田代久子的家,对着一条只有五米宽的小河。河底的一侧,裸露着黑色的淤泥,坑坑洼洼的。河里倾斜着几条破旧的小船;尽管如此,因为小河靠近大海,所以朝夕满潮时,海水倒灌,一直漫到路边。那时,河里的挖泥船,便喘喘地摇晃起来。
屋前的小路和大街相连。大街是从第一京滨公路岔开,通往机场的131号国道,通称羽田街道。前边渡过新春川,便烟囱林立,可见是大工厂的地带。这边大森东一带,依靠着战争中幸存的旧房,而改建的街道工厂,和旧住房密密匝匝,杂乱无章。
到了四月,阴云稠密。风儿带着海味,卷着不知从何处刮来的煤烟,从海上向铅灰色的天空飘然而去。
二套间的房间里昏暗而沉寂,听得见屋顶上传来的淅淅沥沥的雨声,和隔壁饰带工厂里的有节奏的金属声。对岸的屋顶,也显得湿漉漉的。
“还没有回来……”久子停下手中的熨斗,独自嗫嚅道。快一点了。丈夫侑太郎带着女儿升美,去参加区立凡小学的入学典礼,但天到晌午,午饭都准备好了,却还不见他们回来。看来准是在回家的路上,去了临街的蜜豆店。久子一边祈祷着雨下得小一些,一边对着侑太郎的皱巴巴的裤子,使劲地喷着水汽。
迎接孩子的第一个入学典礼,使久子的胸膛里充满着感慨。
久子的父亲是廉洁的税务官。她排行第三,高中毕业后,在D汽车销售公司经理课工作,和附近石油销售店的职员侑太郎相识,自由恋爱后结婚。侑太郎比久子大了四岁,身材颀长,脸膛宽阔四方型,却长着一对极不相称的小眼睛。要论财产,侑太郎也就有这间玻旧的小屋,但他稳重而知足,直到结婚以后,也没有改变他那认真的性格,和善良的心地。
侑太郎婚前与母亲相依为命,久子七年前辞职,嫁到他家,同年婆婆去世,翌年生下升美,靠着侑太郎一个人的收入维持着生活,日子过得分外艰辛;但在这只有三个人的小家庭里,久子尽情地享受着女人所追求的平稳感。升美很像她,肌肤细腻,脸庞胖乎乎的,逗人喜爱。
适逢公司创建纪念日,侑太郎休息在家,所以,他陏升美参加入学典礼的任务,也就落在了他的身上。出门时,升美牵着父亲的手,蹦蹦跳跳地一路欢闹。久子一早就看见女儿胸前佩戴着校徽。她不禁热泪盈眶。她今年也有三十七岁了。
久子将丈夫的裤子熨好后,挂在吊架上,闲得无聊地打量着屋内,然后撮起桌上的抹布。酸醋和鸡蛋等掺和着的杂味,直冲久子的鼻孔。醋拌生鱼片上鲜艳地点缀着蛋黄、豌豆绿、姜红等,这是喜庆的佳肴。久子的脸上绽出少女般的微笑。
这时,背后的格子门发出咯嚷的响声。久子的脸庞和唇边,顿时溢出笑容。一回头,她愣住了。门口站着一位年轻的巡警,也许是跑着来的,他气喘吁吁,警帽和制服的肩头上,分明蒙着一层雨雾。
“你……”还没有等巡警喘过气来,久子已经遽然失色。
“你丈夫和孩子出车祸了,请你立刻跟我们去一趟!”
久子怔怔地发愣着:“车祸?”
“被卡车撞了!”
