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野纪一郎,四十岁。
这是写在汽车驾驶证上的尾随者的名字。
住所是东京都练马区。
清水警察局的调查于翌日的傍晚时分结束。
午后晚些时候,猪狩给清水督署挂来了电话说,前野纪一郎是职业画家。
“虽说是画家,但他只是徒有其名,这几年他早已与绘画无缘了,那叫什么来着——对了,叫艺术嬉皮派。前野曾是穿着皱皱巴巴的服装去国外周游的一伙人中的一员。这三年中好象从中、近东一直放浪游荡到亚洲。另外这家伙没有妻妇儿女,母亲也在很早以前去世了,因此对他的成长过程是一无所知。户口上写着他是私生子……”
“和濑田的关系呢?”
“问题就出在这儿。据说他与濑田根本没有见过面。眼下,正全力以赴地搜寻他画家时代的朋友呢。”
猪狩说以后一有消息就取得联络,之后就挂了电话。
冬村在现场调查和听取结果之后,便与负责(调查)搜索日野克子的情况的西泽警部见了面。在西泽的说明之中毫无新进展。
“由于是死后约十天才被发现,所以假设她是乘黑潮而来。那么入水地应是西南诸岛一带,但同时,从濑户内海漂泊出来,乘上丰后水流漂泊到此地的可能性也是有的。我们尽可能地作了调查,也向各县警察署询问过情况,并在搜索其行踪和确定入水地等方面的问题上……”
西泽开始述说在对溺死尸体的调查之中是如何困难重重。的确,海水与陆地不同,在海水中寻找物证是难上加难。
冬村致了谢之后走出清水市警察局。
他乘上出租车去足摺岬。车窗外的右侧,海水正沉浸在暮色苍茫之中。一望无际的海面虚无漂渺。
日野克子到底在什么地方入水的呢?——这个问题搞不清楚也就罢了,濑田只有十九日在伊东河附近洋面的两个小时机会来动手杀人。那么,在那儿被杀的死尸怎么会到足摺岬来的呢?是不是可以把它与濑田的足摺岬之行的微妙迷幕扩展开来呢?冬村也正是为了赴足摺岬进行实地观察,并解开悬而未决的迷惑而来的。
另一个目的,即逮捕尾随者,只成功了一半,由于尾随者当场死亡,无法取得他的供述。但或许在些后的调查中会知晓他执拗的杀人动机。猪狩电话中说,根据坂本兼夫的日记,濑田的所谓有案发时不在现场的证词已经不成立。无比精悍的濑田,也终于向自取灭亡的烈焰前迈进了一步。假如再证明尾随者前野纪一郎确是濑田所雇,——这当然不太可能——那么濑田就已经走到穷途末路了。
但,即便如此,濑田仍然有其最后的王牌足以抵抗,除非找到他杀害日野克子,或者说可能杀害井上的证据。
足摺岬已是夜幕降临了。昼的晴空已被涂刷成墨色的世界。
由纪子还在旅馆里的客房里睡着。她是先被送上警察局的吉普车送回旅馆,而后在某位警官劝慰下同意叫来医生,打了镇静剂。她枕边还放着精神分定剂。这会儿她的呼吸恬静,但时而流露出仿佛因痛苦而引起的痉挛。这并不奇怪,她开枪射杀了那个尾随者。她把子弹都打光了,其中有一枪射穿了前野纪一郎的脑袋。
冬村久久地注视着她的睡容。他曾三次被眼前的这位女子搭救过。第一次是在阿尔卑斯山的松川,第二次在“向日葵Ⅰ号”上,而昨天夜里,如果没有由纪子冬村肯定难逃厄运。他根本没有机会开枪。
他轻轻地把手放在她额头,她的额头冰凉,渗着冷汗。
冬村简单吃了几口饭后便去洗了个澡。由纪子依然沉睡不醒。
