皮尔思受审期间,检察官一度坦然表明自己的钦佩之意。“那麽,你说你有过登山经验,”那个检察官说:“其实不是真的罗?”
“没错,”皮尔思说:“我会这麽说,只是要让艾噶尔放心而已。”
“你没见过库利奇,没广泛阅读过这类主题的文章,更没有任何登山所需的设备和器材?”
“对。”皮尔思说。
“那麽,你以前有过什麽运动或体能活动的经验,让你相信自己可以执行那个计画吗?”
“没有。”皮尔思说。
“好,那麽,我必须问一个问题,或许只是出於一个平凡人的好奇,”检察官说:“在没有任何训练,或知识,或特殊装备,或运动才能的状况下,到底是什麽让你相信,你可以成功执行这麽一个危险万分,而且简直是近乎自杀的任务,去爬上一列快速行进中的火车?你怎麽敢做出这样的大胆行动?”
当时的新闻报导提到,此时证人席的皮尔思露出微笑。“我知道这不会太难的,”他说:“尽管表面上看来很危险,但我已经在媒体上看到好几次所谓的火车倾斜事件,也阅读过工程师提出的解释,这种力量是源自於迅速移动的空气,义大利已过世的白诺尼曾经做过研究。因此,我很确定这些力量的作用,可以让我站在客车厢车顶上不掉下来,而我在进行任务的时候,应该是非常安全的。”
此时,检察官又要求进一步解释,而皮尔思则讲了些扭曲事实的话。根据《泰晤士报》的报导,这部分的审判摘要更违背事实。一般认为,此时几乎已经被媒体捧为犯罪大师的皮尔思,拥有某些科学原则的知识,让他更为得心应手。
但颇以博学而自豪的皮尔思对爬上火车顶所拥有的自信,其实是毫无根据的。简单来说,情况是这样的:
大约从一八四八年起,火车开始可以达到五十甚或七十哩的时速,此时大家注意到一个诡异而难以解释的新现象。当一列快速行进的火车掠过另一列停在车站内的火车旁,两列火车的车厢会有互相吸引的倾向,称之之“火车倾斜”。有时车厢倾斜得太明显,造成乘客的恐慌,而且有时客车厢也的确擦出些小损伤。
经过一阵子讨论後,火车工程师终於承认他们完全困惑不解。没有人想得出“火车倾斜”的任何可能原因,也不晓得该如何修正。别忘了,当时火车是人类历史上移动最快的物体,因此大家疑心这种速度是受到某些尚未发现的物理法则所支配。这就像一个世纪後世人对飞机引擎的困惑,当飞机接近音速时所产生的“颤动”现象,也同样令人难以理解,而且大家完全不知道该怎麽克服这种现象。
不过,到了一八五一年,大部分工程师都已经正确推断出火车倾斜是白努利定律的例证。白努利是十八世纪的瑞士数学家,他的这个公式主张,移动气流中的压力,会低於周围空气的压力。
这表示两列运行中的火车只要靠得够近,就会因为列车之间所形成的局部真空,而彼此产生吸力。这个问题的解决办法很简单,而且很快就受到采用:把平行铁轨间的距离拉大,火车倾斜的现象就消失了。
到现代,白努利定律解释了许多不同的现象,比方为何棒球会有弯曲的变化轨迹,为何帆船能在风中行驶,还有飞机的机翼为何能让飞机升空。但维多利亚时代就像现代一样,大部分人其实并不理解这些现象的物理学原理:对我们这个喷射机时代的不部分旅客来说,恐怕也想不到喷射机之所以能飞行,是因为机翼上方表层空间形成的局部真空,才能把飞机吸上天;而引擎唯一的目的只是把机翼往上推得够快,才能制造出两旁的气流,形成所需的真空。
何况当时有些物理学家也可能反驳,认为这类解释其实不正确,还会坚持这类现象的精确解释太悖离一般人的“常识”。
在这种复杂的表象之下,也就可以理解皮尔思自己也颇感困惑,还因此导出了谬误的结论。他把白努利错讲为白诺尼,还显然相信奔驰车厢周围的气流可以把他吸在车顶上,因此当他往前行进跨越车厢时,这类气流有助於他稳住脚步。
但其实,白努利定律绝对不可能对他的身体产生任何稳定效果。他只不过是个暴露在五十哩时速猛烈气流中的凡人,这些气流随时可能把他吹下车,而他竟敢尝试这种大胆行动,根本就是荒谬。
他吸收的错误资讯还不止於此。对当时的人来说,高速旅行实在是太新的经验,因此皮尔思和他同时代的人,都不太明白被快速交通工具甩出去的後果。
皮尔思见过弹簧腿杰克被甩出火车而丧命,但他没想到这是某些物理法则运作下必然的结果。在当时,一般人只模糊觉得从行驶中的火车摔出去会有危险,如果火车开得快就更危险。但大家以为危险的原因只出在落地:幸运的人只会受到一点皮肉伤,而不幸的人就会摔断脖子。简单说,大家以为从火车上落下大概就像是从马上摔下来:倒楣时就会摔得比较严重,如此而已。
的确,在铁路早期发展时,还曾有某种冒险运动,称之为“跳火车”,深受那些性好冒险的年轻男性欢迎——这类人後来会去攀爬公共建筑或从事其他冒险的越轨行为。尤其是大学生,最常参与这类娱乐活动。
跳火车是从行进间的火车厢跳到地面上。尽管政府官员谴责这类行为,铁路公司方面也明文禁止,但跳火车仍在一八三零到三五年间短暂流行过一阵子。大部分跳车的人不过是摔出几处瘀青,最严重的也只是摔断一根骨头。流行风潮一下就过去了,但这段记忆仍深植人心;因而一般人相信,从火车上摔下来并不一定会致命。
事实上,一八三零年期间,大部分火车的平均时速只有二十五哩。但到了一八五零年,火车的速度已经加倍,因此摔出火车的後果也就大不相同,比从慢速火车或马上摔下来严重太多了。但如同皮尔思的证词所显示的,当时的人们并不了解这点。
当时检察官询问:“针对摔下去的危险,你有采取任何预防措施吗?”
