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五日——
冬村和猪狩再度来“拜访”中央医院的院长濑田周平。
这次是要把濑田带回警视厅收审。
濑田正在开会,两人便向院长室走去。
“你猜濑田进来时会是什么脸色?”
“猜不出。”
“我还是第一次带这样的大人物回厅收审呢。还真确点紧张嗳。”
“这可与你的形象不符呢。”
“哎哎,虽说是杀了人,但他终归是个大人物嘛。当然与把普通的杀人犯们扭送归案不同啰。”
“濑田的确是身份不同一般。可是……”
冬村话说到一半,濑田已经走进门来。
濑田默默地坐下身来。脸上略带憔悴的神色,那束向冬村投过来的目光中流露着深深的抑郁。濑田完全没有了几天以前的精神劲儿,目光不再炯炯有神。似乎他已经感受到冬村的此次来访中已经怀着必胜的信心,要在濑田这艘即将沉没在苍茫大海之中的巨型船体上再加上一把促其毁灭的力量。
“有什么事就说吧。”
濑田开口问道,表情极其平静。
“请您跟我们到警视厅去。”
冬村边说,边仔仔细细地观察濑田的反应。令他感到吃惊的是,濑田几乎毫无反应,甚至可以说冬村的一席话倒让他安心了。仿佛濑田的心中油然而生的是一处难言的轻松感。
“你是说,终于抓住我的把柄了?”
濑田把长长的手指交叉着放在膝盖上,微微一笑。
“正是这样。我早就说过会这样。”
“你们是马上就带走我,还是出于某种原因而要将我带走?能否问问有什么理由?”
濑田笑得很轻松。仿佛手中还存着一张决定胜负的王牌。
“既然您提出来了,我想说说理由也不碍事。”
“冬村君——”猪狩猛然象预感到将有坏事要发生似的,“还是等把他带到厅里之后再说吧。”
这当然无可非议,濑田的微笑之中潜藏着异乎寻常的东西。
“不用担心吧,对方是濑田先生。我相信他是个做事求真儿的人。”
“说得正对。说吧。”
濑田收敛起笑容平静地说道。
“对您实行收审的根据是井上医师被杀时您做的所谓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词。当时日野克子正在照顾一位老年患者,有证据足以为证。”
“有什么证据?”
“患者的日记。其中详细记载了许多事。”
“日记……”
濑田轻缓地点了点头说。
“您不打算反驳我的观点?”
冬村也被濑田的镇静劲儿弄得很不耐烦。他望着濑田的脸庞:那副脸庞上不再是充满攻击性的神色,相反,却平静如水,甚至还有一丝孤寂。这是为什么?
“我不愿为此费口舌。”濑田缓缓地摇动着脑袋,“我不相信仅凭支言片语就能带走我。”
“您说得很对,但您已经成为杀害日野克子的嫌疑犯了。”
“说说理由吧。”濑田倚靠到沙发上,轻轻地合上双眼。他的眼窝深陷,眼睛四周都出现了一圈黑眼圈。与其说他是完全放弃了反击的力量倒不如说他是在积蓄着能量。
“您曾请求日野克子帮您出示案发不在现场的证词,没想到反遭敲诈,于是您便找借口将她开除,而三天后的八月十九日,您带她去伊东第二游艇港乘摩托艇出海,在太平洋上将她杀死而后将尸体投入黑潮。可是,尸体却在距案发地点六百公里的足摺岬被发现,而同时,您除了十九日之外却根本没有离开了过东京——是这样吧?”
