
住持的话重新回响在省吾的耳边。
“没错,三年前,有个认识叶村家的妇人曾来过……”
那一定是嫂子!
为什么这样说?嫂子去询问叶村康风家的菩提寺,如果那里还留有叶村康风的痕迹的话,她大概就会将那些痕迹销毁。
那里的确留有康风的痕迹,但是那东西却被放到了仓库的最里面拿不出来。
——以后再说。
她或许这样想过,就把那东西留在了寺院。何况,吴练海的遗孀也未必会去那里。
但是,诹访子说要去法祥寺——
省吾使劲抓着自己的头发。
他在信上告诉嫂子说他要和养母去法祥寺。而在上诹访留宿那晚住的碧波楼也是嫂子拜托东京的朋友预订的。
嫂子知道所有的一切。
她不会让省吾的养母去法祥寺,也知道养母要住在碧波楼过夜,她还知道其他的事——省吾在信上应该也告诉过嫂子养母有睡前喝酒的习惯。
将酒壶端到菊之间的人就是犯人,而且,那人应该装成了女佣的模样——也就是说,犯人一定是个女人。
这是省吾不想作出的推论。
省吾的头脑现在清晰得令他感到恶心。太阳穴的血管不断地跳跃,像针一般刺激着他的大脑。顺着血管跳跃的节奏,那令人厌倦的推理逐渐成形地浮现出来。
汗水已经淌到了他的胸口,省吾用颤抖的手解开了衬衫的纽扣。
窗外是甲斐的群山,夏日的骄阳暴烈无比。偶尔疾风吹来,树上的叶子一下子全都被逆向翻转。
省吾在新宿换乘了地铁,直接奔往位于京桥的公司总部。
社长办公室冷气充足,佐仓欣太郎穿着西装静静听着省吾的汇报,时不时地点下头。
“……就是这样,我没想到它是真的原浆,所以也没怎么认真看管。不过,既然丢失了原浆,我愿意负责。”
说完,省吾一直紧盯着社长的眼睛。
“你也不知道那个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吧?”
社长若无其事地问。
“是……”
“把这个拿回去。”
社长拿着省吾交给他的辞职信,在手中来回翻转了几下,又将它丢还给了省吾。
“但是,责任……”
“责任问题已经很明确了。”
“咦?”
“月光原浆现在就放在我的家里。”
“您的意思是?”
“我给冈本的就是假原浆,他又把那个给你了。只不过,他开始跟你说那个是假的,后来才说那个是真的。因为我从一开始就跟他说那东西是真的,但给他的却是个假东西。”
“您为什么要那样做呢?”
“冈本是个头脑灵光的男人,也很有能力。不,应该说他太有能力了,感觉他好像在筹划着什么。”
“您是在试探他吗?”
“不要小瞧我的情报网。前几天我得到消息说谷口化学搞到了月光原浆,现在正在调查谷口化学是怎么搞到月光原浆的。但很显然不是从你那儿泄露出去的。谷口化学现在正在进行分析测试,结果应该很快就出来了。把原浆卖给谷口化学的人显然是拿不到钱的。”
“也就是说?”
省吾的头脑第一次转得这么快。
冈本分店长以为是真原浆,拿到手的却是假原浆,然后他又将假原浆的冒牌货交给了省吾。
他的目的应该是想借此查出想要试图盗取原浆并接近省吾的叛徒——最初他的目的大概的确如此。
但是,通过春名的话以及观察省吾的脸色,冈本发现了原浆被盗这件事。说不定那个叫春名甚吉的男人还说了很多好处来游说冈本。
植原说,春名告诉冈本,省吾把原浆卖给了其他公司时,冈本是一笑置之的。因此,在那之前冈本大概还没有开始计划如何转嫁责任。
但是,叶村省吾弄丢了用来做饵的原浆。
省吾受重托负责保管原浆,这已是公司内部公开的秘密了。而冈本分店长手上有真原浆,只要将这东西卖给其他公司就可以轻而易举地换来几千万日元。
虽说给省吾的是诱饵,但其他人却都认为那是货真价实的真东西。既然省吾将它搞丢了,这正好是个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就跟省吾的兄嫂所想的一样。两家刚好姓氏相同,而在吴练海死后,得到一大笔遗产的未亡人又对叶村家一无所知,于是兄嫂便在这两个事实的基础上筹划圈套——冈本跟兄嫂的所作所为是一样的。
——这到底是个什么世界!
完全不能有任何疏忽大意,不能给别人一点可乘之机。
看来省吾真是个极易被利用的人。冈本分店长的行为还可以理解,可是连省吾无比尊敬的兄嫂夫妇竟然也把他当成工具利用。
真是悲哀。
省吾拿着被退回来的辞职信,有点不知所措。
“你再重新考虑考虑。现在赶快回神户吧!”社长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了类似于笑容的东西,“三绘子也等得不耐烦了吧。最近,那孩子经常写信过来。”
从公司出来后,省吾便前往嫂子家。但他的脚步格外沉重。
他害怕见到嫂子。
他要尽量避开那个话题。嫂子已经知道他去了法祥寺,两个人都知道了事情的可怕真相,但却不得不避而不谈。
到时一定会很尴尬吧。
省吾带着事先讲好的寿司来到了公寓。
嫂子住在二楼。
管理员见过省吾,便跟省吾说道:“好久不见。夫人在家,顺子好像出去买东西了。”
“这样啊……”
省吾慢慢登上了台阶。
来到嫂子家门口站定,他敲了敲门。
但是,里面没人回话。他敲了第二次,又敲了第三次。
——发生什么事了?