久子呆然若失,突然感到一阵昏晕,浑身的血液,一下子不知去向了。
“受伤了?”她的嘴唇蠕动着。
巡警回避着,强掩着感情的流露,一味地说道:“反正,请你马上去一趟警察署。”
侑太郎和升美当即死亡,但卡车逃走了。久子坐在O警察署的硬椅子上,寒意从水泥地板,透过湿鞋底,直往上钻,她微微抖瑟着,听着交通课的山口刑事,讲述了当时的情况。
入学仪式结束以后,侑太郎和升美果然在回家的路上,去了蜜豆店。N小学座落在离久子家东侧约一公里半的街口。蜜豆店离学校有三百米左右,前后夹着两条设有信号灯的横马路。
离店时,升美看见前面有一条德国种小犬在顛跑着,不由奔上前去。这时路上没有汽车,不远的两条横马路上,都是黄色的信号灯,因此,侑太郎也掉以轻心,没有阻拦升美。升美跑到马路中间时,从东京方向开来的卡车,突然冲过已经变成红色的信号灯,猛地闯了过来,侑太郎见状,惊叫着冲过去,升美听见叫声,猛然回头。卡车没有刹住,它的前轮将两人像小石子似地蹦了出去,接着,卡车又开动发动机,调转方向,发狂般地朝着川崎的方向驰去。
这是转瞬即逝的事情。当时雨刚开始下,道路上行人稀少。这些情况,是刑事好不容易找到了三名目击者,才得到证实的。
羽田街道是车祸的常发地带,第一京滨公路车辆拥挤,常常堵塞,一旦斜岔入羽田街道,车辆骤然减少,司机极易放松警惕。刑事很同情地补充说:“下雨时路面潮湿,车辆最容易打滑,所以才出了这样的车祸。”
久子脸色苍白,神情木呆。她终于强忍住身体的颤抖,缓缓地抬起头,用游移的目光,注视着面前的刑事警察。
“肇事者还没有找到吗?”她的声音如精神病患者的梦咤一般。
刑事点点头,用粗粗的手指敲着桌面说道:“我们作了布置,没有人记住车号,但已经知道,是一辆藏青色的卡车,货物堆着很髙,所以抓住肇事者,只是时间的问题。”
“拜托了!”久子深深地鞠了一躬。不久,她站起身。在桌椅之间挪过身子时,她突然一个趔趄,手撑着桌面。
今天是升美的入学典礼,平时滴酒不沾的侑太郎和升美,都很爱吃蜜豆,两年前,侑太郎从同事那里带,回家的一条德国尖嘴小犬,在半年前死去了,吸引升美兴趣的那条小狗,也许和它是同一品种……各种沉睡着的记忆,在久子的脑海里,如决堤一般涌了出来。
刑事警察见久子脸色惨白,忙伸出强健的手臂,扶着她的肩膀。
但是,久子没有走神儿,她反而用强硬的声音,在刑事警察的耳边呢喃道:“一定要抓住凶手!”
参加葬礼的是久子的两个姐姐,以及侑太郎公司里的中年课长、职员、以及升美幼儿园里的老师等。要说侑太郎的亲戚,只有一个远亲住在新泻,久子的父母也已经去世,何况,侑太郎又没有关系密切的朋友。久子听到名字才知道,和课长一起来的职员,就是以前送德国尖嘴犬给他们的人。因此,这简朴的葬礼,和久子的家境很相称。
屋内凝滞着沉闷的气氛,弥漫着线香的香味,念经声和叹息声掺杂,怎么也联想不出,这里以前曾散乱着玩具和杂志、充溢着幼儿的体馨。久子的思想不时地偏离现实。
正在念着经时,外面的格子门迟疑地打开了。露出一位中年男子的削瘦身姿。他打量着屋内,表情木然地呆立着。久子以为来人是公司里的人,但见课长悄然望了他一眼,便又毫无表情地转回头,估计他不是同事。久子有意无意地打着招呼,向门口走去。
男子轻声嚅语着,悔恨万分。他惶惑地表示着歉意,一边拿出装有奠仪的小包,上面字迹拙劣地写着“助川”。久子从来没有听说过这个名宇。
