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尚体面的伦敦夜里一片寂静。在内燃机出现之前的年代,伦敦市中心的商业区和金融区入夜後空荡荡的,只有首都警察局的警察每隔二十分钟巡逻一圈的安静脚步声。
黎明来临时,雄鸡报晓和乳牛哞叫打破了这片寂静。农家的声音在城市里显得很突兀,但在那个时代,伦敦市中心有许多牲口,饲养动物仍是这个城市的主要产业之一——而且的确是当时交通拥挤的一大原因。端坐在四轮大马车车厢内的高贵绅士,在城里被赶着羊群过街的牧羊人延误时间,已经是稀松平常的事。伦敦是当时全世界最大的都会密集地带,但以现代的标准来看,城乡生活之间的分界仍模糊不清。
但禁卫骑兵团的钟敲过七点後,就不再模糊了,这个城市第一个特有的现象——通勤者——出现,走路去上班。这群女人和女孩受雇於城西的制衣坊,在那些血汗工厂中当女裁缝师,每天工作十二个小时,周薪只有几先令。
到了八点,各条大街旁的商店取下遮光帘;学徒和助理开始布置橱窗,准备营业,陈列出一名尖酸观察家称之为“数不清的奇装异服和神经又无聊的时装”。
八点到九点是交通尖峰时间,挤满街道的变成男人。从政府办事员到银行出纳,从股票经纪人到制糖工和肥皂工,都在赶往上班的途中,有的走路,有的则搭乘公共马车、纵列二马双轮马车、单马双轮便马车——汇成一阵阵喧哗、嘈杂、严重堵塞的车阵,马车夫一面诅咒发誓,一面挥鞭赶马。
在车阵之中,清道夫开始了一天的工作。在充满阿摩尼亚气味的空气中,捡拾每天的第一批马粪,在各式马车间冲来冲去。他们很忙:根据亨利·梅休的描述,伦敦一匹普通的马每年会在街道上制造出六吨的马粪,而这个城市有至少一万匹马。
在这一片混乱之中,偶尔可以看到几辆精致的四轮马车,磨光的深色木制车厢发着微光,车幅装饰着图案的轮子轻巧跃动,舒舒服服载着车上的大人物前去上班地点。
皮尔思和艾噶尔蹲在屋顶上,俯瞰着对街的哈布氏银行,观察这麽一辆四轮马车沿街驶近。
“他来了。”艾噶尔说。
皮尔思点点头。“嗯,我们很快就会知道了。”他看看表:“八点二十九分。很准时,跟平常一样。”
皮尔思和艾噶尔天亮就在屋顶上了。他们一路观察着银行出纳员和职员纷纷到来,也看到这条马路和人行道上的壅塞,而且随着每一分钟过去,变得愈来愈迅速而匆忙。
现在那辆四轮马车停在银行门前,马车夫跳下来开门。哈布氏银行的资深股东踏上人行道。他年近六十,蓄着灰胡子,有个颇大的肚腩;至於他的头有没有秃,皮尔思看不出来,因为他头上戴着高顶大礼帽。
“他好肥,对吧?”艾噶尔说。
“仔细看,快了。”皮尔思说。
就在川特先生踏上地面的那一刻,一名穿着体面的年轻男子粗鲁地挤过他,回头匆匆咕哝着道歉话,然後继续在尖峰时间的人群中前行。川特先生不以为意,仍然朝银行那道威严的橡木大门走去。
走到一半,他忽然停下脚步。
“他想到了。”皮尔思说。
在下方的街道上,川特望着那名穿着体面年轻人的背影,立刻拍拍他大衣侧边的口袋,摸到了某样东西。显然,他要找的东西还在;他双肩舒解地垂下,继续往前走入银行。
马车喀啦喀啦驶走了,银行大门阖上。
皮尔思咧嘴一笑,转向艾噶尔。“好吧,”他说:“就是那个了。”
“就是哪个?”艾噶尔说。
“那个就是我们需要知道的了。”
“那,我们需要知道的是什麽?”艾噶尔说。
“我们需要知道的是,”皮尔思缓缓说:“川特先生今天把钥匙带在身上,因为今天这个日子是——”他突然停下。他还没把计划告诉艾噶尔,也看不出任何理由不等到最後一刻。像艾噶尔这种酒醉成习的人,随时都有可能说溜嘴。但既然不知情,他就算喝醉也没法泄密了。
“什麽日子?”艾噶尔追问。
“算帐的日子。”皮尔思说。
“你嘴巴真够紧了,”艾噶尔说。然後他又说:“那个打算下手的,是泰迪·柏克吗?”