管理员说过嫂子在家的。
省吾心中涌起了一股不祥的预感。
他立刻转动门把手——门没锁。
省吾打开门将头探了进去。餐厅、厨房里一个人都没有。
他走进屋内,对着起居室的拉门喊道:
“嫂子。”
还是没人回话。
省吾的胸口急剧地跳动起来。
他拉开拉门,里面飘来一阵线香的香味。
房间的地板上铺着床铺,但是嫂子没躺在上面。她趴在离床铺稍远点的桌子上。
“嫂子,你怎么了?”
省吾走进房间。看嫂子的样子,她好像是在桌上写东西时迷迷糊糊地睡着了。
但是,不管省吾怎么叫她,她都趴在那里一动不动。
正在服丧的家中有线香的味道是理所当然的,但是那股香味对省吾而言却莫名的呛鼻。
佛龛上的线香已经燃尽了。省吾看了看四周。他看到枕头旁边放着一个信封,凑过去一看,突然感到脚下摇晃。
信封上写着两个字:
遗书
旁边摆着安眠药的空瓶。
省吾急忙跨到嫂子身边,抓着嫂子的肩膀想把她架起来,但是对方没有任何反应。嫂子的脸被拉离了桌面,她的眼睛微睁,嘴巴半张。省吾从没见过嫂子这幅模样。
铅笔从嫂子的手中掉下,发出“吧嗒”的声响。
桌上有张纸片,上面写着四个字:
焚画于炎
这四个字的写法很奇怪。嫂子在中学负责指导书法部,写得一手好字,而这四个字却像个烂醉的人写出来的一样,要仔细辨认才能看出写的到底是什么。
“嫂子!”
省吾在嫂子耳边大声地喊着。
嫂子没有回话,她整个身子都向省吾倒去。省吾紧紧地抱着她,左手试探地向她的脸上摸去。她的脸冷得简直可以透彻省吾的心扉。
“啊!”省吾惊叫道。
奇怪的是,即使看到了“遗书”两个字,省吾也没将它与嫂子的死联系到一起。然而,手的触感第一次证实了嫂子的死亡。
——不好!
省吾反射性地站起来,同时下意识地将写着“焚画于炎”四个字的纸片塞到了衣服口袋中。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样冲下楼梯的。等他回过神来的时候,他已经结结巴巴地在跟满脸惊讶的管理员说话了。
“打110……不,嫂子已经死了。叫医生……不,她已经死了,不是,她是自杀,自杀死了……”
“您说什么!?”
管理员的声音听起来慢吞吞的,但是双眼却炯炯有神。透过对方的神态,他已经觉察出了异常。他的眼神中透出一种专业的态度,他要尽可能准确地把握情况,并且冷静地处理这一切。看着管理员的双眼,省吾害怕得发抖。
“死……死了……”
管理员仔细地擤了擤鼻子,然后站了起来。
“总之,我去看一下。”
管理员干净利落地向警察通报了情况。
顺子在警察来之前便回到了家中。她倚靠着母亲哭喊:“胆小鬼!妈妈,你怎么这么软弱啊……”
她的哭腔中带着对母亲软弱的责难,省吾觉得这话实在太过苛责了。
省吾的神经在法祥寺就已受到重创,如今嫂子的死亡更是令他越发脆弱了。
他完全不知道事情到底是怎么回事,但再一深想,其实所有的前因后果他都很清楚。
他害怕与嫂子会面,但嫂子其实应该更害怕与法祥寺归来的省吾会面。
——到死我也不会把那件事说出去的。
事到如今说这些也没有用了。
嫂子已经不在了。
遗书共有两页,一页是给顺子,一页是给省吾。
顺子:
妈妈累了,努力挣扎到现在,实在没有办法继续活下去。请你原谅妈妈。我去你爸爸的身边了,我们会一直守护着你,希望你一定要幸福,一定一定要幸福。我和你爸爸会在上面祈祷,愿你幸福。不论遇到什么事,你也不要放弃幸福,不要像我这样软弱。
再见,我的顺子。
再说一遍,一定要幸福。
省吾:
我一直忍受到现在,但是已经没法继续忍受下去了。活着比死还要痛苦。
麻烦你替我照顾好顺子。我现在只希望顺子能够幸福,我想我死后为她祈祷会比活着看着她幸福更好。虽然我的行为极其不负责任,还是请你照顾好顺子。
顺子还小,还不明白我为什么要死,但我不希望她变成一个能理解我为什么要死的不幸女孩。
省吾,我想你一定明白我是怎么想的,但是请你不要让顺子明白。
我到一郎的身边去了,我会在那边守护着大家的幸福。
再见,省吾。
再说一次,麻烦你照顾顺子。
省吾从遗书中读出了嫂子真正的意思。
——省吾,你已经去过法祥寺,想必已经知道那件事了吧。但是,请不要将那件事告诉顺子。
这才是嫂子的原意。
“我明白,嫂子!”