念经一结束,久子在姐姐她们的帮助下。准备着便饭。用餐时,人们不大谈起侑太郎。好歹不是谈论他的场合。相反,幼儿园的那位女老师则谈着升美,填补着常常中断的交谈。这位戴着眼镜的老妪。热切地向人们表白着,说在幼儿园里的许多学生中,升美最受她的宠爱。她完全没有发现。这话题对久子来说是多么地残忍。助川则垂着头,吃不下,也不多言。
僧侣一走,课长和职员便迫不及待地起身告辞。姐姐她们都有家庭,所以也急着要回家,那位幼儿园的老妪,用不满的目光,悄悄地打量着他们,最后也跟着他们离去了。
唯独助川不知为何,却没有走的意思。他望着眼前几乎未动的生鱼片,默默地坐着。他双目深陷,颊骨像要补偿眼睛的缺憾似地髙耸着,下唇前突,总之,一副农夫般的面容,身躯裹在黑不溜秋的西服里,模样寒碜。
“请问,你和我丈夫是什么时候认识的?”人去屋空,只剩下两人时,久子问道。
助川伸出与身体极不相称的粗壮的手,端起茶碗,慢慢地喝完冷却了的茶水,然后答道:“我在品川一带经营不动产业,店不算大,五年前见到你的丈夫,他要在神田一带,寻找合适的住房,我四处奔波,但事不如意,这事也就罢了。后来,他一直把要房的朋友介绍给我,所以,我得到他很大的关照。”助川的表情稍稍变得和缓。
侑太郎在神田上班。要说五年前,正是久子婚后的第三年。记得当时他说过,上班路太远,很不方便,他想找个合适的地方搬过去,结果没有如思。侑太郎去助川的店里,想必就是那个时候。但是,久子想不到,在那以后,丈夫还和助川保持着来往。
“他常常谈起夫人和小姐,他真是一位难得的好人。看到报上的报道时,我感到眼前一片漆黑。”助川的脸上又陡然生悲。这使他的话语,更增添了真实的情感。
父女俩的遗骨,在鹤见的田代家墓地人葬以后,久子便又孑然一人了。在柔情蜜意尚未殆尽的屋子里,品味着的孤寂,宛如幼儿在纷杂的人群中,突然找不到母亲时,只能放声大哭的朦胧的绝望一般。独自在昏暗的屋子里伫立着,久子的眼前,就会出现父女俩的幻影,仿佛在乞求她赶快将肇事者抓住。只在那时,久子那黯淡的目光里,才喷射出异样的光芒。
头七的第二天,警寒署来了一位年轻的刑事警察。
“抓住了?凶手……”久子一见刑事,便失态地问道。
“没有……部长要我路过这里时,顺便来看看你……”那位刑警很窘迫地说道。
“还是没有线索吗?”
“不……反正,当时那条道上,朝同一方向开的卡车,一分钟就有二十辆,而且很不凑巧,在现场没有得到卡车留下的痕迹。不过,我们每天都在淸査车辆,所以,肯定会抓住的,夫人!”
刑事警察勉强带着笑容说:倘若抓住凶手,就立即通知她,然后便回去了。
刑事合上门,久子倚靠在房门上,愣了许久,神思恍惚地注视着门上的把手。看见刑事的一瞬间,涌现的极大的期待感,使久子坠入了更强烈的虚幻之中。这时她才知道,她正是为了等候逮捕凶手的通知,才没有结束自己的生命。
此后,警察方面杳无音信。
葬礼后过了半个月,久子不得不面对现实,考虑自己的生活。储蓄着准备用于升美升学的钱所剩无几,怃恤费加上奠仪,又并不可观,况且,也已剩不多了。
再三权衡之后,她终于决定,拜访婚前工作过的汽车销售公司经理课长上田。上田是她的上司,在社内颇得好评,乐意助人。她觉得,倘若向他说明情况,他会帮助她的。
一通电话,才知道上田已经晋升为副部长。翌日,久子拜访了座落在溜地的汽车总社。上田体态肥实,性格乐观,一张精力充沛的面容。在她工作时,他已过五十岁,时过七年也毫无变化。
久子在落地窗户的接待室里等候,上田一认出她来,便浮现出笑脸:“呀!还是那么漂亮啊!”
