濑田走进了手术室。
“还要等近一个小时呢。没别的事儿,还不如去咖啡店坐坐呢。”
猪狩看了看手表。
“我到楼顶上看看。你在咖啡店等我,好吗?”
冬村和猪狩分手后,径自走上楼顶。
楼顶沐浴在秋阳下。不知从哪儿来了几只红蜻蜓,在楼顶上从西向东低飞着。
冬村无意识地来到井上被推下去的地方站住。
事件是八月十二日发生的,迄今为止己过了近四十天。气候也由残暑逐渐转换为秋天。
——还有两个月。
十一月底濑田的选举将进行。当他成了教授,终日在大学里闭门不出,就很难逮捕他了,事情也就更难对付了。如果疏忽大意,濑田就会躲在干预不到的权威的保护伞下。
——有这种可能吗?
冬村的眼前浮现出濑田那紧绷的脸。他正在摆出背水一战的架势,伺机向冬村反攻呢。
背靠墙壁的冬村发现在墙角那个烟囱的阴影里,有个人影在动。
走近一看,是一位年轻的护士在哭泣。
“出了什么事?”
尽管冬村知道自己是多管闲事,但还是开声问了一句。
女护士转过身来。眼圈哭得红肿。看样子还不满二十岁,脸上仍留着少女的天真。胸前别着个胸牌,上面写着“道见奇子”。
“请放心,我是警察。”
“我知道。”稍停片刻,道见奇子接着说,“您是负责调查井上医生被害事件的刑警先生吧?”
或许被别人看见自己在哭而感到不好意思,或许已经哭够了,道见奇子的表情一下子变得开朗多了。那表情,还没有完全脱离少女的天真烂漫。
“我干不了。”
道见奇子抬起那双闪烁着泪花的眼睛看着冬村。
“什么干不了?”
冬村被突如其来的变化搞得不知所措,连忙问道。
“我被主任训斥了一顿,可是,无论怎么挨训斥,我已经对厌那种勾当了。我不适合当护士。”
“那种勾当是指什么?要是你觉得合适,就说给我听听好吗?”
冬村倚靠在墙上,满脸笑容地望着道见奇子。红蜻蜓收住翅膀,无声地从两人中间飞过,道见奇子的目光久久地跟着远去的蜻蜒。
“刑警先生,您有夫人吗?”
道见奇子收回目光,定睛看着冬村问道。瞳孔清澄明亮,闪烁着她那个年龄常有的纯真。
“没有。”
“您讨厌婴儿吗?”
“婴儿?”冬村又被唐突的问题搞得糊里糊涂,“谈不上是喜欢还是讨厌……”
“医院里在杀婴儿。”
“杀婴儿——”
“对。”
道见奇子认真地点着头。
冬村默然地叨起一根烟。那少女的天真无邪中自然而然地流露着一种忧郁。清纯的面孔上满是苦恼。
道见奇子大约在两小时以前被教务主任训了一顿。昨天下午,参加妇产科实习的道见奇子中途擅自放弃了实习。她见到了不该见的场面。那个患者是位二十三、四岁的姑娘,被幔布罩住半拉身子,还露出一双苍白的脚。
当时只有医生和护士,加上在预备护士培训所上学的道见奇子和另一位学生。道见奇子并非第一次参加妇产科实习。她已经有三次经历了。三次都是人工流产。患者横躺在手术台上,医生毫不费力地将血淋淋的胎芽取出,然后装进塑料袋扔进水桶里。对不满三个月胎儿做人流是无可指责的。道见奇子她们这些见习学生的工作就是给器具消毒等收拾性杂活。
第一次,道见奇子便受到了心灵的冲击。那血淋淋的肉块,和横卧在手术台上的女人的下半身,都让人感到一种说不出的悲哀。象奇子这个年龄的女孩子,平常都会自我陶醉于抚摸自己身体的那个神秘部分。每次在浴盘里赤裸着身体,总会自然而然地想到那段从光滑洁白的大腿根部开始到丰满的骨盆的身体,将来总有一天会孕育生命的。而那种神秘感就这样被崩溃得无影无踪了,奇子认为做人工流产是在将性欲留下的残渣抛弃掉。曾经为自己是个女性而感到自豪的她,在心中打下了屈辱的烙印。
自从有了那次经历,奇子讨厌起妇产科的实习了。奇子十六岁初中一毕业,就考上了预备护士培训所。她知道作为一个女人,自己的内心已受了某种创伤。这是绝望和怀疑粘连在一起的难看的伤。现实迫使她产生了这样的想法:患者的两腿之间凝缩着成年人的世界的丑陋。那患者手术后即将出院时曾经与奇子相遇过。患者穿着高跟鞋、牛仔裤。裤腿长得拖地,象个没事人一样走开了。
然后,是昨天的手术。
当看到患者被扩张开的两腿之间取出了血红的肉块时,道见奇子被惊得瞠目结舌。那可不是平常那种血淋淋的胎芽呀!虽然手、脚、耳、目尚发育不全,但已齐备,已经长成人的形状,蠕动着。这是婴儿!当看到护士将婴儿装入塑料袋扔进水捅时,道见奇子的情绪极坏,呕吐起来。就这样,她离开手术室回到宿舍。
“为这挨了一顿训斥?”