省吾读完遗书,任由泪水流下地说道。
这番话本来他是想跟活着的嫂子说的。
——对了,要是不写那封信就好了。
省吾十分后悔。
他在信上告诉顺子他要将养母的骨灰埋到法祥寺。嫂子当然也看到了这封信,而且信还是在出发前一天写的。
如果早点把信寄出去的话,说不定嫂子会找件让省吾无论如何也无法推脱的急事,打电报或是打电话让他马上回来。
这样一来省吾就没法去法祥寺了。只要省吾去了东京,她就可以对省吾说——省吾你还要上班,我们学校放假,正好我有时间,就替你去趟法祥寺吧。
说不定就可以这样巧妙地化解危机。
省吾本来也不喜欢寺院墓地那种阴森森的地方。嫂子要是这样说的话,他一定会听嫂子的话。
如此一来,这件事就会在省吾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落下帷幕。而省吾还会继续拼命寻找杀害养母的凶手,寻找这个他绝对猜不到的凶手。
但是当信到了嫂子手里的时候,省吾已经出发去往法祥寺了。她已经没法阻止省吾。
“妈妈这个胆小鬼!”
顺子伏在榻榻米上痛哭。省吾温柔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顺子,尽情的哭吧。之后的事都交给叔叔。”
顺子抬起满是泪水的脸,顺从地点了点头。
顺子在丧礼上并没有哭。
她轻声对省吾说:“我已经没有眼泪了。”
“没错,就让一切都结束吧。”这样说道的省吾反而满眼噙泪。
嫂子所在学校的同事和她教的学生们也来了。女老师们纷纷议论:“她先生卧病在床那么久,走了之后,她果然也跟去了。”
“就是啊。叶村夫人很爱她丈夫。”
中间也夹杂着一些略带责难的声音。
“可是她还有个女儿呢!”
谁都不知道真相。
省吾发现除了自己以外,没人知道事情的真相。他感到恐怖。
这个社会就是这样。大家对有疑虑的地方都视而不见,只关注对自己有利的地方。
或许这样也好。
伸子的好友西垣芙纱子也来了。她是伸子在公司上班时的同事,之后也偶有来往。
“请节哀顺变。”
西垣芙纱子说完这句话,就开始夸起了伸子:“她真的是个很不错的人。在公司的时候,她总是帮我这个毛手毛脚的人。她跟我完全不同,很有能力,所以公司给她的工作非常有难度,专门负责处理吴先生的事务。”
“吴先生是?”省吾回问道。
“是殿村物产的一位出资人,他是从美国回来的。殿村在美国的老客户全是吴先生介绍的。”
“是吴练海先生吧?”
“是,那位先生对公司非常重要,因此公司这边也为他提供服务。吴先生在日本有很多事业,伸子做的是类似于他秘书之类的工作……她做得很好,吴先生当时也很高兴。”
“这样。”省吾点点头。
嫂子和哥哥一起催促省吾去寻找一个叫吴练海的人。他们告诉省吾,他们只知道吴练海战前的经历,而战后的情况则完全不清楚。
可是,嫂子清楚。她做过吴练海的秘书,肯定跟吴练海很熟悉。说不定吴练海还跟她讲过自己的故事。特别是嫂子又姓叶村,说不定还会跟她说——内子的哥哥跟你是同姓,叫做叶村康风。他帮过我大忙……我只知道他去了南洋,却不知道那之后他过得怎么样。
又一层薄纱被揭开了。
附近的医生也来了,同样对伸子赞不绝口。
“夫人很勤快啊。前一阵子她脚骨折了,但因为还有工作一直没有静养。本来她的脚至少有三天都不能动,应该趁这个机会好好休息一下的。”
省吾很担心只剩一人的顺子,但是顺子却格外坚强。
“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她坚定地说,“叔叔现在是大富翁了,金钱方面,你要多多照顾我哦。”
“当然。”
“那我想租个公寓。”
“公寓?”
“没错,配备空调、二十四小时都有热水的公寓。而且公寓收拾起来也不费事,一个人住也很方便。叔叔你觉得呢?”
“你要是想住当然可以……只是,高中生就住公寓,好像有些……”
“奇怪吗?”
“有点令人担心啊……不过,嗯,没问题。”
返回神户的前一夜,省吾和顺子在家中收拾善后。两人把家里所有物品都整理了一番。
佛龛里,哥哥照片的旁边摆着嫂子的照片,而在此之前旁边摆着的一直是父亲的照片。这样说来,自从举行完哥哥的葬礼之后,父亲的遗照就不知放到了哪里,从佛龛里消失了。
——原来是这么回事。
省吾突然想起了这件事。
他的养母总有一天要来东京。如果佛龛里摆着的是叶村鼎造的照片就麻烦了,因为那张脸根本不是叶村康风的脸。
——说到照片,那张画呢?
省吾抬头看了看墙壁。
顺子画的“母亲之像”被镶在了画框里。房间里只有这一幅画。
嫂子自杀后,省吾一直忙着料理她的后事。那张纸片,省吾还没给任何人看过。
当时嫂子写好遗书,铺好了床铺,或许是打算躺在上面静静地等待死亡的来临。但当她吞下安眠药之后,才想起还有些事要记到遗书里,所以就爬到了桌子旁边。
——焚画于炎。
字写得十分凌乱。看来写字的时候,安眠药已经起了效果,嫂子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不清了。
省吾开始考虑这四个字的意思。
——这肯定是写给顺子的。画应该指的就是画框里的画吧?
嫂子大概是意识到自己所犯下的罪恶,良心饱受谴责,所以对自己产生了强烈的厌恶感。吞下安眠药躺下之后,她也许看到了墙上自己的画像,那正是犯了不可饶恕的罪恶的自己的模样。
她肯定无法忍受。
——一定要把那东西烧掉。
她的意识渐渐模糊,仅存的意念促使她爬到了桌旁,握起了铅笔,然后写下了——焚画于炎。
“顺子,佛龛里有你妈妈的照片。能把墙上挂着的你给你妈妈画的画像送给叔叔吗?”