“有的,”皮尔思说:“结果搞得我很不舒服。我在平常的外衣里头穿了两件厚重的棉内衣,因此热得很难受,不过我觉得这些保护措施是必需的。”
因此,就在对所有相关物理作用完全没准备也完全错估的状况之下,爱德华·皮尔思把一梱绳索甩上肩,打开包厢门,爬到行进间的车厢顶上。他唯一真正的保护,也是他如此大胆的缘由,就是他完全误解了他所面对的危险。
狂风有如巨大的拳头打在他身上,在他耳边狂吼,刺痛他的眼睛,灌满他的嘴巴,撕扯他的双颊,吹得他皮肤灼痛。他没脱掉长礼服外套,那身外衣现在不断拍动,扑打着他的双腿,“劲道大得害我好痛。”皮尔思说。
那股狂啸的猛烈气流完全超乎他预期,搞得他茫然无措了好一会儿;他蹲下身,抓住客车厢的木制车顶,暂停一下好搞清方向。他发现简直看不到前方,因为火车头往後吹出一阵阵煤烟灰,他的双手、脸部、衣服很快就罩上一层细细的黑膜。而他脚下的客车厢则随时摇晃颠簸,搞得他胆战心惊。
刚开始,他差点要放弃原来的打算了,但初期的震撼过去之後,他下定决心,着手执行自己的计画。他双手和膝盖并用,往客车厢的後端爬过去,碰到两节车厢间联结车钩的空隙时,才暂停下来。这个空隙大约五尺宽,他花了好一会儿才鼓足勇气跳过去,还好成功了。
然後他又痛苦地爬过另一节车厢。他的礼服外套被往前吹,蒙住了他的肩膀和脸,又不断遮住他的眼睛。挣扎了好一阵子之後,他甩掉那件衣服,眼看着它飞远,在风中旋转着,最後落在路边。那件飞旋的外套形状看起来很像个人,让他愣了一下,彷佛是在警告他:只要犯了个小错,他就会落得同样的下场。
摆脱那件外套之後,他就有办法以更快的速度通过二等客车厢;随着每跳过一节车厢,他愈来愈有把握;过了不晓得多久,他终於来到行李车厢。整段时间好像长得没有尽头,但他後来推断,应该不会超过五分钟或十分钟。
一踏上行李车厢顶,他就抓住一个打开的掀板,把手上那綑绳子松开,一端自那个掀板的开口垂下,过了一会儿,他感觉到车厢里的艾噶尔抓住绳子往下拉。
皮尔思转身移到第二个掀板。他等在那儿,紧紧蜷缩着身体,以抵挡不断猛烈吹袭的强风,然而忽然有一只恐怖的绿手——艾噶尔的——伸出来,交出绳子的一端。皮尔思抓住绳子,然後艾噶尔的手消失了。
现在皮尔思已经让绳子穿过两道掀板。他把绳子两端系住腰带,然後悬吊着从车厢侧边往下,滑到挂锁前停住。
他就这样悬在那里几分钟,用一串钥匙轮流插入挂锁中扭动,一把接一把试着。後来他作证时语带保留地说:“在当时环境许可下,尽可能仔细的处理。”他总共试了十来把,正开始担心没有一把能打开锁时,听到火车汽笛的尖啸。
他转头一看,前头是卡克西斯隧道,紧接着他就进入一片黑暗,耳边只有车轮滚动的轰响。这条隧道有半哩长;除了等也别无他法。等到火车重新冲入阳光下,他又继续试那些钥匙,很高兴发现几乎立刻试到一把可以顺利转动,那副挂锁啪地一声打开了。
接下来就简单了,他拿下挂锁,打开门闩,用脚踢着门,直到博吉司推开那扇滑门。上午的火车驶经寂静的小镇嘎斯东,但没有人注意到这个悬在绳索上的人进入行李车厢内,然後筋疲力尽地跌垮在地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