“嗯。”
濑田闭着眼睛点了点头,阳光照射在他的一半脸上,而那另一半脸却掩饰在阴影之中。
“我们曾假设您的证词属实,并假设日野克子或许是一个人去足摺岬自杀,或许是由于自己不小心而掉进海里淹死的,为此进行了彻底的踪迹调查。但哪都在不到任何线索。其理由很简单,因为您是将她投弃在伊东海附近洋面的黑潮之中的,当然别的地方不会有过她的行踪。”
“你这推论能成立吗?只能说算是个劣等的谬论……”濑田眼皮都没抬一下。
“当然能成立。日野克子被杀的那天正是通天潮开始的日子,而你确切知道通天潮能够持续一段时间,知道根据力学原理通天潮会存在反向潮流,便将尸体投弃于反向潮流之中,制造了日野之死与你无关的假象。”
“由通天潮引起的反向潮流——?”濑田睁开双眼,再度恢复了攻击的姿态。“你仔细地说说清楚!”
濑田虽然掩饰不住心中的惊奇,却仍在竭力表现出他是那般莫测高深。
“好吧。”冬村便将从夏云那儿听来的有关反流存在的证据,和自己调查中发现在从纪州到足摺岬之间存在着“回流潮”一事儿说了一遍。
“你曾就上野胜子渡海求奔补陀落这事写过随笔,其中涉及到渡海僧人们深知的所谓虚幻无形的黑潮反向潮流。这不能说您不知道黑潮反向潮的存在吧。当然,是从纪州向南的海域中。但可以判定,您在研究纪州以南的黑潮反向潮流过程中弄清楚了黑潮的反向潮流的存在是致使通天潮持续多天不退的原因的吧!”
“你……读过那篇……随笔了?”
濑田的表情中掩饰不住他的确十分窝火。
而后,他那副惊愕之后的进攻姿态中,已经失去了咄咄逼人的神采。
“拜读了。那是金刚福寺的住持不知从哪儿搞来。随笔中清楚地体现出您青年时代的苦闷。或许是将上野胜子逼上渡海求奔补陀落的绝路之后的忏悔懊恨之情吧。而时至今日,你却又将日野克子杀害并投弃在同一条黑潮之中。那篇充满懊悔之情的随笔却成了今日揭露你杀害日野克子的线索。”
“是吗——”好久好久之后,濑田以低沉的语调开口说道:“我承认,是我,杀害了井上医师,还有日野克子了。只能这样了,看来我是逃不过去的。”
濑田的视线凝望着天空,仿佛是只强健的秃鹫终于预感到灭亡的来临,而漠然地把目光投向远方那片虚无漂渺的旷野。
“咦?”猪狩一听这话,惊呀得禁不住轻轻地惊叹了一声。濑田还远没有到失败的境地呢,他还完全可以抵挡一阵!猪狩深知,其中必有蹊巧。
他望了望冬村,看冬村的侧脸,仿佛也一下失去了血色,和猪狩一样地惊诧。
“但是,你的推论之中也有偏差,为你纠正一下吧。其实我并不知道还存着黑潮的反向潮流。”
“不知道?”冬村现出不解的神情,“真的?”
濑田这是在说真话吗?
“真的,日野的存在对我十分不利,所以我便诱使她与我十九日一同出海。我已将当时黑潮将异常接近海洋的情况计算在内了,所以按预计,流通八丈岛南部的主潮流当时正应该掠过海岸北上。如果将死尸投弃在黑潮主潮之中的话,那么不用上几天便无法再寻其踪影。死尸便会乘上太平洋环流,被鱼类咬食,那么十天之后便会完全地被大海消灭掉了,到那时即使派出几十艘的搜索船也不会找到尸体的。由于黑潮的水温高达23℃,死尸也极易腐败。除此之外,死尸将以每天六、七十公里的速度随潮流远离日本而去。我原想这样做根本不会出什么差错。”
濑田视线的焦点仿佛落在了遥远的一处景致之上。