“好啊。画得不太好,你连画框一起拿走吧。”
“那我拿走了。”
省吾将画框取了下来。
嫂子曾经用过的,但现在顺子已经不要的东西省吾都通通装进了行李里。其中还有一些誊写版的工具。
“妈妈以前用那个做过副业,很辛苦的,妈妈真可怜。”
把那东西放进行李后,顺子悄悄地擦了擦眼睛。
但是省吾看到那个誊写版后,想到的却是另一件事情——在汪志升土仓里发现的誊写版印刷的色情书《当世花隈女气质》,难道那也是嫂子自己做的吗?
关于艺伎摩耶子身世的话题,就像是油浮于水面那般,界线分明又清晰地出现在露骨的色情描写当中。为什么在色情书中会穿插那么一段与性完全没有关系的插曲呢?看书的时候,这种突兀感只是一晃而过而已。省吾这时突然想起了当时的那种突兀感。
当然,也可以有另一种解释。那就是为了叙述摩耶子的身世而混入了色情描写。以摩耶子的身世描写为主,艺伎的色情描写为辅。
那本书看起来确实是本古书,从封面上画的女人裸体便可以看出。可是旁边为什么要画上长辫子男人的剪影呢?从书的内容来看,摩耶子的中国爱人李某只不过是个次要角色而已。
兄嫂二人一直啰里啰唆地反复强调要进行“华侨方面资料”的调查。山本副教授说要想进行华侨方面的调查,最有参考价值的就是汪家的收藏。想要调查华侨关系的人一定会去调查汪家的土仓。
土仓中,最能引起他注意的东西——封面上的裸体、长辫男人的剪影、题目中的“花隈”两个字——只要这些东西进入了省吾的眼界,他就绝对不会放过。一切都已在事前准备妥当,只为了能让省吾看到。
诹访子和吴练海的故事是真的,但是艺伎的恋爱故事却很少有被记录下来的。嫂子觉得省吾需要这样的一个文字性记录,因此便以这样的形式将这段故事做成了文字。
省吾想起了汪志升跟三绘子说的话。
——没错,偶尔也有像你这样漂亮的女孩子来这里。
其中应该就有嫂子。
以查资料为借口,实际却是为了将事先做好的资料放在那里——这件事并不是不可能。那里的大部分资料都没有被整理过,汪志升一直都让研究者自由查阅。
誊写版的文字是固定模式,毫无个性,根本无法从笔迹上判断出制作者,而要想让一本书看起来古旧,有很多方法可以使用。
只是看到一个誊写版的工具,省吾就不自禁地将它与这次的案件联系到了一起。
也许是因为年轻,顺子很快就从母亲去世的打击中恢复了过来。
嫂子意料之外的自杀,让省吾在东京多待了很多时日。办完了嫂子的丧事之后,他又应顺子的要求,找到一家公寓并办理了入住手续。
虽然省吾很担心顺子一个人在公寓生活,但是想来换个环境对她也是件好事。一直住在母亲自杀的房间中,很多东西都可能触到这个十六岁女孩的伤心处。
省吾煞有介事地以一种说教的口气说道:“你不能一直难过下去,赶快恢复正常生活才是对你去世母亲应尽的孝道。”
“我明白。”顺子答道。
说话的嘴形虽然还像个孩子,可眼睛却已然是个大人。那双眸子与她母亲一模一样。
“没事可以做做运动什么的。”省吾建议道。
“我更喜欢学音乐。”
“音乐也不错。总之,只要能使心情变好就行。”
“要是有钢琴就好了。”
“我给你买架钢琴。”
“真的?我好高兴!”
顺子双手抱在胸前,眼眸一下子亮了起来。可是那双湿润的眼睛中依然潜伏着一丝悲伤。
为了顺子,省吾在信托银行存了一千万日元,光靠利息就可以让顺子轻轻松松地度过学生生活。嫂子的银行存款只剩下十二万日元,因为丈夫的疾病和葬礼,连搞副业挣的钱都花出去了。
“只要需要,多少钱我都会帮你。”省吾承诺道。
他想起了嫂子的遗书。
——麻烦你照顾顺子……还是请你照顾好顺子……再说一次,麻烦你照顾顺子。
嫂子反复强调让省吾照顾顺子。他自然会尽全力照顾自己的侄女顺子。现在他已经是个富豪,而且还是在顺子父母的安排下才成为了富豪。
回神户的前一天,省吾又去了一次总公司。举行丧礼的时候给公司添了不少麻烦,所以不得不去公司表示一下感谢。客套地寒暄一番过后,佐仓社长说:“冈本辞职了。”
“什么?分店长?”
“是,辞职了。他不辞职不行。将那东西卖给谷口化学的果然就是冈本。接班的是滨谷。他现在还在美国,过几天就要回来了。他是关西人,所以处事比较方便,而且他跟你应该也能处得来……至于冈本,我思来想去,决定还是不要将其公之于众了。”
“不论谁成为分店长,我都会尽己所能,努力工作的。”
“对了,你早晚都会把那个京都的宅子卖掉吧?”
可能是因为三绘子的报告,社长对于省吾的事了如指掌。
“是,房子太大了,我实在管理不来。”
“那……”社长离开椅子,走到了窗边。他没有看向省吾这边,接着说道:“什么时候办婚礼?”
“还、还没有决定。”省吾的样子显得有点狼狈不堪。
“我不是很方便呢。”
“啊?”