一小时之后,冬村下楼到旅馆的酒吧。吊灯中垂散下来的蓝色柔光造出清新的气氛。或许是进入淡季的缘故,客人在坐的只有四桌,有两桌是一男一女,另有一桌上三个男子凑在一起,好象彼此很熟,还有一桌上有一位同由纪子年龄相仿的女子,坐在窗前,手握一只大酒杯,望着大海出神。
冬村走到与那女子隔桌的靠窗子的位子上坐下了。透过玻璃窗,大海的夜色一览无遗,海上浪潮滚涌,还可以隐隐地听到北上的黑潮发出的阵阵涛声。
他要了杯威士忌,一面望着海上浪潮,一面品味着威士忌的滋味。他在为明天要做的事做打算。他打算直访曾经做过濑田家女佣的上野胜子的左邻右舍,然后要去见见发现溺死女尸的渔夫。他并不对这些举动抱着能发现点什么的期望。他只想在足摺岬转一转,寻找一时的精神依托。
自从冬村走进酒吧时开始,他便发现那三个男子一直盯望着坐在窗边的那位女子。虽然那女子故做不知,但看得出她被那帮男子的放肆的审视看怕了。看来这几个小子不怀好意。好象是从哪个大城市里来的样子,醉意朦胧的脸上的都毫不掩饰地现出色迷迷的目光。
过了一会儿,三个男子站起身来走到女子的跟前,在窗边的桌旁围坐成一圈,把那女子圈在当中。那女子挣扎着要站起身来,却被他们三个圈在当中,按坐在椅子上。那女子被吓坏了,脸色苍白,于是她便向酒吧的侍者求救,酒吧的侍者走了过来。
其中一个家伙站起身轻轻一推,将侍者推搡到一旁,见此情景,侍者敢怒不敢言。转身走开了。见到恃者不肯帮助,那女子便板起面孔,转过身去面朝着大海。那伙男子的声音透过立体的音乐声传了过来,但听不清他们在说些什么。那女子猛地站起身,又被按坐在椅子上。看来,那帮家伙肯定是在进行赤裸裸地挑逗。
冬村站起身,走到他们的桌前,打量着那三个男子。
“别再搞恶作剧,出去!”
“你算老几,跟这儿逞强?我们可不光是想让她陪我们喝喝酒的。”其中一个家伙威吓道。
“我说过了,少废话,滚出去!”
“呵,有意思!怎么着,要打架?!”
其中一个歪着脑袋说道。
冬村亮出警察证件,举到那家伙的鼻子下。
“警视厅的……”那家伙站起身来。
“对。你们要是不走,我就赶你们出去,虽然这是份外的事儿,但你们滋事,我也得管。”
那伙家伙一听,连忙站起身来,匆匆结了帐,溜走了。
冬村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
那位女子站起身走上前来道谢了。
“刚才多亏了您,太谢谢了。”
“请坐吧。”
那女子点点头,在对面坐下。
“一听您是警视厅的,我就放心了。”
“那伙人肯定是那种想在旅途中也要拿女人寻欢的,这种家伙哪儿都有。”
“我叫伊能良子。娘家在土佐清水市。”
伊能良子作了自我介绍,冬村也随之自我介绍了一下。
“您是出差吧?”
伊能良子说了句“我请客”,便拿来了瓶威士忌。
“嗯。”冬村应答着。他忽然想要伊能看看日野克子的照片。“我正在查找这个女子的行踪。”
冬村又拿出濑田周平的照片,把事情经过简单地做了介绍。
“真对不起,我好象帮不了您什么忙。”
伊能良子露出真诚的遗憾表情,把照片还给冬村。
“县警署已经仔仔细细地搜查过了,所以我也不抱什么希望了,嗳,对了,你是清水人。为什么要在家门口住旅馆呢?”