“一切进行得很顺利——至少,我曾相信计划完美无缺。那么既使是警视厅的高手们也无法插手这件没有死尸为证的杀人事件吧,我认为你永远也不可能在这起案件中战胜我。但是当我看到报纸上说,那具漂泊了十一天之后漂到足摺岬的溺水尸体经确认就是日野克子,我完全被搞糊涂了,明明是北上的黑潮怎么会转向南下的呢?这根本不可能。的确,我是知道从纪州流向足摺岬的反向潮流。正如您推测的那样,但我投弃尸体进了伊东海附近的黑潮主潮流中,既使出了千差万错,也不应该逆流到纪州的。我曾苦苦地思索为什么死尸会到足摺岬啊?!甚至曾一度认为死尸会不会绕太平洋环流一周之后又回来了,所以假设虽近乎荒唐,却仍然认认真真地思考过。还查询过太平洋环流的长度,结果我便断定,排除所有自然因素,那么就说明有人从中作梗。可能有人知道了我将日野推进黑潮中,于是便抱着某种目的将日野的死尸运到了足摺岬——当我意识到只能这样判断的时候,我感到我可能完了。于是便总有那个搬死尸的人沉重的脚步声回荡住我内心深处,那臆想中的恐怖的脚步声,仿佛是恶魔的脚步,无时不刻地发出‘咣,咣’的响声尾随着我。而当你来告诉我你要向那个患者取证,并说我和日野克子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词纯属捏造之时,我心中恐怖的脚步声便变成了现实中你的脚步声。说实话,当时我都绝望了。这倒不是由于那患者是否能救活。而是我感到那个将日野克子的尸体搬到足摺岬的人找到了我。我己经能够预见到,患者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会死。这点能力我还是有的。但是,虽然在患者的生死预测上我是赌赢了,但从那时开始我已经知道会有今天……但是,我根本没有想到那无时不刻地响彻我心深处的恐怖的搬运死尸者的脚步,竟会是受地球自转的影响而出现在北半球的自然现象‘发出’的……”
濑田脸上没有一丝自嘲的神情,悟出死期将近的秃鹫,仍不失其威风凛凛之气,双眼紧盯着空间中的一点,表情端庄安详。
“这才象你,最后关头仍不失风度。”冬村对濑田说道。尽管声音有些颤抖,“那么接着我还想请教一个问题,我曾经五次险遭那个执拗的尾随者的暗算,那个叫前野纪一郞的人,他是谁?”
“我的弟弟。”
濑田平静地答道。
“你的弟弟?!”
“他是我父亲和别的女人生的。父亲死前我们根本没有交往。父亲死后,我将父亲的遗产分了一半给他。虽然遗嘱中没这条,但我仍认为有义务这样做。他便用这笔钱做为学费而修成了画家。但说实话,他没什么真才实学,迫不得已,他便到各国去放浪。他要追求与他相适应的东西,但是仅凭放浪是不会长什么才能的,倒不如说放浪只使他更加真切地认识到自已的价值。我则总是给这样不争气的弟弟以经济资助,或许由于我一直没有个兄弟的缘故吧……”
“于是,你便托付你弟弟来杀我?”
“不是那么回事,当我闻知他的死讯时,才知道他一直在准备对你下手。听到他的死讯时,我感受到从未有过的惊愕和悲痛。后面我将会讲到,我一直在被井上君胁迫的着。我把我的处境讲给纪一郞听过,当时我说:‘别说当什么教授啦,我今后的前途都掌握在井上的手里了。’我原本只是说说而已,纪一郞听后也没有作声。此后不久,井上君死了。听了那消息之后纪一郎也什么都没向我问起过。但大概他能推测出杀死井上的罪行是我犯下的。纪一郞是个善解人意的男子汉。
“虽说他从放浪的游荡生活中回心转意,却因为没什么本事一直过得很清苦。而我则给予了他经济上的援助,于是他便要拚了性命为使我能如愿以偿成为教授而决意要杀你。或许他是为了报我拉他脱离苦海贫穷之恩吧。反正他肯定是以为如果杀了你,我便安泰无事了。而实际上他的看法也真没错,此后,他便作未曾与我提及过一个字的情况下开始盯你的梢。当我闻知他的死讯之后才知道真实情况时,我追悔莫及,后悔我给了他经济、生活方面上的帮助。如果当初让他自然的发展,那么他肯定会走出一条适合他自己的路的……”濑田被身边的悲哀情调所笼罩着,好似巨型大船行将崩溃而沉入海底。
“是吗?”