“做媒人出席也很奇怪。三绘子明明是我女儿……”
“这样啊。”
“我也不能作为三绘子的父亲出席……因为没人知道我是她的亲生父亲。”
说完,佐仓社长腼腆地笑了起来。
在新干线站台等车的时候,前来送行的顺子问省吾:“妈妈在遗书中写着,叔叔你一定明白她是怎么想的,但是请你不要告诉我。我不懂妈妈的意思,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
省吾心下一惊。
“也就是人生这个东西……像你这个年纪还有很多事情搞不明白。等你长大了自然而然就会明白了。这是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东西。”
省吾艰难地搪塞了过去。
顺子顺从地点了点头。
“但是,妈妈的意思好像是说即使我长大了也最好不要知道。对吧?她写的是不希望我变成一个能理解她为什么要死的那样不幸的女孩。”
“一个母亲那样想也很正常。”
省吾说话时不知道眼睛应该看向哪里,只好看了看手表。
“什么时候我才能理解那些呢?”顺子歪着头问。
“最好永远都不知道。”
“是吗?”
顺子笑了起来,她的笑容像是湖面上的微波一般。那笑容让人觉得深不可测,但表面上依然只是天真无邪地微微轻笑。
“你妈妈也说无论遇到什么事,你都要紧紧把握住幸福。”
省吾说完这句后,顺子低下了头。
“再说一遍,一定要幸福。”顺子轻声呢喃着母亲留在遗书上的最后一句话。
微波似的笑容消失了。
顺子双眼湿润了起来,看起来更像她的母亲了。
省吾上车前,顺子将一个包裹起来的方形扁平物递给了省吾。
“拿着,一定要好好珍惜啊!”
那是顺子画的镶在画框里的“母亲之像”。
“嗯,我一定好好珍惜它。”省吾接过来,重重地点了点头。
坐到座位上后,他突然想起了乘坐中央线列车时的情形。当时他心中受到的打击令他一辈子都难以忘记,而这打击也将影响他的一生。虽然坐在新干线和中央线上的感觉完全不同,但这次的事仍然是那件事的延续。
那件事将永远延续下去。
他明明那么恨杀害养母的凶手,而现在他也已经清楚犯人是谁。
“这算怎么回事啊……”他嘟囔着。
从那之后,这句台词就成为了他的口头禅。
他突然想到——如果嫂子还活着的话,结果会怎样?
他觉得,这样其实就挺好。
列车经过名古屋,进入了关西。在这短短的十天之中,伊吹山的绿色以及关原上的风仿佛都改变了模样。
秋天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走近了。
但是,比起前往东京与返回神户时省吾心情的变化,这种季节的变化已经不算什么了。
一直是省吾心中偶像的嫂子伸子,如今其形象已经完全不同了。这也改变了省吾自己。
在京都下车后,省吾又坐上开往新大阪的快速列车,返回了神户。他提着行李和包裹回到花隈的公寓,但这个时候三绘子肯定正在上班,没待在公寓里。
“才三点……”
放下行李后,他决定去趟公司。
“喂,听了可别惊讶,分店长辞职了。”
一到公司,小川就抓住省吾告诉了他这件事。虽然知道省吾的近亲适逢不幸,小川却连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我在总公司听说了。”
“没意思,你已经知道了啊!”
小川好像很失望。
“但是,到底是怎么回事?”省吾问道。社长说不想把事情公之于众,可是省吾想知道职员们到底了解多少。
“完全不清楚。真是的,到底是因为什么啊?”
旁边的野村皱着眉说:“好像也不是因为账目上有漏洞。”
小川一边用铅笔点着桌子一边说:“会不会是被挖到好地方去了?”
“一下子断了吧?”野村含笑说道。
“什么一下子断了?”省吾问。
“好不容易让分店长记住了自己,这下子那层关系全断了。真可惜啊,哈哈哈……你也一样。”野村冷笑着答道。
省吾突然怒火中烧,只能强忍着没有答话。这十天,作为一个人,他觉得自己成长了不少。
回到自己的座位上时,省吾看到桌上放着一个小本子。题目上写着:
辛亥革命军用资金私吞问题的真相与神户的关系
K大学副教授 山本国彦
山本副教授完成了论文,大概是看他不在就放到了桌子上。封面上还署名“赠叶村省吾兄,山本国彦”。
叶村鼎造被自己的儿子、儿媳扣上了毫无来由的罪名后,又被证明清白。省吾没有心情去读论文的内容。这篇论文到底该供在谁的墓前呢?康风的墓在新加坡,应该供在桥诘练太郎也就是吴练海和他夫人的墓前吗?因为康风顶替的罪名其实是属于他们两人的。
省吾将那个小本子塞到了抽屉里。
三绘子去银行办事了。省吾到公司的时候,她并不在办公室。四点过后,她才回来。
“哎呀,你回来了!”面对省吾,三绘子却像是外人似的深深鞠了一躬,说道:“请您节哀顺变。”
“啊,谢谢。”省吾回答得含含糊糊。
在东京的时候,几乎每晚省吾都要给三绘子打电话。那种吊唁的话,三绘子已经不知说过多少遍了。
虽然在电话里说了很多,但是省吾一直没将嫂子自杀的真实原因告诉三绘子。
他心里暗暗决定——要将这件事深埋在心底。
他只跟三绘子解释说,嫂子失去了丈夫,觉得前途黯淡。
——还真是可怜。
省吾带着愧疚的心情听着电话里三绘子那略带忧伤的声音。人生伴侣之间本来应该知无不言、言无不尽的,但是只有这件事是例外,他打算将这件事永藏心中。然而保守这个秘密令他无比痛苦,他心中无数次涌现出要将这沉重的秘密述说给他人的欲望。
但那终究是无法为之的奢望。
他必须负担着这份沉重直到天荒地老。
那一晚,省吾一直和三绘子聊到深夜。但心中怀着不能触及的沉重秘密,即使谈话的对象是三绘子,省吾也感到筋疲力尽。
三绘子关切地问道:“省吾,你好像没什么精神,虽然这也很正常。”
“是吗?”