但是,听着久子的诉说,他不由很同情地蹙起了眉。
“你来得正好,正是时候。”最后,他欢欣地点点头,好像对自己能受到别人的信赖,而感到特别高兴,“上目黑营业所在招募推销员,佐藤君有免考证吗?”他脱口用久子婚前的旧姓称呼道。
“有。以前在社里时,说要尽量得到的,所以……”
“那么,赶快在明后天参加考试,我推荐,当你的保证人。”上田一副措置裕如的神态。
“推销员”这一称呼使久子有些望而生畏,但如若拒绝他,便别无他人可求。她鞠了一躬,拿出礼品。上田是―个好酒之徒。
上目黑营业所是一幢豪华的钢筋水泥大楼,底楼设有车库,座落在代宫山的四叉路口。这里是交通要道,面对环状六号国道,车辆拥挤。
推销员的录用考试,有“笔试”和“面试”两项,考一般常识,并不像久子担心的那么难,但因为是推销汽车,常常要经手巨额现金,所以,有重视家庭环境的倾向。
看来上田的保荐已经奏效,久子被录用了。从接到录用通知的第二天起,培训十天。同时录用的大约有二十人,都是三十岁左右的男子。他们就像新生似地,认真听着有关汽车的知识,和推销方法的课程。在二楼培训教室的墙壁上,到处都张贴着“诚意和韧劲又一辆”等的红色标语,还贴着推销员的工作成绩表,整个营业所里充满着热气腾腾的活力。
久子似乎被这紧张的气氛所压倒了。她感到怅惘,甚至怀疑自己能胜任这一工作的能力。她目光虚怯地打量着四周。跃跃欲试的男子,此起彼落的电话铃声,楼梯下喧闹的电喇叭,这些都像在另一个世界里;然而,却又和自己的生活密切相关。一想到这些,她便感到不寒而栗。
五月一日开始正式上班。推销员早晨到营业所报到后,便外出了。他们在东京都内,到处奔走,寻找住宅区;一旦发现约莫有钱,却没有汽车的人家,便试探着摁响门铃;他们尽量找当家人,出示自己的名片和商品目录,介绍汽车的效用,宣传有关D汽车的性能。
推销员把这种推销方法,称为“飞跳”。新手先要学会“飞跳”。到了有熟人牵线搭桥时,推销员即便坐在家里,也会有人上门订货,这需要一年的时间。
久子在附近的杉并区,获洼、吉祥寺一带开始推销,发现新造房子就找上门去。她平时不善辞令,一到关键时便语无伦次,大多只是把商品目录推进去就出来。她早晨九点离开营业所,过了中午,疲劳就像铅似地沉重地,压着她的身躯。
公司从第一个月起,就给推销员每月一辆汽车的指标,倘若一辆汽车也推销不出去,就只付给生活费。
久子常常心想,若要赚钱,还不如到咖啡馆里当取务员呢。结婚时她很贫穷,她是在贫困中得到保护的。此刻她只有一个念头,抓住车祸的肇事者,以后随便怎么样都行。
大约十天后的傍晚,久子拖着疲惫的身子,走进沉寂的小巷时,发现家门前有一个男子站着。她疑惑地揉了揉眼睛。男子站在房门边,漫无目标地打量着夕空和小巷里的人家。因为房门关着,所以他也许是在等久子回家。
久子快步走上前,男子蓦然回首。是助川。助川露出腼腆的笑意,一副善良而愧歉的模样。
“我路过这里,忍不住想来看看……”
“呃,是吗?让你久等了,真抱歉。”久子赶忙打开门锁,认出他的一瞬间,陡然冒头的戒意霍然消失。她赶紧请他进屋,生活的孤独,已使她迫切需要和人交谈。
一走进客厅,助川便跪坐在灵台前,虔诚地合上双手,然后,歉疚地把印有果子店店名的纸包递给久子。
久子端来茶水,打开纸包。她一个人在家,也用不着备水果。
“夫人,那以后你一直一个人在家吗?”