“泰迪·柏克是谁啊?”皮尔思说。
“一个靓装绅士,他的地盘在河滨大道。”
“我不晓得。”皮尔思说,然後两个人离开屋顶。
“哎呀,你嘴巴真够紧的了,”艾噶尔再度说:“那明明就是泰迪·柏克嘛。”
皮尔思只是微笑。
接下来几个星期,皮尔思查出一大堆有关艾德格·川特先生和他每日例行作息的资料。川特先生是个相当严谨而虔诚的绅士;他难得喝酒,从不抽菸,也不打牌。他有五个子女;第一任妻子数年前因难产过世,第二任妻子爱蜜莉比他年轻三十岁,而且是公认的美人,不过性格与她丈夫同样严谨。
川特一家住在梅菲尔区小溪街十七号,是一栋乔治王朝时代的风格大宅,里头有二十三个房间,还不包括佣人房在内。他们家总共雇用了十二名佣人:一个马夫,两个穿制服的男侍仆,一个园丁,一个门房,一个男管家,一个厨师,两名厨房助手,加上三名女仆。另外还帮三个最年幼的小孩雇用一名家庭女教师。
五个小孩中,老么是四岁的男孩,老大是二十九岁的长女,全都住在大宅内。老么有梦游的老毛病,所以夜里常常引起骚动,惊扰到所有人。
川特先生养了两只斗牛犬,每天由厨房助手遛狗两次,分别是上午七点和晚上八点十五分。那两只狗被关在屋後的养狗场内,离零售商送货的侧门很近。
川特先生本人的例行作息十分固定。每天早上七点起床,七点半吃早餐,八点十分出门上班,八点二十九分到达银行。他每天午後一点去辛普森氏小馆吃一个小时中餐。每天傍晚七点准时离开银行,七点二十分之前到家。尽管他是城里好几个俱乐部的会员,但不常出席。川特夫妇每星期会出门吃两次晚餐,通常每星期会在家里招待朋友吃一次晚餐,偶尔会办一次大型晚宴。在这类晚宴上,他们会找来其他的女仆和男仆帮忙,但这些仆人都是从邻居家商借来的,十分可靠,没办法收买。
每天从侧门送货进来的那些零售商,都是整条街所有人家惯常来往的,他们非常小心,绝对不会与任何可疑的人打交道。对一个卖水果或蔬菜的贩子来说,“上流街道”可不是容易打进去的,因此他们一个个嘴巴都紧得很。
有个叫马可斯的烟囱清洁工也在这一带工作。他只要碰到有陌生人想向他打探消息,就会通知警察。清洁工的小男孩助手智能不足,什麽都别想问得出来。
在这条街上巡逻的警察叫路易斯,每十七分钟巡逻一圈。夜里十二点交班;夜班警察郝尔则每十六分钟巡逻一圈。两个人都非常可靠,从不生病或酒醉,也不容易收买。
那些仆人对工作很满意。每一个都在川特家服务多年,最近也没有解雇人的事情发生;川特一家善待他们,他们也都对主人忠心耿耿,尤其是对川特太太。马车夫的太太是厨子,有个男侍仆和楼上的一个女仆睡觉;另外两个女仆都长得很漂亮,而且显然不乏男性追求——她们已经在附近人家的仆役中找到了情人。
川特一家每年八月会到海边度假,但今年例外,因为川特先生的业务责任重大,他整个夏天都得留在城里。这家人偶尔会到川特太太乡下的娘家度周末,但出门时大部分仆人都会留守在大宅里。这栋房子里头的人,似乎从来不会少於八个。
这些资讯是皮尔思缓慢且小心蒐集来的,往往还要冒点险。显然他采取了各式各样的伪装,在酒吧或街上和仆人们谈话;他一定也在那一带游荡过,观察这户住宅的种种生活模式,不过这麽做很危险。当然,他可以雇用探子帮他侦查那一带;但他雇用愈多人,就愈可能走漏消息,引发川特大宅即将有窃案发生的传言。要闯进那栋房子本来就已经够棘手了,要是再有传言,就会更增加困难度。於是大半的勘查工作都是他亲自进行,另外再让艾噶尔帮些忙。
根据皮尔思本人的证词,到八月底,他已经查了一个月,仍然没有进展。“那个人没有任何包袱。”他这麽谈论川特:“没有恶习,没有弱点,没有怪癖,而且他太太完全就是书上那种善尽职责、营造出快乐家庭的模范样本。”
很显然,如果就这麽闯进一户有二十三个房间的大宅,想单靠碰运气找到那把藏起来的钥匙,就太不切实际了。皮尔思必须掌握更多资讯,而持续观察下来,他发现这个资讯显然只可能从川特先生身上得到,只有他才晓得钥匙放在哪里。
皮尔思百般尝试想结识川特,却都不得要领。他跟亨利·佛勒偶尔会在城里的绅士晚宴上碰面,也曾向他提起川特的话题;佛勒说那个人很虔诚,循规蹈矩,可是讲起话来十分无趣;佛勒还补充说,川特的太太虽然很漂亮,但也同样乏味。(後来皮尔思在出庭作证时提到这些评语,使得佛勒先生非常尴尬,但反正佛勒先生稍後会面对更大的尴尬。)
皮尔思很难强求要结识这对索然无味的夫妇。他也没法假借洽公的名义,直接去找川特先生;因为如果他有生意要找这家银行谈,亨利·佛勒会理所当然认为自己是接洽人选。而除了佛勒之外,皮尔思也不认识其他川特先生的熟人。
简而言之,皮尔思是束手无策,到了八月一日,他已经在考虑几个没有办法中的办法——比方制造一场意外,在川特家门前或银行前被出租马车撞倒。但这些花招都太低劣了,而且为了逼真起见,皮尔思就得真受点伤才成。当然,他并不希望这样做,因此一直拖延着没去做。
然後到八月三日傍晚,川特先生忽然一反既定的作息。他照例在七点二十分到家,却没有进屋里,而是直接走到屋後的养狗场,给一只斗牛犬拴上皮带。他细心哄着那只狗,回到门口爬上等着的马车,然後驶离家门前。
皮尔思看到这一幕,知道这个人逃不出他的手掌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