自己的价值观已经被彻底颠覆。为了防止三绘子觉察出自己的变化,省吾一直努力装作很开心的样子。
三绘子尽量找其他的话题聊,比如冈本分店长的事。
“冈本做得太绝了。”
三绘子知道冈本想要陷害省吾一事,这在两人之间并不是什么秘密。
“但是同事们好像都不知道这件事。”
“嗯,他们毫不知情……没有别人知道,只有我们自己知道。这种感觉还真怪呢,好像身上背负了一个与众不同的世界一样。”
“确实。”
的确是这样。而在那基础上,省吾又背负了一个连三绘子都不知道的世界,而且还是个无比沉重的世界。
京都的宅邸需要尽快处理掉。翌日,省吾下班后又去了趟京都。
植原已经搬到了近江的乡下。留在京都看家的富泽清江向省吾哭诉:“警察们简直太过分了。他们在我面前说上诹访那件案子的凶手是个女人……而且他们看我的眼神都是恶狠狠的。”
省吾安慰她道:“他们说这番话也不是认为你有嫌疑。端酒壶的的确是个女人,警察那么说也有道理。”
“但他们问了我好多问题,还问我八月三日前后都做了些什么。”
“每个人都被这样盘查,我也被问烦了。”
“幸好当时卖我东西的人给我开了发票,所以我还记得八月三号去买过东西。别看平时发票没什么用,就因为上面记载了日期,在这种时候就帮了大忙了。”
省吾一边听着富泽清江诉苦,一边环视了一下会客厅。
与上次坐在这里相比,他现在的心情已经截然不同,甚至连空气都好像换过了一样。当时他认为自己是这栋房子名副其实的主人,现在他已经知道自己不是了。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其实是一个与自己毫无关联的人的财产。自己是被硬塞进这间屋子的。
或许也可以想,反正这份财产没有继承人,他并不是将一个有着正主儿的房间强取豪夺过来。可即便这样想,他仍觉得郁闷。
省吾开口说:“我早晚会把这房子卖了。”
“老爷您要搬去哪里呢?”
“我暂时会在神户上班,打算在大阪和神户之间找个房子。本来像现在这样住公寓也挺好,但是养母留下的遗物太多……”
“您不是要结婚了吗?”
“再等等吧。”
“最好还是独门独户的房子。您还记得上次您答应我……”
“当然记得,我会处理好你的事的。”
和三绘子结婚后,省吾还是想两人单独住在一起。新婚夫妇中间不需要夹着一个多余的保姆。
“我儿子还小……”说完,富泽清江低下了头。
看到这一幕,省吾想到了嫂子。虽然两人的长相和给人的感觉截然不同,但是在身为母亲这一点上,两人却是相同的。不管是什么样的女人,只要成为了母亲,她们身上都会拥有共同之处。
“那就麻烦你帮忙管理一下公寓吧……总之,我不会亏待你的。”省吾说完,富泽清江点了点头。
之后,省吾又处理了一下不在家期间堆下来的事务,等到离开宅邸的时候已经九点多了。
来之前曾跟三绘子约好,“不管多晚,今晚都会回去”。等他回到花隈公寓时,已经接近十一点了。
省吾躺在榻榻米上,抬头盯着天花板。他什么也没想,可还是不自觉地深深叹了口气。
对于自己的体力他向来很有信心,一般情况下都不觉得疲乏。但是这一次,也只有这一次,他却从里到外地觉得疲惫不堪,当然,这种疲惫不仅仅只是肉体上的疲惫。
回到公寓后,省吾本打算去下三绘子的房间,最后还是作罢了。他想快些回到自己的房间,放松一下心情。
三绘子看到自己房间开了灯,应该就会上楼来,还是在楼上等她上来吧。
从东京带回来的行李还堆在房间的角落,旁边摆着那个包裹,包裹里是顺子画的“母亲之像”。躺了十分钟后,省吾坐了起来。他突然对那个包裹起了兴趣,他想看看那幅画。他打开包裹,取出了画框。现在想来,这个黑漆漆的画框本身就很不吉利。
——好像从一开始嫂子就被嵌进了黑色画框中。
省吾想到了嫂子的死状,心情阴沉了下去。
安眠药起作用后,她朦朦胧胧地看见墙壁上挂着自己的画像。她肯定觉得除了这个想要洗清罪恶的自己之外,还有另一个自己待在画像之中。她的心中大概会想——我要从这个世界永远消失,那个画像一定要跟自己一同消失。
躺下之后她应该正在合掌祈愿。看到挂在墙上的画像,她又放下了合着的双手,向桌子爬去,耗尽气力写下了“焚画于炎”,之后便失去了意识。
省吾取出钱包中的那个纸片,陷入了沉思。他没告诉任何人这张纸片上的遗言。临死前还想着将自己的画像一同带到另一个世界,这是种无法言传的悲伤。要是让顺子知道了,她不知会有多难过。
顺子画的画像中,只有那双眼睛准确地把握住了母亲的特征。她用黑色的画笔画完瞳孔后,又用毛刷蘸水刷了一下,准确无误地勾画出了母亲那双朦胧的泪眼。
眼睛以外的部分看起来就没有那么像了。不过只要眼睛像就够了,只要眼睛像,那就是嫂子的模样。
画框上的玻璃反射着灯光,使画像看起来很模糊。省吾想将画从玻璃中取出,拿在手中看看。或许在他的潜意识中,也想看看嫂子在黑色画框之外的样子。
省吾端端正正地坐好,将画框翻了过来。取下后板后,水彩画“母亲之像”就落在省吾的膝盖上。但是,在那之前落在榻榻米上的却是一叠纸。说是一叠纸,其实也不过是从笔记本上撕下来被对折成两半的几张纸而已。
——这是什么?