冬村轻轻地点了点头,心头油然而生无可奈何的孤寂之感。冬村的心中仿佛不是认为濑田是罪有应得,而是为濑田而惋惜。
“说说井上君的事儿吧。在我来中央医院工作不久,有一次与井上君一同去伊东游艇港。回来的路上,我开车撞倒了一位老太婆,她当场就死了。井上君便说:人已经死了,我们还是赶紧逃掉吧。于是我们使逃离了现场。而当时,井上君拾起了一枚撞碎了的车灯玻璃藏了起来。
“眼看我已经成为教授选举的正式候选人了,井上才第一次把旧事重提,他说:如果把那片玻璃交送警察,那么它便会成为你杀人的物证,因为这块玻璃与事故现场残留的玻璃片一致。随后,他便向我勒索一笔巨款。
“当时我们是在医院的屋顶上就这件事进行交涉的,他根本没有让步的意思。你知道,勒索、敲诈是无休无止的,既使我当了教授,他仍会来纠缠的。我一想到这点,几乎是失去了理智,完全是一时冲动,一把将井上君拎了起来。但我并没有要杀死他的明确的意念,只是我已经恨透了他。没想到,井上君被吓坏了,是他自己一下从楼上掉下去的。
“但是,虽说我是一时冲动而作出了蠢事,但不能说我骨子里根本没想过,如果杀了井上,那么警方会将注意力集中到仓田明夫君的身上的。而后,一切都是按意料之中进行着的。唯有一点令我放心不下,那就是对面楼顶的那条狗。但我心想,总不致于由于某种原因而唤起狗的记忆,而使它露出犬牙对我狂咬,也不致于因此而引起警察的怀疑而追查到我吧。
“可是结果怎么样呢?你们真的牵着狗站到医院门前来辩认凶手来了。我就是从那时开始认识到,你们是令我望而生畏的对手。”
“因此你终于甘败下风了?”
冬村问道。
“甘败下风……”
濑田嘴里重复着这几个字,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类似胃肠药的小瓶,慢慢地往手里倒出几粒药片,而后将它们送入口中。而后,他缓缓地倚靠在沙发上,凝望着冬村。
但濑田的眼中却现出异乎寻常的眼神。
“你怎么了?……”
冬村起身问道。而猪狩已先于冬村之前一跃而起了。
“他服毒了!!”猪狩高声叫道。“冬村君,快去叫医生!”
“没有。别费事了。”
濑田用低沉有力的声音止住了猪狩已经迈开步准备去找人的脚步。濑田的声音虽然低沉,却仍然不失镇定,仿佛有一种难以名状的分量。
“在桌子下面……,我放置了一台录音机……,这次……,我再不忍心让你们……,背……将凶犯拷问……致死的黑锅……了。那么……”
濑田的话停住了,他双目紧紧盯着空间中的一点,眼光炯炯有神。冬村和猪狩一动不动地注视着濑田。不久,药性发作后的剧痛便贯穿濑田的全身,这是濑田死前,遭受的最后一击。但既便如此,濑田仍然没有瘫作一团。他圆睁双眼,冥望着虚幻的天空。血,顺着嘴角流淌了下来。濑田呼出了他最后的一口气,头慢慢地垂下,猛地一沉,他扑倒在地。
宛若一只强健的秃鹫,绝命之后猛地从枯枝上坠下来。缥渺的冬村的荒野,在冬村感觉的荧光屏中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疾风驰过清冷的街道,深秋也将过去了。
冬村和猪狩无言而行。高个的冬村,矮胖的猪狩,两个对照性的身影落在孤色的晚秋中阳光洒落的街道之上。
高个儿的身影点燃了一只烟,矮胖的身影也随之将一只香烟点燃。落叶和尘埃仿佛被这对身影牵引着,随秋风打着漩涡滚动着,时而又停下来,而后,又开始它们那风中的舞蹈。
两个沉默无言的身影,不久,就消失在街角的阴影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