“不!在以前工作过的公司里推销汽车。”
“推销汽车?”助川惊讶万分,怔怔地注视着久子,许久才用诚恳地口吻亲切地说道,“这工作很累吧?”
久子突然泪如泉涌。在寂静的屋子内,面对着助川,婚后和侑太郎独自两人时的柔情,在她的体内苏醒。助川带来的奶油馅点心的香味,刺激着她那疲惫的身体。
助川坐了十五分钟左右,说了一些安慰的话便告辞了。肯定是不放心久子才来的。久子不知道,侑太郎曾怎样帮助过他,只觉得他是一个重义气的人。
临走的时候,助川又跪坐在灵台前,畎默地瞑闭着眼睛。久子把他送出门外。暮色晦冥,两侧的窗子里泻出红红的红光,朦胧地照着小巷。不知为何,久子一直目送着他的背影在小巷前消失。
从此,助川常来看望她。有时吃完晚饭,就闲逛着来了,有时在小巷里等着她回家。每到这时,他总是带着够两人吃的生鱼片等,和久子共进晚餐。听说他三十五岁还寂寂一身,住在自己店里的二楼房间里。
然而,他虽然经常来,但依然是一副畏畏缩缩的模样,来不久坐,去时总要在灵台前默跪片刻。
因此,久子不仅对助川毫无反感,反而有时下班早,独自在家里揠过傍晚那段时间时,忽然会感到自己的内心,在企盼着助川。她为此感到吃惊。但是,久子决不认为这种感觉是淫荡的,因为助川是一个规规矩矩的人。
五月底的一天早晨,久子上班到公司,看见桌子上放着一张名片,边上有一张纸条,上面写着“在接待室里等候会见。”这是推销员的传话方式,因为相互见面仅只早晨上班时片刻工夫,久子撮起名片:周刊特约记者,西冈良三。
久子颇感意外,去临时接待室一看,沙发上坐着两位笑容可掬的男子。
一位皮肤浅黑的男子站起身:“你是田代君吧。”
“是的。”
“我叫西冈,这位是摄影记者森。”
森点点头。一番寒暄之后,两人开始毫无顾忌地观察着久子,简直如同在评定久子的容貌一样。
接着,西冈快言快语地说着:“我们想高一个专栏,以车祸以及由此而产生的悲剧为主题,因此来向田代君请教啊!”
“……”久子顿感不快,真不知道他们是从哪里打听到的!
西冈对久子的沉默毫不在乎,接连着提着问题,诸如得到车祸通知时的心情,关于肇事者的想法,现在的生活是否孤寂等等……
久子连连招架着,唯独关于肇事者,久子不由地激愤起来。她憎恨肇事者,和过了两个月还没有抓获肇事者的警察,甚至憎恨当时在场,却没有记下车号的目击者,憎恨―切与事件有关的人。
西冈很满意地听着,摄影员不时地对着久子那激动的脸,按动着快门。
在翌日的周刊专栏里,久子的事件被大肆渲染了。
——肇事者夺走了夫君和独生女儿——
“只要有可能,我要亲手将肇事者打死。”在报道里,久子贫恨地说道。
周刊杂志发行的第三天傍晚,久子的家门前,放着一封信。信封上笔迹娟秀,没有送信人的名字,打开信封,内有一枚便笺,也没有写信人的署名。
前略。我知道压死夫君和孩子的卡车车号,是绿色横滨II系247X号。我当时正从临街的房子里看见。因为有些私亊,所以不便告诉你,今天读了周刊特集,才决定给你写信。
久子读了几遍,起初觉得满纸荒唐,感到被作弄了,读到后来,她又觉得这是一份难得的线索,某种亢奋的情绪,在她的体内涌动着。看着这简洁扼要的信,和秀丽的字迹,怎么也不像是恶作剧。
恐怕事出有因,才没有出面报告自己目睹的情况。肯定是冷静之后,又在周刊杂志上看见了久子的住所,才来通知的。
久子穿上刚脱下的雨衣,捏着信跑了出去。梅雨前兆的霏霏细雨,将路面淋得黑黢黢的。久子不可思议地感到这时和车祸那天的天气很相似。她朝着D警察署跑着,雨靴发出“嗄嗄”的响声。她开始确信这信是真的。
山口刑事看完信,露出为难的神情,将信翻过来,透过便笺,深切关切地察看着。
“是中央邮局寄来的。”他自言自语地说道,然后抬起头,望着久子,“现在还不能断定这信是否可靠,要经过调査。”
两天后的早晨,上次来访的D警署刑事找到久子的家,见到久子,一副很惋惜的样子。
“那辆卡车,经査是川崎和泉运输公司的,听说他们公司,常在汐留和川埼之间运输货物,当时确实经过那条街,因为运输路程短,所以大多在一条街上,一天要来回三、四次,因此已经无法确认车祸时,他们在哪条道上,从日程表上看,那天的司机是中根觉治,但他本人极力否认,车身又没有最近修理过的痕迹,事隔很久……”
总之,就是证据不足,不能扣人。久子忿然。事隔很久?这不是我的责任!