冬村多少感到有些失望。他本来期待着从“杀婴儿”这句话中引出能致使濑田下马的线索。
“主任跟我说:很快就会适应的。他说一开始谁都是这样的——可是,我觉得根本适应不了。于是,我就想从培训学校退学转到别的职业上去。”
道见奇子垂下眼帘。那脖子和肩膀虽然瘦小,却好象积存着对于她这个年龄的姑娘来说过于沉重的烦恼。
冬村不知如何回答才好。若说十六岁,那已经开始进入青春期了。有着强烈的好奇心,同时感情波动也很激烈。让这样的少女去做人工流产手术的助手,这难道不是行政管理方面出了毛病吗?就连生产镜头的电影也是禁止未成年者入场的。可是,医院却单方面让这些少女从头至尾地看着血淋淋的胎儿被取来的整个过程,甚至还让她们参与杀害遗弃完全可以说是婴儿的胎儿,当然是适应不了的。相反,在此之前一个天真无邪地成长起来的少女那种纯洁的感受,便会被严严实实地束缚起来,就如同那老丑无力的树皮一样。
实际上,奇子当她必须直视摆在眼前的患者两条大腿之间那凝缩着的女性特有的世界时,她,这个连高中都没有上过的少女那般温柔的感觉被完全打破了——这难道就是医院的所谓对护士人数不足的补偿?!
“不单是做人工流产,我还要为护士预校的学生们做静脉注射;护士不够的时候还要拉我去顶班。我曾经一个人在小儿病房里值夜班直到天亮——啊,这样让人孤单害怕的事儿我以前根本就没想过。现在境况忽然变得这么惨。我也无能为力,只有顺从。”
奇子拚命地倾诉着苦水。
“这可太残酷了。”
“怨天怨地都无济于事,谁让我们是培训预校的学生来着。护士预校的学生们只配做邦手。当我们与即将晋升为正式护士的人一起实习的时候,护士长只是一个劲的教她们,而对我们不闻不问。
可虽说如此,到了进行扫除的时候,她倒是“准看护小姐”地叫个不停,还加上了“小姐”二字!另外,那些从护士预校中毕业获得了晋升为正式护士的资格之后,经学习当上了护士的人中,有许多都看不起昔日里的老朋友了。当然啰,仅凭中学文凭是不成的,但我又没有上过高中,护士晋级的机会也因为家事错过了,所以,我已经完全绝望了。
道见奇子那双幼猫一样明彻的眼睛里阴郁密布。她或许是从哪儿的乡下农舍中来的孩子吧,似乎还未曾交下能够象今天这样倾诉感情的朋友。冬村没有兄弟姐妹,而如果她肯做冬村的妹妹,冬村肯定会立刻带她回家的。
“可是呢,天无绝人之路嘛。应该抱着不败的信念重新振作起来。”
“再怎么振作奋斗都没用了。”
奇子眼睛凝视着冬村,缓缓地摇了摇头。
“为什么呢?”
“我觉得自己再没有能力进取了。在医院里见习、工作,还要去预校学习,于是上午要进行病房呀、医务室呀的清洁工作,洗器械呀,手术衣呀什么的,还要协助大夫诊视,弄得筋疲力竭。而下午从预校下课后,夜里还有夜班。此外,预校里还规定在修完各项学科之后有一年半的临床实习。所谓的护士预校,根本名不符实,我们干脆是被当作下等杂役护班员使用的。现在唯一的期望就是让我美美地睡个大觉啊!”