冬村收起照片,拿起酒杯,重新把伊能良子打量了一番。她一副清秀面庞,好象有点象古装戏中描出的脸形,隐藏着一种冷峻之美。只是鼻子中部稍显凹陷,于是虽然鼻子总体上看还柔和,但却给人一种难于接近的感觉。她的胸部高耸着,而脸庞让人一看便联想到她丰满的肉体。那帮家伙的欲望被唤起的原因,大概就是她表面上的那冷峻之美和深藏于内心的丰富情感的不平衡吧。
“因为我丈夫是在这儿遇难的……”
伊能良子的目光投向暗黑的大海。
她把两年前丈夫伊能光司在南方渔场被暴风卷走的情形简略地说了一遍——伊能光司是纪州熊野世家人后代。伊能他们家是有名的开拓远洋渔业的先驱。伊能则被暴风卷走,尸骨未存,或许正是由于难以确定光司是否已经不在人世,伊能良子在娘家和婆家之间不知何去何从。于是她便有时回到娘家,回家之后就这样在看得见夺走丈夫的黑潮的这家足摺岬角旅馆里住下。她的娘家在土佐清水,也是代代的远洋渔业世家。
“虽然每次听着黑潮的隆隆吼声时便总是认定丈夫已经不会生还了……”
伊能良子收回视线,把大酒杯里的酒轻轻振荡着。
“又是黑潮……”冬村望着大海,“难对付的海潮啊!它把什么都拒之潮外。”
“您说黑潮把什么都拒之潮外?”
看来伊能良子对黑潮把什么都拒之潮外的说法很感兴趣。
“跟你这么说吧,刚才照片上的那位女子在伊豆半岛附近洋面也是落入了黑潮的潮流之中。如果不是这样的话,情理上讲不通。”“她落入伊豆半岛——带黑潮的潮流之中——那么,为什么尸骨却在足摺岬……?”
伊能良子望着冬村,眼中充满疑惑。
“为什么呢?——只能认为在八月十九日开始的通天潮之后的几天中,黑潮在做逆向流动。可是这种情况是不可能出现的。除非地球的自转逆转方向……”
冬村说着,咧嘴要笑,而当他看到伊能良子的眼睛时,但望见那瞳孔中浮现出的竟是黑潮奔流时的那种深邃的蓝色潮流一样的东西。冬村的笑凝固了。
伊能良子盯着冬村问:
“如果这个问题事关整个案件的侦破,那或许我还能帮上忙。”
“你是说……”
冬村感到一股强撼的冲击波。伊能良子眼中浮现出的真挚自信的目光使冬村感到长存在心中的那无边的黑暗之中忽然出现了一道闪光。
“伊能的父亲曾说起过有关回流潮的事。”
“回流潮?”
良子把拿起来的酒杯重新放下。
“我之所以嫁到纪州的伊能家,实际上也是由于回流潮……”
伊能良子久久地凝望着窗外的海面,那里仍然可以传来黑潮的低低的澎湃之声。
“——五年时的初秋时候,伊能光司的船刚出纪州的胜蒲港就在海上出了机械故障。他的远洋船当然是配备无线电联络机的,但当时他认为可以自行修理,也就没有请求帮助。或许您不知道,在纪伊半岛顶端的潮岬,常年为黑潮的潮流以每小时三海里的速度北上。原以为乘上黑潮的流速,肯定会从远州滩漂到伊豆半岛方向的,可谁想到不知那次为什么船却转过室户岬一直漂到了足摺岬海域。”
“……”
冬村默然地望着伊能良子的嘴唇,他感到不知不觉之中他又动情了。
“结果发动机没修成,他的船在足摺岬附近海面上漂浮时被我娘家的船拖到清水港,在船坞得到很好的修理。”
“然后便以此为缘,嫁到伊能家去了?”
“是的。”
“可是,为什么船会逆流漂泊到此?”