省吾捡起了这叠纸。纸的边缘已经微微泛黄,上面的字棱角分明,略显生硬。从墨水的颜色来看字迹的年头有些久了。省吾对这笔迹有些印象。
这与他在法祥寺看到的信上的笔迹相同。信上告知了叶村康风的死讯,而那封信是叶村鼎造写的。这是叶村鼎造的笔迹。
十月十二日
因母乳不足,一郎夜啼甚凶。岛松医生说应格外注意第一个孩子,余决定接受他的建议。傍晚,坂田前辈至,一同商量了事业扩张一事,就原则问题达成一致。
看到第一页,省吾就明白这些纸是取自父亲的日记。
从喂养哥哥一郎母乳不足一事便可推出日记的年代。哥哥一郎生于一九一八年六月,如果是第二年的十月的话,自然不会有母乳不足的问题,也就是说这篇日记的日期应该是一九一八年十月十二日,当时父亲应该是在新加坡。
省吾接着读了下去。
十月十三日
吉野从日本至,在南海阁讲国内情势。听闻大米骚动18事件,余无比心痛。后听说骚动业已平息,并无再次暴发骚动的可能,愁眉方展。是夜,去新桥医院探望康风。康风病情愈加严重。
十月十四日
仰光号带来了日本报纸,迫不及待阅读。执政者若能引以为戒,当可转祸为福。日本出兵西伯利亚,余心甚忧。
市场调查完毕,赶赴医院。医生说康风余日无多。然而,康风貌似并无大碍,如常叙说故国往事。讲至唯一血亲之妹妹,怜爱之情溢于言表。她乃花隈艺伎,现已与中国革命家吴练海成亲,在中国生活幸福。并说,因两人同父异母,兄妹二人只交往短短数月。
一郎夜啼症状稍减。妻略有憔悴现已安心,晚上可早睡。
十月十五日
岛松医生告知,康风已病危。纵观新加坡城市,康风亲友唯余一人。急赴医院,康风话语已不完整,内容仍是其妹。话中得知,其妹芳名诹访子,夫君吴某于神户挪用革命资金。事发后,康风替罪逃至南洋。康风貌似狷介,实乃善人一位。不知此世尚有此等善人否。
于医院中过夜。
十月十六日
午前十时三十分,康风逝。临终前,将招财猫带扣赠吾。此乃其妹之物。此外只剩衣物及身边常用之物若干。康风已逝,余心甚悲,然整日忙于康风身后事,无暇悲伤。
康风,愿君安息。葬于此地乃其心之所愿,应从故人遗愿。招财猫带扣,余将带至身旁,以纪念康风。
省吾觉得全身的血液突然凝固了。
这种感觉省吾曾在开往东京的中央线列车上感受过,不过这次的恐惧感却尤甚上次。
此外几页日记中还记录了康风死后的情景,但省吾没有继续往下看,他甚至已经没有力气将纸重新叠起来。
嫂子在殿村物产工作时便做了吴练海的秘书,应该听过康风和诹访子的故事。但很显然,从父亲的日记上她便已知晓了事情的大概。而至于是先从吴练海那里听说的还是先在日记上看到的,已经无关紧要。
日记上的内容是省吾之前就已了解的,令他战栗不已的是日记里后来添加的部分。
那不是文字,而是线。
是在“招财猫带扣”旁边画着的着重线——那是绿色铅笔所画的波浪线。
用绿色铅笔画波浪线是顺子的习惯。父亲的日记上画着这样的线,这意味着顺子看过父亲的日记,也就是说她知道吴练海与诹访子的故事,甚至还知道根据这个故事所策划出的圈套。
嫂子曾多次向省吾提过,吴练海好像跟父亲的贪污事件有关,请他去调查。嫂子说这话的时候,顺子也在场。
省吾看到这条极具个性的着重线,心里涌起疑惑,难道十六岁的顺子也参与这个计划了吗?她会不会一边画着重点线,一边跟她妈妈说——拿着这个带扣去,计划不就更完美了吗?