奇子不无凄惨地叹息道。
“那很艰苦啊。”冬村略有几分诧异。
“毕业后,据说还有义务在负责委托培养的诊所,或者医院呆上两年,多的要呆五年。和我同在一个护士预校的朋友们,对将来都不抱什么希望。大家都被护士预校同化了。”
“怎么搞的,这帮预校的干部们?”
“反正都是青一色的阴沉面孔。跟一个模子铸出来似的。”
“是吗,一个模子铸出来的……”
劳动法中已明文规定禁止未成年人从事夜间劳动。难道这条在医疗系统中就不适用?否则这个医院的制度就只能说是学徒制度了。以护士不足为由对这样年轻的少女进行肉体上的摧残,这真是坑害了她们。几年前曾经出过一起医疗事故。一位由护士预校毕业的十七岁的女学生因点滴输血中操作失误而引起空气栓塞血管,致使患者死亡。让这些失去进取心,一副护士预校同化后的阴郁模样,而且睡眠不足的少女们进行静脉注射呀,甚至点滴输血的操作,这到底安的是什么心?
相反,那些医生们则靠平民百姓养活着,成为高额工资所得者,有的在夜生活方面倒是大显神通,其中还不乏偷漏税金之人。
“因为我又困又累,所以时常干出冒冒失失的事儿来,失败一个接着一个。”
道见奇子似乎想起了什么往事,脸上绽出一朵笑容,还现出两个酒窝。但那明快的笑容之中还有几丝羞怯。
“想起什么来了?”冬村问道。奇子那副并没有完全被护士预校同化了脸颊上那少女的笑颜,让冬村松了口气,他原想就此结束谈话的。
“曾经有一次,我在夜里很晚的时候去院长室打扫房间。当时我正在琢磨别的事,把敲门的事忘记了。更主要的是没料到院长先生会在医院呆到那么晚。可实际上,他当时还没走……”
奇子放低了声音。
“然后,便挨了训斥?”
冬村心想:就这么点儿小事儿啊。
“是被护士长训了一顿,狠狠地训斥了一顿。”
“只因为你没敲门?”
“不是那么回事……”
道见奇子仿佛不愿通过自己的口把那事说出来,一脸犹豫的表情。
“——院长先生当时正在……那个……”
说着说着,奇子的脸“腾”地一下红了。
“那个?”
“哎呀你真是的,刑警先生。”
道见奇子猛然闭紧了双眼,可能每当感到害羞时她都是这么个毛病:小鼻子上现出了几缕皱纹。
“莫非是在……性交?”
“嗯。”
她重新睁开眼睛。冬村这才初次发现,她有着一对圆圆的眼睛,其中正流露着对某事感到吃惊的神色。
“和谁?”
冬村禁不住也学着道见奇子的样子闭紧双眼。他在想:难道濑田周平竟然会但院长室里乱搞——他微微感到血往上涌。
“日野克子。是个护士。”
“请原谅我的怀疑态度。这一切都是真的吗?”
“我绝没有说谎。”
“真可耻。那是什么时候的事?”
“六月中旬。从那以后,护士长总是白着眼看我。而且,又因为我终于奈不住从手术室里跑了出来。便又挨了顿骂……”
“那么那个日野克子呢……?”
“已经辞职了。”
“辞职?什么时候?”
“上个月的中旬。因为我也时常遭日野小姐的白眼,所以她辞职了,我还感到松了口气呢。”
奇子表情悲哀。或许她想起了由于自己的粗心、马虎的性格,而招致的一件件意想不到的麻烦了吧。
“我的问题有点出格,你看能不能回答:两个人虽然发生性关系,但依你的感觉,他们是开玩笑的调情呢,还是真格的……”
“真格的。院长先生已经脱了裤子,日野小姐……”
“懂了。另外,知道此事的人除护士长和你这外,还有别人吗?你与谁提起过吗?”
“没有对任何人提起过,我曾说过要严守秘密……不好,我已经跟您说了。”
道见奇子慌忙地止住了话头。