冬村将杯子中的威士忌一饮而尽。他不是喉咙发干,确切地说是心灵沙漠酷渴难耐。
“经常有黑潮通过潮岬海,虽说如此,但有时黑潮也会随其潮路改变航道。既有形成于远州滩方面的黑潮逆流通过熊野滩,然后又向掠过潮岬冲的岬角的情况,有时也会出现在岬角西侧产生的逆流朝室户岬附近海面流动的情况。但这些情况并不能说明黑潮的支流是一条直线似的掠过足摺岬朝九州方而奔涌的潮流。它只不过是偶而造出几个漩涡。除非在某种特殊的情况下……”
“某种特殊的情况?”
“所以伊能的父辈称之为‘回流潮’嘛!”
伊能良子第一次现出淡然的一笑。当她的脸上绽出笑容时,那冷峻的表情消失得无影无踪。冻结住她胸口的郁闷仿佛一触及到那将她和丈夫情牵到一起的海流时,便都融化消解了。不,不如说是郁闷在冬村心中的巨大的疑团出现了迎刃而解的曙光。
——从潮岬开始到九州为止,真的存在着一条连贯的逆流!
“真的会有这种难以想象的现象?海流,按着教科书上来说,无论是黑潮,墨西哥湾流,索马里海流还是别的什么海流,都与气象一样,是地球自转而引起的。那么为什么它会出现逆流呢?”
“我丈夫伊能正是被从纪州流来的回流潮送到足摺的。若是没有回流潮,恐怕我们今生今世都难得相见,真是所谓的‘人生未知何处有姻缘’啊,我便向又义父详细问了回流潮的情况。——不知,我刚才说了这么多,于您有点用处吧?”
伊能良子意识到自己将身世唠叨得太多了,说了这么久,才想起来要问冬村。
“请您继续说下去,本来我已经不知所措,无计可施了,可一听你这么一说,我又重新有了希望。”
冬村平静的语调很吸引人。
良子又说起来了:
“五年前的当时,通天潮正袭击着纪州一带海岸。这里的清水港也不例外,新闻报道过,我也记忆犹新。海面‘呼啦’一下子涨高了一米!当时的情形简直让人觉得,大海就要吞没防波堤了,实际上加上赶上满潮期,那堤防已眼看要被吞没了。但义父说,每当出现通天潮,便会在海上的某个地方出现与黑潮逆向流动的逆流带。从前的经验丰富的渔夫们都知道这现象,他们称这逆流为‘回流潮’。
“我觉得这太不可思议了,便去查海上保安厅每月一次的日本近海海流图,但义父所说的‘回流潮’根本没有记载。虽说黑潮呈蛇形运动奔流,回转,同时还不断制造出漩涡,短距离反流,但黑潮的主流如怒涛一般奔腾北去。”
“宛若怒涛一般……”
“噢,请原谅,可能我说得太抽象了,但那听起来的确就象怒涛。”
伊能良子的视线重新投向窗外深遂的大海。的的确确可以听到潮音,虽说现在听起来不象狂涛怒吼,或许当黑潮狂怒之时会是怒涛的样子。发出惊心动魂的咆哮,一刻不停地狂奔北上,北上吧。
“虽然海流图中没有记载,但伊能船发动机出故障后,的确是赶上了回流潮而漂到足摺岬的。我深信义父说的话,相信是这海流图上都没有的谜一样的海流有意将伊能送到我的身边,我觉得这太有浪漫色彩了——但是,仍旧是黑潮,如今却把伊能从我的身边夺走。
伊能良子将酒一饮而尽。
“还有一点要告诉您,回流潮好象是随着通天潮的消失的。消失之后,就若同普通的黑潮一样,继续向北流——我这话或许会帮您些忙,照片上的那个小姐,按被认定的死亡时间即20日开始,到月末之间漂流到足摺的。而那会儿正是通贯从千叶直到冲绳的太平洋沿岸的全部海域盛行通天潮,弄得人心惶惶之时啊。”
“嗳?!”冬村发出短促的惊叹声,仿佛顿悟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