省吾根本就不想作出这样的推测。
或许他也可以这样推测:顺子在学校读书,学习时经常会画些着重线。他只是无意间看到她画着重线而已,也许她妈妈也有同样的习惯。他没见过嫂子画着重线,只是因为嫂子平时没有必要画这些线而已。
顺子总爱使用绿色铅笔,所以家里肯定放有这种铅笔。说不定嫂子顺手拿起铅笔,就随意画起了波浪线。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母女之间往往会有相同的习惯。
嫂子已经不在了。虽然这样想对她有些不公平,但省吾心里还是想将所有的罪恶都推到死者身上。
他试图找来各种各样的理由说服自己。可就在这时,之前一直忽略的一个细节像闪电一般闪过省吾的脑海。这个细节将省吾那个美好的推测彻底打破。
省吾之前一直认为,深埋在他心里的这个事件都是嫂子所为。躺在病床上的哥哥用他那敏锐机智的头脑编制了剧本。但因为哥哥无法行动,所以具体实施的人只能是嫂子。
她曾伪装成女研究员进入汪志升的土仓,将伪造的资料塞到那里;还借着带学生去京都修学旅行的机会,扮成老妇人接近桥诘诹访子,告诉了她叶村家的故事;然后为了阻止诹访子去法祥寺,她跑去上诹访,扮成旅馆的临时工,将有毒的酒壶端给了诹访子。在此之前,她还没有忘记替省吾制造不在场证明。她得知省吾在洗澡,为了不让省吾听到自己的声音,便让女佣传话给省吾。
去汪家和桥诘家的的确有可能是嫂子,但是最后那件最重要的犯罪却不可能是嫂子做的。
八月三日——这天是一郎断七之日的前一天。在那之前的一天,嫂子崴了脚。丧礼上医生也说过,她崴得很厉害,至少三天都不能动。
她怎么可能去得了上诹访呢?
去的只能是另一个人。
在此之前省吾未曾留意的那些话语,这时忽然发出震耳欲聋的回声,猛烈地撞击着省吾的脑袋。
富泽清江好像说过,那么好的夫人,不论什么事,都没有催促过她……
那么好的养母怎么可能在碧波楼催促女佣上酒呢?这绝对不可能。她不是在催促女佣上酒,而应该是女佣问她之后,她回话说要热酒。
第二次去上诹访的时候,旅馆的女佣说道:“实际上,当时我在走廊看到了。老人家跟一个正巧路过的年轻兼职女孩说着什么。其实,那女孩什么都搞不懂,看起来还是个中学生。”
那是个女孩。
不是四十岁的女人。
巨响在省吾的头顶轰鸣,省吾觉得眼前一黑。
闭上眼睛,浮现眼前的是顺子天真无邪的笑脸。
那如波纹般的微笑。
她紧紧靠着死去的母亲,喊着:“胆小鬼!妈妈,你怎么这么软弱啊……”这喊声远远地飘来,不断地在省吾耳边回响。
顺子是个坚强的女人,令人无法想象的坚强……
“我一个人也会过得很好。叔叔现在是大富翁了,金钱方面,你要多多照顾我哦。”
“叔叔,有什么事是我不知道,而你知道的?”
这回响不断撞击着省吾的心房。顺子也知道省吾要去法祥寺。而且,顺子的确很强。
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膝盖上的“母亲之像”。
那双眸子跟顺子的一模一样。
——焚画于炎。
这四个字是嫂子留给顺子的暗号。
嫂子在失去意识之前,突然想起父亲日记里所画的绿色波浪线。那东西不能留在那里,必须得把它烧毁。
省吾在法祥寺应该知道了叶村康风的真相,但是他并不知道顺子也参与了整个策划。她忘了处理画框中父亲的日记,如果有天不小心让省吾看到了,他可能就会知道这一切了——嫂子大概是这样想的。
省吾觉得自己的心好像多出了个空洞,一个难以填补的空洞。
嫂子没有写“把画后面的日记处理掉”之类的话,她写的是两个火字重叠起的“炎”字。
炎——真是无比契合整个案件的一个字。
省吾展开父亲的日记,没有再继续往下读,而是把日记撕成碎片,丢到烟灰缸里将它烧成了灰。
所谓“焚画于炎”就是这个意思。
在火苗熄灭的时候,门突然开了,三绘子走了进来。
“省吾,你在做什么?我敲了好几下门,你都没反应。”
省吾慌慌张张地站起来。他刚才的状态根本听不到什么敲门声。
“对不起,对不起。刚才好像睡着了。”
“你太累了,脸色也不太好。”
“是吗?”
“不过这也正常,真是……”
三绘子背着手将门关上,慢慢走近省吾。
“好像有股烟味。”
“我刚才把没用的一些纸给烧了。”
省吾也向三绘子走去。
在精心布置的舞台上面,省吾毫不知情地拼命奔走。而他眼前的三绘子也跟他一起在这个舞台上面奔来跑去。
他终于明白,一切都是幻影。
但他决不会将这些告诉三绘子,他在心中暗暗发誓。
调查吴练海的时候,三绘子一直竭尽全力地帮助省吾,甚至可以说三绘子的积极性还要更高一些。两人因为这件事被紧紧地拴到了一起,怎么可以说,两人因此结下的深深的爱情羁绊也都是幻影呢?
省吾突然伸手抱住了三绘子。
除此之外没有更好的表达方式。
唇与唇交叠在一起。
抱着三绘子,省吾知道这里有着他可以确信无疑的唯一的东西。这不是被布置好的世界,是属于自己的真正的世界。他用唇、用胳膊、用手指确确实实地感受到了这一点。
嘴唇分开,三绘子问道:“你很累吧?”
“怎么会累。”
“还嘴硬。”三绘子闭上眼睛,“我喜欢你……”
省吾轻轻吻了吻三绘子的眼皮。
“父亲从东京给我来信了。”
“咦?社长吗?”
“嗯,说的是你的事。”
“我的事?信上写了什么?”
“信上写,我派叶村去神户的时候就在想,说不定三绘子会喜欢这个青年……”
“什么呀,原来这也是事先安排好的吗?”
“反正也无所谓了。”
“没错,无所谓了。”
省吾用力抱紧三绘子。
站起身的时候,“母亲之像”从他的膝盖滑落,面朝下落到了榻榻米上。
省吾的脚现在正踩在这幅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