艾噶尔作证时说,刚看到这人进入行李车厢时,他和博吉司都认不出是皮尔思:“一开始看到他,我发誓我以为是哪个脏兮兮的印地安人或黑人,他好黑,全身衣服破破烂烂,好像刚被狠狠揍了一顿似的。”接着艾噶尔又说:“他的衬衫成了块破布,而且全身乌漆抹黑,所以我心想,那个筹谋大盗雇用了个新小子替他执行计画。然後才发现那是他本人,一点也没错。”
当然,这三个人碰面的景象一定十分怪异:警卫博吉司穿着他整洁的蓝色火车制服;艾噶尔一身光鲜的正式礼服,脸上和双手是膨胀的死屍绿;而趴垮在地上的皮尔思则衣服破烂,而且从头到脚都被煤烟染黑了。
但他们很快就都恢复过来,开始动手干活儿,迅速而有效率。之前艾噶尔已经完成掉包任务:保险柜重新锁上,里面装的新宝物是铅弹;五只皮革背袋则整齐排列立在车厢门边,里面装满了金条。
皮尔思站起身,掏出背心里的怀表,那个乾净的金表系在被煤烟染黑的表链末端,看起来很不协调。他按一下弹开表盖,八点三十七分了。
“五分钟。”他说。
艾噶尔点点头。再过五分钟,他们就会经过这条铁路线最荒凉的路段,皮尔思安排巴娄在那边等着,好接应他们抛出去的背袋。皮尔思坐下来,望着打开的车厢门外,乡间景色飞逝而过。
“你还好吧?”艾噶尔问。
“还可以,”皮尔思说:“不过我可不那麽想回去。”
“是啊,把你整得够累了,”艾噶尔说:“你看起来真的好惨。等你回到包厢时,应该会换衣服吧?”
皮尔思沉重地呼吸着,好一会儿才意会出这句话的意思:“换衣服?”
“是啊,换衣服。”艾噶尔咧嘴笑了:“如果你就这副样子在福克斯通下车,那可会引起大骚动。”
皮尔思望着眼前起伏的绿色丘陵一闪而过,听着列车辗在铁轨上的隆隆声。这个问题他之前从没想到,所以也完全没有准备。但艾噶尔说得没错:他可不能像个扫烟囱工人似的在福克斯通下车,尤其他几乎可以确定,佛勒下车时会找他说声再见。“我没有替换的衣服。”他轻声说。
“你说什麽?”艾噶尔说,因为从敞开的车门吹进来的风太大声了。
“我没有替换的衣服,”皮尔思说。“我没想到……”他的声音愈来愈少,皱起眉头:“我没有带其他衣服来。”
艾噶尔痛快大笑。“那你扮破衣乞丐正合适,谁叫你逼我扮死人。”艾噶尔拍着一腿:“我说,这可真是报应啊。”
“这一点也不好笑,”皮尔思厉声道:“火车上有我认识的人,他一定会看到我,发现我的样子变了。”
艾噶尔的满怀促狭立刻消逝无踪。他一只绿手搔搔脑袋:“那你认识的这人,到了终点站会找你吗?”
皮尔思点点头。
“那这下可惨了,”艾噶尔说。他环顾车厢内一圈,里头堆着各式各样的箱子和行李:“把那串钥匙给我,我来开一两个箱子,找点体面的合身衣服给你。”
他朝皮尔思伸出手等着拿钥匙,但皮尔思眼睛却盯着怀表。再过两分钟就要到抛掷点了,接着再过十三分钟,火车会停在阿士福特,在此之前,皮尔思必须离开行李车厢,回到自己的包厢里。“没时间了。”他说。
“这是唯一的机会——”艾噶尔开口,却又停下。皮尔思正上下打量他,“不行,”艾噶尔说:“该死,不行!”
“我们个子差不多,”皮尔思说:“快点吧。”
他转开身,然後艾噶尔开始脱衣服,一边咕哝着各式各的的诅咒。皮尔思望着乡间景色,马上要到了:他弯腰去拿门边的背袋。
然後他看到一棵路旁的树,这是他早就设定好的地标之一。接下来会看到石围墙……到了……然後是一辆生锈的废弃旧马车,这个也看到了。
过一会儿,他看到一处山丘顶,还有马车旁巴娄的身影。
“到了!”他说,随即一声低哼,把背袋陆续扔出行进间的火车。他望着那些背袋砸到地上,一个接一个,然後看到巴娄驾着马车下了山丘,朝他们的方向赶来。接下来,火车转过一个弯。
他回头看艾噶尔,他已经脱得只剩内衣裤,手上抓着脱下来的衣服递给皮尔思。“给你,别乱看了。”
皮尔思接过衣服,紧紧卷成球状,用力塞好,再把那一小包衣服用艾噶尔的腰带绑起来,然後没再多说半个字,就荡出敞开的车门外,迎向风中。博吉司关上车门,过一会儿,博吉司和艾噶尔听到喀答一声,门闩上了,然後是匡当一声,挂锁再度锁好。他们听到皮尔思双脚搔刮着车门爬上车顶,然後看到原来紧绷在两道掀板间的那条绳子忽然变松。绳子被抽走,他们听到车顶上的脚步声逐渐远去,然後再也听不到了。
“要命,冷死了,”艾噶尔说:“你最好再把我锁回去。”说完爬进棺材。
回程开始没多久,皮尔思就明白他的计画中还犯了一个错:他以为从行李车厢回到他包厢要花的时间,就跟从他包厢爬到行李车厢的时期一样。但他几乎立刻就发现自己错了。
顶着强烈的逆风,回程要慢得多了。而且他又多带了那包艾噶尔的衣服,紧抓在胸前,只剩下一只手可以腾出来抓住车顶往前爬,慢得痛苦难捱。没几分钟,他就明白这样会耽误预定的进度,而且会很严重。等火车到达阿士福特车站时,他还会继续在车顶上爬行;然後会有人看到他,他的把戏就会曝光了。
有那麽一刻,皮尔思气得要命。整个计画中唯一错得无可弥补的事情,竟然就出在这最後一步。一想到这个错误完全是自己造成的,更加深他的愤怒。他抓住车顶,摇摇晃晃地迎风诅咒,但强烈的气流吵得他连自己的声音都听不到。
当然,他知道自己该怎麽办,却没去想。他继续尽快往前爬。爬到二等车厢的第四节时,他感觉到身体下方的火车开始减速。汽笛发出尖啸。
他眯着眼睛,往前看到阿士福特车站。远处一个小小的红色长方形,上罩灰色的屋顶。细节完全看不清,但他知道一分钟之内,火车就会驶近那座车站,近得足以让月台上的乘客看到他在车顶上。一时之间,他还好奇那些人若真的看到他,不晓得心里会怎麽想;然後他站起身奔跑,往前冲刺,毫不犹豫地跳过一节又一节车厢,车头烟囱往後冒的黑烟把他弄得处於半盲状态。
但无论如何,他安全来到一等车厢,身子往下荡,打开门,跳进他的包厢,然後立刻拉上窗帘。此时火的的嘁促声非常缓慢,等到皮尔思跌坐在位子上,他听到煞车的嘘声和脚夫的喊声:“阿士福特车站……阿士福特……阿士福特……”
皮尔思叹了口气。
他们办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