“我们丝毫没有放松过侦查啊。当然以后也一定会尽力的……”
年轻刑事一副劝解的表情说着,但久子已经听不进去了。此刻她感觉到,和泉运输公司叫中根觉治的人,那天开着横滨11系247X号的卡车,这是无疑的。
混蛋,一定要找到他!……
翌晨,久子用完早餐,便径自乘上去川崎的汽车。她在电话本上查出,“和泉”运输公司在川崎车站附近。
连续下了三天的雨终于停下,但天空依然阴霾。久子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感到此行无望。
在川崎车站前下车,一问便知和泉运输公司的所在,两间门面的办公室,设在宽大的车库边上,显得非常狭小。久子避开办公室走进车库。车库里昏暗潮湿,停着两辆空卡车。体魄健壮的男子们穿着工作服,在卡车边悠闲地踱着步,或靠在车斗边抽着烟,也许连日来运输任务繁重,所有的脸庞都紧绷着,显得阴沉沉的。
一个年轻男子走上前来。
“请问,哪位是中根君?他在吗?”久子忙问。
男子望了久子一眼,转过头去:“中根呀……他出车了吧?”
这时,一辆发暗的蓝色卡车,在街上缓缓地穿过车库门前,又倒进车库里,贴着水泥墙停下。
年轻男子漫无目的张望着,一眼认出从驾驶座上下来的司机:“瞧,中根君来了。”他这么说了一句,便走开了。
司机用脖子上的脏毛巾抹着脸,一边向办公室走去。久子默默地审视着。华皮肤黝黑、目光炯炯,有些气喘吁吁,年龄约莫三十二、三岁,对着久子的左侧面颊上,有块紫红色的胎记。
突然,一只小球向男子的脚跟前滚去,借着车库里的空地,在练习棒球投接的男子,追着球飞奔过来。
中根见球滚来,猛地抬起右脚,球穿过男子的脚边,朝空地里滚去。中根连瞧也不瞧一眼,急急地消失在办公室里。
久子望着这一切,快步离开了车库。就是他!就是中根觉治!久子的脑海里,清晰地记下了中根的形象。他是一个粗野暴烈的人,待人不热情,也得不到别人的关怀,蛮横残忍……准是他!久子确信,只有中根,才是压死侑太郎和升美的凶手。从此,久子的胸膛里,燃燃着复仇的火焰。
回到营业所时,已过中午。找到中根的激情,使久子浑身发热,甚至连营业所大楼,在她的眼里也显得与往日不同了。
到二楼休息室里,久子的桌子上有一张留言条:“十点,接善福寺町管女士电话;亊由:欲购一辆中型车。望联络。”下面写着菅女士的电话号码。
久子的眸子里,燃出异样的光芒。善福寺町在西荻洼那边。拖着木棒似的双腿,挨家挨户地徒劳往返了好几次,现在总算是有了回报。
久子的手立刻伸向眼前的电话机。她丝毫没有发现,她的手正在伸进一具无形的锁链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